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战死边境后,哥哥确诊了创伤后失忆症。
只因我扇了假千金一耳光,他第十次将我和猫赶出家门。
我昏迷在雪地。
而陪了我十年的猫,为了找人救我,溺死在了水里。
我醒来那日,哥哥军营里的战友,照样不经意告诉我:
北昭就是嘴硬心软。
那天他赶走你后,一句话都没再搭理假千金。
还在营里酗酒吐血,一直念着你的名字。
南初,你去跟他说一句好话,他立马会接你回家。
我抱着小猫早已冷透的身体。
这一次,我听腻了。
那个我忍耐了十年的哥哥,那些只留在了别人嘴里的爱意,我也不想要了。
我彻底离家。
后来却听闻,哥哥恢复记忆,不顾军纪离开军营。
大雪夜失魂落魄,逢人就问:
你们有没有……见到我的小初
1
我怒极的一耳光,扇在假千金脸上时。
顾北昭回来了。
北城接连半月大雪。
他从军营里赶来,军装还未褪下,带进满身的寒意。
我扬起的手,要再扇向假千金另外半张脸时,手腕蓦然被攥住。
随着突兀剧痛传来的,是侧目看到的,顾北昭怒意凌然的一张脸。
他气到声线震颤:
顾南初,你越来越变本加厉!
温染半张脸红肿,急声愤然解释:
我……我只是看小猫可爱,摸了一下。
南初姐,你不满可以说我,何必动手打人
我挣脱不开顾北昭的手,冷然看向温染:
我的东西,碰一下你也别想!
再有下次,你那只手就……
顾北昭脸上怒意汹涌,似是再也听不下去。
他怒声喝止了我的话:够了!
一旁的保姆叹了口气。
看向我的眼神,也像是看着一个撒泼的疯子。
只有我的猫,龇着牙竖着毛,护在了我的脚边。
顾北昭神情失望至极。
看向我,又似是碍于身份,不好对我一个亲妹妹怎样。
他视线扫了一圈,终于落在了我的猫身上:
这样凶的东西,回头伤了大院里的孩子,怎么收场
行了张婶,把它扔出去。
他太懂我在意什么。
我脑子里一瞬嗡鸣,本能急切抱起我的猫,再死死拢在了怀里。
十年里,早就没人会护我了。
说没有不安是不可能的。
但我仍是挺直了脊背,怒然直视顾北昭:
那就连带我一起扔了!
正好,没人再伤你的温染妹妹!
温染一双眼,委屈得通红:
南初姐,你不喜欢我,我搬出去就是。
你明知道哥哥最在意你,不可能舍得让你走。
我与顾北昭,二十余年的兄妹。
而温染认识他,也已十年,自然同样了解他。
顾北昭十六岁从军,性子最是吃软不吃硬,最恨被人威胁。
温染话落,他眼底短促划过的那点迟疑也散了。
只剩下神情冰冷看向我:
那就跟猫一起滚出去。
顾南初,你以为我会求你留下来吗!
我抱着猫径直往外走。
身后,是顾北昭怒极的声音:
滚出去了,我看谁还敢准她回来!
2
我不愿回头。
保姆追上来,连声叹息:
南初啊,顾副营长这些年多不容易。
你明知道,他心里其实是最在意你的,你也该懂事些了。
这十年里,所有人都这样说。
可我,越来越感受不到半点,顾北昭所谓的在意。
我走出军区大院时。
大院里的军人军属见到我,也都如往常一般,连声劝我:
顾副营长没了父母。
这么多年一个人操持顾家,又照顾你。
他就是刀子嘴,其实最疼你啊……
南初,你怎么也不可怜可怜你哥……
一群人摇头唏嘘,看着我,如同看着无知胡闹的孩子。
这样的话,我听了十年。
十年里,我也总因为这样的规劝。
而从愤怒委屈,变成对顾北昭的心疼和愧疚。
可这一刻,我忽然感到,万分的不甘。
我侧目,看向一群军人军属。
开口时,声线艰涩:
可没了父母的人,不只他顾北昭啊。
我也同顾北昭一样,是十多岁丧父丧母。
也曾在他悲恸消沉时,学着踩着凳子,给他熬药熬粥。
也从最骄纵任性的小公主,学会隐忍退让。
温染占了我的书房,占了我的哥哥。
我再恨她,骂她,她也好好在温家住了十年。
可没人听得见我的话。
只有新一轮的劝诫和责备:
你哥一个军人,向来不善言辞。
可他打心里最疼你这妹妹,咱大院里谁不知道
听婶子的,给你哥好好认个错。
你低个头,他哪里还舍得赶你走
可是,十年了,我与他吵了十年。
哪一次,低头认错的又不是我
我再不想听,往大院外走,迈入灰白的雪地里。
不知走了多远。
身后嘈杂指点的声音,终于渐渐消散。
我眼前,却突然好一阵发黑。
入目苍茫的雪地,也开始旋转晃动。
我拉回一丝理智,才想起自己还在高烧。
我卧病在床,已经三天了,顾北昭不曾从军营回来过。
可前不久,温染趁着我不舒服,想抱我的猫。
我预感不好,心里警铃大作。
才挣扎爬起来,与她争执间动了手。
再是得了消息的顾北昭,立马赶了回来。
我情绪失控,连病也一时忘了。
直到现在,雪地里的寒风迎面刮来,像是刀子扎在脸上。
我强撑着的那点力气,立马像是抽离的丝线。
身形一晃,就栽进了雪里。
意识的最后,我在模糊里看到我的猫,贴在我脸旁,急声呜呜地叫唤。
再是急切奔向了,我离开的军区大院的方向。
我在雪地里,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再醒来时,人已在医院。
我得到消息,我的猫跑回军区大院时,不慎溺死在了院落的小水池里。
顾北昭的战友,替我收殓了猫的遗体,送到了我的病床边。
十年了。
它陪了我十年,早已老了,却到底没能寿终正寝。
我看向小小的篮子里,身体早已冷硬了的猫。
良久,怎么也回不过神来。
顾北昭的战友,在我身旁叹气劝说:
北昭啊,就是嘴硬心软。
昨天他赶走你后,一句话都没再搭理假千金。
还在营里酗酒吐血,一直念着你的名字……
男人说了许多。
末了,仍是那一句:
南初,你去跟他说一句好话,他还不立马会接你回家
我失神看向眼前这个,如同之前的无数个人那样的、永远为顾北昭辩解的人。
良久,才扯动嘴角:那我的猫呢
3
男人一时语塞。
半晌,才不甚理解地再开口道:
只是一只猫,也不是谁存心……
我周身的血液,刹那似是全往头顶冲。
身体颤栗间,我嘶吼出声:它不只是一只猫!
话落时,巨大的无力感,又迅速席卷我全身。
它死了,死了……
我掌心死死攥成拳,打着点滴的手背,扎针处迅速倒流出猩红的血。
我视线赤红看向眼前人:顾北昭呢他人呢
男人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温染昨晚……
见到猫落在水里,吓得不轻,这会也住了院。
所以,顾北昭去陪受了惊吓的温染了。
我扯掉了手背上的针,忍着一瞬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冲出了病房。
医院就这么大。
我在同一层的尽头病房,看到了坐在病床上的温染。
十年的愤恨,在这一刹那汹涌而出,摧毁我的理智。
我几乎是扑了进去。
像是一个十足的泼妇,疯了般揪住了温染的头发。
是你动了我的猫,是不是!
我不相信,平安会自己失足落水。
温染神情一瞬惊惧,看向病房门口,又迅速红了眼。
顾北昭拿了诊断单进来,愠怒声线在我身后炸开:
顾南初,你疯了!
他上前一把拽开了我,怒极口不择言:
不过是养了只猫。
为那畜生你都闹了多少次了,死了正好清静!
我似乎听到,脑子里紧绷的那根弦,刹那断裂的声音。
回过身,用了十足力道的一耳光,狠狠扇在了顾北昭脸上。
顾北昭似是还想训我什么,张嘴却再没能发出声音来。
脸上怒意还未散去,他身形猝然僵住。
十年了,我们吵了十年,却从未这样动过手。
我周身都在颤,死死盯住他的脸:
平安不只是我的猫。
它一开始是被送给谁的,十年了,你忘了吗!
顾北昭的眸底,划过一丝茫然。
哦,他就是忘了。
十年前,爸妈死后,他悲恸昏迷了一场。
之后关于和爸妈和我的所有事情,他全部不记得了。
只有断不掉的血脉亲情,让他继续认着我这个亲妹妹。
顾北昭听不明白:
不就是十年前跑过来的一只野猫吗,还能是给谁的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曾经永远最疼我护我的哥哥,如今面容里只剩下冷漠和疑惑。
医生劝我:那是他内心的自我防护机制。
南初,他忘了也好,你不要去刺激他。
好歹血脉亲情在那里,他不总还是你哥哥吗
可是,他真的还是我哥哥吗
除了身体里流淌的那点同样的血液。
我与他之间,还剩下什么呢
眸底倏然酸涩不堪。
我猝然背过身,咽下眼底的湿意,仓皇离开病房。
身后,顾北昭恼怒抓住了我的手臂:
别总这样故弄玄虚装可怜。
顾南初,你到底什么意思
4
我汹涌的情绪,渐渐竭力被压下,理智拉回。
医生说,不要去刺激他。
何况,十年了。
他如果能想起来,早就想起来了。
我回身,慢慢平静推开了他的手道:
没什么意思。
视线余光里,看到顾北昭的眸底,似是急切,似是无措。
我回了自己的病房。
窗外是苍茫的雪,我看得失神。
我在这第十个到来的冬天里,突然不明白。
这十年里,我执意不愿走。
到底还在坚持什么,期待什么。
那个十年前的顾北昭,不会再回来了的。
我其实比谁都清楚。
我办了出院,带着猫回了军区大院,将它埋在了院里的槐树下。
槐树是我爸还在世时种下的,如今早已亭亭如盖。
或许将平安埋在这里,我爸妈的亡灵,可以接到它。
安葬好平安,我再回了屋,简单收拾自己的几件衣物。
拉开抽屉,从最底层翻出那张录取通知。
这还是我两年前拿到的,量子化学的研究生录取单,三年的有效期。
新兴的专业和领域,万里挑一的录取率,弥足珍贵。
两年前,我思来想去还是放弃,只因就读院校还在千里外的江城。
我不放心顾北昭,想着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万一他被温染被其他人欺骗算计。
到时没有我在他身边,谁能护他周全
但现在……
我不想再搭上自己一辈子的前程,守着一个对我只剩下厌憎的人了。
最后一件衣物放进行囊时,门口倏然响起一道沉冷的声音:
你做什么
我侧目,就看到顾北昭面容紧绷,站在卧室门口。
男人军装笔挺,我渐渐在他脸上,找不到半点、那个十六岁少年的影子。
我只看了一瞬,就侧开了目光。
开口时,到底是没有说实话:
研究院忙,我想着索性搬过去住。
我倒也不必让他知道我要离开。
否则他要是表现得漠不在乎,我或许也会有点难过。
这世上,我们都已无父无母。
真正至亲的人,也就彼此了。
顾北昭盯着我的行囊,看了好半晌。
再不轻不重哦了一声,没有多问。
他回身,径直下楼,果然并不在意。
我再清点了书籍,又看向床边那只相框。
上面是我与爸妈三个人的合照,是爸妈离世那年拍下的。
拍全家福那天,顾北昭贪玩跟军营里的新兵打球,忘记了拍照的事。
爸妈说不必搭理他,与我先拍了张三个人的合照,说改天再补上一家四口的全家福。
可惜那之后不久,南边边境中越战事吃紧。
爸妈与顾北昭远赴边境,再后来,就是爸妈离世,顾北昭失去记忆。
那张全家福,到底再无法补上。
三个人的合照,像是某种预兆。
顾北昭忘记了我们,活进了一个人的世界里。
我努力了十年,也到底没能再将他拽出来。
视线有些模糊,我将合照小心收进行囊。
准备离开时,顾北昭却突然又上了楼。
他端着只冒着热气的碗,神情说不出的别扭:
温染说小年要吃饺子,我不小心多煮了,你也吃点好了。
5
我看向那碗热腾腾的饺子。
良久,到底是没能说出拒绝的话。
我与他,二十余年的兄妹。
他十六岁前,倾尽全心照顾我的时间,甚至比爸妈还要长。
我想,就当是最后一次了。
这碗饺子后,我们也算是兄妹缘尽了。
我坐在茶几旁吃饺子,记忆里熟悉的味道。
顾北昭从八岁开始,就已经学会踩着凳子,给我煮东西吃。
猝不及防间,眼泪不知怎么落进碗里。
顾北昭坐在我对面,语气有些无措和不自然:
猫的事,真跟温染没关系,她那时候一直在我旁边。
改天……再帮你领只猫回来好了。
我哑声:不用了。
顾北昭似是一时不知再说什么。
好一会,才又开口道:
张婶说,你明天要去给爸妈上坟。
我抬眸,看了他一眼。
明天是爸妈的忌日,何况,我也快离开了,自然要去看看他们。
顾北昭有些仓皇别扭地侧开了视线:
我跟你……跟你一起去吧。
十年里,每次爸妈的忌日,都是我吵着闹着要他一起去。
这是第一次,他主动提出来。
我埋头,扒拉着碗里的饺子。
汤里浮着一点葱花,我不吃葱,他不记得了。
但我仍是忍着厌恶,慢慢吃完,再轻声道:嗯。
顾北昭沉默了半晌,终于斟酌开口道:
温染也受了惊吓,你不要再去为难她。
我心头刚涌起的半点暖意,刹那像是被浇了一盆凉水。
所以,他忽然的低头示好,是因为这个啊。
吃下去的半碗饺子,倏然让我倒尽胃口。
我放下筷子,良久,慢慢平复了情绪,起身平静道:
我吃饱了,先走了。
我与他吵了十年。
到现在,忽然不剩下,哪怕与他多争执一个字的力气。
我拿过行囊往门外走。
身后顾北昭追了上来,声线急切而不解:
温染毕竟……只是一个孤儿。
我再不愿说一个字,径直去了研究院。
隔天一早,我带了祭品,去给爸妈扫墓。
顾北昭没有来。
我在墓前待到临近中午,絮絮叨叨与他们说了半天的话。
回应我的,只有无声的墓碑。
和阴沉沉的天色里,被风卷起的灰白的雪。
顾北昭直到我起身要离开时,才姗姗来迟。
他匆忙赶来,看向我,似是想解释什么。
大抵也只会是,温染情况不好,让他一时走不开之类的理由。
我不想听的。
我提着装过祭品的篮子,无声走过他身边离开。
他在我身后,忽然声线嘶哑叫了我一声:南初。
带着难得的一星半点的愧疚。
6
迟到了爸妈的忌日,他罕见地放软了声线。
十年里,这也是他头一次,不再连名带姓声线冷漠地叫我。
可十六岁前的顾北昭,叫我小初,叫我小妹。
却唯独不曾叫过我一声南初。
我回身,听到他再开口道:
温染突然又不舒服,所以多耽搁了一会……
在他身后墓碑上,爸妈的合照,似乎正看向我。
怜悯的、痛惜的。
心头倏然一刺,我本能打断他的话:
在这里,能不能不要提温染
大概我语气实在算不上好。
我与他之间,这么多年难得的一点平和,还是被打破了。
顾北昭有些恼羞成怒蹙了眉头:
怎么不能提,她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吗
这么多年她一直陪着我们,乖巧懂事……
我强压着的情绪,到底有一瞬的失控:
她陪的是你,不是我。
顾北昭沉了脸,还想说什么。
我打断了他的话茬:我研究院忙。
你想待就待一会吧,我就先走了。
我往墓园外走。
身后男人的声线,含怒而不甘:
不就因为迟到了一会吗
一个连拍合照都只会拉上你的爸妈,我来或不来,重要吗
风卷起飞雪,灌入我的衣领。
寒意入骨,我回身,无声看向他。
解释了十年的话,到如今,我再不想说了。
我看着顾北昭站在风雪里,紧抿着唇。
良久,没有动。
他难得脱下了军装,换了一身深灰素色的衣服。
许是为了方便照顾温染,许是为了来祭拜父母。
十年里,总是凌厉的眉眼间,似是也柔软了几分。
我看向他身后,只有荒凉死寂的墓地。
我在他那样紧绷的面孔里,又似乎看到了,一种类似落寞和无助的东西。
我如同十年里的无数次,心头有一瞬的触动。
却又无比清楚,再也不要心软了。
他永远不会想起来,也永远再不会是那个,在意我的哥哥。
十年了,我尽力了。
他以为是怎样,就是怎样吧。
我回身离开。
到了墓园外,再看向里面时。
隔得远,风雪里他的身影早已模糊。
却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像是独自一个人,被丢弃在了原地。
我忽地想起,十年前我远赴边境,接他回家。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失忆的他。
他似乎也是这样,站在雪里看向我。
神情茫然,不知所措。
7
我打小对哥哥的感情,甚至胜过父母。
爸妈总是忙。
爸爸是营里的司令,妈妈是营里的模范女兵。
他们的爱,给了国家,给了人民。
剩下的,才能分给我和顾北昭。
他们离家时,就找了保姆张婶照顾我们兄妹。
我幼时不懂事,总是想爸妈。
就赌气不愿吃张婶做的饭,不愿穿张婶准备的衣服。
张婶总是唉声叹气:
南初,你要懂事一点啊。
你爸妈是为国争光的大英雄,你要以此为荣,乖乖听话。
顾北昭护在我身前。
才八岁的少年,一副老成模样,板着脸为我说话:
小初只是想爸妈而已,她希望被陪伴没有错。
张婶说什么,我都没有哭。
顾北昭一挡到我身前,我忽然万分委屈,眼泪簌簌往下掉。
那一天我五岁生日,离家两个多月的父母,说好回家。
却因异地军营临时训新兵,没能赶回来。
我不依不饶,打翻了饭碗,闹着要吃妈妈煮的水饺。
顾北昭去军区大院的邻居大婶家,借了份水饺。
他踩着板凳,烧了水,给我煮饺子。
张婶在一旁吓得不轻,怕他被烫着,却怎么也没拦住他。
那是顾北昭第一次给我做饭。
一碗饺子没煮透,还有些夹生。
但我一边哭,一边吃了个干净,连汤都喝完了。
顾北昭坐在我身旁安抚我:
爸妈忙,你还有哥哥啊。
哥哥替爸妈陪你。
哥哥学下厨,给你做跟妈妈做的、一样好吃的饭菜。
他摸了摸我的头:小初,不要难过。
吃完哥哥带你去买蛋糕,好不好
我泪眼朦胧侧目看他,看到一副大人模样的少年,自己却也红了眼。
他也想爸妈,他不说。
爸妈总是离开再回来,回来再离开。
只有顾北昭,日复一日,永远陪在我身边。
我渐渐长大,也渐渐理解父母。
后来顾北昭十六岁时,表现优异,进了军营。
南边发生战事,爸妈想带他一起去见见战场,历练一番。
他跃跃欲试,却唯独放心不下我,执意拒绝时。
我已能懂事劝他一句:
哥哥去吧,家里有张婶,我会照顾好自己。
那是我记忆里,顾北昭第一次离开我。
我想念他,不敢跟人说。
数着日子,盼了一天又一天。
先盼来的,却是半月后,学校传达室的一个远途电话。
那天天气晴朗,校内路面平坦。
我从教室跑去传达室时,却不知怎么,半路摔了一跤。
我抓着听筒,好久,才听到那边顾北昭的声音。
声线模糊而嘈杂,我只听到他嘶声叫我:
小初,小初……
多的一个字,再没有了。
我再听到的,是极低的剧烈的呜咽呕吐声。
传达室外晴空万里。
却又似在那一刹那,灰白死寂。
8
我已记不清。
火车哐当了多少天,才将我带去了南边。
记不清得到爸妈丧生的消息时,内心是怎样惊惧茫然。
只还能依稀记得,军区首长亲自带我去医院看顾北昭。
北市天气晴朗,南边却罕见下了雪。
顾北昭就站在医院雪地前,面容苍白,看着我。
良久,才开口:你是……顾南初
那样恍惚,而陌生的眼神。
那是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叫我。
他悲恸后高烧昏迷了一场,再醒来时,忘掉了我,忘掉了爸妈。
回程时,他忽然提出,想带上一个小姑娘一起。
他说那是战场上的一个幸存儿,家人丧生,就留下了她。
爸妈出事后,顾北昭高烧住院那些天,那个女孩刚好与他同一病房。
其实,也就七天而已。
我不清楚,那七天里他们是怎样相处。
更不理解,一个非亲非故的陌生孩子,顾北昭为什么要带她回去。
我试图劝他:这样的孤儿,会有福利院收留的。
顾北昭突然侧目,看向了我。
他声线平静:一个可怜孩子,只是帮助一下而已。
那样平常的一句话。
我却第一次在他声线里,听出了一丝不满和冷意。
陪我一起过来的张婶,心疼得连连掉眼泪,颤着声轻声劝我:
一个小孩而已,北昭想带回去就带回去吧。
南初,他是太痛才会忘了,别再刺激他了……
我一瞬恍惚。
军区里的众人,也都劝我:
就先由着他吧。
小初,他虽然忘了,但醒来听说还有个妹妹,立马答应跟你回去。
小初,你们兄妹俩,什么都还是从前那样的……
我再说不出话来。
我以为,顾北昭只是一时遭受巨大创伤,才会冲动胡来。
直到温染跟着我们回去,住了一年又一年。
顾北昭不再关注我。
也不再理会爸妈曾在他刚入伍时,送他的那只叫平安的小猫。
再直到我第一次,听到温染叫顾北昭哥哥。
我刹那失控,歇斯底里狠狠扇了她一耳光。
顾北昭怒极将她拉到身后,看向我的眸底,是再不掩饰的怒意。
我才忽然感觉,那年冬天死在了南边的,似乎不只有我的爸妈。
十年,那个从前最疼我护我的哥哥,与我再无和平。
9
拉回绵长思绪。
我离开墓园,回了研究院。
跟师哥周淮一起,继续做手上的课题。
周淮刚读完量子化学的研究生。
回了研究院,就给院里教授当了助理,算是颇有所成了。
得知我也决定去江城读研,他颇为欣慰地说笑道:
脑子总算是开窍了。
等你读完回来,我争取去当个副教授,将郑导助理的位置让给你。
我侧目笑应:头还没秃就想当副教授,省省吧。
我看向他,却不知怎么,视线模糊没能看清他的脸。
只有些恍惚听到,他猝然沉了的声线:
你……你怎么回事
脸上有汗滴落到资料单上。
我才后知后觉,自己不知何时出了冷汗,连后背都是黏腻。
头昏脑涨,手上的笔落到了地上。
可能是之前墓园里吹风受了凉。
也可能是临近离开,这些天许久不曾有过的,想起太多和顾北昭和爸妈的曾经。
我终于真正意识到,那个十六岁前的顾北昭,是真的走了。
这十年里,极少生病的我,还是病了。
像是身体里强撑的那根弦,突然还是被抽去。
周淮慌乱起身,搀扶我起来道:
去医院吧,我早说过让你不要太拼……
他话音未落,看向我的脸,又似是忽而明白了什么:
那个温染,还是赖在你家里
我说不出话来。
视线天旋地转,身形一晃差点栽下去。
周淮眼疾手快扶稳我。
半晌迟疑后,径直将我打横抱了起来,快步走出研究院。
我模糊听到,他替我愤然的声音:
就算是失忆了。
那样为了一个外人,冷落了你那么多年的亲哥哥,哪里还值得你半点留恋
我轻声:不留恋了。
这一次,真的不会了。
他是真的忘了,彻彻底底全忘记了。
我徒劳无功挣扎了十年,才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周淮急步抱我走出去。
到研究院门外时,却被人拦住了去路。
我耳边,突然听到顾北昭沉冷含怒的声音:
把她放下来!
顾南初,大庭广众跟人搂抱,像什么样!
周淮不愿松手,冷笑为我鸣不平:
你不是早就不管南初了吗,现在在这装什么
10
顾北昭声线更是愠怒:
她想怎样是她的事,但别丢了顾家丢了我的脸。
何况,温染还在上学,更丢不起人。
又是温染,又是温染。
这十年里,他极罕见的每次找我,几乎都是因为温染。
争执声渐渐引来旁人。
如同从前的每一次一样,连院里的几个教授,都帮顾北昭说话:
周淮,人家兄妹俩自己的家事,你就别瞎掺和了。
南初啊,有话跟你哥好好说。
他总也是关心你,还能害你不成
这么多年,我们都看在眼里……
我只剩下无力。
我又睡了很长的一觉。
再醒来时,我已躺在军区大院的家里。
窗户开了道缝,顾北昭坐在窗前。
这十年里,他似乎是第一次待在我的卧室里。
我好一会,才看清他指间的那点猩红。
他竟然在抽烟,茶几上放了烟灰缸,堆积了不少烟蒂。
他当了十年的军人,打小对自己的生活习性,向来要求格外严苛。
我从前从不知道,他已经会吸烟。
我实在诧异,好半晌没能回过神来。
这么多年,我们总是无尽的争执。
我好像也已有太久,不曾这样仔细打量过他。
他垂着头,灯光下身形似乎陷在了阴影里。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突然竟发现,他似乎瘦了很多。
连侧脸面颊眼窝,都有些凹陷了。
或许是操心温染,或许是军营里忙碌的缘故。
总之,不会是因为我。
我看着他。
可能是自己终于决定了离开,心绪反倒平静了许多。
顾北昭抽完了手上的烟,才似是有所觉,侧目看向了我。
看到我醒了,他也没有太大反应。
手上烟蒂捻灭进烟灰缸里。
他起身,仍是淡漠的不甚在意的语气:
醒来就行,病了就在家多待几天。
女孩子家家的,注意一点。
就算是师兄妹,也别上赶着往人家身上贴。
这么多年,这似乎还是他第一次关心我。
如果,这算得上关心的话。
我心头像是堵了层棉花。
但开口时,到底是习惯了不跟他好好说话:
我师哥好得很。
我的事情,不需要你管。
顾北昭蹙眉看向我:能有多好
能像亲人一样,事无巨细照顾你
能全心全意对你好,没有半点居心叵测
十年里,他身为亲哥哥,对我漠不关心。
如今,却还能说出像亲人一样这样的话。
我听得好笑,声线说不上是抑制不住的委屈,还是愤然:
他当然能!
这么多年他事事关照我,至少比亲哥哥,要强得多!
顾北昭面容一僵,许是被我气到,半晌都没说话。
好一会,他才冷笑了一声:那就好。
卧室门被敲响,温染绵软的声音传进来:
哥哥,南初姐好些了吗
11
顾北昭早已习惯了这个称呼。
应声时,他声音明显柔和下来:
醒了,没什么事。
你想进来看看,就进来吧。
我下意识拒绝:我不见她!
自己的至亲被人抢走。
如今我都要走了,总也能任性一次,不要再见到她。
从前我再受尽委屈,至少我的卧室,可以自己选择不许谁进来。
但这一次,顾北昭却冷声道:
她只是想看看你。
顾南初,前些天她就因为你的猫,受了不小惊吓,你别再伤她的心。
这是他第多少次,提起温染因为我死去的猫,受到了惊吓
平安死时的惨状,又浮起在我眼前。
我听得实在可悲又可笑,看向眼前人,只感觉这张脸变得面目模糊。
出声时,我嗓子里像是有刀子划过:
平安死了,一条活生生的生命。
你能看到的,就只有温染受到了惊吓吗
顾北昭面容浮起不耐:只是一只猫,也是不慎落水。
不都说过了,改天再给你买一只吗
卧室门径直被推开。
温染端着只汤碗走进来:南初姐,我给你做了吃的。
我太阳穴突突直跳,想起身将他们全部赶出去。
可额头滚烫,头痛欲裂,挣扎着还是没能起身。
温染将汤碗放在了我床边。
葱花令人作呕的味道,钻入我的鼻子。
我差点吐出来,侧目就看到那碗葱油面。
汤上浮满了葱段。
十年里,顾北昭从不关注我的喜好。
可温染却早就知道,我最厌恶葱。
她无辜关切地看向我,眸底却是挑衅。
如同这十年里的无数次。
我没有力气起身,也就剩手上一点力气。
额角青筋跳动,我用尽全力伸手,将那只汤碗狠狠扫落在地。
清脆声响突兀。
一晚热腾腾的葱油面,混着瓷碗碎片,刹那只剩满地狼藉。
顾北昭彻底黑了脸:
顾南初,你又发什么疯!
温染一番好意,还特意学的下厨,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满目都是红,嘶吼出声:
我不吃葱,不可以吗!
顾北昭气极了,连声冷笑:
前些天那碗葱花水饺,你不是吃得好好的吗
挑三拣四,你就是处处跟温染过不去!
我心口生疼。
说不出话来,只死死瞪着他,不愿示弱。
顾北昭怒道:不想吃那就别吃了。
染染,跟哥哥出去。
卧室门砰地被摔上。
一片狼藉混乱的卧室,刹那只剩无边死寂。
水饺洒落一地。
八岁的顾北昭,为了哄五岁生日的顾南初,第一次下厨煮了水饺。
而如今,二十五岁的顾北昭,忘掉了顾南初二十三岁的生日。
自从父母出事,顾北昭失忆后,我就再未过过生日。
除了我自己,也渐渐没人再记得是哪一天。
我躺在床上,看向灰白的天花板。
我今天的生日,照样没人记得。
顾北昭说,那碗放了葱的水饺,你不照样吃了吗
可我只是每年生日,都总忍不住想起,五岁那年生日,他给我煮的那碗饺子。
摸着我的头,温柔说的那声:
爸妈忙,但哥哥永远陪在你身边。
骗子。
没关系,没关系。
我很快就要走了。
是他先丢下我的。
这一次,我也不要他了。
12
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想着。
我再也不要跟他和温染,哪怕多待一天了。
等睡一觉身体好一些,就跟院里申请,提早去江城。
我没有家了。
江城异地他乡,也不会是我的家。
但至少,那里可以实现我的事业和梦想,实现爸妈曾对我的期许。
我睡得浑浑噩噩。
忽然感到有些呼吸不过来,脸上脖子上传来异样的触感。
我吃力睁开眼,却猝然看到一只奶白色的小猫,趴在了我身上,舔舐我的脸。
我猛然受惊,被吓到灵魂差点出窍。
不等回神,已经周身颤栗抓过猫扔了出去。
猫爪挠过我的手臂,留下很浅一道红痕,却让我一瞬毛骨悚然。
我尖叫失声,卧室门猛地被推开。
温染看向被我扔到了地上、瑟缩呜呜叫唤的小猫。
她刹那通红了双眼:
南初姐,你有气也不该对一只小猫撒。
哥哥说平安出了事,你很伤心。
我特意听他的,千挑万选才给你找了这一只。
我对猫有心理阴影。
幼时贪玩,被猫咬过一口后,我就最怕这种动物。
十年前,温染见到过,我只因为别人院子里有猫,就吓得拔腿就跑。
所以后来,顾北昭失忆后忘了平安。
他在自己院子里见到它,厌恶说要送走时。
温染立马装怜悯,说将猫给我养好了。
她只是故意跟我过不去。
可我舍不得爸妈送的小猫被丢弃,强忍着恐惧,还是将平安养在了自己身边。
十年的时间,我拼尽全力克服恐惧,也只能接受平安这一只猫。
现在,她又拿这事来装好人对付我。
顾北昭听到动静进来,看到缩在地上的猫,也一脸怒不可遏。
口口声声舍不得平安,却对这样小一只猫,都能下狠手。
顾南初,你简直没救!
手上被抓到的位置,并不疼。
却像是扑来的洪水猛兽,让我不寒而栗。
我死死抓住被角,不愿示弱让温染看笑话,却仍忍不住周身颤抖。
温染总会一遍又一遍,无数次提醒我,顾北昭怎样彻底忘记了我。
顾北昭轻轻拍着温染的后背:
怪我,早该料到她这样心思恶毒。
我侧目,在模糊的视线里。
终于再找不到哪怕一星半点,曾经那个哥哥的影子。
其实人再深的感情。
失望攒够了,心死大概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我想,我不是一天都不想跟他一起待了。
是哪怕一刻,都不想了。
原来真正决定离开时,那些不舍、担忧、挂念,突然也就没了。
13
顾北昭似是察觉到我的目光。
他侧目,对上我的视线,眸底只余无尽失望。
他声线只剩冷意:
这么多年,我自认跟温染也尽力对你了。
既然你这样排斥,那你……就搬出去生活吧。
十年了。
闹得最凶的时候,他也不曾先开口撵过我。
这是第一次,他说:那你就出去生活吧。
我有一瞬间,感觉他是一个与十六岁前的顾北昭,长了同一张脸的怪物。
我吃力地、缓缓地从床上爬起来,再下床。
心里好像什么感觉都不剩下了。
我还能平静地穿好了鞋和外衣,再走出卧室,走下了楼。
顾北昭没有跟出来,他还在安抚着伤心的温染。
我走下楼,要出门时。
他忽然从楼上,扔下来一条围巾。
我最熟悉不过的。
是顾北昭十六岁那年,跟着爸妈去南边,临走前,亲手给我织的。
那时他不放心我,半开玩笑说:
天冷时没哥哥陪你,哥哥织的围巾,一样最暖和。
我小心收在柜子里的围巾,如今不打算再带走。
却还是被顾北昭拿出来,毫不怜惜从楼上,扔到了楼下的地板上。
我抬眸,他就那样冷冷看着我道:
自己的东西就拿走,谁还能有功夫帮你扔
我怔怔看了他片刻。
他瘦到快不能看的一张脸,就那样冷漠地、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这十年,真是没意思啊。
我收回视线,再蹲身,将围巾捡起,扔在了茶几旁的垃圾桶里。
我不需要哥哥了。
他曾给的东西,也早不需要了。
我离开家,再去了研究院,跟院里打了报告。
去江城读研,之后留在那边研究院,不再回来。
一切打理好后,我拿了行囊。
再没迟疑,买了最早车次的火车票,去往千里外的江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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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周淮执意陪我去火车站。
又说千里迢迢路途遥远,我一个女孩子怕不安全。
他买了同一车次的车票,坚持要送我过去。
我怎么也拗不过他。
看他排了长队好不容易买到票,又帮我提行囊。
我看着他颀长的背影。
在恍恍惚惚里,又看到那个年少的顾北昭的影子。
很多很多年前,我也与顾北昭数次去外地。
他也是这样,万般不放心。
替我拿所有的东西,守在我身旁,寸步不敢离。
我一瞬失神间,身后似乎有人在叫我。
半晌才回神看过去,就看到了军区大院里熟悉的面孔。
是大院里的军属赵婶,和她的丈夫赵营长。
他们手边也拿着行李,该是刚好也要去外地。
赵婶一如往常关心我:
这是要出远门吗
南初啊,跟你哥哥说了没有啊
我半晌沉默。
还是不想多解释,只应道:说了的。
赵婶神情狐疑,又看了眼周淮,显然不太信。
打我记事起,他们夫妇就很喜欢我,也对我照顾颇多。
我年幼时,偶尔小打小闹与顾北昭吵架。
赵婶总会护着我道:
北昭,你妹妹还小,你要多让着她。
大院里的许多长辈,也都是这样。
不过,那都是太久以前的事了。
后来顾北昭失忆,大院里军营里所有人的态度,就都变了。
所有人都开始只会说:
南初,你多心疼心疼你哥哥。
南初,你哥哥虽然冷落你,但心里是有你的。
南初,你去跟北昭认个错……
此刻,赵婶又叹气劝我:
是不是跟你哥吵架了啊
你哥怎么会舍得你独自出远门。
你啊,有什么事跟你哥说句好话,血浓于水啊……
连向来公正的赵营长,都沉声劝我:
兄妹哪有隔夜仇,跟你哥好好说句软话吧。
赵婶上前,就要拉我的手。
但这一次,我躲开了她的手。
我平静道:赵婶,赵营长,顾北昭早就不管我了。
说不说,没有区别的。
赵婶大概怜惜我们兄妹,一时连眼睛都有些红了。
再出声时,她声线也没了底气:
他心里……心里还是有你这个妹妹的啊。
万一哪天,就想起来了,还跟从前一样疼你呢
这话,大概早就连她自己,也不信了。
赵婶说着,似还是不甘:
我们落了点行李没拿,刚好在电话亭给军区大院打了电话。
北昭说开车帮我们送来,你……
你至少等等,当面跟他说一声。
15
可我与他之间,十年三千多个日夜,都再不曾好好说过一句话。
到如今,又还能有什么可说呢
我不想再见他。
但火车进站还要一段时间,赵婶执意跟我一起在大厅坐着。
直到近半小时后,终于有人来送东西。
来人却不是顾北昭,而是大院里的一个警卫。
赵婶神情失望不已:不是说北昭送过来吗
警卫看了我一眼,又有些不自然解释道:
顾副营长临时有事,就托我跑一趟。
赵婶拧眉:哪里会临时有事,他那会还说立马出发过来了。
警卫面容无奈。
走近了一步,低声跟她说了句什么。
赵婶视线略过我,神色怪异,再没多问。
我忽然就明白了。
该是顾北昭知道了,我也在这边。
他如今不喜欢见我的。
多半也以为,我又因跟他吵架,拿假装离家出走那一出吓唬他。
他不愿来看我演戏。
我倏而感到难堪。
为自己这样不死心,自欺欺人说只是等车,又在这里坐了半小时。
想着二十多年兄妹,或许也再见最后一面。
也好,也好,就这样吧。
我起身,看向周淮道:我们去里面等吧。
我与周淮进去。
不知怎么回头看了一眼,喧嚣嘈杂的车站入口处。
人潮汹涌里,我有一刹那,看到了顾北昭消瘦的脸。
再看时,那身影已隐入人群,消失不见。
大概,也只会是我的错觉。
16
火车哐当数日。
我与周淮到江城时,刚好是元宵节,是个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我出了火车站,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
入目里再没了北市多日苍茫的雪,我一瞬感到恍如隔世。
我搬进了研究院宿舍,又拜见了导师。
傍晚时,周淮来叫我一起去他家吃饭。
我认识周淮,是顾北昭失忆不久后。
他比我大两届。
我与顾北昭吵架,放学躲在学校里哭,饿着肚子都不想回去。
周淮也不知怎么撞见了。
他拿零花钱请我吃了碗路边摊,又送我回了军区大院。
那之后一来二去,我们渐渐熟识。
到如今,我们认识十年。
他的家人,我也见过不少次。
我初来江城,没什么认识的人。
元宵节到处其乐融融,家人朋友聚一块。
我也实在没什么地方可去,周淮执意叫我,我就与他去了周家吃晚饭。
周父周母都最是和善,周父也是军人,是军区师长。
他们跟我父母曾还在家时那样,做了满桌子我爱吃的菜。
周淮嘴上说着也不问问我爱吃什么,手上却一直帮我夹菜。
周母又从厨房里,端出来一大碗水饺,笑呵呵看向我道:
元宵节吃汤圆的多。
但周淮说你爱吃饺子,阿姨就也包了一些。
餐桌上热气腾腾,熏得我红了眼。
我埋头吃饺子,连声含糊说好吃。
火锅咕噜噜冒着泡。
我抬眸隔着热雾,又看到爸妈和顾北昭的脸。
眼睛揉一下,他们就散了,换成周家三个人温和的笑脸。
周淮和周家,都最了解我的喜好。
连窗台上新换上的花,都是我最爱的铃兰。
晚上我回了宿舍,忽然做了场梦。
梦到许多年前,我与顾北昭一起放学回家时。
我曾一时兴起问他:
要是有一天,我要丢下你去很远的地方,不回来了,你会怎么样
顾北昭指尖弹在了我的额头上,沉着脸道:
不会有那一天。
我执意追问:那万一呢
如果我一定要走,你留不住了。
傍晚时分,夕阳拖长他的影子,延伸向树荫草丛无尽的黑暗里。
顾北昭歪着头,想了好一会。
然后认真道:那如果是下雨或晴天,我就给你拿一把伞。
要是天冷下雪,我会给你递一条围巾。
我在梦里浮沉,忽然想起,那条从楼上落下的围巾。
沉夜死寂,倏然惊醒。
宿舍窗外,只有黑沉沉的夜。
哪怕我无比清楚,那条在我离开时给我的围巾,只是巧合。
我还是忽然不知怎么,感到心痛如绞。
捂住脸,无声痛哭。
17
顾北昭在寂静的二楼护栏处,站了许久,许久。
往下望去,顾南初走出玄关门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只剩下门被关上的声响。
很轻,近乎无声无息。
十年里,他们无数次吵架后。
顾南初怒气冲冲或是泪眼朦胧离家,总是会狠狠摔上门。
而这一次,她连关门时都那样平静。
只是因为,她是真的决定了离开。
不是撒气,不是吓唬。
是那颗十年里怎么也不愿死的心,终于凉了,死了。
许多年前,顾北昭曾问顾南初:
什么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呢
顾南初歪头想了很久,笑得眉眼肆意:
那一定是,我永远最喜欢哥哥!
这世上大抵没有什么东西,是永远不会变的。
只有永远流淌的时间,可以慢慢磨去无数坚不可摧的东西。
那条被顾南初小心珍藏了十年的围巾,珍藏到她连戴都舍不得戴一次。
如今躺在茶几旁的垃圾桶里,被她毫无留恋丢弃。
跟顾北昭一样。
握在护栏上的手,指尖溢出一点血色。
顾北昭想,应该是前不久在顾南初卧室抽烟时,不小心被烟头灼到了。
身后,响起温染惶恐的微颤的声音:
哥哥,要不我……去追一下南初姐吧。
手背上的青筋无声跃动,顾北昭缓缓松开了手。
再回身时,他声线很平静:不要再那样叫我。
温染不安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意识到什么,一瞬噤声。
顾北昭进了书房,习惯地想反锁门。
再忽然想起,他再不用担心顾南初进来。
十年里,顾南初也从未进过这里。
书房窗台上,放着一盆铃兰。
书桌上,放着那张一家三口的合照,爸妈和顾南初。
另外一张,是顾南初小学的毕业照。
那时顾北昭厚着脸皮,站在顾南初身后,也混进了那毕业照里。
人演一场戏,可以演多少年
顾北昭不知道。
但至少一开始时,他远远没有想过,需要十年。
那样任性那样骄纵的顾南初。
被他那样冷落欺负,却竟还是留了整整十年。
如果不是死去的平安,如果不是他那声那你搬出去吧。
或许,她甚至会忍耐更久。
可他没有时间了。
他演不了第二个十年,哪怕第二个十天,大概也不能了。
医院已下了最后通牒。
书房门猛地被推开,赵婶通红着眼气冲冲进来:
你不是说赶去火车站吗!
南初在那等了你好久,现在她走了,真的走了!
顾北昭愣怔看向来人。
好一会,他在满室烟雾里,丢下手上的烟头。
失魂落魄起身,跌跌撞撞走向门外:
走了……走了吗我去找她,叫她回来。
慌张下楼时,顾北昭踩空了楼梯,摔了一跤。
头撞在了楼梯栏杆上,他踉跄起身,又倏然清醒:
哦,是我让她走的,她不会回来了。
我的小初,不会回来了……
18
顾北昭还是去了火车站。
他坐在候车大厅里,在满目形形色色的人影里,等待顾南初。
很多年前,他也曾这样等过。
那时爸妈带上顾南初,去乡下探亲。
他因为学业忙,没能一起去。
他们回来那天,顾北昭就是这样坐着等。
那天火车晚点了,比预期的时间晚到了两个多小时。
顾北昭等到了深夜,在满心焦灼里,终于看到了爸妈和顾南初的身影。
总不会有意外的,只是晚一些而已,至亲总会回来。
那么这一次,还能不能一样
顾北昭无声坐着,等了很久。
等到傍晚时分,再是天色漆黑。
再是夜色实在深了,火车站里汹涌的人群,渐渐稀稀疏疏。
再到深夜的最后一趟车次也已经抵达。
有火车站的工作人员过来问他:
先生,到站的乘客应该都离开了。
您……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顾北昭抬眸,失神看了眼前人良久。
再哑声道:我在等我妹妹。
工作人员诧异应着:
那您妹妹或许是已经出站回家了,您可以回去看看。
顾北昭眸底,有一瞬涌起的光亮:是吗
工作人员点头道:该是这样的,站内已经没有乘客了。
顾北昭起身,踉跄离开:那我……回去看看。
他走向外面。
再在踏入风雪里的刹那,喉间倏然涌上血腥味。
他在迎面刮来的寒风里,猝不及防呕出一口血来。
身形一晃,昏迷栽倒在地。
顾北昭又进了抢救室。
醒来时,已是数日后。
病房里围满了人,有军区大院的人,还有顾南初待过的研究院的教授前辈。
周淮的父亲周师长来江城处理军务,闻讯也赶了过来。
顾北昭一场伤病,从十年前开始,他们都知道。
或者说,几乎只有顾南初,是始终不知道的。
耳边是压低的痛惜的交谈声。
医生低声跟周师长说着情况:
心脏十年前就遭重创。
那时院方断言,怕是活不过一年半载。
能硬生生坚持到如今,毅力加上运气,已经是奇迹中的奇迹了。
但现在的情况,心脏重度衰竭,实在是……
后面的,只剩很轻一道叹息。
没说完的话,意思不言而喻,时日无多了的。
顾北昭恍恍惚惚,又回想这十年。
19
十年前顾父顾母丧生那天。
顾北昭也在战场上,被子弹重创心脏。
奇迹活了下来,却到底落下了重伤,被诊断该是活不过一年半载。
那时顾南初猝然得知父母离世的消息。
在去南边的火车上,她高烧数次昏厥,差点窒息。
顾北昭知道,她硬生生熬到了云城接他。
只因这世上,她还有哥哥活着。
顾北昭最清楚不过,这世上相比父母。
十三岁的顾南初更不可能承受失去的,是哥哥。
从她记事起,他始终是唯一与她朝夕相伴的那个人。
他想,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她大概也会死的。
顾北昭不愿等到那一天,却又最清楚不过,他赶不走顾南初。
她是最倔的一个人。
除非,是她主动离开,主动丢下他。
顾北昭想,他决定不了自己的生死。
但在死前,或许他可以渐渐消磨掉,顾南初对他的依赖和在意。
顾北昭最清楚,怎样去爱顾南初,怎样哄她高兴。
也最清楚,怎样让她难过,让她失望透顶。
人不会为自己不爱的人的离开,而难过的。
那是十六岁的顾北昭,能想出的唯一的路。
顾北昭找到了温染,一个可怜的孩子,她父亲重病,缺钱治病。
顾北昭给她钱,让她帮他演一年半载的戏。
开始时,顾南初也会不甘,也会无法置信。
她第一眼看到装失忆的他时,看向他过于病态苍白的一张脸时。
眸底是很深的狐疑。
可那时,她到底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顾北昭第一次冷着脸看她。
又对温染满目在意,说要带温染回北城时。
顾南初还是被唬住,一双眼红得像是兔子。
好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还太年少,被家人纵着宠着,不谙世事十余年。
不太懂重伤重病,不懂他过快的消瘦,是因为身体出了问题。
起初的一段时间,偶尔她也会盯着顾北昭的脸,担心诧异于他的憔悴。
后来温染不断挑衅她,顾北昭不分青红皂白,护在温染面前。
事事不愿多看顾南初一眼。
一有时间,就说带温染出去玩。
顾南初渐渐沉默,也渐渐在他面前总是侧开眼,不再正眼看他。
除了偶尔委屈极了歇斯底里。
多数时候,她都不再说话。
中学能住校了,她立马搬去了学校,寒暑假都不常回来。
所以,这十年里顾北昭多数时候都在医院,被数十次下达病危通知书。
他很少能再待在军营,所谓升了副营长,也不过是骗她的。
她都不知道。
顾北昭其实真没想过,自己竟能活十年。
如果早知道,或许十年前,他不会选择欺骗顾南初。
可没人能料到,死神哪一天会来。
医生永远只说,情况不太好。
十年的蹉跎和欺骗,说不遗憾是不可能的。
但好在,现在结果大概也算是好的。
顾南初终于丢下他离开,她的余生会安然顺遂。
她再不会关注他,不会因他临近的死亡而难过。
病房的人渐渐叹息散去,只留下了周师长。
顾北昭看向窗外,大雪初霁,阳光很好。
良久,他才拉回视线,哑声而恳求道:
往后,小初就要……拜托您一家了。
20
周师长坐在病床边,伸手,颤抖着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小淮一直陪着她呢。
军区下午的飞机,我回江城,也会好好照顾她。
北昭啊,北昭啊,你……
后面的话,没能再说出来。
年逾五十向来威严的周师长,声线一瞬也已哽咽。
那一年,战友离世,周师长痛惜万分。
他与重伤悲恸的顾北昭说:
你们兄妹有任何要求,军区都一定满足。
顾北昭一个字没说,在病床上坐了彻夜。
直到后来,顾南初伤心离家,躲在学校里哭。
顾北昭找过去,双眸通红,却不敢上前。
他才找了周师长,求周师长让儿子周淮以师兄的身份,照顾顾南初。
大院里,所有人都清楚真相,却没人能拆穿。
所有人都只能于心不忍劝一句:
南初啊,可怜可怜你哥哥吧……
南初啊,就再留下来一次吧……
周师长侧开头,面容颤动,不再看他。
病房门被敲了三声,温染提着一只笼子进来。
笼子里,是一只已老态龙钟的奶牛色的猫。
温染无声走近,将笼子放到床边,才嘶哑开口道:
顾先生,我要走了,把平安给您送过来。
顾北昭看向她,一瞬愣怔。
半晌才想起,顾南初不会回来了。
温染这个人,他自然也用不上了。
顾北昭失神应声:好。
我让张婶给你的钱,记得带上,给你爸继续治病。
温染双眸灰暗,好一会,扯动嘴角笑了笑:
多谢顾先生,但不用了。
我爸他……上月底已经走了。
我带他骨灰,回老家去。
她说着,将兜里一叠钞票,小心放在了床边。
再深深鞠躬道:这么多年,谢谢您关照。
温染留下平安,离开了病房。
顾北昭回想起,那天顾南初昏迷在大雪地里,他送她去医院。
她从病床上醒来时,得知平安离世,再看到了篮子里死去的猫。
她那样极度痛苦绝望,大概根本没敢好好看一眼死去的猫。
也没有分辨出来,那只是大雪里冻死的一只野猫。
跟平安长得相似而已。
顾北昭侧目,看向笼子里苍老了的猫。
那一年,他刚进军营。
爸妈千挑万选,送了他这只猫,取名叫平安。
他们说:当了军人躲不掉千难万险。
为国争光是必然,但爸妈希望你能永远平安。
后来,他假装失忆,免不了也要假装忘了猫。
他本想将猫送给信任的人养。
在顾南初执意不愿意时,他故意让温染说:
不如让南初姐养。
顾北昭知道,顾南初最怕猫,她不会愿意的。
可她却答应了,一养就是十年。
猫跟人一样,都是有感情的。
那只从前最黏顾北昭的猫,这十年里,几乎成了顾南初身侧的挂件。
顾北昭忍不住抬手,想摸一摸它。
手刚伸过去一点,猫刹那竖起了毛,满含敌意地发出低吼。
它拼命用爪子挠笼子的门,想跑出去。
顾北昭一只手,生生僵在了半空。
他在猫满含仇恨的神情里,倏然感到入骨入髓的剧痛。
不受控制的剧烈的咳嗽里。
他艰涩出声时,唇齿间已都是血腥的味道。
他失笑,却又落泪,像是倏然成了个疯子。
周师长,你看,连猫都早知道恨我了,急着要跑了。
那个傻子,那个傻子,她怎么就能……
生生忍着留了十年
他双手颤栗。
再也控制不住,死死捂住脸,痛哭失声:
可她还是走了。
这么多年,她到底还是走了啊……
21
顾北昭又进了抢救室。
再出来时,医生委婉告知,他可以选择继续住院,或者回家。
言外之意,剩不了多少天了。
医院里的罪,不必再受。
顾北昭想想也是奇怪。
从前顾南初还在身边时,他常觉得自己熬不住了。
却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足足熬过了十年。
如今顾南初走了,他身体突然就像是,从里到外全坏透了。
连多熬一天,都极度艰难,也到底是强弩之末了。
张婶不忍看他出院等死,哽咽求着他继续留在了医院。
可深夜里,张婶靠在病床边打个盹的功夫。
再醒来时,床上的顾北昭已经不见了。
北城又是一个雪夜。
军区大院里的一大帮人,四处找遍也没能找到他。
直到天色快亮时,一个跌跌撞撞的男人身影,出现在了军营外。
周营长还在军营外找人。
却忽然被满身酒气的男人,揪住了衣袖。
他回过身,看到这么多年从不沾酒的顾北昭,不知是喝了多少酒。
脸上糊了污泥和雪水,嘴角还沾着呕出的血迹。
他满目恍惚急切,出声时,像是一个迷了路的孩童:
你有没有,你们有没有……见到我的小初
周营长痛惜不已,想狠狠怒骂他一顿。
命都快没了,竟还敢这样喝酒。
可张嘴,却怎么也没能说出话来。
顾北昭满目期待而乞求地看着他,等一个答案。
再是许久后,脱力栽倒在了雪地里。
他骗不过自己的,他没有醉。
他的小初,再也不会回来了。
22
正月过完后。
我办完了入院手续,作为插班生,开始正式留在江城读研。
新生入学本该在九月。
导师看重我,让我破例提前一学期进来。
但新学期的入学考试,我还是拿了第二。
导师特意给我颁了奖。
又亲自组了迎新饭局,拉着一帮同门学生,欢迎我过来。
大家都是最热情和善的人。
我初来乍到,一顿饭却吃得并无尴尬,又接了同门敬的几杯酒。
度数并不高的酒,但我许多年没有喝过。
离开饭馆时,脚下还是有了些飘飘然。
几个同门扶着我出去。
我忽然看到,不远处聚了好几个人,人群骚动似是发生了什么事。
有师姐好奇,过去看了一眼。
再回来时,有些面如土色道:
别过去了。
饭馆后院里淹死只猫,好像是有主人的,被水泡得浮肿得都没眼看了。
算不上多大的事。
一帮同门唏嘘了几句,再一起回了宿舍。
晚上我躺在宿舍床上,窗外隐隐有野猫叫声。
这几天降了温,猫最怕冷。
我翻来覆去,迷迷糊糊的。
也不知是不是猫叫的缘故,这晚怎么也睡不着。
直到过了半夜,我猛然从床上惊坐起。
脑子里电光火石间,想起师姐说的那句话:
被水泡过,浮肿得都没眼看了。
我的平安,也是溺死在水里的。
顾北昭的战友跟我说,直到第二天清晨,大院里才有人发现。
平安死后,我见到它再将它安葬,始终不敢好好看它一眼。
但我此刻却能无比确定,那时我仓促看过它的那几眼里。
它身体是没有浮肿的。
那是很明显的,匆匆一眼也能看到的特征。
不该是这样……
不会是这样……
我猛地掀开被褥,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此刻一瞬极度的慌乱惊惧,是因为什么。
我的平安死了,再没有比这更坏的结果了。
这世上,如今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可害怕失去的了。
可手心里全是冷汗,我察觉到身体在剧烈颤抖,周身都是寒意。
我在想什么,我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
我的身体像是不受控制,急步离开了宿舍楼。
再在凌晨的寒风里,呆站了半晌后,赶往了周家。
周淮该还在家里。
我如今实在没人可找了,我想去找他说说。
为什么我忽然感到这样不安。
为什么我忽然感觉,哪里很不对
我赶过去时,凌晨时分,却正看到周淮和周师长从车上下来。
前院路灯昏沉,我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却模糊听到了,周师长极沉重的声线:
请上徐医生,我连夜再赶回北城去,南初那边你得……
23
我脚下倏然一踉跄,踢到了院里的花盆。
花盆倒了下去,发出并不大的声响。
在这样死寂的夜里,却很清晰。
周淮和周师长猛地回过神来。
我看到了他们脸上,一瞬没掩住的慌张错愕。
我借着月光,看到了周淮眼底的泪痕。
最年轻有为、行事雷厉风行的师哥,我从未见过他掉眼泪。
我也从未见过,周师长这样失态,露出慌张神情。
我的脑子里,突然浮起许多的画面。
从我第一次见到周淮开始。
这十年里他无数次劝我不要再忍耐,劝我离开顾家离开顾北昭。
他总能在顾北昭跟我吵架,我跑出去的第一时间。
无数次,偶遇到我。
而大院里那么多最疼我最护我、最分得清是非对错的长辈,却像是一夜转性。
全部无数次维护顾北昭,劝我不要走。
我最后一次离开家那天,无声坐在我卧室窗前,抽了一大堆烟的顾北昭。
那一天,他问我:
周淮能有多好
能像亲人一样,事无巨细照顾你
能全心全意对你好,没有半点居心叵测
我恶狠狠回他:至少比亲哥哥,要强得多。
那时,他回了我什么
我仔细想,仔细想,终于想起来。
他沉默了好一会,我看到他那样瘦削了的侧脸和眼窝。
然后,他说:那就好。
那就好……
那就好……
那时候,我只想到了讽刺,想到了不在意。
如同那条从楼下掉下来的围巾,对应上他年少时的那个承诺。
我想到的,也仍是只有嘲讽,只有漠不关心。
我突然在这一刻,突然之间。
清楚想起了,他早已瘦到不正常的那张脸。
他总是穿着宽松的军装,遮住的,会不会是早已瘦到没眼看的身体
寒风迎面刮来,灌入我的口鼻,灌入五脏六腑。
它们如洪水猛兽,汹涌朝我扑过来。
我避无可避,不敢想,不敢想……
那绝不可能,绝不可能……
如果他真的在骗我,那该是从多久多久以前,就开始了
那样一个在年少时,连跟我说一句谎话,都会心虚到脸红不敢看我的人。
他怎样可能……
怎么可能骗得了我那样久
我想,我疯了,我真的一定是疯了。
可我却已跌跌撞撞,朝周淮和周师长冲了过去。
许多次吃力张嘴,才终于发出近乎歇斯底里、却又微弱至极的声音:
我要回去……我要回北城,见顾北昭……
周淮一瞬慌乱急声:南初,你哥他身体没事的,没事的。
我死死盯住他的脸:我什么时候,说他身体有事了
周淮一瞬哑然。
周师长良久沉默,叹了口气:让她跟着去吧。
24
军区连夜的飞机。
我赶到北城时,周师长径直带我去了医院。
却不是病房,而是抢救室外。
我看向提示抢救中的刺眼红灯,脑子里只剩彻底的空白。
眼前天旋地转,视线里是一片铺天盖地的猩红。
我吃力张嘴,呼吸不了,也说不出话来。
我感受到一把无形的刀子,扎入我心口捅了个大洞。
风呼呼灌入,再穿堂而过。
我好像感到一点疼,本能想要求救,想要呼喊顾北昭。
像很多很多年前那样,每次受了委屈,想寻求帮助。
那声哥哥,总会本能脱口而出。
因为他永远都会在啊。
永远有他。
看看我吧,再看看我吧。
为什么就能觉得,他装狠心丢下了我。
我死心离开,就能真的释然,真的过得快乐
那一天,我在火车站坐的半小时。
不是等车,是等那个十六岁的顾北昭啊。
十年,十年……
他怎么能,怎么竟能……
那年我远赴千里去南方接他。
他站在医院外的雪地前,面色就已那样苍白不堪。
那时我沉浸在父母去世的极度悲恸里,竟从未好好想过。
他与父母去南方,是一起上了战场的。
我不曾问过:顾北昭,那你有没有受伤
于是,这十年里,他也一直不曾说。
我感觉,我的灵魂被抽离出体内。
它飘在了半空,扭曲地、狰狞地看向我。
我有多少年,不曾再好好看过一眼顾北昭
太久了,太久了。
我早记不清了。
抢救室门打开,有医生出来。
周师长立马急切冲过去道:我把徐教授带来了。
让他……让他给北昭医治……
医生双手垂在了身前,再深深鞠躬:
很抱歉,我们尽力了。
家属进去,见最后一眼吧。
我的眼前,只剩一片苍茫的灰白。
我站立不稳,本能伸手想抓住点什么东西。
如同溺水的人,本能想抓住一根浮木。
可抓到的,只剩冷冰冰的空气。
我听不到声音了,只感受到一片彻底的死寂。
周师长落了眼泪,踉跄进了抢救室。
周淮扶着我,要陪我进去。
我如同提线木偶,跟着周淮的力道往里走。
却在抬脚要踏入抢救室大门的刹那,我倏然收回了脚。
入目所及只剩灰黑。
我在那一刻,倏然想起什么。
轻声,失神开口:我就……不去看他了。
骗了我十年,他终于如愿。
相比于最后一刻功亏一篑。
他所期望的,是我真的已离开。
失望透顶,放弃他。
好好学习,好好工作,有周家庇护。
我会延续他无法再延续的人生,健康快乐,安然圆满。
我很轻地,重复那一句话:我就……不去看他了。
25
我没有见顾北昭最后一面。
他被推出抢救室时,脸上被盖上了白布,我没有揭开。
直到他被火化,我才亲手抱回了他的骨灰盒。
人总是会自欺欺人。
譬如顾北昭觉得,只要他骗了我,让我对他彻底失望。
我就会离开,开心顺遂度过余生。
譬如我觉得,只要我没有见到他临死的模样,没有见到他合上的眼。
我就可以永远不相信,那个不久前还与我剑拔弩张的哥哥,忽然彻底离开。
我可以在漫漫余生里,无数次经过军区大院门口,走过街角巷尾。
都能想象或许某一刹那,他会忽然再出现在我面前。
我不会信的。
骗了我十年的人,我凭什么要相信他的死亡
他的骨灰,被安葬在了爸妈的墓地旁。
下葬那天,周师长第一次与我说起,他临死的模样。
我跟他说,你什么都不知道。
在江城入了学,过得很好。
他很高兴,走时很安详。
我站在墓园里,风迷了眼,眼睛生疼。
我在模模糊糊里,又看到顾北昭。
他站在父母的墓前,穿着一身深灰素色的衣服。
在他身后,只有荒凉死寂的墓地。
我在他的脸上,看到一种类似落寞和无助的东西。
那一天,我在墓园外,回身遥遥看向他。
他的身影已模糊,却良久站着,一动不动。
那时我觉得,他像是独自一个人,被丢弃在了原地。
如今一语成谶,他真的留在了这里。
我将平安抱在怀里,要离开墓园时,忽然听到猫的低吼声。
低眸,才看到它正死死盯着墓碑上的照片,龇着牙,竖着毛。
照片上的顾北昭,无声无息。
它多恨他啊,如同十年里的我一样。
我回了家。
深夜里不知怎么起床,进了厨房。
张婶已经熟睡,灶台上放着刀架。
月光透过窗户照入,刀刃透出冷白的光芒。
我伸手,触向那把刀。
却在那一瞬,窗外起了大风,刀架猛然倒落。
我明明记得早已紧闭的窗户,不知何时却已大开。
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无声抽走了我就要拿到掌心的刀。
窗外夜凉如水。
我在恍然里,看到十六岁的顾北昭,温和的脸。
那天我与他说起离开,他说:
要是天冷下雪,我就给你递一条围巾。
我忽然想起,他后面还说了话的。
他说的是……
他说:我的小初,能永远健康快乐就好了。
刀架落地的声响,张婶惊醒,冲进厨房,再紧紧抱住了我。
我在那一瞬。
看向月光里顾北昭恍恍惚惚的影子,失声痛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