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黄土地上的星辰 > 第7章
向阳满月后,巧莲抱着孩子在院子里晒太阳。初夏的风带着麦收后的麦秸香,吹得院角的南瓜花轻轻晃。少安蹲在门槛上,给向阳做了个小木马,木头是用砖窑剩下的边角料,打磨得光溜溜的,不会硌着孩子。
“你看他,”巧莲用手指碰了碰向阳的小手,他攥得紧紧的,像握着颗珍珠,“一看见你就笑,长大准跟你一样,是个犟脾气。”
少安笑了,把小木马往向阳眼前凑。小家伙的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却追着木马的影子看,小嘴咧开,露出没牙的牙龈。窑洞里的缝纫机摆在靠窗的位置,阳光照在锃亮的机身上,像块大镜子。巧莲已经用它缝好了向阳的几件小衣裳,针脚匀得像机器扎的。
砖窑的活计越来越顺。二柱子把工人管得井井有条,少安不用天天守在窑上,腾出时间侍弄那两亩西瓜地。王满银介绍的种瓜能手姓马,是个精瘦的老头,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教少安搭瓜棚、掐瓜藤,说得头头是道。
“这瓜得‘打顶’,”马老头用指甲掐掉瓜藤顶端的嫩芽,“不然光长藤不结瓜,白瞎了力气。”
少安学得认真,蹲在瓜地里,手里的剪刀咔嚓咔嚓响,掐下来的嫩芽堆成一小堆。马老头看着他手上的茧子,突然说:“你这手,是干活的手,不光能烧砖,种瓜也能成。”
少安嘿嘿笑,没说话。他知道自己没文化,只能靠这双手挣饭吃。但他不觉得丢人,这双手能撑起砖窑,能种出麦子,还能抱着向阳,比啥都金贵。
砖窑的生意稳了,少安又雇了两个本村的妇女,负责给砖坯洒水、码垛。其中一个是二柱子的妹妹,叫二丫,手脚麻利,码的砖比男人还整齐。少安给她们开的工钱和男工一样,村里的妇女都说他公道,愿意来干活。
这天晌午,少安正在瓜地搭棚,二柱子骑着自行车急匆匆地来,车铃铛叮铃铃响得吓人。“少安哥,不好了!”二柱子从车上跳下来,裤脚沾着泥,“公社说咱的砖有问题,要扣钱!”
少安心里咯噔一下。“啥问题?”他手里的竹竿“哐当”掉在地上。
“说……说砖的硬度不够,盖办公楼怕不结实。”二柱子喘着气,“李向前带着人来的,正在窑上等着呢。”
少安往砖窑跑,脚底的黄土被踩得扬起烟。快到窑口时,看见李向前站在砖堆前,手里拿着块砖,用锤子敲得“当当”响。田福堂站在旁边,眉头皱得像团拧干的抹布。
“少安来了。”李向前转过身,锤子还拎在手里,“你这砖,硬度确实差了点,不符合标准。”
少安拿起块砖,是前几天下雨时烧的,表面有点潮。“下雨天烧的砖是有点松,”他解释道,“但干透了硬度就够了,不信你拿块晒干的试试。”
李向前没接话,从口袋里掏出张化验单:“这是县质检站的报告,说你的砖抗压强度不够。公社研究了,这批砖只能按八折算钱。”
少安的脸腾地红了。八折意味着少挣二十块,够给向阳买两罐奶粉了。“这砖绝对没问题,”他急得声音发颤,“盖普通民房绰绰有余,你们盖办公楼要求高,我可以重新烧一批,保证达标。”
“重新烧?耽误了工期你负责?”李向前把化验单往他手里一塞,“就这么定了,八折。”
田福堂赶紧打圆场:“向前,少安也是实在人,要不……按八五折?他这砖平时卖得都挺好。”
李向前想了想,点头:“行,看在田叔的面子上,八五折。但下批砖必须达标,不然一分钱都别想拿。”
少安捏着化验单,纸边被攥得发皱。他知道争辩没用,李向前是公家的人,说一不二。看着李向前的背影消失在塬上,他心里像堵着块湿砖,又沉又闷。
“别往心里去,”田福堂拍着他的肩膀,“下雨天烧砖确实容易出问题,下次注意就行。”
少安点点头,转身往窑里走。二柱子跟在后面,小声说:“少安哥,我看李向前是故意找茬,他前几天还说想让他小舅子的砖窑接这活。”
少安没说话,只是拿起块干透的砖,用锤子使劲砸,砖裂成两半,断面齐整,没有碎渣。“这砖要是不结实,我把窑拆了。”他说,声音有点哑。
那天晚上,少安没回家,守在砖窑边。巧莲抱着向阳来送晚饭,看见他蹲在窑口抽烟,烟头在黑暗里明明灭灭。“咋了?”巧莲把饭筐放在地上,“是不是砖出问题了?”
少安把事情说了,巧莲往窑里看了看,火光映得她的脸发红。“要不,咱请刘师傅来看看?”她说,“他懂行,说不定能找出问题。”
第二天一早,少安去请刘师傅。老头正在院子里侍弄他的菜园,看见少安,放下手里的锄头:“我就知道你会来,二柱子昨晚跟我说了。”
到了砖窑,刘师傅拿起块砖,又看了看窑里的火候,突然说:“你这窑温控制得不对,下雨天要把火调大两成,把潮气逼出去。”他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上面记着不同天气的烧窑参数,“这是我年轻时总结的,你拿去照着做,保准没问题。”
少安接过本子,纸页已经泛黄,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比任何教科书都珍贵。“谢谢师傅。”他说,眼眶有点热。
按刘师傅的法子烧了两窑砖,少安特意请县质检站的人来测。结果出来,抗压强度不仅达标,还超出了标准线。李向前再来时,看着化验单,没说啥,只是让把新烧的砖赶紧送去。
“之前那批八折的钱,我让财务补发给你。”李向前临走时说,语气比上次缓和。
少安知道,这是李向前给的台阶。他没推辞,也没道谢,只是往李向前手里塞了两个刚摘的西瓜,是他种的头茬瓜,个不大,瓤却甜得像蜜。
瓜田的活计越来越忙。藤蔓爬满了瓜棚,圆滚滚的小西瓜藏在叶子底下,像群捉迷藏的胖娃娃。少安每天早上都去瓜田转,给西瓜掐尖、授粉,中午太阳毒时,还得给瓜田浇水。巧莲抱着向阳跟在后面,用手帕给少安擦汗,向阳的小手抓着瓜叶,笑得咯咯响。
一天晌午,少安正在瓜田浇水,看见少平背着书包从塬上下来。他比放假时黑了不少,肩膀也宽了,手里拎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个苹果。
“哥!”少平跑过来,鞋上沾着泥,“我放暑假了,帮你看瓜吧。”
少安看着弟弟,他的校服洗得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洗得干干净净。“不用,你好好歇着,”少安说,“向阳想舅舅了,多陪陪他。”
少平从网兜里掏出个苹果,塞给少安:“老师奖的,说我期末考了年级第一,有希望考上大学。”
少安咬了口苹果,甜汁顺着喉咙往下流。他想起少平在县城啃黑面馍的日子,想起他床头那堆翻烂的书,突然觉得这苹果比任何山珍海味都香。
暑假里,少平成了瓜田的好帮手。他给西瓜浇水、除草,还帮着少安记录瓜的生长情况,用的本子是少安给的,上面画满了西瓜的生长曲线。“哥,我发现西瓜长到三斤时,得追次肥,不然长不大。”少平指着曲线说。
少安看着本子上的曲线,像看着弟弟的成长轨迹,一点点往上走,带着股不服输的劲。
砖窑的生意稳定后,少安买了头奶牛,给巧莲和向阳补身子。奶牛是从邻村买的,黑白花的,温顺得很,每天能挤两桶奶。巧莲把牛奶煮开,放两勺糖,给向阳喂一勺,自己喝一勺,剩下的让少安送给刘师傅和二柱子家。
“你也喝点,”巧莲把碗往少安手里塞,“天天在窑上忙,别累垮了。”
少安喝着牛奶,甜丝丝的滑进喉咙。他看着巧莲抱着向阳喂奶,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她们身上,像幅镶了金边的画。这平凡的日子,因为有了这点甜,变得格外有滋味。
入伏后,西瓜开始成熟。头茬瓜摘下来时,少安请了村里的人来尝鲜。二柱子抱着个大西瓜,用拳头“嘭嘭”敲了两下,“咔嚓”掰开,红瓤黑籽,甜得人眯眼睛。“少安哥,你这瓜比县城集市上的还甜!”二柱子含糊不清地说,嘴里塞满了瓜。
田福堂也来了,手里拿着个秤,把最大的那个瓜称了称,八斤三两。“我跟公社书记说了,你这瓜咱公社食堂全包了,按市场价再给你加两成。”田福堂拍着少安的肩膀,“就当是补偿你上次砖窑的损失。”
少安心里暖烘烘的。他知道田福堂是真心帮他,这两成差价,够给向阳买辆小推车了。
卖瓜那天,少安和少平赶着拖拉机去公社。车斗里的西瓜堆成小山,用苇席盖着,防止太阳晒蔫。路过县城时,少平提议去看看润叶。“前几天我碰见李向前,说润叶姐怀了,反应挺大,吃不下饭。”
少安买了个刚摘的小西瓜,皮薄瓤甜,适合孕妇吃。到润叶家时,她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见少安,赶紧站起来,手护着肚子,脸上带着孕相特有的潮红。
“快坐,”润叶把他们往屋里让,“李向前去上班了,我一个人在家正闷得慌。”
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沙发上铺着花布罩,茶几上摆着个收音机,正放着豫剧。少安把西瓜放在桌上,有点不好意思:“自家种的,不值钱,给你解解暑。”
“咋不值钱,这瓜看着就甜。”润叶笑着说,让少安想起她小时候在塬上摘酸枣的样子,眼睛亮得像星星。
聊了会儿家常,少安起身要走。润叶从屋里拿出个布包,里面是件小毛衣:“给向阳织的,天凉了能穿。”毛衣是鹅黄色的,针脚密密的,上面还绣着只小兔子。
少安接过毛衣,指尖触到温润的毛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暖了下。“让你费心了。”他说。
“应该的,”润叶摸了摸肚子,“等孩子生了,让他们当伴儿玩。”
从润叶家出来,少平突然说:“哥,我觉得润叶姐过得挺好。”
少安点点头。阳光照在拖拉机的车斗上,西瓜的清香混着尘土的味道,像首朴素的歌。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润叶的路在县城,他的路在双水村的砖窑和瓜田里,都是踏实的路。
西瓜卖得很火,不仅公社食堂要,县城的商店也来进货。少安雇了辆卡车,每天往县城送瓜,一个夏天下来,光卖瓜就挣了三百多块,比砖窑的收入还多。
“明年咱再多种两亩,”少安给巧莲算着账,“再盖几间砖瓦房,向阳大了也有地方跑。”
巧莲抱着向阳,手指在他的小脸上划着:“我听你的,你想干啥就干啥,我都跟着。”
入秋时,砖窑来了个新客户,是县罐头厂的王厂长。他说厂里要扩建车间,需要大量的砖,还说如果质量好,以后长期合作。少安领着他看了砖窑,又拿了块砖让他砸,王厂长看着齐整的断面,当场拍板:“就用你的砖,价格按市场价,但要保证供应。”
签合同那天,少安特意请了刘师傅和田福堂作见证。王厂长握着少安的手说:“我听李厂长说过你,说你是个实在人,做生意就得找实在人。”
少安想起第一次去县砖厂赊砖坯的日子,恍如隔世。他端起酒杯,敬了王厂长一杯,又敬了刘师傅和田福堂,最后敬了巧莲:“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
巧莲的脸红了,把酒杯往他面前推:“你少喝点,晚上还要看窑火呢。”
秋分时,少平要回县城上学了。少安给了他五十块钱,比往常多了二十:“买点营养品,别总吃干馍。”又塞给他件新做的棉袄,是巧莲用卖瓜的钱扯的布,棉花絮得厚厚的。
“哥,我……”少平的眼圈红了。
“好好学习,”少安打断他,“别惦记家里,砖窑和瓜田都好。”
少平走那天,少安去送他。拖拉机开到塬上,看见田埂上的野菊花开得正旺,黄灿灿的像撒了一地金子。少平突然说:“哥,我想考农业大学,学种瓜种粮,回来帮你。”
少安心里一动,摸了摸弟弟的头:“好,哥等着你。”
秋收后,少安开始盖新房。地基用的是自家烧的红砖,又结实又便宜。田福堂带着队里的人来帮忙,挖地基、垒墙、上梁,大家说说笑笑,像盖自家的房子一样上心。
刘师傅负责新房的设计,说要盖成“明三暗五”的格局,三间正房带两间偏房,既宽敞又亮堂。“保证冬暖夏凉,住几十年都没问题。”刘师傅拍着胸脯说。
润叶和李向前来送贺礼,是台电风扇,在当时算是稀罕物。“等房子盖好了,天热时能吹吹。”李向前笑着说,手里还提着桶乳胶漆,“给墙面刷的,白色的,亮堂。”
少安看着大家忙忙碌碌,心里像揣着个暖炉。他想起刚结婚时住的那孔旧窑洞,想起借粮时田福堂的冷眼,想起砖窑塌时的绝望,再看看眼前的新房、怀里的向阳、身边的巧莲,突然觉得这日子就像窑里的火,慢慢烧,总能烧出热乎气。
新房上梁那天,少安特意请了戏班子,唱的是《打金枝》,锣鼓声响彻双水村。向阳被田福堂抱着,在梁下挂了个红布包,里面是少安特意准备的钢笔和麦粒,盼着他将来既能读书,也能认田。
刘师傅喝多了,站在凳子上唱老调,唱得眼泪直流。他说自己烧了一辈子砖,盖了无数房子,从没像今天这么高兴。二柱子抱着酒坛子,挨个人敬酒,说等新房盖好,要在院子里摆十桌宴席,让全村人都来热闹。
少安看着梁上飘动的红布,和“双水砖窑”牌子上的红绸子遥相呼应,像两团跳动的火焰。夕阳把新房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刚收割的麦田里,像幅金色的画。
晚上,巧莲抱着向阳在新房的地基边转悠,月光洒在她身上,像蒙了层银。“你说,等向阳长大了,会不会嫌这房子旧?”她轻声问。
少安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旧了咱再盖新的,只要人在,啥都能有。”
向阳在巧莲怀里咂着嘴,像是在应和。远处的砖窑还亮着灯,窑火映红了半边天,和天上的月亮星星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灯火,哪是星光。
少安知道,这平凡的日子还会继续。会有新的砖窑要烧,新的瓜田要种,新的房子要盖,新的希望要长。但只要身边有巧莲,有向阳,有这些踏实的土地和勤恳的人,再平凡的日子,也能烧出窑火的温度,种出瓜田的甜香。
夜风里,砖窑的烟囱轻轻吐着烟,瓜田的叶子沙沙响,新房的地基在月光下泛着白。双水村的夜,像个熟睡的婴儿,安稳而充满希望。少安抱着巧莲,看着怀里的向阳,突然觉得这黄土高原上的风,吹的都是好日子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