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沉闷的号角声,如同自地狱深渊吹来,穿过旷野,越过尸骨累累的无人区,沉沉地撞在朔方城斑驳的城墙上。那声音并非尖锐,却带着一种能让五脏六腑都随之共振的压迫感,仿佛一头沉睡的远古凶兽在苏醒时的低吼,宣告着一场吞噬生命的盛宴即将开始。
城墙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风声都仿佛被这凝重的气氛所吞噬,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跳如擂鼓的闷响。士卒们用尽全身力气紧握着手中的兵刃,冰冷的铁器被掌心的冷汗浸得湿滑,仿佛随时都会脱手。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土生土长的边地汉子,或许杀过零星的马贼,或许驱赶过落单的野狼,但他们一生之中,也从未见过如此阵仗。
那不是几十人的游骑骚扰,而是成千上万、无边无际的钢铁洪流。火把汇成的赤色星海,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与漆黑的地平线融为一体。每一个火点背后,都是一个嗜血的蛮族战士和一匹矫健的草原战马。恐惧,如同一株无形的、长满了冰冷倒刺的藤蔓,从每个人的脚底悄然升起,紧紧缠绕住他们的心脏,让他们连呼吸都感到一阵刺痛。
一名刚满十六岁的年轻辅兵,嘴唇早已没有了血色,他半张着嘴,无意识地看着城下的炼狱景象,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他想起了村里老人们口中蛮子破城的故事,想起了那些被挂在旗杆上的人头和被马蹄踏碎的家园。他手中的长枪,此刻重逾千斤。
李长松站在垛口之后,身形如一尊沉默的石雕。他的手掌死死按在城墙冰冷的砖石上,那砖石冰冷而粗糙,一如他此刻的心情。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从遥远地平线传来的、大地震颤的脉动,正通过这坚实的城墙,一下下地敲击着他的骨骼。他知道,这不是演习,更不是恫吓,这将是一场决定朔方城数万军民,乃至他麾下所有人生死的血战。输了,便是城破人亡,身后再无家园。
他的目光在颤抖的士卒们脸上一一扫过,最后,如同寻找救命稻草般,落在了陆远身上。
那一瞬间,李长松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在这个地狱降临人间的前夜,在这个连他这样的沙场老将都感到心悸的时刻,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脸上竟没有丝毫的恐惧。他的眉宇间一片沉静,眼神平静得像一口千年古井,不起半点波澜。他正冷静地观察着城下敌军的动向,分析着火把的布局和调动,仿佛眼前不是即将吞噬一切的血肉磨盘,而是一盘需要细心计算、步步为营的棋局。
这种超然的镇定,与周围的恐慌形成了无比鲜明的、甚至是刺眼的对比。
陆主事......李长松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有些干涩沙哑,敌军主力已至,你......你那‘木鸢’,可真有把握他问出这句话时,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话语中带着一丝恳求。他需要的不仅仅是计策,更是一种能支撑他继续站在这里的信心。
陆远将目光从城下收回。他并非没有情绪,只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灵魂,让他能够将那份足以压垮任何人的紧张与恐惧,压缩在理性的牢笼之下。他伸出手,五指张开,细细感受着夜风的流向和力度,甚至还用舌尖轻轻感受了一下空气中的湿度。
李百户,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仿佛能穿透战场的所有噪音,风向自北向南,风力三级,正合我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现在,我们只需要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一个能让他们的恐惧,达到顶点的时机。
他的镇定,他话语中那不容置疑的逻辑与自信,像一股清泉,注入了李长松几近干涸的心田。那颗因恐惧和重压而狂跳的心脏,竟奇迹般地安稳了半分。
好!李长松猛地一咬牙,将所有的疑虑与恐惧都压了下去。事到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他选择相信这个少年创造的奇迹。他转过身,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咆哮:全军听令!弓弩手预备,严守岗位!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放箭,违令者——斩!
斩!他身后的亲兵们齐声怒吼,声浪压过了部分士卒的恐惧。
城下,黑汗大军在距离城墙约莫一里处停下了脚步,开始整队。他们没有急于发动总攻,这种围城战,他们经验丰富。摧毁守军的意志,永远是第一步。
很快,前锋阵中,奔出了上千骑精锐的狼骑兵。这些骑士不着重甲,行动迅捷,他们策马而出,在城墙的安全距离外来回奔驰,做出各种挑衅的动作,手中的弯刀在火光下闪烁着森然的寒芒。他们用粗鄙不堪的蛮语高声叫骂,污言秽语如潮水般涌向城头,内容无外乎问候守将的女性亲属,嘲笑大朔无人,扬言要用守军的头骨当酒杯。
他们在试探,想激怒我们,引诱我们过早消耗箭矢,暴露我们的虚实。陆远的声音在李长松耳边响起,像是一块冰,让他本欲发作的怒火瞬间冷却。
李长松冷哼一声,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强压下怒火,不为所动。
城墙的另一侧,副百户吴旋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隐秘而残酷的冷笑。他身边的几名心腹军官也是一脸看好戏的神情。百户大人把宝都压在一个黄口小儿身上,简直是儿戏!等会儿蛮子一冲,看他那所谓的‘奇兵司’能顶什么用!一名队正低声说道。
吴旋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眼神阴鸷:稍安勿躁。看着便是。若是那小子失手,李长松也难辞其咎。届时,这朔方城的防务,便由不得他一人说了算了。他已经想好了,一旦陆远的计策失败,他便立刻站出来,以妖言惑众、贻误战机的罪名将陆远拿下,顺势夺过李长松的指挥权。这对他而言,是一场稳赚不赔的赌博。
对峙,在令人窒息的氛围中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
终于,黑汗大军的中军大帐前,那名身披厚重兽皮铁甲、体格魁梧如熊罴的黑汗主将阿骨打,似乎彻底失去了耐心。他猛地举起手中那柄标志性的、镶嵌着狼头的大弯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重重劈下!
呜——!!
进攻的号角再次吹响!这一次,不再是试探的低吼,而是代表着杀戮与毁灭的、尖锐的咆哮!
命令下达,那上千狼骑兵瞬间化作嗜血的猎犬,他们分作数股,如同离弦之箭,从不同的方向,卷起漫天烟尘,朝着城墙发起了摧枯拉朽般的冲锋!
马蹄声,在这一刻从沉闷的雷鸣,骤然变成了急促狂暴的骤雨!大地在哀鸣,空气在颤抖,上千匹战马的奔腾,汇聚成一股无可阻挡的钢铁风暴,似乎要将小小的朔方城瞬间碾成齑粉!
来了!王大石这位见惯了生死的沙场老卒,此刻也紧张得额头青筋暴起,一双铁拳捏得咯咯作响。
陆主事,可以了!李长松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颤抖。
再近些......陆远的声音却依旧平稳,他的瞳孔中,清晰地倒映着城下那越来越近的火光和骑兵狰狞的身影,......让他们冲锋的速度达到顶峰,让他们撤退的念头彻底消失......再近些......
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
这个距离,已经是重弩抛射的最佳射程!城墙上的弓弩手们肌肉贲张,弓弦被拉到极致,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只等一声令下,便能让箭雨覆盖那片区域。
吴旋脸上的笑容已经扩大,在他看来,一切都已成定局。
就是现在!
陆远的瞳孔猛地一缩,仿佛有电光闪过!李百户,下令!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
李长松几乎是凭借本能,用尽肺里最后一丝空气,嘶吼出声:奇兵司——放!!
遵命!!王大石早已等候多时,他猛地一挥手臂,对着身后那十名早已准备就绪的精壮汉子下达了最后的指令,点火!升空!!
命令一下,奇兵司的成员们动作迅捷而精准,没有丝毫的慌乱。他们熟练地点燃了用油布包裹的特制引线。引线滋滋作响,冒出刺鼻的白烟,在两三个呼吸之间,便引燃了木鸢腹腔中混合了硫磺与白磷的布包。
下一刻,王大石等人一声爆喝,腰腹发力,将手中那一只只造型古怪的巨大木鸢,奋力迎着风势,抛向城外漆黑的夜空!
十只巨大的木鸢,在脱手之后,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它们在夜风的吹拂下,轻盈而诡异地迅速爬升。它们那用韧皮和竹条扎成的翅膀,在高速划破空气时,通过预留的孔洞,发出了之前试飞时那种尖锐、凄厉、非人间的呼啸!
那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像是九幽之下的恶鬼在撕扯着夜幕,又像是无数冤魂在耳边哭泣。
如果说声音只是让人心悸,那么接下来的景象,则足以让任何人魂飞魄散。
随着腹中磷火的燃烧,每一只木鸢的腹部都透出了一团幽蓝中带着惨绿的光晕。这光芒在黑夜中摇曳不定,忽明忽暗,将木鸢的轮廓勾勒成一个扭曲的、如同恶魔般的剪影。
十只恶魔,拖着长长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啸,不快不慢地,如同十颗飘荡在半空中的巨大鬼火,悠悠地、精准地,朝着下方那片正全力冲锋、杀气腾腾的狼骑兵阵列飘去!
那......那是什么鬼东西!城墙上,那名年轻的辅兵吓得声音都变了调,他手中的长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不止是他,几乎所有的守军,包括李长松在内,都看呆了。他们想象过奇兵的模样,却从未想过会是如此......诡异、如此不祥、如此超越理解的一幕。
而城下的黑汗狼骑,更是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与混乱。
草原上的汉子不畏惧死亡,但他们畏惧鬼神。战马是何等警觉而胆小的生物,它们能忍受刀剑的寒光与厮杀的血腥,但它们的生物本能,无法理解眼前这超自然的恐怖景象!
在它们的世界里,从未有过会发光、会发出鬼哭狼嚎的巨鸟!
唏律律——!!!
一匹冲在最前方的神骏战马,猛地发出一声惊恐到极点的长嘶,它的双眼瞪得滚圆,倒映着那十团飘来的鬼火。它猛地人立而起,强壮的后腿甚至将地面刨出了一个深坑,将背上那名经验丰富的骑士狠狠掀翻在地!
多米诺骨牌被推倒了。
恐慌,如同最猛烈的瘟疫,在整个骑兵阵列中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疯狂蔓延!
一匹,十匹,百匹......成百上千的战马彻底失控了!它们忘记了主人的命令,忘记了冲锋的方向,生物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它们凄厉地嘶鸣着,发疯般地调转方向,不顾主人的抽打与呵斥,向着它们认为安全的身后奔逃。
整个冲锋阵列,在短短几个呼吸之间,就从一股无坚不摧的洪流,变成了一场自相践踏、人仰马翻的灾难。骑士们的怒吼、叫骂,完全被战马惊恐的悲鸣和无数马蹄踏在血肉之躯上的沉闷声响所淹没。前队撞后队,左翼冲右翼,场面之混乱,比最惨烈的厮杀还要可怕。
城墙之上,陷入了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城下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没有一刀一枪,没有一支箭矢离弦,黑汗部上千精锐狼骑的雷霆冲锋,就这么......瓦解了而且是以一种如此荒诞、如此具有冲击力的方式。
李长松张大了嘴巴,震撼地扭过头,看着身边那个神情依旧平静的少年,又看了看城下那片鬼哭狼嚎、自相残杀的人间地狱。他的心脏在狂跳,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狂喜、激动与敬畏的复杂情绪!
神......神迹......他干裂的嘴唇中,无意识地吐出这两个字。
而在另一边,吴旋脸上的那丝得意与幸灾乐祸,早已凝固。他的脸色先是化为错愕,然后是震惊,最后变成了一片铁青和难以置信。他死死地盯着那些仍在空中盘旋、如同宣告胜利的鬼火,藏在袖中的拳头,指节已经捏得发白,发出咯咯的响声。
陆远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心中那份成功的激荡压下。
成了。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成功了。
他转过头,目光平静地越过欣喜若狂的李长松,与远处脸色阴沉如水的吴旋,在空中对视了一眼。
他知道,这一战,他不仅以最小的代价击退了敌人的先锋,更重要的是,他为自己,也为奇兵司,在这座摇摇欲坠的朔方城中,竖起了一根谁也无法轻易撼动的旗帜。
但同时,那道阴鸷的目光也告诉他,他为自己招来了更深的、不死不休的忌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