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纸屑如雪,战火燎原
细碎的纸屑,像被暴风雪蹂躏过的残破花瓣,簌簌飘落,沾在我的帆布鞋面上。空气里,劣质油墨的刺鼻和旧书卷的霉尘味纠缠不清,是文学社这间古董活动室独有的气息。窗外,暮春的阳光慵懒地爬过斑驳窗框,在顾屿高挺的鼻梁上投下一道利刃般的阴影,却丝毫融不化他眼底那层淬了寒冰的漠然。
林社长,顾屿的声音毫无波澜,平直得像一条冻僵的河,图片才是灵魂,文字只是装饰。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捻着最后几片刚从校刊清样上撕扯下来的纸片——那是我熬干了心血、字字推敲的导语和图片说明。此刻,它们在他指尖轻飘飘地打着旋儿,然后被彻底松开,像断翅的蝶,无声跌落尘埃。你那些……形容词,他微微偏头,唇角勾起一丝近乎天真的残忍,太吵了。
活动室里死寂,连呼吸声都屏住了。副社长苏晴紧挨着我站着,倒抽冷气的声音尖锐得像根针。墙角几个社员眼珠惊恐地在我和顾屿之间滚动,大气不敢出。
一股滚烫的岩浆猛地从脚底炸开,直冲天灵盖,烧得我耳膜嗡嗡作响,血液都在沸腾。那是我一个字一个字抠出来的心血,是我试图在铜版纸冰冷的光滑里注入的呼吸和温度!此刻却被弃如敝履!我死死盯着他,这个摄影社的暴君,校刊图片版块说一不二的主宰。他挺拔地立在那儿,周身散发着一种冷硬、不容置喙的气场,阳光勾勒着他年轻却锋利的轮廓,只让我感到彻骨的寒意。
顾屿,我的声音竟出乎意料地平稳,只有自己知道紧握的拳头里,指甲已深陷掌心,带来清晰的刺痛,所以,在你眼里,我们文学社的存在,就是给你们的‘灵魂’镶一圈可有可无的蕾丝花边
他没有回答。那双总是透过镜头、冷静审视万物的眼睛,此刻毫无波澜地落在我脸上,像在等待一场早已预料、不值一提的闹剧。那眼神里的漠然,比任何咆哮都更伤人肺腑。
我的视线越过他冰冷的肩线,落在他随手甩在身后那张摇摇欲坠的旧课桌上的相机包。包口没拉紧,露出一角硬挺的卡纸——是他刚从全国高校摄影大赛捧回的金奖证书!鲜红的印章在昏暗的光线下,像凝固的血,异常刺目。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嘣地一声,断了。
身体比念头更快!我一步抢上前,在他骤然收缩的瞳孔注视下,手已经探进了他的相机包。指尖触到那份证书特有的厚实纸张,烫金的名字在指腹下微微凸起。我猛地将它抽了出来!
林晚!你干什么!顾屿的声音第一次撕裂了那份掌控一切的冷静,拔高了调子,带着惊雷般的怒意。
我没有看他。目光死死锁在证书中央那张精心装裱的获奖照片上——一幅震撼的鸟瞰图,蜿蜒的盘山公路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如一条沉睡的银龙。构图、光影、意境,无懈可击。这是他睥睨一切的灵魂。
你的灵魂我抬起头,迎上他惊怒交加、几乎喷火的目光,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近乎破碎的弧度,既然我的文字在你眼里轻如鸿毛,那你的‘灵魂’,不如也看看它此刻的分量
话音未落,双手捏住证书硬挺的两边,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猛地向两边一撕!
嘶啦——!!!
清脆到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在死寂的房间里轰然炸开,比任何尖叫都更具毁灭性!那张凝聚了无数心血、被聚光灯和掌声簇拥的获奖照片,连同承载它的荣誉证书,被干净利落地从中劈开,一分为二!被撕裂的盘山公路狰狞地扭曲着,如同我们之间被彻底斩断、再无修复可能的联系。
纸片飘零。
顾屿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空白的、难以置信的震愕。他死死盯着地上那两片刺眼的残骸,薄唇抿成一条惨白的直线,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即将崩断的弓。活动室里落针可闻,所有人都成了石化的雕像。
下一秒,他猛地抬头,目光像淬了万年寒冰的利刃,裹挟着毁天灭地的风暴,狠狠剐过我的脸!那眼神里的暴戾,足以将人瞬间撕碎。
我毫不退缩地迎视,胸口剧烈起伏,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但心底却奇异地涌上一股毁灭后的、带着血腥味的痛快。
好,很好。顾屿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地狱的回响,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从齿缝里碾磨出来,林晚,我记住了。
他没有再看地上的狼藉一眼,猛地抓起桌上的相机包,肩膀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撞开挡在门边的文学社男生,像一阵裹挟着雷霆的飓风,摔门而去!
哐当——!!!
巨大的关门声震得整间屋子都在颤抖,窗玻璃嗡嗡作响,也震碎了活动室里凝固的冰层。
晚晚!你疯魔啦!苏晴终于找回了声音,扑过来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是他的金奖!全国级的!你……你怎么敢……
我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掌心被证书锋利的边缘割出了几道深深的红痕,火辣辣地疼。地上,那被撕裂的盘山公路碎片,如同战后焦土的残骸,静静诉说着刚才的惨烈。心口那阵灼人的愤怒慢慢冷却,留下一种空茫的、带着硝烟与灰烬味道的疲惫。
我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因为他先撕碎了我的世界。
2
流言蜚语与冰冷枷锁
文学社林晚手撕摄影社顾屿金奖证书的核爆消息,以光速席卷A大每一个角落。校园论坛那个名为【现场血案!】文院林黛玉怒撕摄院顾霸王心头肉,谁是真·屠龙勇士的帖子,短短几小时便筑起了万丈高楼。
卧槽!真的假的林晚看着跟小白兔似的,这么虎!
千真万确!目击者在此!顾大佬当时那脸,啧啧,比锅底还黑!
撕得妙!顾屿那眼睛长在天灵盖上的劲儿,摄影社的土皇帝,早该有人揭竿而起了!
楼上酸味冲天人家有狂的资本!金奖懂不懂林晚算哪根葱码字民工头子罢了!
赌一箱泡面,顾大佬不出三天必让林晚跪着唱征服!
赌十箱!林社长看着软,骨头是钛合金的!坐等顾霸王踢铁板!
终极赌局开盘!林顾世纪大战,最终谁先低头A.顾屿
B.林晚
C.同归于尽!手慢无!
帖子后面跟着一串串夸张的投票和脑洞大开的跟帖,甚至有人煞有介事地分析我们俩的星盘八字是否注定相杀。
流言织成一张巨大而粘稠的蛛网,无论走到哪里,都甩不掉那些探究的、好奇的、幸灾乐祸的视线。食堂里,我和苏晴刚端着餐盘坐下,斜对角几个女生立刻像嗅到血腥的鬣狗,压低声音,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灼灼扫射。
就是她撕了顾男神金奖那个
看着不像啊……挺文静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呗!听说顾屿放狠话了,要她好看!
啧啧,惹谁不好惹摄影社那群护主狂魔……
苏晴气得把不锈钢筷子哐当一声拍在桌上:看什么看!没见过火星撞地球啊!
那几个女生撇撇嘴,端着盘子火速转移。
晚晚,别理这些长舌妇!苏晴夹了块最大的糖醋排骨塞进我碗里,眉头拧成了疙瘩,不过……顾屿那边……真没点动静这不像他啊,暴风雨前的死寂
我机械地戳着碗里的米饭,粒粒分明,却毫无食欲。顾屿确实没再出现在我视线里,但这种刻意营造的真空,反而比明晃晃的威胁更让人心头发毛。他那双盛怒之下、冰封千里的眼睛,时不时就在脑海里闪现,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声音干涩。
挡掩苏晴翻了个巨大的白眼,你拿什么挡掩他那群后援会一人一口唾沫就是太平洋!还有摄影社那群把他当神供着的家伙……
话音未落,手机像催命符般震动起来,屏幕亮起——学院辅导员王老师:林晚,下午三点,团委办公室。急事,速来。
一股冰冷的、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心脏。
下午三点,团委办公室厚重的木门虚掩着,透出一丝旧纸张和陈年烟味混合的气息。我深吸一口气,指尖微凉,敲了敲门。
进。王老师的声音带着惯有的严肃。
推开门,那股熟悉的烟味(王老师的灵魂伴侣)和旧文件的尘土味扑面而来。王老师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而在他办公桌侧面的旧皮沙发上,一个身影闲适地靠着,两条包裹在黑色工装裤里的长腿随意交叠,膝盖上摊开一本厚重的《世界摄影年鉴》。
是顾屿。
他穿了件简单的黑色棉质T恤,衬得侧脸线条更加冷硬,肤色有种不近人情的冷白。听见门响,他眼皮都没抬,目光像扫过一粒尘埃般从我脸上掠过,冰冷、漠然,随即又垂落,专注地盯着年鉴上某幅震撼的极地冰川照片,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铜版纸页,仿佛那是世间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
空气瞬间凝固,沉重得能拧出水来,只剩下王老师翻动文件的沙沙声。
我的心猛地沉入冰窖。预感成真。
林晚来了,坐。王老师指了指顾屿对面那张空着的、看起来同样饱经风霜的沙发。
我僵硬地走过去,在离顾屿最远的那一端坐下。沙发柔软,我却如坐针毡。顾屿身上那股清冽的、带着冷杉木和金属气息的味道(昂贵的镜头清洁剂)若有若无地飘过来,像无形的针,扎得我浑身不自在。
叫你们两位社长过来,王老师清了清嗓子,放下文件,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们俩脸上扫射,带着洞悉一切的疲惫和不容置疑,是为了一件关乎学校荣誉的大事。省教育厅、省文联联合主办的‘时代新声’大学生原创作品大赛,正式通知下来了。
他拿起一份盖着鲜红印章的文件晃了晃:学校高度重视!大赛要求跨专业组队,提交融合多种媒介形式的作品,核心是创新性和思想深度!一等奖团队,不仅有丰厚奖金,作品更有机会登上省美术馆的殿堂!对个人、对学校,都是金字招牌!
王老师顿了顿,目光在我和顾屿之间来回切割,语气陡然加重,带着金属的质感:学校的态度很明确:必须拿下最高荣誉!经过团委反复论证,结合各社团的专业实力和历史战绩……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给这荒谬的判决寻找一个体面的理由,最终斩钉截铁地宣布,决定由文学社林晚同学,和摄影社顾屿同学,强强联手,组成核心创作团队,代表我校出征!
啪嗒。
顾屿膝盖上那本厚重的年鉴滑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身体猛地绷直,霍然抬头,眉头紧锁成川字,目光如同淬火的利箭,带着毫不掩饰的震惊与抗拒,直射向王老师。
我的大脑也嗡的一声,瞬间空白。强强联合我和顾屿这简直是本年度最荒诞的黑色喜剧!
王老师,顾屿的声音率先打破死寂,冰冷坚硬得像西伯利亚冻土,这个组合,我认为缺乏最基本的合作基础。他甚至吝啬于给我一个眼神,仿佛我是空气,理念南辕北辙,沟通形同虚设。强行捆绑,只会互相消耗,拖垮进度,最终——损害的是学校的荣誉!
最后几个字,他咬得极重,像冰锥狠狠扎下。
我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指甲深陷掌心,几乎要掐出血来。凭什么凭什么他就认定我是那个拖后腿的累赘
王老师,我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腥甜,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有力,我也认为这个安排需要慎重考虑。跨专业合作的前提是信任和有效沟通。而我和顾社长之间,我顿住,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吐出,显然不具备这样的土壤。强行合作,只怕……事半倍功半,徒劳无功。
不具备土壤!王老师的声音陡然拔高,镜片后的眼睛射出严厉的光,那你们告诉我,什么样的土壤才算肥沃手拉手唱友谊地久天长他猛地站起身,双手重重拍在办公桌上,身体前倾,形成强大的压迫感,这是任务!是代表学校出征!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闹脾气!
他抄起那份红头文件,啪地一声,像甩下一纸战书般拍在我们面前的茶几上:个人恩怨,统统给我丢进太平洋!这是学校党委和团委联合决议!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他的目光最后像烙铁一样烫在我和顾屿脸上,一字一句,重若千钧:磨合期,我给你们!但最终的作品,必须给我拿出巅峰水准!拿不回一等奖——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如同悬起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你们两个社团今年的经费,统统拦腰斩半!听清楚没有!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响!
经费减半!文学社梦寐以求的新电脑、新打印机,计划中的名家讲座、采风之旅……所有蓝图瞬间灰飞烟灭!我看到顾屿的侧脸线条也骤然绷紧如岩石,下颌线锋利得能割伤人。摄影社那些烧钱如流水的顶级器材维护和长途外拍,更是离不开经费的血液!
空气死寂,沉重得令人窒息。只剩下王老师略显粗重的呼吸和我们俩压抑到极致的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几秒钟漫长的、令人几欲崩溃的沉默后。
……是,王老师。顾屿的声音率先响起,低沉、压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冰冷。他弯腰捡起地上的年鉴,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
我的喉咙像是被砂纸堵住,火辣辣地疼。在苏晴担忧的眼神、社员们期盼的目光、还有整个文学社赖以运转的命脉面前,我那点可怜的愤怒和自尊,脆弱得不堪一击。
……知道了。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沙漠里挤出的最后一点水分。
王老师紧绷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丝:很好。具体章程和要求,文件里都有。你们尽快沟通,拿出初步方案。时间紧迫,一个月后提交初稿。他挥挥手,像赶走两只碍眼的苍蝇,去吧,别在这儿杵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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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团委办公室那扇沉重的木门,走廊里过于明亮的光线刺得眼睛生疼。我和顾屿一前一后,隔着至少三米远的鸿沟,像两座沉默移动、互不相容的冰山。
沉默如同实质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肩头。只有皮鞋和高跟鞋叩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单调地回响,每一步都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走到楼梯拐角,冰冷的穿堂风呼啸而过。他终于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只留下一个冷硬的、拒人千里的背影。声音像冰雹,又冷又硬地砸在光洁的地面上:
明天下午四点。摄影社活动室。他刻意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带上你的笔,还有……那些所谓的‘想法’。
最后三个字,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别迟到。我的时间——
他微微侧过脸,露出冷硬的下颌线,分秒必争。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下楼梯,黑色的背影很快被楼梯的阴影吞噬。
我独自站在风口,寒意顺着脊椎爬升。看着他消失的方向,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愤怒和憋屈的火焰,又在心底死灰复燃,无声地、剧烈地燃烧起来。
宝贵顾屿,我们之间的这笔账,才刚刚开始清算。
3
暴雨之巅与尘封的秘密
摄影社的活动室盘踞在艺术楼顶层西翼,像一个俯瞰众生的玻璃堡垒。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钢筋水泥丛林铺展的城市画卷。下午四点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进来,在光洁如镜的橡木地板上流淌成一片耀眼的金色河流。空气里,高级清洁剂的淡香与相纸定影水特有的化学气息交织,与我那间堆满旧书、弥漫着油墨与尘埃味道的文学社据点,宛如天堂与凡尘的差别。
我推开门时,里面已有动静。除了顾屿,还有摄影社的两员大将:李锐,正扛着一台炮筒般的专业摄像机调试着,另一个是方晓,低头专注地摆弄着三脚架的云台。他们闻声抬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冰凉的疏离。
顾屿背对着门口,站在那面巨大的玻璃幕墙前。他换了件深灰色的亚麻衬衫,袖子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肌理分明的小臂。阳光为他挺拔的身形镶上一道耀眼的金边,他正低头凝视着手中相机的液晶屏,神情专注得近乎虔诚,又带着一种拒人千里的疏离,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他和那块小小的屏幕。
我走到长会议桌旁,拉开离他最远的那张椅子。塑料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这细微的噪音,在过分安静的室内,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
李锐和方晓的目光瞬间聚焦,带着探究。
顾屿终于动了。他缓缓转过身,目光没什么温度地落在我身上,又冷淡地扫了一眼我放在桌上那本摊开的、写满了密密麻麻构思的硬壳笔记本。他没说话,径直走到主位坐下,拿起桌上一个银灰色的平板,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快速滑动。
时间有限,直奔主题。他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像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会议纪要。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适,翻开笔记本:这次大赛主题是‘时代脉搏下的个体微光’。我的构思,是以城市变迁为背景,聚焦几个被洪流裹挟的微小个体:比如即将被推土机碾碎的老街里的修鞋匠、在霓虹与暴雨中穿梭的深夜外卖骑手、守着老缝纫机与时代脱节的老裁缝……
我努力让声音清晰条理,阐述如何用细腻的文字深入这些人物的内心褶皱,挖掘他们沉默的坚守与无声的困境,如何通过他们的眼睛,折射出城市狂飙突进的光鲜与背后不为人知的阵痛。
文字是核心,我强调,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纸页,我们需要深入采访,捕捉那些最真实、最打动人心的细节和故事,编织成有血有肉的叙事文本。然后,摄影作为辅助,用镜头去呈现文字所描绘的场景和人物状态,形成图文交融的深度报道……
辅助顾屿的声音像冰锥,突兀而冰冷地刺穿了我的阐述。他抬起眼,那双总是透过镜头、冷静得近乎残酷的眼睛,此刻锐利地锁定我,带着毫不掩饰的否定和一丝嘲讽。林社长,你的‘核心叙事’,听起来像是上个世纪报纸副刊的陈词滥调。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十指交叉,语气斩钉截铁,带着掌控一切的自信,视觉!这个时代是视觉的洪流!图片!影像!才是第一冲击力,是直抵人心的雷霆一击!
他拿起平板,指尖在上面快速点触,然后调转屏幕,推向我和其他人。屏幕上是一组极具视觉张力的照片:巨大的推土机阴影如怪兽般笼罩下,一个老人孤独地坐在自己即将消失的小店门槛上,布满老年斑的手紧紧攥着一只磨得发亮的铜烟斗,特写镜头下,那烟斗仿佛承载了他一生的重量;暴雨倾盆的深夜,湿透的头盔上,浑浊的水珠裹挟着破碎的霓虹倒影滚落,头盔下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异常坚毅的眼睛;布满沟壑的苍老手指在旧缝纫机上飞针走线,一束微弱的顶光落下,在跳跃的丝线上折射出细碎而温暖的光芒……
这才是‘微光’!顾屿的声音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穿透力,不需要泛滥的形容词!光影的碰撞,构图的张力,瞬间捕捉到的真实情绪,本身就拥有千钧之力!足以诉说一切!他的目光扫过我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文字他微微扬起下巴,语气轻慢,应该服务于影像!提炼最精悍的点睛之笔,而不是喧宾夺主的长篇大论!
他的话像一桶冰水,带着刺骨的寒意,兜头浇下。我看着平板屏幕上那些确实震撼、充满力量感的照片,再看看自己笔记本上那些用心勾勒、试图描绘灵魂脉络的文字框架,一股强烈的被羞辱、被彻底否定的愤怒猛地窜了上来。
服务于影像我盯着他,声音因压抑的怒火而微微发颤,顾屿,你是不是觉得,只有你镜头捕捉到的那个瞬间才叫真实,才配拥有力量文字所能承载的情感深度、思想脉络、社会的肌理和皱褶,在你眼里就只是廉价的‘煽情’和碍事的‘喧宾夺主’
难道不是他毫不退让地反问,眼神锐利如手术刀,仿佛要将我的思想解剖,你笔下那些‘内心的挣扎’、‘时代的阵痛’,有多少是你自己一厢情愿的想象和脑补有多少是受访者真实的心声文字太容易被主观涂抹,被想象力填满,而镜头,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那眼神冰冷而笃定,它只捕捉它看到的真实瞬间。一帧,就是永恒,就是全部真相。
瞬间我几乎被他这套唯影像独尊的理论气笑了,笑声里带着尖锐的讽刺,瞬间能承载多少东西一个修鞋匠对着空荡老街的沉默,背后可能是半生的记忆和无处安放的晚年凄凉!一个外卖员雨夜疲惫眼神的瞬间,背后可能是如山的生活重压和对远方家人沉甸甸的责任!这些‘背后’,这些‘脉络’,是你一个快门能拍出来的吗没有文字的挖掘、阐释和连接,你的照片再震撼,也不过是漂亮的、孤立的碎片!是华丽却空洞的……皮囊!最后两个字,我几乎是咬着后槽牙,带着毁灭的快意吐出来的。
碎片皮囊!顾屿猛地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啸。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脸色阴沉得能滴出墨汁,眼底压抑的风暴瞬间爆发,林晚!你懂什么是真正的观察什么是镜头语言无声的力量你只会躲在文字的迷宫里顾影自怜!用一堆华丽的辞藻堆砌你想象中的‘深度’!肤浅的——是你!他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箭矢。
我肤浅我霍然站起,毫不示弱地迎视着他那双燃烧着熊熊怒火的眸子,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那你呢顾屿!你傲慢地躲在镜头后面,像个高高在上的神祇,用你冰冷的取景框随意地裁切世界,定义你想要的‘真实’!你以为你捕捉到了全部你不过是在选择性地记录你想看到的东西!你的‘真实’,本身就是一种狭隘!是另一种形式的——欺骗!最后两个字,我用尽力气掷出。
你——!顾屿的拳头猛地攥紧,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如虬龙般暴起,眼神凶狠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扑过来将我撕碎。
顾哥!林社长!李锐和方晓吓得魂飞魄散,一个箭步冲过来,李锐死死拉住顾屿的胳膊,方晓则紧张地挡在我身前,声音都变了调,冷静!都冷静点!王老师的话忘了要合作啊!
活动室里剑拔弩张,空气仿佛被点燃,充满了浓烈的火药味,一触即发。巨大的落地窗外,夕阳正上演着壮烈的谢幕,将天空染成一片燃烧的金红,却丝毫温暖不了这间被激烈争吵彻底冰封的房间。
我和顾屿隔着冰冷的会议桌怒视着对方,像两头被彻底激怒、獠牙毕露、随时准备撕咬的困兽。合作在这样彻底的理念对立和毫不掩饰的、深入骨髓的敌意面前,简直像个天大的、荒谬绝伦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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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在冰冷刺骨的对峙中不欢而散。摄影社活动室里那令人窒息的硝烟味,似乎已渗透进衣料纤维。我抱着沉甸甸的笔记本,脚步虚浮地走在回宿舍的林荫道上,夕阳把我的影子拖得又长又孤单。苏晴的电话像救命稻草般适时响起,她元气满满的声音穿透听筒,稍稍驱散了心头的阴霾。
晚晚!怎么样怎么样跟顾霸王第一次‘亲密’接触,战况如何她的声音充满了八卦的亢奋,有没有擦出什么……呃,毁灭性的思想火花
火花我扯出一个苦涩的笑,想起顾屿那双冰冷又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眸子,是火山喷发,差点把艺术楼顶层都炸飞。
我简略复述了那场关于文字为王还是影像称帝的惨烈战役。苏晴在电话那头听得连连倒吸冷气:我的老天鹅!他真这么说说你肤浅躲在文字迷宫里顾影自怜这个自大狂!眼睛长在头顶的暴君!
算了,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疲惫感排山倒海,道不同,多说无益。我现在只想回宿舍,把自己埋进被子里。
别呀!苏晴立刻阻止,大好青春怎么能浪费在宿舍发霉我在校门口新开的那家‘猫空’书店等你!环境超治愈,咖啡香得能勾魂,我们去那儿找找灵感顺便……嘿嘿,给你看个大宝贝!
她神神秘秘、带着兴奋的语气,像小猫爪子轻轻挠了下我的心。挂了电话,我调转方向朝校门口走去。也好,换个环境,呼吸点不一样的空气,总比对着天花板生闷气强。
猫空书店确实名不虚传。原木色的书架高耸入云,暖黄的灯光温柔地倾泻而下,空气中弥漫着现磨咖啡的醇香和旧书页特有的、令人安心的油墨气息。苏晴已经占好了靠窗的绝佳位置,面前两杯拿铁氤氲着热气。
快快快!坐!她兴奋地招手,等我坐下,立刻像献宝一样,从背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用牛皮纸仔细包裹好的大册子,神秘兮兮地推到我面前,噔噔噔!看!本姑娘搞到了什么绝世秘籍!
册子封面很朴素,只用水性笔写着一行略显稚拙的字:屿·影——顾屿早期作品集(非公开)。
顾屿早期作品集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嘘——苏晴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紧张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像在传递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我表哥!顾屿高中摄影社的扛把子师兄,铁磁儿!这是他当年偷偷复印的顾屿高中时自己整理的作品集,里面好多都是他还没成名时的练手作,从来没公开过!我撒娇卖萌打滚才借来的!快!打开看看!
强烈的好奇心瞬间压倒了所有对顾屿的负面情绪。我屏住呼吸,像开启一个尘封的宝盒,小心翼翼地掀开牛皮纸封面。
没有预想中的光影大片或技术炫技。映入眼帘的第一张照片,就让我彻底怔住。
那是一张极其安静、甚至可以说有些笨拙的抓拍。画面轻微虚焦,构图也称不上完美。照片里是一个坐在老旧居民楼单元门口的小女孩,约莫七八岁,穿着洗得发白、袖口有些磨损的旧棉布裙子,怀里紧紧搂着一只同样旧得看不清原色、绒毛都打绺了的玩具熊。她微微仰着小脸,看向镜头方向,眼神清澈得像山涧里未被污染的溪流,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懵懂和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迷茫。夕阳的金色光芒斜斜地穿过楼宇间隙,温柔地洒在她半边脸上,给那稚嫩的脸庞和破旧的玩具熊都镀上了一层近乎神圣的暖边。背景是斑驳脱落的墙皮、杂乱停放的生锈自行车和堆放的杂物,充满了琐碎、真实而鲜活的生活气息。
照片下方,有一行略显青涩的手写字迹:小满家的熊。她说它听得懂所有秘密。
没有技巧的炫耀,没有刻意的构图。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的凝视。一种……试图去理解、去靠近另一个微小灵魂的温柔。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轻轻拂过照片上小女孩清澈见底的眼睛,心头某个坚硬冰冷的角落,仿佛被这束笨拙却无比温暖的光,轻轻撞开了一条缝隙。这……真的是那个傲慢冰冷、张口闭口视觉冲击力、瞬间即永恒的顾屿拍出来的
我迫不及待地翻开下一页。
是一组街头抓拍。主角是一个跛脚的老爷爷,正弓着背,脖颈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推着堆满废旧纸板、摇摇欲坠的三轮车上坡。汗水顺着他沟壑纵横、写满沧桑的脸颊大颗滚落。画面定格在他咬紧牙关、眼神里混合着艰辛与不屈的瞬间,力量感扑面而来。但真正攫住我目光的,是旁边一张不起眼的附照:老爷爷坐在路边树荫下喘息,一个背着大大书包、系着红领巾的小男孩跑过去,把自己手里刚买的、还冒着凉气的矿泉水,不由分说地塞到了他沾满灰尘的手中。老爷爷错愕地抬头,浑浊的老眼里映着孩子干净纯真的笑脸。照片右下角写着:张伯的坡。和一瓶水的重量。
再往下翻:冷雨中,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猫警惕地蜷缩在湿透的破纸箱角落,眼神惊惶;深夜即将收摊的夜市摊主,靠着油腻的推车短暂打盹,布满老茧的手里却紧紧攥着一个崭新的、亮晶晶的粉色塑料小发卡(大概是收摊后给女儿的小惊喜);天蒙蒙亮,空旷无人的街道上,穿着橙色工服的清洁工阿姨,在扫完最后一段路后,对着东方初升的、蛋黄般的朝阳,舒展着疲惫的身体,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足……
每一张照片,都像一扇小小的、被温柔擦拭过的窗。没有后期过度的渲染,没有刻意营造的戏剧冲突。只有镜头背后那双眼睛,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温柔和耐心,长久地、安静地注视着那些被繁华喧嚣遗忘的角落,注视着那些平凡甚至卑微的生命里,努力挣扎着发出的、微弱却真实的光芒。那些手写的、简短甚至有些笨拙的注释,像小心翼翼的注脚,笨拙却真诚地传递着拍摄者那一刻的心跳和温度。
这和我所认识的顾屿,截然不同,判若两人。
震撼吧苏晴凑过来,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得意,听我哥说,顾屿高中时就这样,有点孤僻,不爱说话,但镜头对准的,永远是这些‘小人物’。后来……好像家里出了挺大的变故具体不清楚。再后来,技术越来越逆天,拿奖拿到手软,风格就越来越……嗯,‘高冷’‘疏离’反正很少再拍这种温情脉脉的了。
我久久地凝视着照片里那个抱着旧熊的小女孩清澈如水的眼睛,指尖停留在那行青涩却无比温柔的手写字迹上。
小满家的熊。她说它听得懂所有秘密。
那个躲在镜头后面,笨拙地、温柔地记录着他人秘密和微光的少年顾屿……去哪里了那个在摄影社活动室里,冷硬地宣告瞬间即永恒、文字只是装饰的顾屿,又是如何披上这层坚硬冰冷的铠甲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心口翻涌、发酵。有震惊,有困惑,有不解,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触动。我仿佛无意中闯入了一个被主人遗弃、落满灰尘的秘密花园,猝不及防地窥见了那个被层层坚硬外壳包裹下的、截然不同的灵魂印记。这个发现,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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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绵的阴雨像个巨大的灰色罩子,将A市整整捂了一周,天空低垂,空气湿冷粘腻,压得人喘不过气。校团委王老师的耐心显然在冷战中消耗殆尽。一封措辞严厉、带着最后通牒意味的邮件,直接砸进了我和顾屿的邮箱,并抄送了双方的指导老师:本周内必须确定选题方向并提交双方联合签字的初步方案,否则后果自负。
后果二字,如同悬在头顶、寒光闪闪的铡刀,尤其后面还明晃晃地跟着经费这个关键词。
嗡——手机震动,屏幕亮起,是顾屿的信息,言简意赅,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明天,北郊翠屏山采风,7点校门口集合。带雨具。选题,必须定。
翠屏山北郊那座以视野开阔、能俯瞰城市全景闻名的山我皱了皱眉,回复:理由市内素材不够丰富
那边几乎是秒回:山顶视角。城市全景与个体微光的结合点。我需要新的光线穿透这层霾。别问,来了就知道。
一如既往的独断专行。我看着屏幕上那不容置疑的句子,想起那本牛皮纸册子里流露的笨拙温柔,心里那点刚刚冒头的异样情绪又被强行按了下去。算了,为了经费,忍了。我深吸一口气,回了两个字:收到。
第二天清晨,天色依旧阴沉得可怕,厚重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着,仿佛伸手就能触及,空气湿冷刺骨。我套上冲锋衣,背上塞了笔记本、录音笔和一把结实雨伞的双肩包,准时到了校门口。顾屿已经到了,他靠在一辆线条硬朗、充满力量感的黑色越野车旁,穿着专业的防水冲锋裤和高帮登山靴,同样背着一个鼓鼓囊囊、一看就价值不菲的专业摄影包。他身边站着李锐和方晓,也都是一副严阵以待的装备。
看到我,顾屿只是抬腕看了眼他那只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腕表,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上车。李锐开。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仿佛前几天那场差点掀翻屋顶的争吵从未发生。
越野车引擎低吼着驶出市区,窗外的景色由冰冷的钢筋水泥丛林渐渐过渡为起伏的墨绿色山峦。细密的雨丝开始飘落,打在车窗上,蜿蜒成一道道细小的水痕。车内的气氛有些凝滞。李锐和方晓小声交流着设备参数和可能的天气应对,顾屿则一直低头看着平板电脑上的卫星云图和实时气象数据,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顾哥,这雨看着要搞事情啊,山顶会不会……方晓看着窗外越来越密的雨幕,担忧地问。
顾屿头也没抬,目光依旧锁定在屏幕上:山顶气象站最新数据,午后有短暂放晴窗口。值得一赌。
又是赌。我靠在冰凉的车窗上,看着外面模糊不清、被雨水冲刷的世界,心里沉甸甸的,毫无把握。
车开到半山腰的停车场,雨势已然不小。我们换乘了景区的小巴,沿着湿滑狭窄、一侧是陡峭山崖的盘山公路继续向上盘旋。越往上,雾气越浓重,白茫茫一片,能见度急剧下降,车窗外只有影影绰绰、鬼魅般的树影和湿漉漉、泛着冷光的岩石。小巴司机开得小心翼翼,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潮湿泥土、腐烂落叶和冰冷水汽的味道,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
终于抵达山顶观景平台。推开车门,凛冽刺骨的山风裹挟着密集冰冷的雨点,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瞬间劈头盖脸地打来,额发和脸颊瞬间湿透。平台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座孤零零、被风雨侵蚀得有些斑驳的观景亭,和旁边一个挂着气象观测站牌子、门窗紧闭的白色小屋。浓重的、翻滚不息的白雾如同巨大的棉被,将整个平台彻底吞没,几步之外就混沌一片,什么也看不清,耳边只有狂风凄厉的呼啸和雨点疯狂敲打亭子顶棚的、令人心悸的密集鼓点。
这……能看见啥啊雾都茫茫!方晓裹紧雨衣,声音里满是失望和寒意。
顾屿却独自走到了亭子边缘,冰冷的雨丝肆意打在他脸上、身上。他眯着眼,像一尊沉默的礁石,任由风吹雨打,目光死死盯着眼前翻涌奔腾的浓雾,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在与这恶劣的天气进行一场无声的角力。
时间在冰冷的雨水中一分一秒艰难爬行。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风反而更加狂暴,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湿冷的寒意穿透冲锋衣的纤维,直往骨头缝里钻,我忍不住跺着脚取暖,牙齿都有些打颤。李锐和方晓已经开始无聊地摆弄相机,对着浓雾象征性地拍了几张,效果可想而知,一片混沌的灰白。
顾社长,我忍不住开口,声音在狂暴的风雨里显得微弱而单薄,看这情况,你说的‘窗口’恐怕不会开了。安全起见,我们是不是……
再等等。顾屿斩钉截铁地打断我,语气异常坚决,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笃定,目光依旧死死锁在那片混沌的白色深渊,光——会来。
他的固执让我心头火起,但看着他被雨水彻底打湿、却依旧纹丝不动、仿佛与这风雨融为一体的侧影,想起那本册子里他捕捉到的种种微光,以及他此刻近乎献祭般的专注,冲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一种莫名的、混杂着烦躁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在心头蔓延。
突然!
一阵更猛烈、如同洪荒巨兽咆哮般的山风,裹挟着雷霆万钧之势,从山谷深处狂卷而来!像一只无形的、愤怒的巨手,粗暴地、猛烈地撕扯开厚重粘稠的雾墙!
奇迹,在瞬间降临!
翻滚奔腾的浓雾如同被一只神之手骤然掀开的巨大幕布!前方视野豁然开朗!连绵起伏的墨绿色山峦在奔腾汹涌、洁白如雪的云海间若隐若现,宛如神话中漂浮的仙岛!而最震撼人心的,是远处那座被这场狂暴山雨彻底洗涤过的城市!它清晰地、磅礴地铺展在视野的尽头,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在雨后初霁、挣扎着透出的微弱天光下,闪烁着冰冷而湿润的金属光泽,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而就在此时,一道极其微弱的、仿佛用尽了最后力气的金色阳光,如同神祇投下的怜悯之笔,顽强地刺穿了厚重云层的缝隙,斜斜地、精准地扫过城市中心那片低矮、密集、如同城市古老伤疤的老城区!新与旧,冰冷与温暖,宏大的时代叙事与渺小的个体存在,在天地间形成一幅宏大、苍凉而充满无限张力的史诗画卷!
就是现在——!!!顾屿发出一声近乎狂热的低吼,声音因极致的兴奋而微微变调!他像一头在黑暗中蛰伏已久、终于嗅到猎物气息的猎豹,猛地抓起放在脚边的沉重三脚架和相机包,没有丝毫犹豫,如同一支离弦的黑色利箭,决绝地冲出了观景亭那可怜的遮蔽,一头扎进了外面依旧倾盆如注、冰冷刺骨的暴雨之中!
顾哥!伞——!!!李锐和方晓的惊呼被狂风瞬间撕碎,他们抓起地上的雨伞就要追出去。
别管我——!抢光——!!顾屿的声音在狂暴的风雨中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近乎嘶吼的命令!他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精准和力量,几秒钟就在平台边缘一个视野绝佳、却也最暴露的位置闪电般支好了三脚架,双手稳定得可怕,麻利地装上他那台沉重的专业相机。豆大的、冰冷的雨点疯狂地砸在他头上、脸上、身上,头发瞬间湿透,狼狈地贴在额角,雨水顺着他冷峻的下颌线汇成小溪,不断流淌。他却浑然不觉,仿佛感官已经关闭,整个人的灵魂都灌注进了那小小的取景器里,眼睛死死贴着目镜,双手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稳定而快速地调整着焦距、光圈、快门……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全神贯注、忘我献祭般的强大气场,仿佛与相机、三脚架和这片狂暴的天地融为了一体!
李锐和方晓瞬间被这强大的气场点燃,也顾不上打伞,扛起摄像机就冲向另一个角度,争分夺秒地寻找最佳机位。
空旷冰冷的平台边缘,瞬间只剩下我和那几把被遗忘、在狂风中无助翻滚的雨伞。狂风卷着冰冷的雨水,像无数鞭子狠狠抽打在身上、脸上。我站在亭子边缘,看着雨幕中那个挺拔却显得无比孤勇、渺小却又无比强大的背影,看着他被雨水彻底浇透、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却依旧如同磐石般纹丝不动、仿佛与相机和三脚架焊死在一起的侧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那本牛皮纸册子里,那个笨拙温柔地记录着小满秘密的少年目光,与眼前这个在灭世般的暴雨中不顾一切、近乎疯狂地追逐那束微弱光线的身影,在这一刻,诡异地、震撼地重叠在了一起!那份对瞬间近乎偏执的信仰和全情投入的付出,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灵魂颤栗的纯粹力量!
林晚——!!!顾屿突然爆出一声嘶吼,头也没回,声音在狂风暴雨中显得异常嘶哑紧绷,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帮我——!稳住三脚架!风太大——!!
我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最直接的反应!我抓起脚边那把最大的、看起来最结实的黑色雨伞,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撑开,然后也毫不犹豫地、像扑火的飞蛾般,猛地冲进了冰冷刺骨、如同瀑布般倾泻的雨幕之中!
狂风如同咆哮的巨兽,瞬间几乎要将伞面整个掀翻!密集如子弹的雨点砸在紧绷的伞布上,发出沉闷而巨大的砰砰爆响!我踉跄着冲到顾屿身边,狂风几乎将我掀倒!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身体前倾,死死地、几乎是匍匐般地用双手和肩膀顶住伞柄,努力将伞面倾斜,试图为他和那台宝贵的相机撑起一片小小的、脆弱的晴空。冰冷的雨水立刻顺着伞沿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打湿、浸透了我的半边肩膀、手臂和后背,刺骨的寒意如同冰锥扎入骨髓!
左边!再往左一点!挡住镜头斜上方的雨——!顾屿急促地指挥着,声音被风雨撕扯得断断续续,眼睛依旧如同长在取景器上,手指在相机按钮上飞快地操作,快门的咔嚓声在风雨中密集得如同爆豆,节奏快得令人窒息!
我咬着下唇,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依言拼命调整伞的角度,身体在狂风中摇摇欲坠。靠近他,才更真切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惊人寒意和湿透衣物下紧绷如铁的肌肉线条。风雨太大,伞的作用微乎其微,我们两人都彻底暴露在天地之威下,浑身湿透,冰冷刺骨,狼狈不堪到了极点。
就在我竭力稳住伞,视线因雨水和晃动而模糊,却无意间扫过他相机显示屏上那方小小的、被放大的世界的瞬间——
我猛地僵住了!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取景框里,清晰无比地定格着远处城市中心那片被微弱、挣扎的金色阳光点亮的、如同迷宫般的低矮老城区。而在那片密集的屋顶、狭窄潮湿的街巷中,顾屿的镜头,竟然精准地、稳定地、如同安装了导航一般,聚焦在一面斑驳得如同老人脸庞的老墙上!那墙上爬满了岁月的青苔、雨水冲刷的污痕和层层叠叠的旧广告残骸,但就在一片灰暗色调的中心,几行用白色涂改液写下的、歪歪扭扭却异常清晰的字迹,在镜头高倍放大的视野里,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我的视网膜上:
希望妈妈快点好起来。希望巷口的李爷爷不用再捡瓶子。希望……我能考上A大。林晚。2019.6.1
是我的字迹!是我三年前,在高考前夕那个绝望得快要窒息的日子,妈妈重病住院,家里债台高筑,我像个逃兵一样跑到这片即将被城市遗忘(当时以为)、被推土机碾碎的老城区,对着这面无人问津、即将消失的旧墙,用口袋里仅剩的半管快要干涸的涂改液,颤抖着写下的、沉重而卑微的愿望。
后来,妈妈奇迹般康复了,李爷爷也被社区送进了温暖的养老院,我也如愿考上了A大。这片老城区据说也列入了保护改造计划。那段涂鸦,连同那个绝望又倔强地怀揣着一点点微光的傍晚,早已被我深深埋进记忆的角落,蒙上了厚厚的尘埃,以为早已被时光和推土机一同抹去。
我从未想过,它还在。更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灭顶暴雨中,在这样狼狈不堪的时刻,隔着顾屿冰冷的相机取景框,猝不及防地、以如此清晰而残酷的方式,重新撞进我的生命!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紧接着是疯狂、失序的擂鼓!冰冷的雨水顺着额发流进眼睛,带来一阵刺痛和模糊,却远不及此刻心头掀起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惊涛骇浪!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整个世界只剩下狂风凄厉的呼啸、暴雨砸落的巨大轰鸣和我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我死死地盯着那小小的显示屏,盯着那几行熟悉又陌生的字迹,每一个笔画都像带着电流,灼烧着我的神经!
顾屿……他怎么会知道他为什么要把镜头对准这里这个角度,这个精准到可怕的聚焦……绝非偶然!他是有备而来他一直……在寻找这个!他在找……我
混乱的思绪如同被十二级飓风卷起的碎片,疯狂地旋转、冲撞、炸裂!那本牛皮纸册子里温柔的少年,活动室里傲慢的独裁者,暴雨中不顾一切追逐光线的偏执狂……无数个顾屿的影像碎片在脑海里疯狂闪现、碰撞,最终死死定格在眼前取景框里那几行刺目惊心的字迹上!
咔嚓!咔嚓!咔嚓!
顾屿的快门声依旧在疯狂地、执着地响着,仿佛对身边发生的一切,对我的剧烈反应,都毫无察觉。他全神贯注地微调着焦距,身体因专注而微微前倾,试图在风雨飘摇、光线转瞬即逝的绝境中,捕捉那束微弱的金光与旧墙上涂鸦形成的、充满宿命感和戏剧张力的瞬间。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砸在相机冰冷的金属外壳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林晚!伞——!稳住——!他似乎感觉到伞在剧烈晃动,头也不回地低吼了一声,声音带着被风雨浸透的沙哑和全神贯注下的焦躁不耐。
这一声低吼,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刺破了我脑中那团混乱惊骇的迷雾!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被窥视隐私的惊怒、长久压抑的委屈、猝然被揭穿的狼狈、以及某种无法言说的、被这荒诞场景冲击得近乎崩溃的情绪,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熔岩,轰然冲破了理智的堤坝!喷薄而出!
在顾屿难以置信、骤然放大的瞳孔注视下,在狂暴的风雨声中,我猛地将手中那把沉重的、象征着最后一点庇护的黑色雨伞,狠狠地、决绝地往旁边一丢!
砰——!
沉重的雨伞砸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发出一声闷响,瞬间被呼啸的狂风卷起,翻滚着飞了出去,消失在白茫茫的雨幕中。
冰冷的、失去所有遮蔽的暴雨,如同亿万根钢针,瞬间劈头盖脸地狠狠扎在我和顾屿身上!也重重地、无情地砸在顾屿那台昂贵的相机显示屏和裸露的镜头上!
你干什么——!顾屿猝不及防,被冰冷的雨水激得浑身剧震,终于从那个与光影搏斗的世界里被强行拽出,惊怒交加地猛地转头看向我!当他看清我脸上交织的震惊、愤怒、崩溃和某种近乎疯狂的质问时,他眼底翻腾的怒火瞬间被一片巨大的、空白的错愕冻结!
我浑身湿透,冰冷的雨水像小溪一样顺着头发、脸颊流淌,模糊了视线,但我毫不在意。我伸出手指,带着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笔直地、像一柄利剑般指向他相机显示屏上那面被放大的、写着我名字和心愿的旧墙。风雨声震耳欲聋,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声音嘶哑地、带着破碎的哭腔和滔天的愤怒,穿透这片混沌的末日景象:
顾屿——!!!
你暗恋我的证据——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