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艺术楼西侧的旧琴房,再次成为孤岛。惨白的台灯光圈下,摊开的不是数学习题集,而是几张空白的五线谱稿纸。林溪伏在冰冷的旧木桌上,指尖无意识地转动着一支削尖的HB铅笔。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留下一个细小的、深色的点。
月考的硝烟刚刚散去,留下的疲惫尚未完全褪尽,专业课的压力又重新占据了高地。排练厅里,周老师对《春江月》的打磨近乎苛刻,尤其是双声部段落,每一个音符的衔接、情绪的转换都被反复推敲。林溪需要投入更多的时间去精进、去稳定,去确保自己那“如山”的部分坚不可摧,足以托举起任何可能出现的“意外”。
然而,此刻占据她心神的,却并非排练厅里的严谨谱面。
她的目光落在桌角安静躺着的手机上。屏幕是黑的,像一块深沉的墨玉。指尖悬在解锁键上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最终,她还是划开了屏幕。幽蓝的光线瞬间亮起,映亮了她沉静的侧脸和微微抿起的嘴唇。
屏幕上,一个没有命名的录音文件图标,安静地躺在最近播放列表里。时间显示是两周前,地点标记模糊,只有一个手打的“溪”。
指尖悬停在那小小的播放三角符号上,停顿了几秒。像是在积蓄勇气,又像是在进行某种隐秘的仪式。然后,轻轻落下。
“咻——啾啾——啁——咻咻咻——”
刹那间,清亮、自由、毫无章法却又充满磅礴生命力的笛音,如同冲破闸门的洪水,猝不及防地灌满了冰冷的琴房!
是陈筝。在采风地的溪涧中央,迎着山风与竹浪,即兴吹奏的那段。
这声音,与排练厅里规整的《春江月》截然不同。它没有谱面的约束,没有技巧的炫耀,只有最纯粹、最原始的情感喷薄!像挣脱了所有枷锁的飞鸟,在无垠的碧空中肆意翱翔、翻转、俯冲!笛音高亢时带着穿云裂帛的锐气,低回处又如同溪水漫过鹅卵石的温柔絮语,转折间充满了令人意想不到的灵动与野性。
录音的保真度并不高,带着手机麦克风特有的粗糙感,甚至能听到背景里呼啸的风声和隐约的溪水哗哗。但这反而更增添了一种身临其境的真实感。林溪仿佛又被拉回了那个阳光灿烂的溪边,看着陈筝站在青石上,笛声与自然融为一体,整个人都在发光的样子。
那笛音,裹挟着竹叶的清气、溪水的凉意、山风的呼啸,在这深夜冰冷的旧琴房里横冲直撞,蛮横地驱散了油墨纸张的沉闷气息,也撞开了林溪因疲惫和压力而紧闭的心门。
一种奇异的感觉,如同电流般瞬间窜过她的脊椎!
排练厅里,她需要精准地托举陈筝的笛音,那是职责,是配合。旧琴房里,她独自弹奏《幽涧》,那是宣泄,是独语。而此刻,这溪涧的笛音,却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心底某个从未被触及的、隐秘的匣子。
匣子里涌出的,是一种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冲动——回应。
不是排练厅里那种精准的承接与支撑,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发自内心的共鸣与对话!她想用她的筝弦,去回应这自由不羁的笛音!她想用低沉的按滑去模拟山峦的厚重,用清泠的泛音去描摹水波的粼光,用密集的摇指去追逐风的轨迹!她想让沉静的溪流与翱翔的青鸟,在同一个旋律的空间里,真正地相遇、缠绕、共鸣!
这股冲动来得如此汹涌,如此陌生,让林溪握着铅笔的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
笔尖无意识地用力戳在空白的五线谱稿纸上!
“嗤——”
一声轻响。尖锐的铅笔芯瞬间折断,一小截黑色的炭芯滚落在纸上。笔尖戳破的地方,一点浓黑的墨迹迅速晕染开来,像一滴墨滴入清水,又像一颗骤然点亮的星。
林溪猛地回过神。
她看着纸上那个突兀的黑点,又看看断掉的笔尖,心脏在胸腔里激烈地鼓噪着,仿佛要挣脱束缚。那溪涧的笛音还在手机里循环播放,一遍又一遍,如同某种不知疲倦的召唤。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意味,迅速从笔袋里找出卷笔刀,动作甚至有些粗鲁地将断掉的笔芯削尖。笔尖重新变得锋利,闪烁着幽微的光。
她不再犹豫。带着墨迹的稿纸被推到一边,一张崭新的、洁白的五线谱纸被铺在台灯光圈的中心。
笔尖落下。
没有刻意的构思,没有严谨的起承转合。仿佛只是顺着心底那股被笛音激起的汹涌潮汐,让指尖带动笔尖在纸上流淌。
第一个音符落下,是一个低沉、绵长的筝音低音区按滑,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厚重脉动。紧接着,一串清泠如碎玉的泛音跳跃而起,像是溪水撞击石头发出的叮咚脆响。
然后,仿佛是为了回应记忆中那穿云裂帛的笛音,她的笔尖在谱纸上划出一道急促上扬的弧线,标记下一个密集的摇指段落,音符如同骤雨般倾泻而下!
筝的段落如同沉静的溪流,带着内敛的力量缓缓铺陈。但在这溪流深处,已然孕育着某种渴望奔涌的暗潮。
笔尖停顿了一下。林溪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溪涧笛音那自由不羁的旋律走向。她微微蹙眉,仿佛在捕捉那稍纵即逝的灵韵。然后,笔尖再次落下,在属于笛子的谱线上,勾勒出几个跳跃的、充满灵性的音符。那音符的走向,依稀带着陈筝即兴吹奏时的影子,却又被赋予了更清晰的轮廓和方向感。
笛的清越旋律开始出现,它并非完全独立,而是与下方筝的溪流般铺垫相互呼应。时而笛音高昂,如青鸟振翅直冲云霄,筝音便以低沉的和弦稳稳托住,如同坚实的土地;时而笛音低回婉转,如飞鸟掠过水面,筝音便化作清冽的泛音涟漪,温柔地承接。
两种音色的旋律线在五线谱上交错、缠绕、时而并行,时而追逐,时而分离又聚合。如同山涧的藤蔓,本能地向着阳光的方向奋力攀爬;如同沉静的溪流,终于等到了那只愿意在它水面上投下倒影、与之共舞的青鸟。
林溪完全沉浸在这种前所未有的创作状态中。她的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铅笔在纸上飞快地移动,留下沙沙的声响,偶尔有写错的音符,便被毫不留情地用橡皮擦去,留下一片模糊的灰白,随即新的音符又覆盖上去。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台灯光下闪着微光。
这不是她熟悉的、一丝不苟地复刻古谱,也不是精准地服务于乐团合奏。这是一种全新的、带着灼热温度的、近乎本能的表达!她在用音符构建一个只属于她和那只“青鸟”的世界!筝弦的低吟是她的低语,笛管的清越是她渴望的回应与共鸣!
时间在笔尖与纸面的摩擦声中飞速流逝。窗外的夜色更加深沉。手机里循环播放的溪涧笛音不知何时已经停止,琴房里只剩下铅笔书写的沙沙声和她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终于,在一段筝与笛旋律交织攀升、达到一个充满张力却又和谐统一的高点后,林溪的笔尖缓缓停下。一段相对完整的雏形跃然纸上。筝音以一个悠长的、带着余韵的泛音收尾,如同溪流汇入深潭,归于沉静。笛音则在一个轻盈的上滑音后悄然隐没,如同青鸟没入天际的云层,留下无限遐想。
最后一个音符标记完成,林溪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而激烈的跋涉,身体感到一种脱力般的疲惫,但精神却异常亢奋,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满足感。
她放下铅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酸麻的手指。目光落在眼前这张被涂改得有些凌乱、却充满了生命力的谱稿上。筝与笛的旋律线交织缠绕,如同共生共长的藤蔓,充满了蓬勃的生机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羁绊感。
一个名字,自然而然地浮现在心头。
她拿起笔,在那张谱稿的右上角,一个相对干净的空隙处,极其郑重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三个字:
《青鸟赋》
字迹清秀,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这三个字落在纸上的瞬间,仿佛给这段刚刚诞生的旋律赋予了灵魂。它不再仅仅是音符的组合,而是一个寄托,一个隐秘的愿望,一个只存在于这冰冷琴房、这方寸稿纸之上,关于溪流与青鸟的无声对话。
林溪静静地看着那三个字,指尖轻轻拂过纸面,感受着铅笔字迹微微凸起的粗糙触感。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创造喜悦和隐秘悸动的暖流,缓缓流淌过心田,驱散了深夜的寒意和长久以来的孤寂。
窗外的风声似乎也温柔了些许。台灯的光圈依旧笼罩着她,但这孤岛之上,似乎多了一抹只属于她的、隐秘而温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