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红星轧钢厂,一号钳工车间。
巨大的厂房高旷而肃穆,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高窗,投下一道道斑驳的光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而独特的味道——机油、铁屑和冷却液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工业时代独有的,让男人热血沸腾的芬芳。
铛!铛!铛!
滋啦——滋啦——锉刀划过金属的摩擦声、榔头敲击的清脆声、远处车床转动的轰鸣声,交织成一首激昂而粗犷的交响曲。
秦洛峰站在这片充满了力量与汗水的战场门口,非但没有丝毫的陌生与胆怯,反而有一种如同鱼归大海般的舒畅与惬意。
这里,才是他最熟悉的领域。
他迈步走进车间,找到了挂着车间办公室牌子的小隔间。
报告!
办公室里,一个五十岁出头,头发稀疏,穿着一身半旧不新蓝色工作服的男人正低头写着什么。
他就是钳工车间的主任,刘建国。
刘建国抬起头,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看到是秦洛峰,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显然,他已经接到了来自上面的招呼。
你就是秦洛峰
刘建国的语气不咸不淡。
是,刘主任,我来报到。
秦洛峰说着,将自己的人事调令和工牌递了过去。
刘建国接过来,草草地扫了一眼,便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工位:嗯,知道了。你的工位在东边第三排,工具柜的钥匙在抽屉里。咱们车间的老师傅多,你刚来,多看,多学,少说话。先跟着一组的易中海师傅熟悉一下情况吧。
他说完,便低下头去,不再理会秦洛峰,一副公事公办的冷漠姿态。
秦洛峰心中了然。
这刘主任,显然是不想掺和自己和易中海的恩怨,把自己丢给易中海,既不得罪李副厂长,也不得罪易中海这个技术权威,典型的和稀泥做派。
好的,谢谢主任。
秦洛峰也不在意,拿回自己的东西,转身朝着工位走去。
他一进入车间,立刻就感受到了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
有好奇,有审视,更多的,是带着一丝玩味的幸灾乐祸。
车间里的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顶撞了李副厂长,还把院里德高望重的一大爷给得罪了,这事早就在工人们的闲聊中传遍了。
大家都等着看,易中海这位在钳工车间说一不二的八级钳工,会怎么炮制这个新人。
秦洛峰径直走到了自己的工位。
一张厚重的铸铁钳工台,一把巨大的台虎钳,旁边是一个铁皮工具柜。
他打开柜子,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一套崭新的锉刀、手锯、卡尺、划规等工具。
看来,厂里的规章制度还是到位的,并没有在这些基础东西上克扣他。
他刚刚把工具一件件拿出来熟悉,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就在身后响了起来。
哟,这不是秦洛峰吗还真来当工人了胆子不小啊!
秦洛峰回头一看,正是傻柱。
他不知什么时候也溜达到了钳工车间,正抱着胳膊,一脸嘲讽地看着他。
傻柱在食堂工作,平时可以满厂区乱窜。
秦洛峰连眼皮都懒得抬,自顾自地用油布擦拭着崭新的卡尺,口中淡淡地说道:我的工作,轮得到你一个厨子来指手画脚管好你自己的马勺就行了。
你!
傻柱被一句话噎得满脸通红。
在工人老大哥面前,厨子的地位确实上不了台面。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易中海在一群徒弟和老师傅的簇拥下,背着手,迈着四方步,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蓝的工装,脸上带着那种惯有的、充满关怀与威严的复杂笑容。
秦洛峰来了啊。
易中海的目光在秦洛峰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他手中的卡尺上,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既然刘主任把你分给了我,那以后,我就是你的师傅。咱们钳工,讲究的是手上的功夫,是一代代传下来的规矩。你年轻,要虚心,要好学。
他摆出一副长辈教诲晚辈的姿态。
周围的工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围了过来看热闹。
秦洛峰放下卡尺,看着易中海,平静地说道:一大爷......哦不,易师傅,请您多指教。
好说。
易中海满意地点了点头,似乎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
他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咱们钳工的基础,就是锉!今天,你第一天来,师傅也不为难你。看到那块料了吗
他指了指旁边料架上一块黑乎乎、满是氧化皮的方形铁块。
你就把它,给我锉成一个标准的正方体,六个面,都要达到镜面效果。什么时候锉好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易中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权威。
此话一出,周围的工人们顿时一片哗然!
我的天!新来的第一天就让他练‘推磨’
这哪是教徒弟,这分明是下马威啊!
把毛坯铁块锉成镜面正方体那可是五六级钳工才能做出来的绝活!易师傅当年也是练了足足三年啊!
这小子惨了,这活儿没个一年半载的苦功夫,连门都摸不到!
所谓推磨,就是用锉刀对一个不规则的金属块进行纯手工的六面加工。
这不仅仅是考验体力,更是对眼力、手感、腕力和对金属形变理解的极致考验。
至于镜面效果,更是难上加难,那意味着加工后的平面光洁度极高,可以清晰地倒映出人影。
这根本不是一个新手能完成的任务!
傻柱在一旁更是乐开了花,他冲着秦洛峰挤眉弄眼,满脸都是你小子死定了的表情。
易中海看着秦洛峰,脸上带着悲天悯人的微笑,心里却在冷笑。
他就是要用这种泰山压顶般的技术难题,彻底摧毁这个年轻人的傲气!
让你知道,在红星轧钢厂,在钳工车间,谁,才是真正的王!
只要秦洛峰接下这个活,他就输了。
做不出来,是理所当然,他可以慢慢地折磨、教训;就算做出来了,耗费个一年半载,锐气也早就被磨光了。
然而,秦洛峰的反应,再一次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他走到那块黑乎乎的铁料前,用手掂了掂,又用指关节敲了敲,听了听声音。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易中海,认真地问道:易师傅,您说的镜面效果,是指光洁度达到8(Ra0.4)以上,还是说,要做到可以‘研磨合像’的程度
研......研磨合像
易中海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
周围看热闹的工人们也全都懵了!
光洁度等级8,这已经是专业术语了,一般的老师傅都未必说得这么精准。
而研磨合像,那更是传说中的境界!
指的是将两个金属平面加工到极致光滑,当它们贴合在一起时,会因为分子引力而像一整块金属一样吸附在一起,无法轻易分开!
这是钳工手艺的巅峰!
别说易中海,放眼全国,能用纯手工做到这一点的,都凤毛麟角,是国宝级的宗师!
这小子......
他怎么会知道这个词
易中海看着秦洛峰那清澈而平静的眼神,心中第一次涌起了一丝荒谬的惊疑。
他感觉自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对方非但没有被吓到,反而提出了一个他自己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你......你少在这里不懂装懂,哗众取宠!
易中海涨红了脸,强行挽尊,你就给我锉!能锉出光来,就算你小子有本事!
秦洛峰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他将铁块稳稳地夹在台虎钳上,从工具柜里挑选了一把崭新的粗齿板锉。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想看看这个口出狂言的小子,到底有几斤几两。
只见秦洛峰左脚在前,右脚在后,身体微微前倾,形成一个稳固的弓步。
他左手轻按锉刀前端,右手握住锉柄,双臂发力,推动锉刀,平稳地向前锉去。
唰——一声轻响,干脆利落。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仅仅是这一下,易中海的眼皮就猛地一跳!
秦洛峰的姿势,标准得像是教科书!
不,比教科书还要完美!
他推锉的动作,没有丝毫的迟滞和晃动,整个身体的重心,手臂的力量,手腕的控制,浑然一体,仿佛与锉刀融为了一体!
唰——唰——唰——秦洛峰的动作不快,但极富韵律感。
锉刀在他的推动下,平稳而有力地在铁块表面来回运动,发出悦耳而均匀的摩擦声。
黑色的氧化皮和铁屑,如同雪花一般,纷纷扬扬地落下。
周围的嘲笑声和议论声,不知不觉间已经完全消失了。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这个年轻人,哪里像个第一天上班的新手
他那沉稳如山的气度,那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分明是一个浸淫此道数十年的老匠人才能拥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半个小时后,铁块的第一个面,已经完全被锉平,露出了金属本身的光泽。
秦洛峰换上细齿锉,开始进行精加工。
一个小时后,他开始用油石进行最后的打磨抛光。
整个过程中,他甚至没有用角尺去测量一下平面的角度。
他所有的动作,都仿佛是凭借着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
终于,秦洛峰停下了手。
他取下铁块,用一块干净的棉纱,仔细地擦去表面的油污和粉末。
然后,他将那个被打磨过的平面,举到了众人面前。
嘶——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只见那块原本粗糙不堪的铁块表面,此刻竟真的如同一面镜子!
清晰地倒映出车间顶棚的钢梁、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以及每一张目瞪口呆的脸!
这......
这怎么可能
一个小时!
仅仅用了一个小时!
易中海的身体,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镜面,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
他知道,就算是他自己,动用全部的本事,也绝对不可能在一个小时内,把一块毛坯料,加工到这种程度!
然而,秦洛峰的表演,还没有结束。
他拿起刚才那块锉下来的废料,也用同样的手法,在上面飞快地打磨出了一个小小的平面。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下,他将两个被打磨过的平面,轻轻地贴合在了一起。
他松开手。
那块小小的废料,竟然如同被强力胶粘住了一般,牢牢地吸附在了大铁块上,纹丝不动!
研磨合像!
竟然真的是传说中的研磨合像!
整个车间,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远处机器的轰鸣声,提醒着众人,这不是在做梦。
秦洛峰托着那两块紧紧吸附在一起的金属,缓步走到了已经面如死灰的易中海面前。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骄傲与得意,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
他将手中的作品,递到易中海眼前,用一种请教的语气,轻声问道:易师傅,您看我这活儿......还算入门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