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疯了似的抽打城市,密集的雨线将路灯的光晕撕扯得一片模糊。沥青路面积水横流,倒映着扭曲晃动的霓虹,又被车轮碾碎成千万片颤抖的寒光。
林小满缩在电动车单薄的座垫上,一件廉价塑料雨披聊胜于无。冰冷的雨水如同活物,无孔不入,顺着雨披帽檐的缝隙流进后颈,激得她一个又一个寒颤。她牙关紧咬,牙齿控制不住地咯咯作响,像在为自己的处境奏鸣,但那点细微的声响,瞬间就被铺天盖地的雨声砸得粉碎。
唯一的光源是手机屏幕,幽幽的,像黑暗海洋里一艘即将倾覆的孤舟。外卖平台的抢单界面疯狂刷新,一个个代表距离和配送费的方格图标稍纵即逝,快得令人绝望。白天卷不过那些火箭骑手,这种能把人骨头都冻透的鬼天气,成了她唯一的指望。
手指早已冻得麻木发僵,仅凭着一股近乎本能的执拗,机械地在湿漉漉的屏幕上疯狂戳点。每一次抢空,屏幕微光熄灭又亮起的瞬间,她都能清晰地看到自己映在那冰冷平面上失焦的脸,眼底是深重的疲惫和更深的火焰——对活下去、多赚一点钱的贪婪之火。
卷,卷死拉倒！她在心里对自己嘶吼,喉咙被酸苦的雨水呛得发紧,像塞了一块生锈的铁。
突然,屏幕中央炸开一道刺眼的金光,一个方框强制弹出,边框鲜艳得过分！
【蔷薇庄园（后门铁皮小门）-南山路44号】
单笔配送费：……
物品：鲜虾云吞面（保温包装）
客户备注：敲门三短两长。
视线瞬间被那串不可思议的数字攫住！足够她躺平两天！它像一团滚烫的火球,短暂地烧穿了包裹着她身体的刺骨寒意。
林小满呼吸猛地一窒。几乎是肌肉记忆快于大脑思考,指尖带着濒死之人抓住稻草的力道,狠狠戳了下去！
滴！一声清脆的接单提示音,在她耳中却响得如同惊雷。
也就在这同时,订单信息下方的灰色小字才像幽灵一样慢悠悠地浮起：高危！废弃房屋！强烈建议勿接！
周围嘈杂的系统提示音、其他骑手匆匆掠过的电动车前灯带来的光亮与声息,在这一刻诡异地沉寂下来,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抽离。雨声中,只剩下她自己粗重而紊乱的呼吸,以及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撞击声。
蔷薇庄园……那个名字像一块冰冷坚硬的墓碑,砸落在她的意识里。城市久远的恐怖传说,那一家三口死状离奇的旧闻……在湿冷的记忆碎片里沉渣泛起。
吓人吓人有穷可怕林小满猛地甩了甩头,水珠四溅。冰冷的现实比虚无缥缈的鬼魅更锋利。她喉咙里咕哝出一声不知是冷笑还是呜咽的闷响,手指死死捏住湿滑冰冷的车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拼了！她猛地拧动油门！电动车发出一阵沉闷的嗡鸣,轮胎卷起浑浊的水浪,载着她朝南山路的方向,一头扎进了泼墨般的雨幕深处,像一道绝望的弧光,没入深渊。
______
城市主干道的光明被彻底甩在身后。驶入南山路,如同潜入了另一个世界。
灯光稀疏得可怜,惨淡的光晕仅能勉强照亮灯柱下方圆几米的地面,更多的地方是浓稠得化不开的黑。路两旁的行道树在狂风暴雨中疯狂舞动,虬结扭曲的枝干在昏暗中不断变幻出鬼手般的剪影,抽打着湿透的空气,发出呜咽般的嘶鸣。
手机导航毫无预兆地开始抽搐。屏幕上的蓝色定位箭头剧烈地来回摇摆、跳动,像一颗垂死的心脏在做最后的挣扎。几秒钟后,信号图标彻底变成刺目的灰色,无GPS信号的提示冷冰冰地定格在那里。
操！林小满低声咒骂,不得不捏闸减速。失去了数字世界的指引,四周是完全陌生的黑暗迷宫。雨水模糊了视线,只能凭借车灯微弱的光束切割开前方一小片视野,看清脚下泥泞不堪的小路和两旁影影绰绰的枯败植物轮廓。车轮碾过深深的积水坑洼,溅起的冰冷泥水拍打在小腿上,寒意刺骨。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越来越重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每一次跳动都震耳欲聋,沉重地砸在雨声的鼓点上。
恐惧和压力如同冰冷的水蛇,缠绕着身体,缓慢而坚定地向上勒紧。她不得不深呼吸,试图压下那股从胃里翻涌上来的恶心感。
不知绕过了多少个潮湿泥泞的弯道,在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尽头,一个巨大的、破败的轮廓缓缓浮现。
一道高耸、腐朽的铸铁大门,铁条间的花纹模糊不清,爬满了湿漉漉的深色藤蔓,如同古老的血管。大门顶端,44号的白色门牌只剩下半块4,像一个残缺的诅咒符号,在风雨中摇摇晃晃,发出细微却令人心悸的吱呀声。大门紧闭,门内一片更加深邃的漆黑。
后门……后门……林小满环绕着这堵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高墙骑行,车灯划过湿滑冰冷的墙面,寻找那传说中的铁皮小门。
找到了！
在庄园一个极其隐蔽的转角处,靠近墙根的位置。那扇门比她想象中更矮小,也更肮脏。整扇门由锈蚀斑斑的铁皮钉成,许多地方被暗绿色的厚厚霉斑完全覆盖,像是恶性的苔癣。它歪斜地嵌在同样长满霉斑的砖墙上,如同一个强行嵌入墙体的腐朽疮疤。
更怪异的是,一靠近这扇门,之前震耳欲聋的风雨声仿佛被一层无形的隔音玻璃挡在了外面。
寂静！
绝对的、近乎真空的寂静,瞬间笼罩了她！
空气变得异常沉重,浓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巨大的阻力,仿佛吸进来的不是空气,而是浓稠的、冰冷的浆糊。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强势地钻进鼻腔——那是混合了极度湿冷（仿佛地窖深处）、浓烈陈腐的木头朽烂味和……一种仿佛封闭多年的地下洞穴才有的、积聚了无数尘埃的霉菌气息……不,更像是……坟墓打开时涌出的、混合着泥土和更深层腐败的味道。
林小满感到胃里一阵强烈的翻滚,喉咙发紧,忍不住吞咽了一下。冰凉的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滴落,坠在铁皮门微微渗水的灰黑色锈痕上,悄无声息。
她站在原地,寒冷和更深层次的阴冷交替侵袭着身体。心脏在刚才的死寂中狂跳过后,似乎又因这诡异的沉寂而被攥紧,有种被活埋的压抑感。
狠狠搓了几下冻僵的手指,几乎失去了知觉。她深吸一口气,那味道呛得她喉咙发痒,硬生生憋住,屏住呼吸。
叩…叩叩。三声短暂的敲击,带着她自己的心跳节奏。
死寂吞噬了敲门声,没有任何回应。
等了几秒,心脏在无声的真空里跳得更加慌乱。她从湿透的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冰冷的白光在雨夜中像一个惨白的幽灵。她哆嗦着点开订单详情,找到那个0444的联系号码。
播出。听筒里几乎立刻传出尖锐、刻板的忙音：嘟——嘟——您拨打的号码无法接通……
寒意,如同实质的针尖,瞬间爬满了整个后背！脊椎骨上掠过一片颤栗。
妈的！林小满把心一横,一种破罐破摔的狠劲涌上来。她用尽力气,朝着那冰冷的铁皮门提高了嘶哑的嗓音：
喂——！外卖到了——！
嘶哑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撞出波纹,显得格外突兀和脆弱。就在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瞬间——
嘎吱吱吱——！
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锈蚀金属被强行撕裂的摩擦声骤然响起！那扇看起来早已锈死的铁皮小门,竟然朝着院子里面,极其缓慢、无声地…打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
门缝内,是浓郁的、化不开的黑暗。
一只毫无血色的手,从门缝后那片纯粹的黑暗中,悄然无声地伸了出来！
那只手瘦骨嶙峋,上面覆盖着一层松弛、枯萎的皮肤,死尸般透着青白色,皮肤下蓝紫色的细小血管扭曲可见。指甲异常的长,呈现出诡异的灰黑色,有些已经裂开,边缘带着粘稠的深褐色污垢,像是泥土,又像是凝固的……
它僵硬、缓慢地抬起,如同提线木偶的肢体。指尖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感,轻轻刮擦过门缝边缘冰冷刺骨的铁锈,发出细微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呲呲声。然后,像用尽了力气,精准地垂落下来,搭在了外卖塑料袋的提手上。
那冰冷、干枯、带着铁锈般磨砂质感的指腹,无意地、轻飘飘地擦过了林小满握着袋子的、裸露的手背皮肤！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高压电流瞬间穿透般的冰寒,从被触碰的那一小块皮肤上猛地炸开！闪电般沿着手臂的神经向上蹿,半边身体瞬间麻痹！极致的冰冷,顺着血管狂潮般涌入心脏！冻得她连血液都要凝固！
她瞳孔猛缩,出于生物最本能的防御反应,她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抽手！快跑！,但四肢百骸却像被注入速冻液,肌肉、神经全部失去控制,僵硬得如同朽木！
那只青白的手,已经紧紧攥住了塑料袋的提手处。嶙峋的指骨因用力而更加暴突出来,惨白皮肤下细小扭曲的青色筋络如活物般微弱地鼓动着。下一个刹那,一股远超想象的、巨大的力量猛地爆发！
嘶啦！袋子被粗暴地、毫无悬念地拽了过去！
装面的塑料碗在袋子里剧烈翻滚撞击,滚烫的汤汁发出哗啦的闷响,在万籁俱寂的雨夜里炸开,刺耳得让林小满头皮发麻！
砰！！！
铁皮小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内部狠狠推上！发出一声极其沉重、闷实、如同巨大棺盖落下的轰响！门轴仿佛在不堪重负地呻吟,震荡的余波久久不散。
冰冷刺骨的雨水中,林小满如同被钉住的石雕,僵硬地维持着递出外卖的姿势。手背上刚刚被那枯指擦过的地方,一点火烧火燎的灼痛感正疯狂蔓延开,尖锐地刺入神经。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力道之大,让她感觉肋骨马上就要碎裂开来！
叮——！
一声清脆、短促,在她此刻的感知里却如洪钟般震耳欲聋的手机提示音,穿透磅礴的雨幕,狠狠扎进了她的耳膜！
她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从湿漉漉的外卖服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沾满水渍,模糊一片。她胡乱地用雨披袖子擦拭,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划开屏幕。
一条新的平台通知映入眼帘,文字冰冷生硬：
【系统通知：订单[蔷薇庄园后门]五星好评已确认】
【顾客(匿名)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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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内容】:
谢谢夜宵,味道很鲜。请再接我一单。
鲜……林小满喉咙里发出一声窒息般的抽气,胃部猛地痉挛！
她猛地抬头,瞳孔因极度的惊惧而缩成一点,死死地盯着那扇重新恢复封闭、布满铁锈和霉斑的冰冷小门。门缝深处那片凝固的黑暗,仿佛变成了无数道冰冷的视线,轻易地穿透了铁皮和雨幕,牢牢钉在了她的身上,让她无处遁形。
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再也压制不住！
呕——！
她猛地弯腰,踉跄一步冲到墙根,双手死死撑住冰冷的、布满湿滑苔藓的墙壁,对着墙角浑浊腥臭的积水剧烈地干呕起来！但胃里空空如也,只有苦涩的胆汁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咙,灼烧着食道。浓烈的腐烂霉变气息混合着雨水的腥咸,粘稠地将她裹住,像一张浸泡在尸液里的、冰冷沉重的裹尸布。
______
第三天夜晚。
饥饿像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终于碾碎了恐惧构筑的摇摇欲坠的堤坝。林小满蜷缩在不到十平米的廉价出租屋那张吱呀作响的折叠床上,被子蒙过头顶,像个自欺欺人的茧。但墙壁缝隙里钻进来的冷风像那个雨夜延伸而来的冰冷手指,屋外呼啸的风声则如同鬼影幢幢的哭泣与低语。
胃袋饿得已经不再痉挛,而是一种空虚灼烧的钝痛。冰箱里连一片蔫掉的菜叶子都不剩了。
避开……避开高危区……只接市区单……不会有事……她一遍遍地催眠自己,声音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低弱得像蚊蚋。
按下开关键,手机屏幕幽幽亮起,惨白的光打在她憔悴的脸上,眼下两团浓重的青黑像是永不褪色的瘀伤。她点开那个黄蓝相间的图标,抢单页面刷新。
几个普通的快餐单一闪而过,不等她冻僵的手指做出反应,瞬间已被火箭骑手们刷走,留给她一个冰冷的已抢光提示。
她的视线紧紧黏在屏幕上,每一寸肌肉都在渴望、也在恐惧着。
时间缓慢地爬行。窗外的风刮得更急,老旧的窗框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突然！
叮咚——！
一声清脆而冰冷的提示音响彻寂静的小屋！不像是刷新出普通单子时的柔和音效,更像是……冰冷的金属坠地！更诡异的是,屏幕完全没有刷新列表,一条信息——一个强制弹出的信息框,带着鲜亮扎眼的柠檬黄色边框,中央赫然是那串她已经熟悉到骨髓里的、令人作呕又无法抗拒的天文数字配送费图标！
订单内容强制占据整个屏幕：
【配送地址：[废弃游乐场星辰乐园,售票处右侧旋转木马下方（具体位置有地标）]】
【备注：送到棕色小熊旁边（请仔细辨认）】
【配送物品：1份
麦乐小熊套餐（含新款粉色小兔玩偶及兔耳发箍）】
配送地址下方,猩红的警示标犹如凝固的污血,刺目地写着：高危！废弃区域！安全责任自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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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底部,一个刺目的倒计时框正在疯狂跳动,鲜红的数字无情流逝：
59
...
58...
57...
56...
滴答……滴答……
墙角的某处渗水,似乎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晰。一股粘稠、滑腻的阴冷感,像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从门缝下、窗隙里蔓延进来,悄然地缠绕上她的脚踝。
林小满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巨大的恐惧像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她胸口！
手机不受控制地从指间滑落,重重摔在床边铁架子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巨响！
她惊恐地抬起头,浑身筛糠般抖起来,瞪大的眼睛里血丝密布,仓惶地扫视着房间狭小的空间。头顶那盏昏黄的老式白炽灯管,随着她粗重的喘息猛地剧烈闪烁了几下！噼啪作响的电流声在寂静中撕裂开,光线明明灭灭,将她投在墙上的影子扭曲成狂舞的鬼魅！
灯光稳定下来,但那股深入骨髓的冰冷气息并未消散,反而像一层霜,凝固在空气里。更诡异的是,那墙角清晰的滴答声……竟也消失了！只有一种黏稠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包围了她！
视线,带着惊恐的惯性,挪回掉在床角的手机屏幕。
那倒计时的红色数字,稳稳当当、无声无息地停留在：
15
。
它不再跳动了。
那猩红的数字15,像一个永远无法消弭的凝固血点,镶嵌在惨白的屏幕上,如同深渊之眼,嘲弄地、森冷地注视着她。
冰凉的恐惧从脚底板顺着脊椎闪电般窜到头顶,瞬间冻结了所有思维。
她终于彻底明白过来。
拒绝
选择
那冰冷的提示音,那天花板诡异掠过的白影,这突然停滞的时间……
都是无声的宣告：这根本不是一个选择题。这是一道无法逃避的命令。
______
星辰乐园早已不是乐园。
巨大的钢铁骨架残骸布满锈迹,狰狞地刺向深蓝色的夜空,仿佛某种远古巨兽的森白肋骨。风在断裂的过山车轨道、空洞的卡通城堡躯壳间肆无忌惮地穿梭,发出千奇百怪的声音——尖锐如同哨子的呼啸,沉闷如同垂死者的喘息,断断续续如同孩童的呜咽……
空气浓稠得如同劣质的油污。强烈的铁锈味、破败木头腐烂的酸败味、枯萎植物的泥土腥气、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焚烧过后的焦糊气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沉重、压抑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沉沉压在林小满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窒息感。
她的小电驴前灯像风中的残烛,仅能勉强照亮前方几米的一片污秽狼藉——地面散落着破碎的塑料玩偶肢体、烧焦变形的金属构件、湿透粘成一团的纸质垃圾。手机屏幕的冷光映着她那张惨白如纸的脸,额前细碎的刘海被冷汗和污浊的空气粘在皮肤上。
按照导航（这信号居然没断）,她绕过倾颓的卡通城堡大门,驶向售票处的方向。巨大的旋转木马框架终于出现在被车灯划破的黑暗中央。曾经绚丽的彩漆早已剥落殆尽,巨大的顶棚破开几个狰狞的大洞,像被某种巨爪撕开。斑马、独角兽、南瓜车……蒙着厚厚的、灰绿色油污般的垢壳,形态扭曲狰狞,原本憨态可掬的面孔只剩下黑洞洞的凹陷眼窝,直勾勾地朝向每一个闯入者,散发着无声的诅咒。
林小满的心跳得像是要撞碎胸腔。她在木马腐烂斑驳的混凝土基座旁停下,手电光柱颤抖着扫向售票厅和木马基座之间的阴影处——那个订单备注提示的位置。
在基座一个向内凹陷的角落阴影里,静静坐着一个轮廓。
那是一只……被世界遗忘和虐待的泰迪熊。
它很脏。原本该是棕色的蓬松绒毛,几乎全部板结在一起,黏成一块块污秽、油腻的硬板,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不知名的深色污渍。硬板裂开的地方,露出里面枯黄、结块的劣质填充物,像溃烂的伤口。一只纽扣眼睛早已不知所踪,留下一个黑洞洞、边缘参差不齐的窟窿。另一只眼睛是浑浊的塑料珠,灰蒙蒙地、诡异地歪斜着,仿佛正费力地……向上翻着白眼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的脖子。熊颈部的缝线几乎断裂,整个头颅被外力强行拧转成一个绝对不可能的角度——一个令人联想到断头娃娃的角度——就那么硬生生地转向她来时的方向,用那只空洞窟窿和那只灰白歪斜的眼睛,凝视着她。
依照那荒谬订单的要求,那份崭新的、裹着快餐店特有的油炸和纸壳包装气味的麦乐套餐粉色兔偶（包装盒还散发着微弱的新塑料味儿）,就放在这只残破肮脏的熊玩偶旁边……
这场景本身就散发着令人作呕的不祥。
但林小满全身的神经,此刻都被另一种铺天盖地的感知紧紧扼住了喉咙——
它在看着她。
它无处不在。
从她的车灯照亮旋转木马轮廓的那一刻起,一股冰冷得毫无生命气息、带着浓烈粘稠恶意的视线,就如附骨之蛆,死死锁定了她！
那视线没有方位！它来自断墙后污秽的阴影来自某个破烂斑马空洞的眼窝深处来自售票厅黑洞洞的破碎窗户甚至……来自她身后那片吞噬光线的无边黑暗深渊里这感觉如芒在背,像冰冷的湿蛇缠绕上脖颈,带着审视猎物般的耐心与冰冷戏谑！
林小满全身僵硬,后背的肌肉绷紧到极限,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强弓,每一根弦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冰冷的汗水瞬间从额角渗出,沿着太阳穴滑下,痒得像蚂蚁爬行。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每一次吸气,鼻腔灌入的都是冰冷的腐臭与沉重的恶意。
没有退路。那停滞的15像催命的符咒。
她艰难地、强迫自己一点点弯下腰。膝盖的关节因为恐惧和僵硬,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几乎要触碰到冰冷潮湿、布满苔藓和湿滑污垢的地面。伸出的右手臂如同生锈的机器臂,每一个动作都需要巨大的意志力去驱动,克制着不使它剧烈颤抖。套在一次性薄膜手套下的指尖冰凉。
呼吸在廉价口罩形成的狭小空间里变得滚烫又艰难,喷在脸上的热气更添烦躁。那短暂的、最多几秒的动作时间,在她扭曲的感官里,被无限拉长。当她的目光不可避免地扫过残熊那只空洞的眼窝窟窿时——那黑洞里并非纯粹的空无,仿佛有一星点暗红的光,在深处粘稠地、极其缓慢地……旋转、闪烁……
手机,在牛仔裤口袋里,突兀地一震！
嗡！
那震动隔着湿冷的布料传来,力道不轻！如同冰冷的针猛地刺入大腿！
啊！
林小满像被高温烙铁烫到一样,惊叫着猛地弹直了身体！剧烈起伏的胸膛几乎撞到自己下巴。强烈的惊恐下,她几乎是本能地、跌跌撞撞地向后连退两步,差点绊倒在自己刚停稳的电动车上。
是信息！她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冰冷的汗水和雨水让光滑的手机壳变得难以把握,差点再次脱手！屏幕点亮：
【系统通知：订单[星辰乐园旋转木马]送达已确认。五星好评已自动提交！】
【温馨提示】感谢您的准时送达与专业服务！顾客高度满意,期待再次为您派单！合作愉快！^_^
高度满意
期待再派单
那冰冷的微笑符号像一记耳光抽在脸上！
就在林小满的视线被屏幕幽光占据的十分之一秒内——
她的耳朵,清晰地捕捉到了一丝声音。
不是错觉！
极其细微,极其短促。
……嘻……
轻飘飘的,如同被风撕碎的旧报纸,带着一种扭曲变形的、属于孩童声音的稚嫩轮廓,却又空空洞洞,毫无生气。那声音仿佛不是来自外界,而是直接在她脑髓深处、紧贴着头骨的位置响起的！
嗡——！
林小满的头皮骤然一紧！颅腔内仿佛有千万根钢针同时炸开！所有的血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她猛地抬头！动作幅度之大,几乎扭到脖子！
惊惶、混乱的目光,带着濒临崩溃的恐惧,疯狂地扫视四周！
手电光柱被她慌乱的动作带动,剧烈地晃动！刺眼的光束如同狂乱的刀剑,劈砍向旋转木马顶层断裂的金属支柱——光斑里只有斑驳的铁锈！
光束狂扫过另一匹破马空洞的眼窝深处——深不见底的漆黑！
光束扫过远处城堡黑黢黢的破窗——只有破碎的边缘如同獠牙！
光束扫过地面堆积的垃圾阴影——污浊混乱,静止不动！
什么都没有！
视野里没有看到任何活动的、能发出声音的存在！
但那无处不在的、冰冷刺骨的、裹挟着恶意粘稠如油膏的注视感,非但没有因为她的惊惶四顾而有丝毫减弱,反而更加凝实、更加沉重！
它沉甸甸地、带着实质般的压力,死死碾在了她的后颈之上！像有无数冰冷的指尖在那里缓慢滑动。
绷紧到极致的神经之弦,彻底崩断了！
跑！
必须立刻逃离！离开这个活见鬼的地方！
求生的本能在这一秒压倒了所有！林小满近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回到电动车边,身体因为剧烈的颤抖和腿软而狼狈不堪。手指在沾满雨水又冰冷的斜挎包里乱抓乱掏,指甲不断刮擦着冰冷的车钥匙金属头,发出一连串尖锐的喀喇噪音！越是急切,越是找不到那个小小的孔洞！
终于！
哔——！哔哔哔——！！
电动车被触发的防盗警报骤然发出尖锐、凄厉到刺破耳膜的啸叫！如同垂死的野兽在喉咙被割断前的最后挣扎！这毫无预兆的响声在死寂的废墟上空凄厉地回荡、扭曲、撞击着破败的墙壁！惊起黑暗中一片无形的、充满恶意的涟漪！
她胡乱地扭动钥匙！
呜——嗡！！
电机的嗡鸣声撕裂了警报声！林小满根本来不及调整姿势,几乎是挂在了车把上,猛地将油门拧到了最大！车子发出一阵狂暴的嘶吼,如同脱缰的狂兽,弹跳着向前猛冲而去！轮胎碾过一片破碎的玻璃,咔嚓声令人心悸。
她蜷缩着身体,埋着头,不敢再回望一眼,任由湿冷的风像鞭子一样抽在脸上！眼角余光在剧烈颠簸中瞥了一眼抖动不已的车头后视镜——
镜片里,只剩下一片被狂暴车灯撕碎的、狂乱扭曲的黑暗画面！破败建筑的轮廓在动荡的光影中疯狂变形、蠕动,融合成巨大的、狰狞的鬼影！刚才那个阴暗的角落,光线扫过的最后一瞬,那只脏污的、断脖的残熊,在剧烈摇晃的光斑边缘模糊地闪现了一下。
它那咧开的、污秽褪色的绒毛嘴巴……
似乎在黑暗中……
无声地……
扯得更大了
______
市二医院老院区的地下室走廊,像一条冰冷的墓道。
惨白的顶灯年久失修,在布满水渍裂痕的天花板下明明灭灭,光线每一次熄灭,黑暗都如同浓厚的墨汁瞬间灌满整个空间,再亮起时,只觉更加阴森惨淡,影子被拉扯得如同厉鬼。
地面铺设的暗绿色方块地砖,每一块都散发着深入骨髓的寒气。那冰冷的触感穿透薄薄的橡胶鞋底,肆无忌惮地钻进脚心、蔓延到小腿,像无数根冰针在刺扎骨髓。死寂无声。空气仿佛凝滞成半凝固的胶体。唯一能清晰听到的,是头顶老式排气扇发出的低沉、单调的嗡嗡低鸣,以及远处隐藏在墙壁里的冰冷金属管道,因温差变化不时发出的咔哒……咔哒……异响,如同某种东西在冰冷的束缚中,轻轻扣着棺材板。
林小满手里提着那个外卖专用保温袋,袋子沉甸甸的。此刻,那份鲜虾粥（滚烫送达）的重量,不再是便捷快餐,而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滚烫的热量隔着保温材料传递出来,灼烧着她的掌心。与这滚烫形成地狱级反差的,是周围要将她彻底冻结的绝对低温。
她的身体在冰火两重天中微微发抖。视线尽头,是一扇巨大的、如同银行金库大门般的厚重不锈钢门。门板光洁冰冷,反射着走廊顶灯惨白的光。门中央,贴着一个异常醒目、颜色刺眼的猩红警示牌：冷冻重地,非请勿入！强行闯入后果自负！
在警示牌上方,一个小小的绿色电子指示灯牌,在黑暗中执着而冰冷地亮着：运行中三个字,像一句无情的判词。
门禁通道的侧边角落,突兀地摆放着一台落满厚厚灰尘的老旧触屏登记台,外壳是早已过时的厚重塑料灰白。就在林小满脚步僵硬地靠近那台机器一米左右的距离时——
滴！
毫无感情色彩的冰冷电子合成女声突然响起！机器灰暗的屏幕猛地亮了起来！
惨白的背光映照着屏幕顶端的几行小字：
访客身份识别：临时授权（紧急物品配送）。
请确认本次配送的核心目的：（请点击下方选项）
屏幕上没有多余的信息,没有输入框。只有中央位置,孤零零地悬浮着一个方框,内部是一个按钮标签。
仿佛设计者确信,来这里的人,都只为了一件事。
标签上的文字清晰无比：
[送达物品（逝者生前心愿）]
逝者……生前心愿……
鲜虾粥……滚烫送达……
林小满的呼吸瞬间停滞！一股比太平间寒气更刺骨的冰流,狠狠攫住了她的心脏！冰冷的恐惧像无数只蚂蚁,瞬间爬满了她的四肢百骸！眼前浮现出那只从铁门缝隙里伸出来的、毫无生气的青白手臂,似乎能感受到那指甲上冰冷的污垢擦过皮肤的触感。
这碗粥！这份滚烫！这带着浓郁人间烟火气的食物！究竟是为了慰藉谁的胃……平息谁的执念又是谁,在这扇厚重大门背后零下几十度的绝对寂静里,还在无声地渴望着这稍纵即逝的……属于活人的一丝温热
她的指尖剧烈颤抖,悬停在冰冷的、布满油腻灰尘的触摸屏上方。
滴——！！
电子女声突兀地再次响起！极其尖锐！仿佛对犹豫者的催促！
几乎在声音响起的同时,那扇沉重的、如同隔绝生死的不锈钢大门内部,发出一阵低沉压抑的轰鸣！
咔嚓……轰隆——
巨大的门体如同沉睡的巨兽开始苏醒,在液压装置的驱动下,带着令人牙齿发酸的、金属摩擦的艰涩声响,缓缓地、僵硬地……向内侧滑开！
一道狭窄的缝隙出现了。仅仅够一个人侧身挤入的宽度。
缝隙里面,是绝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浓稠黑暗！灯光似乎被某种未知力量彻底阻挡在外,无法深入分毫。只能借着走廊微弱的光,勉强看到门后是一段同样冰冷金属铺就的台阶,向下延伸。
一股更加浓烈的、带着地下深层冻土和金属冰冻气息的寒流,混合着强效消毒水的刺鼻味道和浓得呛人、仿佛强酸浸泡过蛋白质的福尔马林溶液气息,从那条缝隙中汹涌喷薄而出！仿佛来自地狱的风！
这股气息瞬间将走廊里的空气冻成了寒冰的碎片！无数细小的、看不见的冰晶如同暴雨般扑打在林小满裸露的每一寸肌肤上！侵入她的鼻腔、喉咙、肺叶！激得她浑身剧烈一颤,眼泪无法控制地涌了上来！
手里的保温袋,那个装着滚烫鲜虾粥的袋子,此刻像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它的存在本身,在此情此景下,带着一种对这片死亡禁地、对那可能存在的冰冷接收者的莫大亵渎！
身体的本能在疯狂尖叫：跑！转身就跑！逃离这个鬼地方！
但肌肉,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绑,钉在原地。
冰冷的黑暗缝隙,如同通向未知深渊的入口。
不锈钢门沉重而缓慢地滑动,低沉的摩擦声如同无数把锯子切割着她的神经。
林小满的嘴唇被牙齿咬出了血腥味。
她闭上眼,又猛地睁开！
眼瞳深处,最后一丝属于活人的光亮,被一种更深的麻木和某种被逼到绝境的诡异决心取代。
一步。
她侧过僵硬的身体,提起脚上仿佛重愈千斤的腿。
带着那份违背此地本质的滚烫祭品。
带着一身的冰冷和恐惧。
踏入了那条狭长、冰冷、充满防腐剂与绝望气息的缝隙。
一步踏进了那片纯粹的、仿佛连时间都被冻结的……
永恒的黑暗。
______
租屋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机油。
林小满把自己塞在床和墙壁形成的逼仄夹角里,冰冷的墙壁透过薄薄的衣衫渗入骨髓。手机屏幕是这片灰暗空间里唯一的、也是充满毒性的光源,幽幽的白光映在她脸上,照出她近乎偏执的神经质眼神和深陷的眼窝。
她的手指像失去血液供应的僵尸爪子,指尖是冰冷的,在滚烫的手机屏幕上艰难地滑动、点击。布满血丝的眼球疯狂转动,搜索屏幕左上角那个齿轮图标——设置入口。她像在沙漠濒死边缘寻找水源一样,在一层又一层嵌套的选项菜单里疯狂下潜。
APP设置
-
高级设置
-
隐私条款与免责声明……
一页页冰冷的、冗长的、充斥着专业法律术语的文本瀑布般冲刷而下。密密麻麻的灰色小字如同无数僵死的、纠缠在一起的冰冷绳索。她的视线在因不可抗力因素……、自然灾害、战争、暴乱等意外事件……、平台对配送过程中超出其合理控制范围外的风险不承担……等段落上焦急地、徒劳地搜寻。
妈的……哪里……喉咙里挤出干涩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绝望像潮水一波波涌来。
突然！
一个微弱的记忆碎片刺穿了混沌！
入职培训！那个昏昏欲睡、只为了混时长和补贴的下午！那个秃顶的、语调毫无起伏的老培训师,似乎……似乎在某一个PPT的角落,极其隐晦地、用极其官方的口吻含糊带过一句……
另外,在极其罕见、理论上存在的非标准化场景中,例如遭遇非自然人用户发起异常订单确认行为,或遭遇系统强制派送指定高危区域指令时……平台设立了……最终申诉机制……位于……相关责任协议的附加细则……
非自然人用户……强制派送高危……
就是它！
林小满濒临崩溃的神经猛地绷紧！她粗暴地向上滑动页面,指甲在光滑的屏幕上划过刺耳的刮擦声。
找到了！
在免责声明的冗长灰色条款瀑布的底部,一个被压缩到极小、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灰色区域,标注着一个毫不起眼的星号(*),后面跟着一行同样灰色、字体极小、需要放大了看才能勉强辨认的文字：遭遇非实体用户异常确认及强制派单（含高危区强制触发）,如需申诉,点此链接＞＞＞。
那个＞＞＞符号小得像一个微不足道的污点。
手指僵硬得像冰凌。她尝试了几次,才终于艰难地用冰冷的、颤抖的指尖,狠狠按下那个链接。
屏幕短暂一黑,瞬间跳转！
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界面。界面风格与所有平台模块截然不同。
纯白！
整个界面是没有任何杂质、没有任何装饰、纯粹到令人心悸的惨白色！
这惨白的背景中央,唯一存在的事物,是一个巨大的、边缘锐利、颜色极其鲜艳——如同刚刚从动脉里喷涌而出、尚未凝固的污血般的圆形按钮！
按钮上同样简洁、没有丝毫修饰的纯黑文字：
[永久拒接非实体用户订单
(高危)]
按钮正下方,一行毫不起眼、却如同冰锥刺目的纯黑色小字：
警告：本操作系最终指令,一经触发不可逆转。执行后可能导致不可预测的衍生后果（包括但不限于服务异常中止、账号永久锁定等）。平台系统对于该操作可能引发的任何关联后果,不承担任何解释、赔偿及相关法律责任。操作前请务必再次确认！慎重！慎重！*
不可逆！未知后果！不承担任何责任！那连续两个加粗的慎重！字眼,像两个滴血的惊叹号,砸在林小满几乎被恐惧烧灼殆尽的心上。
未知后果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睡在死人冰柜旁边还是等着被那些东西真的留下来当点心吃
极致的恐惧在这一刻,终于被更汹涌的、一种近乎同归于尽的歇斯底里的愤怒和求生的本能彻底压垮、点燃！
她的喉咙里溢出一声模糊的、介于呜咽和咆哮之间的绝望嘶吼！如同受伤的困兽发出的最后哀鸣！
指尖凝聚了身体里最后所有的力气,带着摧毁一切的绝望和疯狂！不再颤抖！带着千钧之力！带着玉石俱焚的决心！
狠狠砸向那块巨大的、血红的按钮！
咔……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某个精密电路中微小保险丝熔断的轻响,从她紧握的手机内部、从贴近掌心的位置传了出来。
手机屏幕——就在按钮被按下的瞬间——骤然熄灭！
如同一盏生命之灯被强行掐灭！彻底变成了一块冰冷、纯粹的黑色石板！
秒针的每一次跳动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死寂重新吞噬了狭小的空间,带着一种诡异的、如同真空般的沉重感。这死寂比刚才的疯狂搜索更加令人窒息。
林小满僵在墙角,保持着砸下手指的姿态,脸上的疯狂凝固了,然后眼里的光,一点点、一点点地彻底黯淡、消失。
绝望的冰水从头顶浇下。
轰！！！
被死死攥紧的手机机身,如同一个濒临爆炸的炸弹核心,骤然爆发出极其剧烈的嗡鸣！机身在手中疯狂震动！
与此同时——
刺眼夺目、如同地狱岩浆般粘稠猩红的强光！瞬间从彻底漆黑的屏幕上爆发出来！
红光不是闪烁！而是以摧毁人视觉神经的极限频率疯狂地、无序地、撕裂般地在屏幕上狂舞！
整个房间被彻底染红！墙壁、天花板、林小满惨白的脸和惊恐扭曲的表情……全部被笼罩在这片地狱血池般疯狂跳跃的光芒里！
嗡鸣声骤然拔高！变成一个前所未有的、高亢到极限的、仿佛一万把金属哨子同时被吹响到极限又用锉刀刮擦哨壁的极度噪音！
嘀嘀嘀嘀嘀嘀嘀——！！！！！！！！
这声音带着超越人类忍受极限的能量,如同无形的毒针,狠狠刺穿耳膜,直插大脑深处！
啊啊——！！！
林小满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本能地将这如同灼热烙铁般的手机猛地扔了出去！
噗！
手机撞在墙角一堆待洗的旧羽绒被上,沉闷地陷了进去。可怕的警报声被厚实的羽绒部分吸收,沉闷了许多,但那疯狂闪烁的猩红光芒,却像是血管里喷出的血,透过被子的纤维缝隙和缝隙,更加诡异地跳跃闪耀着,将昏暗的房间切割成无数晃动的血色光斑！
林小满双手死死抱住快要被撕裂的头颅,痛苦地蹲了下去,蜷缩成一小团。感觉自己的脑浆在这疯狂的噪音和光影中被搅拌、撕碎！每一根神经都在灼烧！痛！痛不欲生！
整整十秒！毁灭性的红光和噪音地狱持续了整整十秒！
然后——如同被快刀切断！
红光！声音！瞬间消失！
世界陷入了纯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和寂静之中。只有尖锐到令人头晕目眩的耳鸣,如同鬼魂的哀嚎,在她自己的头骨内部持续盘旋、撞击。
窗外,城市深夜里应有的背景噪音——远处高架桥上连绵不断的车流滚动声、楼上住户抽水马桶的冲刷声、冰箱压缩机的嗡嗡声——所有的声音,全部消失了！
一种真空般的、令人窒息的、厚重如铅的铁幕死寂,沉沉地压了下来,包裹了整个空间。
林小满彻底瘫软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身体控制不住地抽搐。心脏疯狂地撞向喉咙口,喉咙里全是腥甜的血气。脑子里一片混沌,只有高频噪音残留的嗡鸣在回响。
就在她精神即将完全崩溃的边缘……
寂静。
窗外,一声极其微弱、却又因为环境的绝对寂静而被放大到无比清晰的……提示音。
响了。
叮咚！
那声音如此熟悉！她听过无数次！是她完成配送订单后,平台系统自动弹出的订单已送达的确认提示音！
但这声音,此刻……绝不是来自她摔在羽绒被里的手机！
它很遥远,带着空旷的回响,像是在城市中心某个方向的高处……比如电信塔或者某个巨幅广告屏的控制中心
不等林小满的大脑处理这恐怖的信息——
叮咚！又一声响起！似乎来自另一个方向,更加靠近地面一些,也许是……街角那个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自动门感应器
紧接着,如同微弱的、点燃炸药的引信火花！
叮咚！叮咚！
叮咚！
叮咚！
叮咚！……
最初是零星的几点,如同深秋砸落在冰冷路面上的雨点。
但仅仅在毫秒之后——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声音瞬间连成一片！如同烧沸的巨大油锅！如同狂风暴雨般密集的冰雹砸落！成百上千！成千上万！
它们！从东！从西！从南！从北！从窗外的街道上空！从楼下邻居家的门铃！从她所处的这栋老式居民楼每一层楼道里的声控灯开关！从更遥远、仿佛来自地下的深处——地铁站、地下商场的出口广播……甚至更可怕地,仿佛直接穿透了她所租住这栋破旧楼房那薄薄、开裂的墙壁！从天花板内部空洞的缝隙！从地板下腐朽的管道夹层深处！
四面八方！无孔不入！360°立体环绕！
整个城市！仿佛变成了一个庞大无匹的、由数以亿万计的蜂鸣器组成的活体！每一个都在发出那个单调、冰冷、毫无情感、催人欲狂的提示音：叮咚！
无数个叮咚声汇聚成一片冰冷黏腻的、带着疯狂同步律动的恐怖声浪！淹没了距离,淹没了空间！像一场针对她灵魂的倾盆冰雨,彻底、无情地将蜷缩在角落里的林小满吞没！
每一个叮咚！每一个！都在她早已被撕裂的耳膜深处、在她几乎烧断的神经纤维里,被强行地、同步地扭曲！异化！重组！
变形为那个冰冷彻骨、毫无生气的电子合成音节组合：
您——的——外——卖——即——将——送——达——
出租屋的门板内侧。
老旧木门因为年久湿气,靠近门槛的下方边缘,出现了一道细微的、不起眼的弯曲裂痕,不足一毫米宽。
此刻。
一丝丝极其微弱、冰冷刺骨、带着地下深层冷冻库所特有的……金属与凝结尘埃气息的气体……正无声无息地……从那条最细微的缝隙里……
丝丝缕缕……
渗透了进来。
这股气体极其缓慢地贴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地面……宛如拥有生命的、粘腻的冰冷凝胶……开始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
所过之处,地面上细小的灰尘颗粒,无声地凝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霜。空气的温度,以人类皮肤能感知的速度,飞快下降。
蜷缩在地板角落的林小满,维持着一个极其不自然的、如同冻僵青蛙的姿态。只有眼珠子在眼眶里疯狂转动,如同受惊到极限的困兽。每一根寒毛都竖了起来,皮肤紧绷到极限,过滤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微不可查的异动。
冰冷的气息已经缠绕上她光裸的脚踝皮肤。那刺骨的寒意,正沿着小腿的肌肉纹理,缓慢而坚定地向上爬行……
她的瞳孔骤然缩紧！收缩得像针尖一样！巨大的、几乎要将整个眼球撕裂的惊惧,瞬间冻结了她！
门外……
在隔绝了那淹没城市叮咚地狱的唯一屏障之外……
紧贴着门板……
一种新的、清晰无比的摩擦声。
不是脚步。
是某种极其沉重、庞大,仿佛由坚硬物质构成的东西……在被强行拖拽、移动！
它与粗糙的水泥地摩擦着……发出艰涩、粘滞的……让人牙酸的——
滋啦…………
一小段拖动的距离后,短暂停顿。
然后……
滋啦……滋啦……
缓慢。
沉重。
艰难。
每一次拖动,都带着冰与石摩擦的艰涩和巨大的重量感。
那声音每一次响起,都伴随着一股更加清晰的、如同冰箱冷冻室最深处弥漫出来的凛冽寒气,穿透薄薄的门板,扑在脸上。
它移动得并不快。
但那每一滋啦的声音响起……
都意味着……
它……向门口……靠近了一步。
一步。
又一步。
拖着某种沉重的……
沉重的……
无法抗拒的……
使命。
近了。
到了。
死寂无声。
手机屏幕上,那几行字消失后凝固的、死尸皮肤般的白光,也熄灭了。
房间彻底堕入了纯粹的、密不透风的、如同沥青般粘稠的黑暗之中。
然后——
滋啦————
一声比之前所有声响加起来都更加巨大、更加贴近、更加沉重悠长的金属与地面的摩擦声！！！
就紧贴在门外！
近在咫尺！！！
那声音巨大到让整扇门都在震动！门框边缘积累的尘土簌簌落下！门轴上传来不堪重负、濒临断裂的呻吟！
撞击不！是某种沉重巨大的东西,完成了最后的移动,停在了门外！死死顶在了这扇薄薄的、毫无防护能力的木门之上！仿佛占据了门前全部的空间！
林小满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牙齿发出清脆的、连续不断的咯咯咯敲击声！如同在敲响属于自己的丧钟！她的身体在巨大的恐惧下,无法控制地剧烈抽搐起来！像一只被电流击中垂死挣扎的鱼！
黑暗如同凝固的实体,压在眼皮上。
那绝对的寂静再次降临。
这一次,比刚才城市淹没在叮咚海洋后的死寂,更加纯粹,更加厚重,更加令人绝望！因为它来自于门外那庞然巨物抵达终点后的……绝对静止！
空气凝固成巨大的冰块。
滋……滋……
极轻微、极轻微的电流波动声,在她怀里响起。
是她的手机！那台刚刚制造了光怪地狱后彻底黑屏的手机！
它屏幕中心,一点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的、介于惨白和冰蓝之间的微弱光点,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再次浮现了出来。
光点无声地闪烁。
一下。
两下。
三下。
然后……屏幕艰难地、像被无形的力量强行点亮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区域。
屏幕顶部状态栏的位置。
没有任何网络信号标识。
只有一个图标,在微弱地、固执地亮着。
那是一个小小的、异常普通的定位图标：一个简洁的水滴状箭头。
此刻,箭头内部,一点猩红如血的光芒,正在微微闪烁。
箭头旁边,没有坐标,没有街道名称。
只有一行简单、微小、却冷到灵魂深处的字符——
定位中…
0.01米
手机屏幕的光点顽强地跳动着。
那行小字——
定位中…
0.01米
凝固在黑暗里。
像一句冰封的判词。
紧接着。
无声无息。
手机屏幕下方,整个APP的主界面如同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强行操控着刷新。
一张崭新的订单卡片。
缓慢地……如同沉甸甸的裹尸布……覆盖了所有的信息。
订单卡片不同于之前的所有。
背景是凝固污血般的暗红。
配送物一栏没有图片。
只有两个冰冷、锐利如刀的纯黑大字：
签收
预计送达时间：
正是——
此时此刻。
倒计时：
0。
一个巨大的确认送达按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制性的力量感,弹了出来。
按钮颜色是……
深邃无边的……
纯黑。
死寂。
然后——
笃…笃笃……
极其轻微、极其缓慢的敲门声。
三下。
短促。
间隔清晰。
如同雨夜里那只青白手掌主人收下外卖时一样的节奏。
敲在门板上。
如同……
敲在了她的心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