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我无所依 >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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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一生——
单薄、空洞、残缺、荒谬。
毫无意义。
1
十五岁之前,我在孤儿院长大。
种种悲惨的经历我就不赘述了,反正说来说去也就那样。
总之,我平安健全地长大了。
我从不因我成长的环境而感到消极,因为惨人太多,根本轮不到我抱怨命运不公。
孤儿院里有很多身患重病或身有残疾的孩子,相比于他们,我真的已经挺好了。
我非常热爱读书。因为负责教我们文化课的老师说,国家会一直资助孤儿读书,读的学位越高,补助越多。
我想要那个补助。
于是我拼命地读、废寝忘食地读、闷着头读、读不懂也要读。
可即使是这样,初中分流时我也没能考上高中,只能去中专。
我想,没关系,我可以慢慢来,一步一步往上走。中专、大专、专升本、硕士、博士,我绝不停下脚步。
在中专里,我认识了辛春。
她是一个跟我有着许许多多相似之处的人,我们都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家、没有钱。但她与我不同的是,她还有个外公,只是她外公已经年老,无法给予她任何支持。
很快,我们相知相识,在一起抱团取暖。
中专一年级,是我整个人生中最最幸福的一年。我跟辛春形影不离,无话不谈。
在我心中,辛春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好的人,她接纳我丑陋的样貌、自卑的性格、孤儿的身份、贫穷的境况。
跟她做朋友,是我高攀。
我曾问她:班里那么多人,你怎么会选择跟我做朋友我那么差劲,你究竟觉得我哪里好呢
她说:因为你很善良呀。这世界上最最珍贵的,就是善良了。
我觉得我好像能理解她说的话。
善良不似外貌外显,却是一个人的底色。
孤儿院里有长得清秀的大孩子,但他们未必善良。善良不会让人莫名踩别人一脚,不会发号施令让别人去吃垃圾。
善良确实可贵。书上也是这么说的。
而我,虽然矮小、丑陋,却从来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我一直都在做好事,我能称得上善良。
对此夸赞,我可以欣然接受。
随着时间推移,我对辛春越来越依赖。孤单了十五年的我,如饥似渴地贪恋着她的陪伴。我总怕她走,怕她有了新朋友而忘了我,怕她跟别人玩得比跟我玩得好。
看出我的担忧,她宽慰我:你放心,你在我这儿,永远都是最特殊的那个。
卑贱的我,仿若尘埃的我,竟没有出言推脱这句话。
我就这么不安地、不解地、不多问地,成为着她的特殊。
后来,她说:你要不要做我女朋友
我惊讶:女朋友
在我当时的认知里,只有男生们会有女朋友,女生们的女性朋友应该叫好朋友。
是呀,其实现在不止男女能成情侣,男男、女女都能成情侣。只要我们坚定了这辈子只跟对方在一起,我们不就是情侣吗乐于,你愿不愿意一辈子都跟我在一起
乐于是我的名字。是我六岁要上小学时,院里给我报的名字。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
年少时,总以为一瞬间就是一辈子。
我和辛春约定好,以后要去国外结婚。
中专一年级升二年级的暑假,辛春替我报了个旅行团,同行的还有班上的一对情侣。
我怪她浪费钱,她却说:我想跟你出去玩一次嘛。
我抱着她哼哼唧唧哭了好久。
身为孤儿,我从来没有旅过游。我是想去的,可我又想攒点钱。
就这样,我们一行四人去了秀丽镇旅游。
我满心期待着,迎来我的噩梦。
2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后悔那天跟辛春吵架。
吵架的缘由我已经记不清了,反正应该就是件小事。她生气了,不理我。我一开始也很生气,后来去跟她道歉,她还是不理我。
可能真的是我错了,也可能是她的错,也可能我们都没错。记不清了。
辛春生气时拒绝跟我并排走,转而去跟与我们同行的那对情侣并排走。她也不跟他们聊天,就是纯不想跟我挨着。
我不敢再上前去跟她道歉,我怕我的笨拙会更惹得她心烦。
我只好默默地跟在他们后面。
明明是期待已久的旅游,那时却难过得像淋了好几场大雨。
就这么走着、走着。
突然,一个老太太走过我身边,顺手牵羊,牵走了正在某家店面前吃糖的小女孩。
这时我还没多想,因为小女孩被抱起后不哭不闹。
直到走过那家店大概十米后,一个慌张的声音陡然拔高:谁看见我女儿了!谁看见我女儿了!她刚刚还在这儿呢!格格,格格你在哪!回妈妈的话,格格!
刹那间,无数记忆碎片如幻灯片般闪过我的脑海。
我喊妈妈的场景、我被大孩子们欺负的场景、我独自流泪的场景、我被辛春夸赞善良的场景。一幕一幕,像雪花。
我猛地寻向刚刚那老太太,不知何时,她手里又多抱了个小女孩。
天杀的人贩子!
我冲上前去抢夺两个孩子。
老太太手脚不利索,敌不过我的猛拽。我顺利抢回那两个孩子。
路人避开我们,只站在远处围观。
老太太见情况不妙,溜了。
我护着两个小孩,根本没余力去拉住人贩子,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
不知道人群中会不会有人报警。
没几秒钟,小女孩的妈妈扒开人群,扑到我面前,连连向我道谢:谢谢你,谢谢你!要不是你,我女儿还不知道会怎么样!谢谢你,你真是我的恩人!
我笑了笑,心中止不住喜悦。我知道,我是一个善良的人。
这对母女走后,我张望着找辛春。
可辛春她们已经走远了。
辛春!辛春!我大喊。
辛春并未回头,可能是距离太远了,人群又嘈杂,她没听见。
其实我可以追上去,但另一个小女孩还在我身前,我不放心她一个人走,我得先把她送回家。
我问小女孩:你家在哪
小女孩手一指,是不远处的安心商店。
还好,很近。我可以先把小孩送回去,再跑着追上辛春她们。
就是这么一段短短的距离,断送了我本该艰苦但平安的一生。
3
谁能来救救我。
或者直接杀了我!
自我踏进安心商店的那一瞬间,我便失去意识。像是正在通电运行的机器突然被拔了插销,一下子,就瘫痪了。
等我再次清醒时,我正坐在安心商店内的顾客休息椅上。
我僵硬着,完成挑选商品和稍作休息的动作,一遍、又一遍,循环往复,不能停歇。
我无法控制我的身体。
我的手在商品之间选来选去,我的神情中带着淡淡的思虑,我踱步于货架之间,我还会时不时问店员一些问题——仿若我就是个普通旅客,进了一家商店,选购商品。
可事实上,我连头都低不下去。我不知道今天自己是什么装扮,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缺胳膊少腿儿。
日复一日,我就做着同一套动作。
恐惧深深笼罩着我,我却也无可奈何。
我眼睁睁地看着一批又一批的外来者进入这家商店。成群结队者,可走;服饰华丽者,可走;正在打电话者,可走。反之,则统统留下来,轰然倒下,被拖入一扇我不曾进去过的门。
我的灵魂发出尖锐的爆鸣,可我的体躯阻隔了一切声音。
没有人能听见我的求救,也没有人听到我喊他们快点跑。
一个个身躯在我面前倒下。
我心中的希望之火,微弱、微弱、熄灭。
直到有一天,我看见了辛春来找我。
她满心满眼都是焦急,拿着我的照片问店员有没有见过我。
辛春,我在这儿!
辛春,救救我!
辛春,你快跑啊!!!
我被困在这具身体里,喊不出声、做不出动作、连眼泪都没法流。
根据程序设定,我还站在货架前挑选、思虑、踱步,我多想快进到问店员这个还有别的口味吗这一步,好让辛春听见我的声音,来救我。
可我又怕她也在我面前轰然倒下,被拖入那扇地狱的门。
若是这样,我宁愿她不救我,平安一生。
辛春很快就走了,她急着去下一家店问我的下落。
我在心里默默跟她做道别。
别丢下我,救救我,对不起,我不跟你吵架了,看一眼这边好吗,让我再看看你的脸,走慢一点,别走——快走,快点走。
你好!请问这个还有别的口味吗程序的设定如期而至,在辛春离开后,我问向店员。
店里现在没人,所以店员没有回应我。
等了一会儿之后,我坐在了顾客休息椅上,程序设定中,我现在该休息了。
眨眼、呼吸,我的意识愈发混沌。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我才想起来,我好像没有任何吃饭、睡觉、上厕所的记忆。我被剥夺了所有关于人类本能的记忆,只记得眼前的这几排货架。
甚至于,这么长时间,我都还分不清哪个货架上摆了什么商品。我挑选它们一万遍,却不知道它们都是些什么。
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从短袖变到羽绒服,而我的记忆,好似只循环在一天之内。
我不知道在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我知道,我身体的感觉,从恐惧变为麻木,从排斥变为妥协,从悲痛变为心死。
年复一年,不知过了多少年。
4
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有好几次,我上一秒还在挑选商品,下一秒就坐在了休息椅上,期间的所有记忆就跟水流走了似的,无知无觉。
再后来,我前一秒还穿着白色吊带裙,后一秒就套上了一件厚毛衣。
我混沌地感知着时间的流逝。
并无能为力地任凭感官消失。
先是触觉、嗅觉,再是听觉、视觉,最后是身体本能的感觉。我的意识、我的情绪、我的记忆,逐渐变为一片苍白。
这时的我,再看见那个人贩子老太太和欺诈我的小女孩,已经没有愤恨了。
我甚至觉得,人类就是这样。
阴险、恶毒、自私、残忍。
她们骗了一个又一个人来,给他们注射药剂,或者直接杀死,温热的器官被送往世界各地,沾满血腥的钱财流入她们手中。
我并没有被注射药剂的记忆,可我就是知道,她们每天都在往我的脖子上扎针。
偶尔清醒时,我会觉得自己很可笑。
若我早知道有一天我会变成这类行尸走肉,那我早在孤儿院时,还读那么多书做什么呢
越是明理,我现在便越是痛苦。
成绩于现在的我来说毫无意义,学历更是一文不值。我吃的所谓读书的苦,可曾回报给我什么吗
我为何不在一开始就选择轻松傻乐的生活
学了那么多知识,却没有一条能够帮我逃出生天!
自幼与人为善,可我却没见我的善报到了哪去!
我终日、终日,被困在这安心商店里。
我痛苦、痛苦,可无人能听见我哀鸣。
一年过去、三年过去、五年过去、十年过去——我的灵魂,已经几近消亡。
在我为数不多的感知里,我能察觉到我的身体越来越虚弱。正常的呼吸根本满足不了我的呼吸需求,可我无法自主调节,只能按程序设定好地正常呼吸。
我不愿意再清醒,因为醒着,就痛苦。
反正这已经是一具不需要意识的躯壳,不如,就让我在这躯壳中长眠。
眠得长长久久、彻彻底底。
我,求死。
5
乐于,醒一醒!
我在睡梦中被人晃醒。
真奇怪,我都已经快忘了,睡觉和醒来是什么感觉。
睁眼一看,我有点恍惚,居然是辛春。
乐于,我是来救你的!辛春着急地对我说,等我们出去就结婚!
被迷药折磨了十年的我反应很慢,久久没能理解辛春在说什么。
但我知道她是辛春,是我在这世上最信任、最依赖的人。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跟她走。
许久没有自主走路,我的腿软到几乎站不起来,我的步子缓慢且虚浮,我甚至不太能理解两条腿是怎么一前一后进行的。
辛春就那么坚定地牵着我的手,牵着一个被囚禁了十年的残废的手。
我们走过长长的黑色的走廊,穿过安心商店的那几排货架,推开门,来到刺眼的光明世界,这是属于外面的自由的世界。
我贪婪地呼吸着,恨不得将全天下的氧气都过一遍我的胸腔。
泪水划过我的脸颊——我居然能哭了。
辛春……我喊出她的名字。
我在呢,乐于。辛春怜惜地看着我,说:你受苦了。真抱歉,我现在才找到你。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能说点什么。
十年未自主说话,我现在的表达能力可能还不如一个三岁幼童。
辛春牵着我继续向前走。
乐于,我们现在就去结婚。
我全然安心地跟着辛春走。我能感觉到,我的感官、感受、感情,正在一丝一缕地回到我身体里。
阳光照在我身上,似乎想要弥补我十年间缺失的血肉精气。
我的灵魂正悄然苏醒。
我即将找回原本的我。
民政局前,我看着婚姻登记处五个大字,不由得有一丝犹豫。
奇怪,我为什么要犹豫,我确实是要跟辛春结婚的呀。……可是,这就要结婚了吗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东西。……真的要结婚吗就在现在在这里
怎么了辛春看向我。
我怔愣片刻,终究摇了摇头,走了进去。
结婚是好事呀。我是要结婚的。
就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那时我的状态是清醒还是迷糊。我明明那么深爱辛春,却还是对结婚生了恐惧。我明明意识到我还没做好准备,可我的双腿还是迈过了那道门。
进门后,还有门。这是一道安检程序,被分成两扇门,左边写着男士,右边写着女士。
我没结过婚,不知道登记结婚还需要一对情侣分别踏入自己的性别之门。
可是,我跟辛春都是女孩子呀。
我迷茫地看向辛春。辛春一直在外面接触社会,懂的事情肯定比我多。我希望能从她那儿得到解答。
可谁知,辛春只是对我笑了笑,随后她直接走向男士那道门,接受安检。
叮——安检通过。
你……我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
还没等我往深处想,就听见辛春兴奋的声音在呼唤我:乐于,你快过来呀!
我再次犹豫了。
我真的要结婚吗眼前这个人真的是辛春吗辛春到底是男是女
是男的话,他为什么要男扮女装为什么不能对我如实相告是女的话,她是怎么通过那道门的为什么我在她身上感受不到亲近与依赖
我茫然地站在安检门门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只想要个答案。
乐于你怎么了辛春问。
此话一出,我瞬间感受到有无数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前后左右,大厅内所有的人,统统看向我。
我的体躯条件反射般地颤栗,我在密织的目光中无法呼吸。
一道道目光就像是一根根丝线,无形地、结实地,牵引着我。
我只能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过那道安检门。
叮——安检通过。
一瞬间,压在我身上的目光不见了。
辛春走过来,开心地挎住我的胳膊,她的语调轻快又活泼:走吧!去结婚!
我与辛春坐在大厅内等候,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很是兴奋。但我根本没有心思听她讲话,熟悉的恐惧感笼罩着我,我觉得这个地方哪哪都不对劲。
突然,我看见了一个女人。
那女人坐在大厅玻璃墙的另一边,举止优雅,巧笑倩兮,正在帮新人们办理登记。
她是那天在街上丢了孩子的母亲!
静默之间,五雷轰顶。
我愣坐在原地不敢动,不敢眨眼,不敢呼吸,甚至不敢去思考那个女人为什么会在这里。
请,A018号,前往3号窗口,办理结婚登记手续。
猛然间,我又看见了一个东西,名字。
一号窗口前,有一行字:今日婚姻见证人:吴蒙。一号窗口的新人名字是杜世翩&倪德,二号窗口是沙子孝&司喆,三号是杜辛春&乐于。
三号窗口已经叫了新号,可上面显示的名字却没有更变。也就是说,刚刚也是杜辛春&乐于的名字。
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两拨新人双双同名同名
而且,辛春什么时候叫杜辛春了我明明记得,因为辛春的辛姓很特别,我还再三跟她确认了她的姓氏,就是辛,不会是杜。
我沿着最开始名字再仔细一读。
吴蒙,杜世翩,倪德,沙子孝,司喆,杜辛春,乐于,其实就是,我们都是骗你的傻子笑死这都信蠢驴。

冰锥与利箭刺穿我。
烈火与马蹄碾碎我。
我,好痛好痛。
任我再如何迟钝,我也知道这是个局了。我猛然站起身,发疯了似的向外跑去。
我得逃!我得逃!
辛春伸手抓住我,我想都没想就狠狠甩开了她。
我才不要回到安心商店去!我不要日复一日地被囚禁在自己的身体里!
可是大厅里的所有人都想抓住我。他们把我扑倒,压在地上,摁住我的四肢,对我发出诡异的笑。
我恐惧至极,想要大声叫喊。可我的嗓子在此刻愣是发不出一点声音。
绝望,淹没我。
在深不见底的海水里,我只能仰头向着光明看去,可我的指尖永远也触碰不到海面,我的声音被隔绝在海水里。我拼命游、往上游,我往上一点儿,海水便也往上一点儿。我注定游不到海面上去。
挣扎徒劳无功,氧气消耗殆尽。我就在这求生的路上,慢慢死亡。
6
临死前一刻,我陷入了虚无。
这或许是造物主赐给亡者的最后怜惜,令将亡者可以在最后时刻回望自己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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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我这一生,毫无意义。
在孤儿院时,我什么都不是,每天就想着讨好、活着、读书、害怕。
到了安心商店,我依旧什么都不是,每天清醒的时间都少得可怜,我根本就不是我,而是一个没有思想的机器。
唯一能让我缅怀的,就是在中专一年级的那一年。
可很显然,我最深爱、最依赖的爱人,是个骗子,就是她把我引进地狱。
无论曾经的我多么努力地活着,多么用功地读书,现在的我还是烂在了泥里。
早在我遇上辛春之时,啊,不,是早在我在孤儿院之时,他们就盯上了我,所以院长才会给我取了乐于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名字。乐于,驴,家畜罢了。
那么多孤儿中,偏偏是我。因为年幼的我特别好欺负,生不出一丝反抗之心。到后来,大孩子们欺负我,护工和老师们冷待我,想来也少不了他们的默许,甚至是推波助澜。
他们就这么顺其自然地把我培养成他们想象中的乐于的样子,我性格中的一切底色都是由他们亲手促成,包括善良。
直到我上了中专,他们开始对我收网。
或许其实我当时考上了高中呢。我那么努力,那么勤勉,成绩一直是班里第一。怎么会二三名都考上高中了,唯有我落榜但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他们让我上什么,我就只能上什么,事实仅此而已。
中专遇见辛春,尽管我现在已经知道了辛春跟他们是一伙的,但我依然无比感恩她那时的出现。
她是骗子,但我不是。她对我的感情是假的,但我的感情是真的。
我感受过心跳加速,感受过思念,感受过幸福,感受过绝对安心。
这些感受能撑起我生的欲望,能让我在无穷尽的地狱生活中仍保留一份希冀。
——这可能就是他们为我精心布下的陷阱:为了延长我作为一个工具的使用寿命,而特意安排了这么一出刻骨铭心的情感大戏。
谁知道呢,他们总是那样聪明。
我在安心商店整整十年,度日如年亦度年如日。初来时我十七岁,现如今我已经二十七。我不知道我怎么就加了十岁的年龄,在我的印象里,我依旧是未成年。
可我的的确确已经二十七了。
我长大了,长成这个样子,一切都不在我的愿望之内。
我成长路上的每一步都是坎坷,我只能蜷缩着一点一点的往前进。我无法明媚大方,更做不到乐观开朗。我只是那个最合他们心意的懦弱的乐于。
虚无消散,我又回归到现实。
我竟然没死。
没死也是我目前绝望的理由之一。
巨大的绝望轰得我五脏皆碎,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我的心脏正在生理性破裂。
就让我结束这毫无意义的一生吧。
灭亡吧,消逝吧。
7
那天之后,我的身体出现了抗药性,慢慢的,我把一切都想起来了。
最开始,还只是几个一闪而过、快到几乎无法确认的画面。
——巨大的房间里,摆满了一张张又小又窄的床铺。睡觉时,所有人都会把白色的被单平整地盖在身上,整个房间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停尸间。
——长桌子前,客人们陆陆续续离开,只剩下一桌子食物残渣,和躺在桌子上毫无生气的花草们。
然后,我又想起了一些声音。
看我们乐于长得多么纯真无瑕,把她放在店里,一定能吸引到更多客人。
哈哈,这些驴们一个个都傻乎乎的,真的要笑死了。诶,今天轮到谁了我们一起玩还是各玩各的
这个已经要不成了,拉去宰猪场宰了吧,他的肝和眼角膜应该还是好的。
再到后来的某一天,我的手突然触碰到了我的体温,我立马惊恐得想要叫出来。
我全都想起来了。
十年前,我把小女孩送回安心商店的那天,他们把我拖进了那扇门里。门内,他们锁住了我的手脚,给我注射了一管又一管药剂,我痛得撕心裂肺,整个手术室都回荡着我的尖叫声。
待到我筋疲力尽,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手术台上,给我做手术的人却早已经离开。
他们在我的脑子上放了个特殊的装置。此装置会不间断地发出敲击声,每隔一个固定的时间段还会发出电流。
我的意识,就是在这永无止境的敲击声和电流中,逐渐崩溃。
所有让我感受到痛苦的记忆都会被我的大脑自动删除,故而十年里,我能记起来的事情只有在货架面前选商品。
吃饭、睡觉、上厕所,这些再正常不过的人类本能行为,则都是在痛苦中完成的。
他们折磨人的手段层出不穷,恶心至极。
想起来的越多,我就越是毛骨悚然。
在这里,所有供人玩赏的花草都被称为乐于。
乐于们的一切都可以被物化,漂亮的脸蛋、纤长的手指、弹嫩的肌肤、青涩的声音,都可以被当作是加价的筹码。
花草们似食物一样被摆上餐桌,任由客人们品尝,鲜血与哀嚎几乎日日可见。
除了充当花草的乐于外,门内的孕母统一被称为倪德,无交易价值将被掏空器官的称沙子孝,被安排做药物实验和手术实验的称司喆。
在这四类低等人里,没有谁比谁更惨,大家都惨得不像个人。
中等人如老人小孩组合杜世翩、美好情感制造者杜辛春,则可以出门活动,以便拐骗目标人选。
双杜皆是深度被洗脑者,她们不会逃跑、不会背叛,因为她们已经把这种拐骗当成了一种信仰,以极其扭曲的理论正义化了自己的行为,并对此大加赞赏。
吴蒙,门内的高等人群体,管理者、决策者。毫不夸张地说,他们掌管着除吴蒙们外所有人的生死大权。
这些看似没有什么关联的称呼,实际上已经是高等人们隐秘的嘲讽。
就像在婚姻登记大厅里那样,只要把这些名字摆成一排,就知道这些称呼有多恶心、多恶毒。
低等人们在血泊中挣扎哀嚎,高等人们却在欢声笑语中赚得盆满钵满。
我明白,在高等人的眼里,低等人能不能说话、有没有自己的意识、痛不痛苦,根本就不重要。反正低等人的躯体已经足够听话,在药物与科技的控制下,低等人没有任何反抗的可能。
她已经不能再做乐于了,客人弄她她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这是已经到解离阶段了吧。
唉,十年了,已经很厉害了。
解离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刚好,让她去做倪德,不会疼还白得个孩子。
嘻嘻,有道理。
双眼木楞无神的我其实意识十分清醒,我听见了,两个吴蒙在谈笑间就决定了我的去向。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孕母了。
我将不停地怀孕生子,直到我的肉体彻底死亡。
8
被囚禁的第十二年,我怀上了这具身体的第二个孩子。
这个孩子其实跟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我只是将它带到这世上的容器。
当然,它也是我的工具。我需要利用它去取得吴蒙们的信任,在佯装痴傻中仔细观察,记下各种情报,拿到尽可能多的工具,找出吴蒙阵型中的破绽。
两年间,我日夜与自己博弈,我既是犯上作乱的贼,也是恪尽职守的兵,贼要反兵、兵要杀贼,兵强贼弱、兵多贼少。
半点没读过兵法的我胡乱琢磨,我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法子能让我以一敌百。
在我局限的推演中,我所能做到的最大程度,就是杀几个人当垫背的。
再大,我就想不出来了。
被囚禁的第十三年初,我生下了由我身体孕育的第二个孩子。
它刚离开我的身体就被抱走了。
我呆呆地躺在分娩台上,我很渴、很累、很疼,但依照程序设定,我无法开口讲话,所以我没有水、没有热毛巾、也没有麻药。
缝合完侧切伤口后,我被送到了产妇观察间,这里是整个门内能给低等人的最好的住处。我可以在这儿住15天。
房间里静谧极了,这里的氛围比外面的大通铺还要压抑上十倍。
知情的知道这里的女人都刚生了孩子,不知情的只会以为这里的女人都刚死了孩子。一个个,眼神涣散,了无生机。
我也立马放空双眼,好融入到倪德群体的氛围中去。
天花板上,白炽灯亮得发黑。
跟产房里的灯一模一样。
我不禁松了一口气,我挺过来了,那个恶心的东西终于离开我的肚子了。
往后我与它不会再相见,但它,自它存在之日起,就满身罪恶——残害我的罪恶、残害倪德们的罪恶、压迫所有低等人生存空间的罪恶。纵然它只是一个小婴儿,也终身都洗脱不掉这些罪恶。
当然啦,它的父母,它的孕母介绍人、帮助它顺利降生的医护者们、拥护它存在的法条决策者们,不会在乎它身上的罪恶,它依旧可以幸福一生。
对此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早已经习惯了。世界就是如此,令人作呕。
住在观察间的这几天,发生了一件令我十分惊讶的事情。
某天深夜,大家都已经依照时间表入眠。负责看守产妇观察间的两个吴蒙,也都靠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突然,我耳边响起了一道气息声:嗨,你是醒着的对吧
我瞬间毛骨悚然。
我不敢做出任何回应,因为我不知道她是谁、有什么目的、为什么偏偏找上我。
气息声继续说道:我是你对面床的,我也醒了,并且越来越清醒。
我知道你现在并不信任我,但我愿意相信你。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你有所行动,我一定会出手帮你。我不怕死。
说完,她就麻溜回去了。
我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惊讶至极。
一惊居然有人跟我一样醒了过来、还主动说要帮我,二惊她竟然敢擅自有所动作、不怕被吴蒙们发现,三惊她刚生完孩子就能走路走得那么悄然无声,真是好体魄。
第二天,产妇们统一坐起吃饭时,我偷偷看了好几眼对面床的倪德。
她看起来特别特别年轻,比我十四五岁时还年轻。
我立刻在心里咒骂:天打五雷轰的这群贱人,居然把这么年轻的女孩骗过来做孕母,他们怎么不直接被车撞死!
愤怒之后,我又黯然绝望。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杀光吴蒙们,我瞻前顾后,呆头呆脑,想了两年计策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有很多很多次,我甚至寄希望于神灵。
我希望安心商店这一片儿立刻地震,最好把我们都震死。
我希望小行星撞地球,刚好撞到我头上。
我希望我有超能力,用镭射眼把吴蒙们全射死。
我希望我能够重生,重生到来秀丽镇之前就跑掉。
若是能重生到七八岁时那就更好了,我要把大孩子们全揍一遍,哪怕我被捶得痛死也要不死不休。
只可惜,再美好的幻想终究也只是幻想。
现实世界里的我只能继续忍受痛苦。
9
从产妇观察间挪回大通铺的那天,刚好门内又来了一批新人。
他们刚被植入脑部控制装置,听话属性还不稳定,所以经常在痴傻发愣和猛烈反抗两种状态之间反复横跳。
他们一跳,吴蒙们就要来给他们打针。
一完打针,他们就开始浑身抽搐。
如此反复三到五周,原先反抗得再狠的新人也会变得乖巧无比。
当然,这个也有一定的夭折率。
我偷听吴蒙们说,这几年进来的新人质量越来越差,很多熬不过一周就死了,还有的需要花费八周甚至更长时间来调教。说这话时,他们的语气中充满了鄙夷、烦躁、高高在上。
我冷漠地看着这些刽子手,和躺在那儿抽搐的我的来时路,情绪交叠,我竟意外地冷静。
突然,一个大胆的想法浮现在我脑海中。
四个月后,吴蒙们又塞进来一批新人。
恰好此时间段有两位倪德即将临产。
深夜,某个新人突然仰头暴喝,他胡乱晃动着四肢,锁他的铁链发出巨大的声响。
一人暴起,十人暴起。新人们接二连三地醒来,仰头暴喝、猛晃锁链,整个门内都是他们暴动的声音。
吴蒙们说的没错,新人们的质量越来越差了,越来越不受控制。之前十几年,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集体暴动的情况。
趁乱,我悄悄爬到两位临产倪德的身边,给了她们肚子重重一捶。
抱歉,我要利用你们了。
没过多久,两位倪德开始痛苦地叫喊。
倪德怀孕期间,镇定类药剂暂停,仅用脑部装置控制其行动,故而倪德拥有痛感,这样也更方便吴蒙们及时发现问题。
新人暴动和倪德生产两件事冲在一起,吴蒙们人手不够,只派了两个人来管倪德。
在两个吴蒙路过我床铺的时候,我猛然起身夺过了其中一个吴蒙手里的针,想都没想就扎在了他腿上。
那个吴蒙愣了一下,随即惊叫起来。
另一个吴蒙吓了一跳,赶忙着就把他手上的针扎在了我身上。
呵呵,想不到吧,老娘两年前就对你们的针免疫了。
曾经那个说要帮我的年轻女孩也站了起来,她拿走已被扎吴蒙身上的棍子,用尽全力把没被扎吴蒙一棍打晕。
她还冲我笑了一下。
远处正在收拾新人残局的吴蒙们根本没看过来,因为新人们太吵闹了。
但他们不会永远都不往这边看。
趁着这个空档,我和年轻女孩搜了两个吴蒙的身,竟然搜出来了五把刀。
虽然我不知道吴蒙们身上为什么要带这么多刀,但这些刀的确帮了我大忙。
我长吐一口气,逼迫自己坚韧起来。
刀起刀落,我不费吹灰之力便抹了其中一个吴蒙的脖子。鲜血瞬间喷涌出来,溅到了我的身上、脸上、眼睛里。
年轻女孩愣了一下,很快便也随我一样,抹了另外一个吴蒙的脖子。
我转身,又划破了一个倪德的脖子。
年轻女孩震惊,一双眸子瞪得大大的,但还是轻声问我道:你在干什么啊!
我的双手不断颤抖,连带着我的身躯也抖个不停。我心有恐惧、愧疚,亦有兴奋、激动。成败就在今天了。
我对年轻女孩说:我们是出不去的,这道门外还有八道门。我们只有让这里血流成河,才有可能把门内的黑暗暴露着阳光之下。你要是信我,就跟我一起杀!你要是不信我,就躺回去,别妨碍我!
年轻女孩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说出来。
很快,她便跟着我一起杀人。
在清醒的这两年半时间里,我一直在偷偷锻炼我的肌肉力量,为了不被发现,我只能见缝插针地,一个部位一个部位分开练。
两年半里,我在脑中模拟了无数次抹人脖子的动作,原本是想杀光吴蒙冲出去,但现在,我却把刀刃对准了自己的同胞。
我像是一个野兽,只留下杀戮的野性。
吴蒙的刀很利,抹脖子就像切豆腐,唰得一下就过去了。
如果没有这些刀,我就只能打空气针。但打针的话,速度和成功率都会低不少。
在我杀到差不多快二十人时,远处的吴蒙发现了这边,冲我大喝一声:干什么呢你!立刻停下!
笑话,老娘才不听。
刀起刀落,又是一人。
吴蒙们来了。刚刚在给新人们注射药剂的吴蒙们全来了。
令我有点小惊讶的是,吴蒙们居然全都带了刀。——为什么身为看护吴蒙,他们又不像医护吴蒙一样需要开刀和解剖,那他们个个都揣着刀是为了防身吗防谁啊
我边想边跑,准备跑到公用厕所去。一路上,我还顺手抹了几个人的脖子。
以前在孤儿院时,我曾偶然听到过大孩子们分享打架心得。其中一个说,如果对面人数多,就到厕所里打,一来厕所空间小,能进来的也就那么几个人,二来厕所脏东西多,打不过就抓一把抹对面身上。
当时听只觉得恶心,现在想来这些都是智慧。
孤儿院里的大孩子们不是从一开始就是大孩子,他们必定也经历过年幼时被更大的孩子欺负的阶段。
我跑进厕所,直接用瓢舀起来马桶里还没冲水的脏水。
那一瞬间我真的想吐。
吴蒙们推门而入,我一瓢就浇过去。
哗啦——进到厕所里的所有人包括我,全在干呕。
我一边呕,一边又舀起一瓢。
在这一瓢泼过去之前,吴蒙们开始急忙往外撤,就好像这些脏水能杀了他们一样。
我觉得好有趣。明明他们在人数、体能、工具上都占尽优势,但一瓢脏水、两个拿刀的女人,就能把他们吓退。他们那么急着跑,到底是怕死,还是想赶紧去洗个澡
哈哈,高贵的吴蒙们啊。
吴蒙们撤出时,刚刚跑在最前面、最先进入厕所的一号吴蒙,在慌乱中摔倒了。
此时的我早已杀人成瘾,我猛地上前一步,一刀刺入了他的后颈。
他直挺挺地倒在我面前。
我拿着盛满的瓢,面无表情地跨过他,走出厕所。
外面,年轻女孩已经杀了三个吴蒙。
滔天的恨意仿佛化为实质,给她全身都镀了一层血光。
我也快步上前去,挥刀乱砍。
谁跑得慢我砍谁,谁倒下了谁死。
我不在乎我背后会不会有人突然捅刀,我只看见我眼前有该死的罪人,我要把刀戳进他们的躯体里去。
年轻女孩追吴蒙一路追到大门。
跑得快的吴蒙直接在门那边把门锁死了,跑得慢的吴蒙就成了我和年轻女孩的刀下亡魂。
被同伴抛弃了的吴蒙们也会在死前奋力抵抗,我和年轻女孩身上都负了伤。
杀到最后一个时,死人堆里突然有个装死的吴蒙举刀挥向我。
眼看那刀就要捅进我的肚子。
——年轻女孩替我挡了。
我都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年轻女孩便一刀杀死了假死吴蒙,随后她也倒在了地上。
我有点懵,伸出手想捂住她的伤口。
可那血汩汩地流,根本止不住。
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颤抖着声音对我说:对不起。都是我把你骗到这儿来,才让你有这么悲惨的一生。
恍惚间,我终于认出了她。
她就是十三年前骗我进到安心商店的孤身小女孩。
你会逃出去的,对吗她又问。
我犹豫了一下,回答:对。
年轻女孩死了。
我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我该想点什么。我茫然地站起身,离开了女孩的尸体,然后继续去杀我的同胞们。
一个一个,全部杀死。
我好像回到了我曾经无意识时的状态,没有情绪、没有思考。只是我对我下达了命令,然后我执行了命令,就这么简单。
不知道过了多久,巨大的空间里就只剩下我一个活人。
我坐在房间中央,等待着我的死亡。
10
咔哒一声,门开了。
居然只有辛春一个人进来。
她不是杜辛春们的辛春,而是我认识的那个辛春。
我笑着问:怎么,他们派你来杀我
辛春摇摇头:不是,我是来救你的。
滚开。
乐于你听我说,他们已经去叫人了,等圣父过来他肯定要杀了你泄愤!等会儿你乖一点,我会尽我全力保下你!
我冷笑:保下我干什么让我继续屈辱地活着,怀孕、生产,最后再被拉到宰猪场贡献器官你可真自私啊!骗我、害我,把我拉到这地狱里,现在还想要我乖
不是的。辛春说,我没有想过要害你,我是真的觉得这里很安全。乐于,外面太危险了,一不小心就会受到伤害,待在这里起码吃穿不愁啊。
吃穿不愁我好笑地重复这句话,你在说什么屁话呢我十三年没见过太阳了!我不能说话、不能有动作、不能哭不能笑!我要这馒头野菜和两套衣服的吃穿不愁做什么
乐于!你不要小看馒头野菜和两套衣服呀!你知道吗,在我没来安心商店之前,我每天只能嚼树皮、吃老鼠,衣服都是捡别人剩下的穿。来到这里之后,我才能每天吃饱饭、有整洁的衣服穿。乐于,你不知道,外面真的很危险!一不小心就会没命的!我只是希望你好好活着!
我从地上站起,控制不住地对她大吼: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吧!外面的天早就变了!你凭什么擅自决定我的人生你凭什么用你浅薄的眼光预示我的未来你算是个什么东西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辛春哭到不能自已,跪坐在地上,求我:乐于,求求你听话吧,别再执迷不悟了。安心商店是个好地方,我们没有在害你。我真的只是想和你永远在一起!
我拿着刀,一步一步向辛春走去。
乐于……辛春看着我。
我在她面前缓缓蹲下,把手中的刀递到她手里,刀尖朝向我,握紧。
辛春,现在我还有最后一个愿望,我希望能死在你手里。你可以满足我吗
辛春哭着摇头:不要……
这是我的愿望,是我想要的结局。如果你能满足我的话,我就会很开心。
辛春哆哆嗦嗦地想把手缩回去。
可我偏要紧握着她的手,让她一定要直面伤害我和我被伤害的场景。
我们在无声中对峙。
就在这时,外面轰轰隆隆一阵响。
辛春用力挣脱开我的手,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对我说道:他们来了!乐于,你躲到我身后不要出来!
我拿回刀,默默退到辛春身后。
我承认,直到此刻,我对辛春还抱有一丝幻想,我还是放不下我对她的爱。我不怕死,但我想看看她为了我能做到什么地步。
一群人乌泱泱地进来,为首的男人并不似我想象中的凶神恶煞,相反,他看起来慈眉善目,像是普渡众生的真人佛。
他笑眯眯地问我:这位小姐,你是有什么难处吗为什么要杀死这么多无辜的人呢
我没回答他,只是观察他。
我要记住真正的恶魔长什么样。
他又问了我一些问题,我全都不答,只当做没听见。
反倒是辛春一直在焦急地为我申辩:圣父,她已经知道错了,您再给她一次机会吧!我可以向您保证,以后再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损失的人,损失多少我就再给您带回来多少,求您放她一条生路吧!
那个所谓的圣父嘴角带着一抹淡淡的笑,他不紧不慢地问:是谁给她做的脑部手术为什么失效了
他身旁的吴蒙立刻回答:是4号,但4号在八年就死了。
啊,4号啊。圣父笑道:那这位小姐,应该也挺长时间了吧
是,她来这儿已经十三年了。
去把她脑子打开,看看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
此话一出,辛春直接尖叫了起来:不可以!谁都别想动她!她是我带进来的,有什么问题你们就冲我来!不许动她!
我冷眼看着这戏剧性的这一幕。
房间内满地尸体,几乎全是我杀的。
拖我下地狱的始作俑者似护鸡仔般把我护在身后,大喊大叫地说要替我死。
对面,管理者吴蒙们围着中间的圣父,他们中,有80%都是男人。而中等人杜世翩、杜辛春,则分别站在两侧,他们中,80%都是女人。
谁是屠夫、谁是食物,谁是权力的中心,一眼可见。
我自嘲般地笑了一声,突然就不想再继续反抗了。好没意思。
我举起刀,插进了自己的心口。
11
我是真没想到我还能再睁开眼。
这一回,我醒在了正儿八经的医院里。
穿着正规白大褂的医生为我检查,穿着正规制服的警察站在我左右。
哦,我的手上还挂着一副手铐。
警察问我: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能不能配合我们完成有关于安心商店的调查
我脆得像片纸一样躺在床上,反问:你怎么证明你是真警察
她拿出了警察证给我看。
我看不懂这个。
那你想让我怎么证明
你开直播,用官方媒体账号播。我希望广大网友们能见证我们的对话。
她站起身,道:稍等,我去请示一下。
一直到下午,警察姐姐才回来,跟我说她领导已经同意了。
其实她那领导同不同意我都会告诉她的,反正这些事我憋在心里也没有用。
直播持续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我在镜头前完整地讲述了我这十三年里的经历,包括最后我杀死了所有同胞的事情。
一定要杀那么多人吗警察姐姐不禁问道。
我低下了头,如实回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要杀多少人才够。门内天天都有人死,他们销毁尸体是有点门路的,如果死的人不够多,又怎么能让他们露出马脚我只有一次机会,我不敢赌。
我又问警察姐姐:你们是怎么找到安心商店的不是因为那些尸体吗
警察姐姐跟另一个警察对视了一眼,回答道:是因为尸体。他们在松楠山西头动用了重型机械挖巨型尸坑,运尸体的时候被人发现了。当然,就算没被人发现,那么多具尸体,过不了一周就会奇臭无比,到时候还是会被翻出来的。
直播下播后,警察姐姐又跟我聊了一会儿,解答了我许多疑问。
她说:安心商店之前一直跟多家钢铁厂和垃圾场都有合作,尸体不多时,他们会将包裹好的尸块直接送进焚烧炉烧成灰,每次只送一点点,所以一直没被发现。虽然我挺不赞成你杀这么多人的,但你说的也有点道理。如果不是尸体数量过于庞大,他们很难露出马脚。
除了你以外,安心商店在一月之内还出现了别的反抗者,她们在别的房间里,身份代号全部是‘倪德’。也正是因此,安心商店需要毁损的尸体激增。
我们在安心商店内部找到你的时候,你的脑子已经被剖开了。万幸他们一直给你插着氧气管,留了你一命。
抓人的时候吴蒙们都带着刀,是因为他们之间曾出现过非常恶劣的残杀情况。吴蒙们之间分赃不均,故而分派十分严重,最近一年里几乎是月月都要打一场。
我们还没有找到类似‘圣父’的人,他可能已经畏罪潜逃。
辛春在看守所里。她没有死。
这次的事闹得很大,不出两个月法院就会给你发来传票,你可以提前找好律师。
我啊了一声,我也配找律师吗
警察姐姐失笑,回答:当然了,法律保护所有人的辩护权利。
但我最终还是没有找律师。
我身上的罪洗不清也洗不轻,干嘛还要麻烦人家呢。
两个月后,法庭。
听到公诉人的发言,我才知道,那天那场屠杀居然死了158人。见鬼,我居然杀了这么多人吗,我都不记得了。
我毫无求生意志地站在法庭中央,对所有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最终法官判我死刑。
三个月后执行。
我问法官:那安心商店的圣父和吴蒙们也是死刑吗
法官看了我一眼,说:请不要提问与本案无关的问题。
我轻轻一笑,明白了。
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安心商店。谁是屠夫、谁是食物,谁是权力的中心,一眼可见。
行刑前,我要求跟辛春再见一面。
可谁知,狱警来回复我说:你要见的那个人已经自杀了。她给你留了一封信。
我接过信,打开,只有两行字,连信头和署名都没有。
——我真的很爱你。
——但是我没错,是你辜负了我的一片好心。
我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大笑起来。笑到流出眼泪,笑到喘不过气。她居然到现在还在跟我分什么对错太可笑了!
我把信随手一扔,跟狱警说:我对判决不服,我要重新上诉!
狱警的表情在我的预料之内:怜悯中又带了一丝语塞。
是啊,任谁都知道,杀了一百多条人命,除了死刑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但我还有话要说。
我必须站在那个必死的台子上,用最大的声音,说出我最后想说的话。
希望已经夭折,人间已是炼狱!
如果今天没有人能救得了我,那么明天也没有人能救得了你们!
请立刻自救!大胆自救!
法庭之上,我临死前如同飞蛾赴火般的哀鸣,也不知道这世上究竟有多少人能听见。
我的声嘶力竭能传出这间法院吗
世界会因此而有一丝丝改变吗
会变得更好吗
……
12
行刑前一天,我吃到了水饺。
超大一盘,还有香醋和辣椒油。
每个饺子我都要分好几口吃,细嚼慢咽,细细品尝,这是我过去三十年里都从未吃过的味道。
真好吃。此生无憾了。
行刑当天其实我挺平静的。
求了那么多年死,终于求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验明正身时,法警问我:你还有什么遗言吗
我笑着摇了摇头。
我这一生,没什么意义,也没什么价值,没什么需要回忆的,也不想忏悔什么。我没有话要说,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
我,破破烂烂,孑然一身。
直到死亡,我都只是这人间的一片浮萍。
飘来飘去,无所依。
00
一场梦惊醒,我呆呆地躺在床上很久。
反复回味之后,我才明白,辛春不是我的爱人,而是我的母亲。
幼时,我站在学业中迷茫,总幻想着有朝一日我的妈妈可以无条件爱我,即使我一无是处,还总被欺负。
后来,等我考上学,这样的妈妈果然降临在我身边。或许是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再没有更改的机会,所以我妈妈也认命了。毕竟我是她的亲生女儿,即使没有考上名校,我也是她的亲生女儿。
再后来,我找到了工作,妈妈匆匆带我去了那座城市,又匆匆离开。
我被囚禁在那座城市里度日如年。
因为太痛苦了,我每天都偷偷哭,做不完的工作,重复又重复,我不知道我存在在这世界上的意义是什么。我每天都在祈祷有谁能把我带出这个牢笼,可实际上我只能看着一茬又一茬的人进入我所在的公司。
我跟妈妈说我想辞职,妈妈说现在大环境不好不要轻易辞职,再忍一忍。
我忍得都快要死了。我真的想死。但是一想到要是我死了我妈会很伤心,我就不敢死了。无形的枷锁在牵制着我,我无力挣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缓步走向死亡。
到最后,等我真的快死了,我妈又出现,告诉我说,家永远是我的港湾。
我信了。
我跟着她走,希望之火再次在我心中燃起,我想,太好了,我马上就能痊愈了,我就要变回一个正常人了。
可没多久,我妈又开始软刀子磨我,让我去工作、然后结婚。
民政局在前,我妈已经不是个女人,她变成了男人,一个被男人驯化的男人。
她弱化社会的不公、忽视自己的痛苦、无视我的意愿,只为了让我加入婚姻,让我成为一个按部就班的稳定女人。
可是妈妈,我不想要被束缚的稳定,我想跑、想飞、想尽兴享受这个世界,我想要生命完全由我掌握的自由。
承认妈妈没那么爱我是很困难的。每夜我辗转反侧,都实在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当时在我面前的就两条路:一是长痛,走向我妈为我安排好的未来,嫁人生子;二是短痛但剧痛,迅速切断我对我妈的爱,迫使自己在黑暗中独立行走,哪怕摇摇欲坠。
我读过书,明白一些道理,当然知道长痛不如短痛。
我暂时切断了与我妈的联系,在痛苦中逼自己狠心,在漫长的孤独里将自己治愈。我小心翼翼地把自己重新养了一遍,这个过程耗费了我不少时间。
但结果是好的。我与世界终于达成了和解,我找回了属于我内心的平静。
而在社会的非物理意义上,一直有一个自诩清高、名为社会现状的法官在审判我。说我离经叛道、脱离母职、违逆长辈、自私自利,社会就是毁在我这种人手里了。然后扔下一支签,不由分说地判我死刑。
笑死,我偏不死。
即使我身在法庭之上,即使我无力挣脱警卫的束缚,即使我渺小到无人在意我痛苦,甚至即使我真的该死,那我也要做星火。
星火能燎原。
谁也无法消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