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用命赎你 > 第一章

傅恒恨透了我这个商业联姻的妻子。
他总说是我毁了他的事业和爱情。
绑架案里他为救白月光,故意拖延赎金导致我流产。
离婚时我笑着签字:傅恒,我放过你了。
他不知道我癌症晚期,更不知道我死后把肾捐给了他的白月光。
二十年后他病痛缠身,颤抖着翻开我的抗癌日记。
最后一页写着:捐肾给林雨柔,别告诉傅恒。
养老院的护工轻声说:梁小姐临终前反复叮嘱——
她说,怕您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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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像块浸透了陈年苦水的抹布,死死捂在傅恒的口鼻上。每一次吸气,那气味都顽固地钻进来,带着点铁锈似的腥甜,直冲他衰老脆弱的喉管。
咳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攫住了他,瘦骨嶙峋的身体在冰冷的医院塑料椅上剧烈地抽搐。胸腔里仿佛藏着一架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抽动都带着濒临散架的呻吟。他下意识地捂住嘴,手背上的老年斑在惨白的灯光下格外刺眼。指缝间,温热的、带着腥气的液体渗了出来。
旁边穿着粉色制服、面容模糊的年轻护士似乎停下了脚步,声音隔着厚厚的耳鸣传来,带着职业性的关切,却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星球:傅老先生您还好吗这排异反应……唉,还是得叫医生再看看吧
排异反应
傅恒浑浊的眼珠费力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自己捂着嘴的、沾着暗红的手上。那点湿润的猩红,黏腻地沾在枯槁的皮肤纹理里,刺得他眼球生疼。排异反应……排异反应……这四个字在他混沌的脑海里反复撞击,最终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圈混乱的涟漪,沉甸甸地坠向某个更黑暗、更冰冷的深处。
那深处,隐约浮起另一片猩红。更浓烈,更滚烫,带着生命消逝前绝望的温度。
也是在这家医院,二十年前。好像也是这个季节,空气里也弥漫着这种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味。他冲进急诊通道,皮鞋踩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发出急促空洞的回响。白炽灯管的光惨白得没有一丝暖意,打在墙壁上,映出他年轻、焦灼、却依旧轮廓锋利的侧影。西装外套的袖口上,沾着几滴早已干涸发暗的血迹,形状不规则,像某种不详的印记。
他冲得太急,肩膀狠狠撞开一扇虚掩的蓝色塑料门。门内,是更浓重的血腥味和消毒水的混合气息,几乎让人窒息。两个穿着沾血白大褂的医生正推着一张带滚轮的担架床出来。床上盖着一块白布,勾勒出一个极其单薄、几乎没有起伏的人形轮廓。白布的一端,垂下一只苍白的手,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腕上,空空荡荡。
那瞬间,仿佛有一把无形的冰锥,狠狠凿进了傅恒的太阳穴。他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在那一刻冻结了。所有的声音——仪器的滴答、护士的低语、远处推车的轮子声——都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巨大的寂静。那只垂落的、毫无生气的手,成了他视野里唯一的东西。
梁小姐……很抱歉,送来太迟了。腹腔大出血,癌细胞扩散……医生疲惫的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不清。
太迟了……
这三个字,带着二十年前那刺骨锥心的寒意,穿透时光的壁垒,猛地砸回此刻蜷缩在塑料椅上的傅恒身上。
嗬……一声破碎的抽气从他干裂的嘴唇间溢出。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金星乱冒,视野边缘开始发黑,像墨汁滴入清水般迅速晕染开来。那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味、手背上黏腻的血腥、还有二十年前担架床上那片刺眼的白……所有的感官碎片疯狂旋转、搅动,最终化为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黑暗,将他彻底吞噬。
身体彻底失去了支撑,像一截被虫蛀空的老树,沉重地向冰冷的地面栽去。
***
傅恒!傅恒你说话!钱呢!钱到底汇出来没有!
粗粝的男声如同砂纸摩擦着耳膜,从手机扬声器里炸开,带着穷途末路的疯狂和焦躁。背景是呼呼的风声,还有……还有女人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呜咽。
傅恒站在傅氏集团顶楼总裁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城市璀璨如星河的夜景,流光溢彩,却照不进他眼底分毫寒意。他握着手机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手背上那道不久前被破碎酒瓶划开的伤口,在昂贵的丝质衬衫袖口下隐隐作痛。他扯了扯领带,动作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烦躁,声音却竭力维持着一种冰冷的平稳:五千万现金,清点需要时间。再给我三十分钟。
三十分钟!姓傅的你他妈耍老子!绑匪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要刺破耳膜,老子数到三!要么立刻看到钱到账的信息!要么,你就等着给你老婆收尸!顺便……嘿嘿,还有她肚子里那个小野种的零件!
唔……不……电话那头,女人模糊的痛呼猛地拔高了一瞬,随即又被强行捂住,只剩下令人心碎的闷哼。
傅恒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骤然收缩。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虚假的繁华,试图将电话里传来的声音隔绝开去。他厌恶梁婧婧,厌恶这段强加于身的婚姻,厌恶她肚子里那个意外到来的、象征着束缚与麻烦的生命。可当那声痛呼清晰地传来时,一种陌生的、尖锐的恐慌还是瞬间攫住了他。
等等!他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别动她!钱……我马上处理!他几乎是立刻拨通了财务总监的内线,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促:刘总监!立刻!马上!把五千万现金……
内线电话还没挂断,私人手机尖锐的铃声却像一把锥子,突兀地刺破了办公室凝滞的空气。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傅恒的心猛地一沉——林雨柔。
他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切换了通话。
恒哥!恒哥救我!!林雨柔带着哭腔的尖叫如同淬了毒的针,瞬间刺穿了他的耳膜,也刺穿了他刚刚升起的那一丝犹豫,他们……他们抓了我!好多人!就在西郊那个废弃的化工厂!恒哥我好怕!他们说要……要……
电话那头传来粗暴的推搡声和林雨柔惊恐到极致的尖叫,随即通话被猛地掐断,只剩下忙音。
冰冷的忙音,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傅恒眼中最后一点温度。林雨柔的求救声如同魔咒,瞬间覆盖了电话那头梁婧婧压抑的痛苦。一个是他放在心尖上、求而不得的白月光,一个是他视作累赘、避之不及的联姻妻子和意外产物。
天平,在瞬间倾斜,冷酷得不容置疑。
他重新切回与绑匪的通话,声音已经彻底沉了下去,像淬了寒冰的刀锋,每一个字都冷硬无比:听着,钱我会给。但你们现在立刻放了林雨柔!西郊化工厂那个,是我的人。如果她少了一根头发,我保证,你们一分钱都拿不到,而且会死得很难看。
他刻意加重了林雨柔三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电话那头诡异地沉默了两秒,随即爆发出绑匪狂怒到极致的咆哮:操你妈的傅恒!老子管你什么林雨柔王雨柔!老子手里只有你老婆梁婧婧!五千万!立刻!马上!不然就等着收尸!一!
恒哥……救我……林雨柔绝望的哭泣仿佛还在耳边萦绕。
二!绑匪的倒数如同丧钟。
傅恒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决绝。他对着电话,清晰、冰冷、不带一丝感情地吐出几个字:别管梁婧婧。先救林雨柔。
这句话,像是一道冷酷的判决。
砰——!!
电话那头,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猛然炸开!紧接着,是梁婧婧凄厉到不似人声的、短促到极致的惨叫!
啊——!!!
那声音,尖锐得仿佛能撕裂人的灵魂,带着一种生命被瞬间摧毁的剧痛和绝望,穿透电波,狠狠砸在傅恒的耳膜上,然后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傅恒握着手机,僵在原地。听筒里只剩下滋滋的电流杂音,还有绑匪混乱的、带着点错愕的咒骂:妈的!这娘们……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掏了一把,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洞的窟窿,冷风呼呼地往里灌。梁婧婧最后那声惨叫,如同鬼魅般在他脑中反复回响。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猛地挂断电话,又飞快地重拨那个绑匪的号码。
无人接听。
再拨林雨柔的。
同样无人接听。
操!他低吼一声,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钢化玻璃窗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巨大的恐慌和一种无法言喻的、尖锐的刺痛感在胸腔里疯狂冲撞。他抓起车钥匙,像一头失控的困兽,猛地冲出了办公室。
深夜的道路空旷,黑色的宾利如同离弦之箭,引擎发出濒临极限的咆哮。傅恒死死握着方向盘,手背上那道伤疤在昏暗的车内灯光下狰狞地扭曲着。梁婧婧最后那声凄厉的惨叫,还有绑匪电话里那声沉闷的撞击,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他脑子里疯狂盘旋。
赶到那个位于城东破败厂区的废弃仓库时,警灯刺眼地闪烁,将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了一种不祥的红蓝。警戒线已经拉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灰尘味,还有一种……淡淡的铁锈似的腥甜。
几个警察正围着一个担架。傅恒一眼就看到了梁婧婧。
她躺在那张污秽冰冷的担架上,身上胡乱盖着一件警察的深色外套,遮住了大部分身体。露在外面的脸,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嘴唇没有丝毫血色,只有干裂的死皮。头发凌乱地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上,几缕被暗红的血块黏在一起。她的眼睛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一动不动。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医生正蹲在旁边,对着一个拿着记录本的警察沉重地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进傅恒的耳朵里:……送来太晚了。腹部遭受重击,孩子……当场就没了。大人……失血过多,休克,情况非常危险,得立刻送医院抢救。
孩子……没了。
傅恒的脚步钉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死死地盯着担架上那张毫无生气的脸,看着她身下担架布上洇开的那片刺目的、暗红色的湿痕。那红色,比他袖口上干涸的血迹要浓烈得多,也新鲜得多,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生命流逝的温度。
一个年轻的警察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证物袋,里面装着梁婧婧的手机,屏幕已经碎裂成蛛网状。傅先生这是您太太的手机。绑匪仓促逃跑时丢下的。警察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通话记录……最后一条是录音状态。
录音
傅恒的目光死死锁在那个碎裂的手机屏幕上。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点开了那条最新的录音文件。
滋滋的电流声过后,是他自己冰冷到极致、清晰无比的声音,通过手机劣质的扬声器传了出来,在寂静的、弥漫着血腥气的仓库里,显得格外刺耳:
……别管梁婧婧。先救林雨柔。
紧接着,是绑匪错愕的咒骂,然后——
砰——!!!
那声沉闷的重击!
还有……梁婧婧那一声凄厉到顶点、又戛然而止的、撕心裂肺的惨叫!
啊——!!!
录音结束。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傅恒站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那声别管梁婧婧,那声沉闷的撞击,那声绝望的惨叫……每一个音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耳膜上,烫进他的灵魂深处。
担架上的梁婧婧,依旧毫无声息。可她惨白如纸的脸上,那双紧闭的眼睛下方,在录音播放完毕的那一刹那,似乎……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两行冰冷的、透明的液体,悄无声息地,顺着她沾满灰尘和血迹的脸颊,蜿蜒滑落,没入凌乱肮脏的发鬓。
那两行泪,像淬了毒的冰针,精准无比地刺穿了傅恒试图用冷酷筑起的所有堤坝。一股冰冷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的意志。
***
医院那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绝望的气息,浓得几乎能滴出水来。傅恒靠在重症监护室外冰凉的墙壁上,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臂弯,里面的丝质衬衫皱巴巴的,袖口上那块暗红的血渍异常刺眼。他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石像,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脚步声由远及近。高跟鞋敲击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脆而略显急促的声响。林雨柔裹着一件米白色的风衣,眼圈微红,带着几分楚楚可怜的惊魂未定,快步走了过来。
恒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劫后余生的依赖和委屈,伸手就想去抓傅恒的手臂,吓死我了!幸好……幸好你来得及时!那些绑匪太可怕了……
她的手还没碰到傅恒的衣袖,傅恒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脏东西触碰到了,猛地侧身,避开了她的碰触。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
林雨柔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委屈瞬间凝固,转化为一丝错愕和难堪。
傅恒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那眼神不再是平日的温和或深沉,而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审视的、仿佛要将人从里到外剥开看的锐利。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着锈铁:你怎么会在西郊化工厂
林雨柔被他看得心头一悸,眼神下意识地闪烁了一下,随即迅速浮上一层更浓的水汽,声音更加柔弱:我……我收到一条短信,说……说是我一个很久没见的老朋友约我在那里见面……我没想到是陷阱……恒哥,我真的好怕……
她说着,又试图靠近,眼泪适时地滚落下来。
老朋友傅恒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重复着这三个字,目光锐利如刀,谁叫什么名字
我……我记不清了……林雨柔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心虚的含糊,可能……可能是发错了……
发错了傅恒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而讽刺,眼神里的寒冰没有丝毫消融,反而更添了一层深深的疲惫和某种看清一切的冷冽,林雨柔,告诉我实话。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梁婧婧被绑的时候,你到底在哪
林雨柔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她没想到傅恒会在这个关头,如此直接地质问她关于梁婧婧的事情。她嘴唇翕动了几下,眼神慌乱地四处游移,就是不敢看傅恒的眼睛:我……我……恒哥,你怎么能这样问我我被吓坏了……我……
够了。傅恒打断她,声音疲惫到了极点,也冰冷到了极点。他不再看她,视线重新投向重症监护室那扇紧闭的、厚重的门。门上小小的观察窗里,只能看到仪器闪烁的冷光。
她流产了。
傅恒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砸在冰冷的空气里,因为我的那句话。
林雨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流产梁婧婧怀孕了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庆幸,或许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隐秘快意但很快,她脸上又堆满了担忧和同情:天啊……怎么会这样……婧婧姐她……太可怜了……恒哥,这不是你的错,是那些绑匪……
是我的错。傅恒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辩解的余地。他闭上眼睛,梁婧婧担架上那刺目的暗红、她脸上无声滑落的泪、还有录音里那声绝望的惨叫,如同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他的神经上。是我说的‘别管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
林雨柔被他话里的决绝和痛苦噎住,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第一次在傅恒身上感受到如此沉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负罪感。这感觉让她不安,甚至……有些恐惧。
沉重的监护室门被推开一条缝,一个护士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凝重:傅先生梁小姐醒了。她……情绪很不稳定,拒绝见任何人。
傅恒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她说什么他哑声问,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护士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旁边脸色变幻不定的林雨柔,最终还是如实说道:梁小姐她……只说了一句话。护士顿了顿,模仿着那种极度虚弱却异常清晰的语调,一字一句地复述:让他走。让傅恒……滚。
滚字很轻,却带着一种耗尽生命力的决绝和冰冷。
傅恒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死死盯着那扇门,仿佛要透过厚厚的钢板,看到里面那个被他亲手推入深渊的女人。冰凉的墙壁透过单薄的衬衫,寒意一丝丝渗入骨髓。
林雨柔看着傅恒瞬间灰败下去的脸色,心中那点隐秘的快意被更大的不安取代。她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恒哥,你别太自责了……医生会治好婧婧姐的,孩子……孩子以后还会有的……她试图用未来去安慰,却不知道孩子两个字此刻对傅恒来说,不啻于最残忍的凌迟。
傅恒没有动,也没有回应她。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扇门,仿佛一尊失去了所有温度的雕像。袖口上那早已干涸发暗的血迹,此刻却像活了过来,变成无数细小的毒虫,啃噬着他的皮肤,钻入他的血管,一路蔓延到心脏。
***
冰冷的白炽灯光,像一层惨淡的霜,均匀地涂抹在傅家别墅空旷的客厅里。昂贵的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天花板上繁复的水晶吊灯,却只显出无边无际的空洞和冷清。空气里漂浮着尘埃,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顽固地提醒着这里刚刚经历过的混乱和痛苦。
梁婧婧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身上裹着一件厚厚的米白色羊绒开衫,越发衬得她身形单薄得如同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流产加上惊吓失血,几乎抽干了她所有的精气神。她的脸瘦削得厉害,颧骨微微凸起,下巴尖得能戳人。皮肤是病态的苍白,近乎透明,底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曾经像含着两汪清泉,此刻却像两口枯竭的深井,空洞,死寂,映着惨白的光,没有任何波澜,也没有任何焦点。
她只是安静地坐着,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色,像紧紧抓住最后一点虚无的支撑。
傅恒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高大的身影在空旷的客厅里投下长长的、沉重的阴影。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死水般的眼睛,看着她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样子。一种沉重的、混杂着愧疚和某种被刺痛了自尊的复杂情绪,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声音干涩:……医生开的药,按时吃了吗需要什么,跟张妈说。
梁婧婧没有任何反应,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她的目光越过傅恒的肩膀,落在客厅角落里一盆半死不活的绿萝上,仿佛那里有什么极其吸引她的东西。
傅恒的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这种彻底的、冰冷的无视,比歇斯底里的哭闹更让他感到一种无措的烦躁。他向前迈了一小步,试图靠近一些:绑架的事情,警方还在追查。那些绑匪,一个也跑不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艰涩,孩子……以后……
傅恒。
梁婧婧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很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头,没有一丝起伏,却像一把冰冷的薄刃,精准地切断了傅恒后面所有的话。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视线从绿萝上收了回来。那双空洞的眼睛,终于聚焦在傅恒的脸上。里面没有恨,没有怨,没有指责,只有一片望不到底的、冰冷的疲惫。
我们离婚吧。
五个字。清晰,平静,甚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
傅恒猛地一僵,像是被这轻飘飘的五个字狠狠抽了一记耳光。所有准备好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的解释和安抚,瞬间被冻结在喉咙里。他看着她平静得可怕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骤然收缩。
婧婧……他下意识地叫出这个他几乎从未用过的、亲昵的名字,声音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促,我知道你很难过,现在说这些……
我放过你了。梁婧婧打断他,唇角甚至极其微弱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笑容,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空洞得让人心头发凉。她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十年了,傅恒。我累了。
十年。
这两个字像两枚沉重的铅块,狠狠砸在傅恒的心上。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被他厌恶、被他忽视、被他视为牢笼一部分的女人,已经在他身边,无声无息地存在了整整十年。像一抹黯淡的影子,一个沉默的背影。而此刻,这抹影子要走了,这个背景要消失了。一股巨大的、前所未有的空茫感,毫无预兆地席卷了他。
财产分割,律师会处理。我什么都不要。梁婧婧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她甚至微微侧过头,目光再次投向那盆绿萝,仿佛那才是她唯一留恋的东西,签好字的文件,明天会送到你办公室。
她说完,慢慢地、极其吃力地扶着沙发的扶手,想要站起来。身体虚弱得晃了一下。
傅恒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想要去扶她。
别碰我!
梁婧婧猛地一缩,避开了他的手,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侵犯般的尖锐和厌恶。那瞬间爆发的情绪,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脸上长久以来的死寂和冰冷,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痛苦和创伤。
傅恒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凉。
梁婧婧急促地喘息了几下,胸口剧烈地起伏。她扶着沙发靠背,稳住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不再看他一眼,转过身,背对着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楼梯的方向挪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单薄的背影在空旷冰冷的客厅里,显得那么孤独,那么决绝。
傅恒站在原地,看着她艰难移动的背影,看着她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缓慢地消失在二楼的转角处。伸出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那句冰冷的别碰我,如同魔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客厅里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还有那盆绿萝无声的萎靡。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随着那个背影的消失,彻底地、永远地碎裂了。
***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房间里一片昏暗,只有床头柜上一盏小小的台灯,散发着微弱昏黄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苦涩而沉闷。
梁婧婧蜷缩在柔软的大床上,像一只被暴风雨摧残过后的雏鸟,将自己深深埋进被褥的阴影里。身体深处传来的、一阵强过一阵的绞痛,如同无数把钝刀在腹腔里缓慢地切割、翻搅。冷汗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黏腻地贴在冰冷的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痛楚的神经,带来一阵抑制不住的颤抖。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试图将那几乎冲破喉咙的呻吟硬生生咽回去。
放在枕边的手机屏幕无声地亮起,幽蓝的光在昏暗中格外刺眼。屏幕上是傅恒的名字,来电铃声却被主人早早调成了静默。
梁婧婧的视线艰难地聚焦在屏幕上,看着那个跳动的名字。那简单的两个字,此刻却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绑架现场冰冷的绝望,身体里那个小生命流失时的剧痛,还有那句清晰无比的别管梁婧婧……所有被他亲手刻下的伤痕,在这一刻同时迸裂开来,鲜血淋漓。
她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因为剧痛和某种更深沉的情绪而剧烈地颤抖着。几秒后,她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冰封的死寂。她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沉重的手臂,指尖颤抖着,却异常决绝地划过屏幕。
拒接。
屏幕暗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下她压抑而痛苦的喘息声。
过了不知多久,手机屏幕再次固执地亮起,依旧是那个名字。梁婧婧看都没看,手指再次划过,动作比上一次更加冰冷、干脆。
屏幕刚暗下不到半分钟,第三次亮起。傅恒的名字在昏暗中执着地闪烁着,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仿佛一种无声的逼迫。
梁婧婧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牵扯着腹部的伤口,痛得她眼前阵阵发黑。她弓起身体,像一只煮熟的虾米,在巨大的痛苦中蜷缩颤抖。手机因为身体的震动滑落,掉在厚厚的地毯上,屏幕朝下,那点幽蓝的光也被彻底掩埋。
屏幕执着地亮了几次,最终彻底归于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咳嗽终于平息。梁婧婧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潮湿冰冷的枕头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浸透了她的睡衣,黏腻地贴在背上。腹部的绞痛似乎稍稍缓和了一些,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却如同附骨之蛆,挥之不去。
她艰难地侧过头,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个被灯光笼罩的小小相框上。照片有些年头了,边角微微泛黄。照片里,穿着高中校服的女孩扎着简单的马尾,笑容腼腆而干净,眼神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正偷偷望着镜头外某个方向。
那个方向……梁婧婧记得很清楚,是篮球场上,那个穿着红色球衣、奔跑跳跃的耀眼少年——傅恒。十五岁的梁婧婧,在闺蜜按下快门的瞬间,所有的勇气都用在了那个小心翼翼的偷看上。
她伸出颤抖得厉害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珍重地抚摸着照片上少女光滑的脸颊。冰凉的玻璃相框,也沾染了她指尖的冰冷。
真傻……她对着照片里的自己,无声地翕动着嘴唇,吐出两个气音。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大颗大颗地滚落,灼热地烫过冰冷的脸颊,砸在枕头上,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照片里少女干净纯粹的眼神,像一面残酷的镜子,映照着她此刻的满身狼藉和千疮百孔。十年的追逐,十年的隐忍,换来的只有冰冷的厌恶、无情的舍弃,和一场带走她唯一希望的血腥噩梦。
腹部的剧痛再次凶猛地袭来,比之前更甚,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腹腔里疯狂地撕扯。梁婧婧猛地蜷缩起来,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地痉挛。她死死咬住被子的一角,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小兽濒死般的呜咽。冷汗瞬间浸透了全身。
剧痛如同潮水般汹涌,又缓缓退去,留下虚脱般的疲惫。梁婧婧瘫软在湿冷的被褥间,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模糊的灯影。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从四面八方涌来,一点点吞噬着那点微弱的灯光,也吞噬着她残存的意识。
在彻底陷入昏睡的前一秒,她模糊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窗帘和遥远的距离,看到了市中心那栋灯火通明的摩天大楼顶层。巨大的落地窗前,或许正站着那个西装革履、掌控一切的男人。
一个模糊的、带着无尽疲惫和自嘲的念头,如同最后的叹息,滑过她昏沉的脑海:
傅恒,你看啊……我终于要死了。
***
傅氏集团顶楼总裁办公室的门被敲响时,傅恒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如同蚁群般渺小的车流。城市的灯火在他深沉的眼底明明灭灭,却映不进丝毫暖意。自从那个冰冷的离婚协议送到他桌上,签下名字的那一刻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茫感就如影随形。
进。他声音低沉。
门开了,他的首席特助周正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脸上带着一种少见的、混合着凝重和难以置信的表情。
傅总。周正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将文件袋轻轻放在傅恒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这是……梁小姐委托的律师,今天早上送过来的。说是……梁小姐生前签好的文件。
生前两个字,像两枚冰冷的钢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傅恒的耳膜。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锐利的目光死死盯在那个不起眼的牛皮纸袋上。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梁婧婧怎么了
周正被他眼中瞬间爆发的厉色惊得后退了半步,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开口:梁小姐……昨晚……在城南的仁安医院……因病去世了。律师说,是……癌症晚期。
癌症晚期去世
傅恒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狠狠击中。他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撑住了冰冷的桌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血液似乎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死死盯着那个牛皮纸袋,仿佛那是来自地狱的请柬。
不可能!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抗拒,她……她刚流产才多久她……
他想说她那么年轻,想说她离开时虽然虚弱但眼神里还有决绝的光,想说他从未听见过一丝一毫关于她生病的风声!她怎么可能会死
周正被他失控的样子震慑住,但职业素养让他迅速冷静下来,补充道:律师说,梁小姐在签署离婚协议时,就已经知道自己的病情。她……拒绝了所有治疗。这些文件,是她临终前委托处理的最后事宜。
拒绝治疗临终前
傅恒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跌坐进宽大的真皮座椅里。昂贵的座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阵阵发黑。那个蜷缩在病床上无声流泪的苍白面孔,那个在客厅里平静地说着放过你了的决绝背影,那个拒接他电话的冰冷屏幕……所有的画面碎片,在这一刻被死亡两个字粗暴地串联起来,组成一幅令人窒息的、残酷的真相图景。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抓向那个牛皮纸文件袋。动作急切而粗鲁,几乎要将袋子撕破。
袋子打开,里面是几份装订整齐的法律文件。最上面一份,是器官捐献登记确认书。傅恒的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冰冷的铅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捐献者:梁婧婧。
受捐者:林雨柔。
捐献器官:单侧肾脏。
手术执行时间:梁婧婧死亡后六小时内。
手术执行地点:仁安医院器官移植中心。
白纸黑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傅恒的视网膜上,烫进他的灵魂深处!
林雨柔!
梁婧婧的肾……给了林雨柔!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灭顶的、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周正,眼神骇人:林雨柔!她人呢!立刻!马上!把她给我找来!!
***
恒哥林雨柔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喜和不易察觉的紧张,从打开的办公室门外传来。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香奈儿套装,妆容精致,气色看起来比前段时间好了许多,少了几分刻意的柔弱,多了几分被精心滋养后的明媚。她款款走进来,目光落在傅恒身上时,带着盈盈的笑意,你找我正好我也有事想告诉你呢,医生说……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傅恒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起身,甚至连头都没有抬。办公室里的气氛异常凝重,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压得人喘不过气。他的面前摊开着那份器官捐献确认书,纸张在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林雨柔的心猛地一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她顺着傅恒的目光,看到了文件上梁婧婧的名字,以及……自己的名字。她的瞳孔骤然收缩,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血色瞬间褪尽。精心涂抹的口红,此刻衬得她的脸如同刷了一层劣质的白垩。
恒……恒哥……她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脚步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眼神慌乱地躲闪着,这……这是什么我……我不明白……
不明白傅恒终于抬起头。他的脸色是一种骇人的铁青,眼底翻滚着滔天的巨浪,是震惊,是难以置信,是狂怒,还有一种被彻底愚弄后的刻骨冰寒。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像闷雷滚过云层,林雨柔,告诉我,你腰上的手术刀口,是怎么回事
林雨柔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她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右侧腰腹的位置,那里,昂贵的衣料下,确实隐藏着一道尚未完全愈合的新鲜疤痕。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要辩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傅恒猛地站起身,巨大的压迫感瞬间笼罩了整个空间。他绕过办公桌,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林雨柔。每一步都像踩在林雨柔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看着我!傅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暴怒,告诉我!你腰上那道疤!是不是肾移植!是不是梁婧婧的肾!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
林雨柔被他吼得浑身一颤,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却不是委屈,而是极致的恐惧。她看着傅恒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噬人的暴怒和冰冷的审视,所有的狡辩和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我……我……她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慌让她几乎窒息,是……是婧婧姐……她……她临死前签的同意书……医生……医生找到我,说……说匹配……说只有她的肾能救我……
她慌乱地解释着,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恒哥!婧婧姐她是自愿的!她签了字的!她……
自愿傅恒猛地打断她,声音冰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流,眼神锐利如刀,似乎要将她整个人剖开,林雨柔,看着我!告诉我!绑架那天,你到底在哪里!
我……我在……林雨柔被这猝不及防的问题问懵了,眼神更加慌乱。
是不是你!傅恒逼近一步,巨大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她,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是不是你串通绑匪!是不是你故意引我去西郊!是不是你——害死了梁婧婧的孩子!害死了她!
每一个质问,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林雨柔的心上。她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傅恒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赤裸裸的杀意,终于彻底崩溃。
不!不是的!恒哥你听我说!她尖叫起来,涕泪横流,精致的妆容糊成一团,我没有!我没有串通绑匪!我只是……我只是想让你更恨她!我只是……我只是发了个假消息想让你去西郊找我!我没想到……没想到她会真的被绑架!更没想到绑匪会……
她语无伦次,但话语里的信息却如同惊雷,彻底证实了傅恒最可怕的猜想。
孩子……孩子没了……我也很难过……可是恒哥,我的肾真的不行了!医生说我再不换就会死的!林雨柔像是抓住了最后的理由,哭喊着,梁婧婧她反正要死了!她的肾给我有什么不对!她签了字的!她是自愿的!她……
闭嘴!!!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在办公室炸响!傅恒额角青筋暴起,双目赤红,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恨意和一种被彻底背叛的、毁灭一切的疯狂!他猛地扬起手,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用尽了傅恒全身的力气,狠狠扇在林雨柔的脸上!
力道之大,直接将林雨柔整个人打得踉跄着向后摔去!她尖叫一声,重重地撞在办公室冰冷的金属文件柜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精心梳理的头发散乱下来,遮住了她瞬间红肿起来、印着清晰五指印的脸颊。嘴角破裂,一丝鲜血蜿蜒流下。
她瘫倒在地,捂着脸,惊恐万状地看着如同地狱修罗般一步步逼近的傅恒,浑身抖得像筛糠。
滚。傅恒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低沉、嘶哑,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绝对零度,林雨柔,带着梁婧婧的肾,给我滚出傅氏。滚出我的视线。永远。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眼神里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只剩下冰冷的、淬了毒的恨意和极致的厌恶。
否则,我不介意,亲手把它挖出来。
***
昏暗的储藏室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尘埃和樟脑丸混合的气味。一盏功率不足的灯泡悬在低矮的天花板上,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角落里堆积如山的杂物。几个早已被遗忘的、落满厚厚灰尘的搬家纸箱,像沉默的墓碑,矗立在阴影里。
傅恒高大的身影几乎塞满了狭窄的门口。他穿着家居服,肩背却不再挺拔,透着一股被沉重过往压垮的佝偻。他站在那里,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缓慢而仔细地扫过每一个角落,搜寻着那个被他尘封了二十年的名字可能留下的任何痕迹。
梁婧婧。
这个名字,连同那个单薄沉默的身影,在他刻意遗忘的二十年里,早已褪色成一张模糊的旧照片。直到那份冰冷的器官捐献书,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破了他精心构筑的遗忘堡垒,露出了底下鲜血淋漓、从未愈合的伤口。
他需要抓住一点什么。一点能证明她真实存在过的、属于她自己的东西。而不是仅仅作为他生命里一个失败的注脚,一个最终用死亡和器官来报复他的符号。
目光最终定格在角落里一个最不起眼的、蒙尘最厚的瓦楞纸箱上。箱子上用黑色的马克笔潦草地写着几个早已模糊的字:梁杂物。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傅恒沉默地走过去,皮鞋踩在积尘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噗噗声。他蹲下身,动作因为关节的僵硬而显得有些迟缓。拂去箱盖上厚厚的灰尘,呛人的微粒在昏黄的光线下飞舞。他撕开早已失去粘性的封箱胶带,打开了那个尘封的箱子。
里面很空。只有几件叠放整齐、但款式早已过时的旧衣服,散发着淡淡的樟脑味。一个边缘磨损的旧相册。还有几本书。最上面,压着一个深蓝色硬壳的笔记本。本子的边角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颜色也褪得深浅不一,显得朴素而陈旧。
傅恒的目光落在那笔记本上,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了一下。一种莫名的预感,让他感到喉咙发紧。他伸出手,拂去本子表面的浮尘,小心翼翼地把它从箱子里拿了出来。
笔记本很轻,拿在手里却感觉沉甸甸的。他直起身,就着昏黄的灯光,翻开了硬质的封面。
扉页上,是几行娟秀而略显稚嫩的钢笔字:
婧婧的抗癌日记。
给……未来的自己
或者,给那个也许永远不会翻开它的……你
字迹的颜色已经有些黯淡,带着岁月的痕迹。傅恒的指尖停留在你字上,那一点微弱的墨迹,像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了他一下。
他深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勇气,翻开了下一页。
日期是二十多年前,字迹清晰有力:
医生说,是晚期。像晴天霹雳。我才二十七岁。傅恒……他大概会很高兴吧终于可以彻底摆脱我这个包袱了。也好……
傅恒的呼吸猛地一窒。
再翻。
化疗第一天。吐得天昏地暗。头发开始大把地掉。照镜子,觉得自己像个鬼。傅恒今天打电话来,大概是谈离婚财产的事情。没接。不想让他听到我呕吐的声音。太狼狈了。
宝宝,妈妈今天梦到你了。一个很可爱的小男孩,眼睛亮亮的,像……他。醒来枕头湿了一大片。心口疼得喘不过气。宝宝,对不起,是妈妈没用,没保护好你……
傅恒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捏得发白。日记里那个从未有机会看一眼世界的孩子,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早已碎裂的心上。
他一页一页地翻下去。字迹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变得虚弱、颤抖,有时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记录着越来越频繁的剧痛、呕吐、脱发、彻骨的寒冷和深入骨髓的孤独。每一次化疗的痛苦,每一次深夜被疼痛折磨醒来的绝望,每一次看到别人家孩子时心碎的闪念……字里行间,却极少出现怨恨的字眼。更多的是对自己身体的无奈,对生命的留恋,还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今天律师来了,签了器官捐献同意书。希望能帮到需要的人吧。这破身子,也就这点用处了。
护士问我,指定受捐者吗我写了林雨柔的名字。护士很惊讶。我笑了笑,没解释。大概……是想替傅恒还一点债或者,是替我那没缘分的宝宝……积点福谁知道呢。傅恒……他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这样最好。
傅恒的视线死死钉在这几行字上,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球生疼,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替他还债替宝宝积福一股巨大的、灭顶的酸楚和悔恨,如同汹涌的岩浆,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蛮横地冲上眼眶,灼热滚烫。
他猛地闭上眼睛,滚烫的液体却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顺着深刻了许多的皱纹蜿蜒而下,砸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他颤抖着,几乎是仓惶地翻到日记的最后一页。
纸张已经变得异常脆弱。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虚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显然是主人用尽了生命中最后一丝力气写下的:
手术时间定了。明天。医生问最后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捐肾给林雨柔。
别告诉傅恒。
他知道了……会愧疚的。
就这样吧。
再见。这个世界。
别告诉傅恒。
他知道了……会愧疚的。
傅恒死死盯着这两行字,每一个笔画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深深扎进他的心脏,再狠狠搅动!那刻意维持的平静下,是直到生命尽头都在为他考虑的、卑微到尘埃里的爱!
嗬……一声破碎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傅恒死死咬紧的牙关。他再也支撑不住,高大的身躯剧烈地颤抖着,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蜷缩在堆满杂物的昏暗角落里。布满老年斑的、枯槁的双手紧紧攥着那本薄薄的日记,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
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混浊而滚烫,顺着深刻如刀刻的皱纹肆意流淌。压抑了二十年的痛苦、悔恨、绝望,如同溃堤的洪水,将他彻底淹没。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在无人的角落,发出了绝望而悲恸的、无声的嘶嚎。肩膀剧烈地耸动,每一次抽泣都牵动着衰老脆弱的胸腔,带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的喉咙和胸腔,每一次都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噗——!
一口暗红的鲜血,如同凄厉的梅花,猛地喷溅在日记本泛黄的、脆弱的最后一页上。那行别告诉傅恒的字迹,瞬间被刺目的猩红覆盖、晕染开,变得模糊不清,只剩下触目惊心的红。
鲜血也溅落在他枯瘦的手背上,温热,粘稠,带着生命流逝的腥甜。
傅恒呆呆地看着手背上那抹刺眼的红,又看看日记本上那被血污覆盖的字迹。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攫住了他。
她怕他愧疚,用尽最后的力气隐藏真相。
而他,最终用一口肮脏的血,污了她临终的平静。
迟了。
太迟了。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想要拂去日记本上那碍眼的血污,却只让那抹猩红更加刺目地晕染开来。最终,那只枯槁的手,无力地垂落在沾满灰尘的地板上。
昏暗的储藏室里,只剩下一个蜷缩在角落里的、衰老佝偻的身影,和那本被血与泪浸透的、沉默的日记。尘埃在昏黄的灯光下无声地漂浮,像一场永不停息的、细碎的雪。
***
阳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在养老院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投下大片大片明亮的光斑,却驱不散空气里那股无处不在的、混合着消毒水和衰老气息的沉滞味道。窗明几净,盆栽绿植鲜翠欲滴,穿着粉色制服的护工们轻声细语,步履轻快,努力营造着一种温馨的假象。
傅恒坐在特制的轮椅上,身上盖着一条柔软的薄毯。稀疏的白发梳得一丝不苟,昂贵的羊绒开衫熨帖合身,却依旧掩不住那深入骨髓的枯槁。他瘦得脱了形,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皮肤松弛地挂在骨头上,呈现出一种蜡黄的、毫无生气的色泽。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如今浑浊一片,蒙着一层灰翳,空洞地望着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唯有搭在轮椅扶手上的、布满褐色老年斑和凸起青筋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泄露着这具躯壳内部持续的、无声的痛苦。
一个年轻的护工推着他,沿着铺着防滑地胶的走廊缓慢前行。护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温和笑容,声音轻柔:傅老先生,今天天气真好,要不要去小花园晒晒太阳
傅恒没有任何反应,浑浊的眼珠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蜡像。只有那轻微的、持续的颤抖,证明他还活着。
轮椅无声地滑过转角。前方,是养老院特意开辟的室内儿童游乐区。明亮的色彩,柔软的泡沫地垫,滑梯、海洋球池、旋转木马……几个穿着鲜艳衣服的孩子在里面嬉笑奔跑,清脆的笑声像银铃一样洒满整个空间,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护工推着轮椅,在距离游乐区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想等几个追逐打闹的孩子跑过去。
就在这时,海洋球池边,一个穿着亮眼红裙子、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小女孩,大概三四岁的模样,不知怎么突然停下了玩耍。她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毫无预兆地转过了身。
阳光正好透过她身后的落地窗洒进来,给她小小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转过头的瞬间,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清晰地映入傅恒浑浊的视野里。
傅恒原本空洞死寂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猛地收缩了一下!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似乎也在瞬间凝固!
那张脸……那双眼睛……
清澈,明亮,黑白分明,带着孩童特有的懵懂和纯真。那眼尾微微上翘的弧度……像极了记忆深处,那张早已泛黄褪色的高中毕业照上,那个扎着马尾、偷偷望向篮球场的少女!
梁婧婧!
十五岁的梁婧婧!照片里那个腼腆偷看他的少女!
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瞬间席卷了傅恒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他枯槁的身体在轮椅上猛地挺直,又重重地瘫软下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穿着红裙子的小女孩,瞳孔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某种难以置信的狂乱而剧烈地颤抖着!
小女孩只是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就被同伴的呼唤吸引,咯咯笑着,像只灵巧的小鸟,转身跑开了,红裙子在明亮的阳光里划出一道鲜艳的弧线。
傅恒的目光却像被钉死在了原地,死死追随着那道鲜红的、跳跃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滑梯后面。胸腔里,那股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再次凶猛地翻涌上来!
咳咳……咳咳咳……
撕心裂肺的咳嗽骤然爆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他佝偻着身体,咳得浑身痉挛,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胸口的衣襟,仿佛要把那颗痛苦挣扎的心脏掏出来。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全身衰败的器官,带来灭顶的剧痛。
傅老先生!傅老先生您怎么样护工吓了一跳,连忙蹲下身,紧张地拍抚着他的背,又手忙脚乱地拿出纸巾。
傅恒猛地侧过头,一口暗红发黑、粘稠得如同淤血块般的液体,再也压抑不住,噗地一声,尽数喷在了护工递过来的洁白纸巾上!那颜色,暗沉得如同凝固的绝望。
护工看着纸巾上那刺目的暗红,脸色也变了变,但很快又恢复了职业性的镇定,熟练地擦拭着傅恒嘴角的污迹,声音依旧轻柔温和:傅老先生,您别激动。没事的,没事的,缓一缓就好。
傅恒咳得几乎脱力,瘫软在轮椅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败的嘶鸣。他看着护工平静的脸,看着她手中那团染血的纸巾,一种巨大的、冰冷的荒谬感再次攫住了他。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像是在问护工,又像是在问那早已消散在时光里的幽灵:
她……她走的时候……说了什么
护工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着傅恒浑浊眼睛里那点微弱却执拗得惊人的光,似乎明白了他在问谁。她沉默了几秒钟,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斟酌措辞。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远处孩子们隐约的笑闹声。
护工轻轻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轻柔,清晰地传进傅恒的耳朵里:
梁小姐她……走得很平静。
她最后反复叮嘱我们的话……
护工顿了顿,目光落在傅恒枯槁绝望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地复述:
她说,她签了器官捐献的事,千万、千万……别告诉傅先生。
她说——
怕您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