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青鸟赋 > 第7章
月考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十月底的南华艺中上空。空气里弥漫着油墨、纸张和熬夜后特有的、带着点焦虑的疲惫气息。晚自习的下课铃早已响过许久,教学楼大部分区域陷入黑暗,唯有高三楼层几间教室的窗口,还固执地亮着惨白的光。
林溪所在的这间公共琴房兼自习室,位于艺术楼相对僻静的西侧尽头。此刻,偌大的空间里只亮着她头顶这一盏孤零零的节能台灯。惨白的光线从灯罩下投射出来,形成一个狭小的光圈,像一座漂浮在黑暗海洋中的孤岛,将她和她面前摊开的数学习题集笼罩其中。
光圈之外,是沉沉的黑暗和寂静。只有她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掠过的、带着深秋寒意的风声。
习题集翻到解析几何。复杂的坐标系上,几条直线和圆弧交错纠缠,像一团理不清的乱麻。题目要求证明某个角度关系。林溪的笔尖悬在需要添加的那条辅助线上方,迟迟未能落下。草稿纸的边缘,橡皮擦屑已经积攒了惨白的一小堆。她的目光在图形和公式之间来回逡巡,大脑却像生锈的齿轮,艰涩地转动着,无法顺畅地咬合。
文化课。这是悬在所有艺考生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专业课再拔尖,文化分不过线,所有努力都可能付诸东流。林溪清楚这一点。她的目标不是“上音就好”,而是万无一失。然而,连续几天高强度的专业课练习加上文化课的突击,她的精力像被拧干的海绵,榨不出多少水分了。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太阳穴隐隐作痛,指尖因为长时间握笔和思考而冰凉。
“……烦死了!这破题谁出的!是人做的吗?”
“小声点!隔壁琴房好像还有人呢……”
“有人怎么了?艺术生还这么拼文化课,让不让人活了!给条活路行不行啊!”
隔着一层不算太厚的门板,走廊里传来刻意压低却依旧清晰的抱怨声。是李绘和她同宿舍的另一个女生。李绘的声音尖利,带着熬夜的烦躁和对艺术生“特权”(指她们可以请假参加专业课训练)的愤懑不平。那声音像带着倒刺的藤蔓,闷闷地穿透门板,缠绕上来,让林溪本就紧绷的神经更加烦躁。
她放下笔,用力按了按干涩发胀的眼角。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皮肤,带来一丝短暂的刺痛。一股强烈的疲惫感和无处宣泄的烦躁感涌上心头。她甚至有一瞬间的冲动,想合上书,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孤岛。
就在这时,另一个声音清脆地响起,像一颗小石子,带着点莽撞的活力,砸破了走廊里沉闷的抱怨氛围。
“哎呀呀,李大学霸,火气这么大干嘛?”是陈筝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嬉笑,但仔细听,似乎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沙哑,“题目难是难了点,可你这抱怨的杀伤力,堪比魔音穿脑啊!”她似乎走近了。
“要你管!”李绘的声音没好气,“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艺术生……”
“打住打住!”陈筝立刻打断她,声音带着点讨好的笑意,“知道你们文化生辛苦,我们艺术生也难啊!你看我这不也滚回来啃书了嘛!”她顿了顿,语气一转,带着点狡黠,“哎,李大学霸,要不……行行好?你那金光闪闪的数学笔记,借我抄抄呗?我拿明天的奶茶抵债!双份珍珠!超大杯!”
“噗……”走廊里传来李绘室友没忍住的笑声。
“陈筝!你少来这套!”李绘的声音听起来又好气又好笑,“自己不好好听课,现在知道急了?奶茶就想收买我?”
“再加一份炸鸡腿!”陈筝的声音立刻跟上,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气势,“求求了李大学霸!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走廊里传来一阵拉扯和压低的笑闹声。李绘似乎被陈筝的耍宝磨得没了脾气,最终丢下一句:“……明天早上!过期不候!”
脚步声和说笑声渐渐远去,走廊重新恢复了安静。
门外的喧嚣平息了,但陈筝那带着疲惫却依旧努力活跃气氛的声音,却像投入林溪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几圈涟漪。她想起陈筝在排练厅里抓耳挠腮看文化课本的样子,想起她抱怨公式比笛谱难记的夸张表情。原来,那只看似永远不知疲倦、自由飞翔的“青鸟”,也被这沉重的月考压力束缚住了翅膀。
这个认知,让林溪心底那点因李绘抱怨而升起的烦躁和委屈,奇异地平息了一些。原来,并非只有她一个人在挣扎。她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回那道令人头疼的辅助线。虽然思路依旧堵塞,但刚才那股想要逃离的冲动,似乎淡去了不少。
时间在笔尖与纸张的摩擦声中悄然流逝。台灯的光圈似乎又缩小了一圈,将她更深地禁锢在这方寸之地。困意如同潮水,一波波地侵袭着她。她强撑着,用冰凉的指尖掐了掐自己的虎口,留下几个浅浅的月牙印。
“笃、笃、笃。”
极其轻微、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在寂静的琴房里突兀地响起。
林溪猛地惊醒,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无意义的长痕。她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警惕地望向门口。这么晚了,会是谁?保安?老师?
琴房厚重的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一张脸从门缝里探了进来,带着被深秋夜风吹出的红晕,鼻尖也冻得有点发红,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却亮得惊人。
是陈筝。
她身上裹着一件略显宽大的深蓝色连帽卫衣,帽子随意地扣在头上,几缕深栗色的短发不服帖地翘在外面。看到林溪惊愕的目光,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像暗夜里突然亮起的小太阳。
“嘿嘿,我就知道你还在!”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做贼似的兴奋,又透着一丝关切。她动作麻利地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反手轻轻带上门,隔绝了走廊的冷风。她的怀里,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鼓鼓囊囊的保温袋。
陈筝几步走到林溪的桌子旁,一股混合着食物香气和室外寒意的风也跟着她席卷过来。她二话不说,把那个沉甸甸的保温袋往林溪摊开的习题集上一放,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喏!”她利索地拉开保温袋的拉链,一股浓郁鲜香、带着滚烫温度的白雾瞬间蒸腾而起,驱散了琴房里冰冷的空气和油墨纸张的气息。里面是两个叠在一起的一次性塑料碗,上面盖着透明的盖子,能看到里面是满满当当、汤汁浓郁、还冒着细小气泡的——小馄饨!旁边还有两个白白胖胖的大包子。
“楼下小吃街张记的!最后一份小馄饨被我抢到了!还有他家的鲜肉大包,也是刚出炉的!”陈筝献宝似的把一碗馄饨和两个包子推到林溪面前,又从保温袋侧兜里掏出两双一次性筷子和一个小醋包,“快吃快吃!还热乎着呢!饿着肚子怎么跟解析几何打架?”
食物的香气霸道地钻入鼻腔,带着一种最原始、最温暖的诱惑力。胃部后知后觉地传来一阵强烈的空虚感和痉挛。林溪看着眼前这碗热气腾腾、汤面上飘着翠绿葱花和点点油星的馄饨,又看了看陈筝被风吹得发红、却笑得无比灿烂的脸,一时间有些怔忡。
她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发干,想说“不用了”,想说“谢谢”,想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但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作一个有些茫然的眼神。
“发什么呆呀!”陈筝已经自顾自地拿起了另一碗馄饨,掰开一次性筷子,夹起一个胖乎乎的馄饨,呼呼地吹着气,“人是铁饭是钢!吃饱了才有力气跟这些破题死磕!”她一边说,一边已经迫不及待地把一个馄饨塞进嘴里,烫得直吸气,却又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唔!好吃!”
氤氲的热气模糊了林溪的视线。她看着陈筝毫无形象、吃得满足的样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同样冒着热气的食物。那股温暖的气息,似乎顺着鼻腔,一路蔓延到了冰冷的指尖,甚至渗透进了被疲惫和压力冻得有些麻木的心底。
她迟疑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塑料碗的边缘。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驱散了方才的冰凉。她慢慢地掰开一次性筷子,动作有些僵硬。筷子尖探入碗中,小心翼翼地夹起一个晶莹剔透的馄饨,学着陈筝的样子,轻轻吹了吹。
然后,送入口中。
温热的汤汁在舌尖化开,鲜香浓郁。薄薄的馄饨皮包裹着紧实弹牙的肉馅,带着面粉的微甜和肉汁的咸鲜。一种久违的、属于食物的、踏实的温暖感,瞬间充盈了口腔,也熨帖了空荡冰冷的胃。
她默默地吃着,一小口一小口。滚烫的温度从食道滑下,驱散了身体里的寒意和疲惫,也奇异地抚平了刚才因难题和压力而焦躁的情绪。
陈筝已经风卷残云般地干掉了一大半,满足地舔了舔嘴角的油渍。她放下碗,托着腮,歪着头看林溪安静进食的样子。昏黄的台灯光线下,林溪低垂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脸颊因为食物的温度而染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看起来不再那么苍白疏离。
“喏,这个也给你。”陈筝把自己面前那碗只动了一小半的馄饨也推到林溪那边,又把那两个大包子往她面前挪了挪,“我吃一个包子就够了,这些你解决掉!看你瘦的!”
林溪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向陈筝。
陈筝朝她眨眨眼,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台灯温暖的光晕,带着一种纯粹的、毫无负担的关切:“快吃!吃完了才有力气继续战斗!大不了,”她狡黠地一笑,压低声音,“待会儿我帮你看看那道辅助线?虽然我数学也不怎么样,但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
她的语气轻松又自然,仿佛深夜送宵夜、甚至提出要帮忙看题,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林溪看着眼前多出来的食物,又看着陈筝那毫无阴霾的笑脸,心底那块坚冰的某个角落,似乎被这持续不断的热气,悄然融化了一小块。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她没再拒绝,只是拿起那个还温热的鲜肉大包,轻轻地咬了一口。
松软的面皮,鲜香多汁的肉馅。温热的食物顺着食道滑下,暖意从胃里扩散到四肢百骸。
窗外,深秋的寒风依旧在呼啸。但在这座被台灯光圈笼罩的孤岛上,在这间弥漫着食物香气的冰冷琴房里,一种陌生的、带着温度的宁静,悄然降临。
林溪安静地吃着,听着旁边陈筝因为无聊而轻轻哼起的一段不成调的、欢快的旋律。那旋律很简单,甚至有点跑调,却奇异地驱散了习题册带来的沉重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