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青鸟赋 > 第9章
深秋的寒意彻底浸透了南华市的每一寸空气。教学楼走廊的窗户蒙着一层模糊的水汽,映出外面铅灰色的天空和光秃秃的树枝。下午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尖锐地响起,驱赶着走廊里最后一点残存的喧闹。
高二(3)班的教室,弥漫着一种午睡未醒的慵懒和面对数学课的天然抗拒。桌椅板凳摩擦地面的声音此起彼伏,夹杂着哈欠和低声的抱怨。空气里漂浮着粉笔灰和书本纸张混合的沉闷气息。
陈筝蔫蔫地趴在课桌上,下巴搁在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深栗色的短发也显得无精打采。她面前摊开的卷子,鲜红的“68”像一道刺目的伤疤,狠狠烙在卷首。旁边是用红笔打满问号和大叉的几何证明题,那些扭曲的线条和字母在她眼里如同纠缠不清的乱麻。
“林溪,”她有气无力地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坐得笔直的林溪,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感冒了,又像是哭过,“这题……辅助线到底添哪儿啊?我怎么画都不对……”
她的笔尖无意识地、用力地戳在草稿纸上,已经戳破了好几个小洞,留下星星点点的墨迹。眉头紧紧拧着,眉心刻着一道深深的竖纹,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挫败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烦躁,像被困在笼子里的鸟,徒劳地撞击着看不见的栏杆。
林溪正在预习下节课的乐理笔记,闻言笔尖微微一顿。她侧过头,目光落在陈筝那张被红叉和问号占领的试卷上,又看了看她紧锁的眉头和烦躁戳纸的动作。那副沮丧又强撑的样子,与排练厅里、溪涧青石上那个光芒四射、自由不羁的身影判若两人。
林溪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讲台上,数学老师王老师那标志性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咳嗽声已经响了起来。
“上课!”
“起立——”
“老师好——”
程式化的流程过后,教室里响起一片稀稀拉拉的落座声。
王老师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全班,最后精准地定格在陈筝那张依旧拧着眉、对着试卷苦大仇深的脸上。他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一串复杂的公式和几何图形,线条刚劲有力。
“今天我们讲期中考试卷的压轴大题,解析几何综合应用。”王老师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这道题,全班只有三个同学完全做对!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们对空间向量和解析法的结合运用,还停留在幼儿园水平!”
他转过身,粉笔在黑板上敲得笃笃作响,开始讲解。严谨的逻辑链条,复杂的空间坐标变换,抽象的向量运算……一个个冰冷的符号和公式从他口中流淌出来,像一条条无形的锁链,缠绕着台下大多数学生的思维。
陈筝努力地抬起头,试图跟上老师的思路。她盯着黑板上那些天书般的符号和不断延伸的辅助线,眼睛瞪得溜圆,嘴唇无意识地微微张着,像一条离水的鱼。老师讲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见,但组合在一起,却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无法理解其意。她试图在草稿纸上跟着画图,线条却歪歪扭扭,完全无法对应老师精妙的步骤。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涌上来,将她淹没。排练厅里,她可以用笛音轻易俘获所有人的耳朵和赞叹;采风时,她可以对着竹林溪涧即兴吹出令人惊艳的旋律。可在这里,在这方寸课桌之间,面对这些冰冷的数字和线条,她却像个彻头彻尾的傻瓜,笨拙得可笑。月考的阴影尚未散去,期中考试这张惨淡的卷子,更是将她文化课的短板暴露无遗。
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感攫住了她。她烦躁地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深栗色的短发被她揉得更乱了。视线开始不受控制地飘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那里似乎有只麻雀在光秃秃的枝头跳跃,自由自在……
“陈筝!”
一声严厉的断喝,如同惊雷般在安静的教室里炸响!
陈筝猛地一哆嗦,瞬间从走神的状态惊醒,心脏狂跳。她惊慌失措地抬起头,正对上王老师镜片后那双愠怒的眼睛。
“我讲得这么投入,你在那儿神游天外?”王老师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失望和毫不掩饰的嘲讽,“怎么?是觉得我讲得不如你的笛子好听?还是觉得考个六十八分就心满意足,可以高枕无忧了?”他手中的粉笔头被捏得嘎吱作响。
教室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唰”地聚焦在陈筝身上。那目光里,有好奇,有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看热闹的、甚至带着点幸灾乐祸的窥探。
“我……”陈筝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像要滴出血来。她想辩解,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当众羞辱的愤怒让她浑身僵硬,指尖深深掐进了掌心。
“砰!”
一声轻响。
王老师手腕一抖,那截被捏得发白的粉笔头,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精准地、带着破空之声,狠狠砸在了陈筝的额角!
不疼,但那种被击中的感觉,以及粉笔灰在额角皮肤上碎裂开来的细微触感,却带着一种强烈的侮辱性。
“嗤……”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细碎的嗤笑声。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陈筝的皮肤上。
陈筝猛地低下头,深栗色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她瞬间变得通红的眼睛和额角那一点刺目的白灰。她死死咬住下唇,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没让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掉下来。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她攥紧了那张68分的试卷,纸张的边缘被她指尖的力道揉搓得起了毛刺,发出细微的嘶啦声。
王老师似乎也觉得自己有些过火,冷哼了一声,没再继续训斥,转而面向黑板:“我们继续看下一步……”
剩下的半节课,对陈筝而言如同炼狱。王老师的声音,同学的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甚至窗外麻雀的叽喳声,都变成了折磨神经的噪音。她僵硬地坐着,头埋得低低的,像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塑。额角那点粉笔灰的印记,如同一个耻辱的烙印,灼烧着她的皮肤。
下课铃终于如同救赎般响起。
王老师夹着教案,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教室。教室里瞬间“嗡”地一声炸开了锅,同学们收拾东西、讨论题目、相约去小卖部,喧闹异常。
陈筝却像被钉在了座位上。她动作僵硬地、缓慢地将那张揉得皱巴巴、边缘毛刺的试卷胡乱塞进书包最底层,仿佛要把它永远埋葬。然后,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她低着头,几乎是撞开几个还在聊天的同学,像逃难一样冲出了教室后门。
她没有去热闹的走廊,也没有去人来人往的楼梯口,而是拐进了教学楼西侧通往天台、平时少有人走的消防楼梯间。这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灰尘和旧油漆混合的阴冷气息。她一口气冲上两层楼,在拐角处堆放着几个废弃清洁工具的阴影里停了下来。
背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壁,陈筝才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地滑坐到冰冷的水泥台阶上。她把脸深深地埋进并拢的膝盖里,肩膀剧烈地、无声地耸动起来。压抑了一整节课的委屈、愤怒、羞耻和强烈的自我怀疑,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校服裤子的布料,留下深色的印记。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小兽般的呜咽。
她不想被人看见,尤其是……不想被那个人看见自己如此狼狈的样子。
楼梯间里一片死寂,只有她极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和脆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一阵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脚步声,在楼梯下方响起。那脚步声很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
陈筝的啜泣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头,像受惊的兔子,警惕地望向声音来源的昏暗楼梯转角。泪水还挂在睫毛上,脸颊上残留着狼狈的泪痕,额角的粉笔灰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显眼。
昏暗中,一个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
是林溪。
她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琴盒,静静地站在下一层的台阶上,微微仰着头,目光平静地看着蜷缩在阴影里、满脸泪痕的陈筝。她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没有惊讶,没有怜悯,也没有询问,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像一泓深不见底的潭水。
陈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难堪让她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她下意识地想别开脸,想用袖子狠狠擦掉脸上的泪痕,想立刻逃离这个被撞破的现场。
然而,就在她慌乱无措、几乎要夺路而逃的瞬间——
林溪动了。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上前。只是抬起手,动作平稳地从自己肩上的琴盒侧袋里,抽出了一本厚厚的、深蓝色硬壳封面的笔记本。
然后,她迈上一级台阶,走到陈筝蜷缩的台阶下方,微微弯下腰。
陈筝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双沉静的眼眸,看着她伸过来的手,以及手中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
林溪的手臂向前递送,将那本笔记本稳稳地、无声地放在了陈筝蜷缩的膝盖旁边,冰凉的台阶上。她的指尖在离开笔记本封面的瞬间,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似乎想拂去上面可能沾染的灰尘,但最终只是收了回去。
做完这一切,她直起身,目光在陈筝挂着泪痕的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依旧没有任何言语。然后,她转过身,脚步依旧很轻,沿着来时的楼梯,一步步向下走去。帆布琴盒随着她的步伐,在她纤细的背脊上轻轻晃动。
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楼梯间的寂静里。仿佛她从未出现过。
陈筝僵硬地坐在冰冷的台阶上,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雕塑。只有脸上未干的泪痕和急促的心跳证明着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她缓缓地、机械地低下头,目光落在膝盖旁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上。
封面上没有任何花哨的装饰,只有用清秀而略显冷峻的笔迹写着的科目名称:“高二数学(上)”。字迹工整,一丝不苟,如同它的主人。
她迟疑地伸出手,指尖带着微颤,轻轻触碰那冰凉的硬壳封面。然后,小心翼翼地翻开。
里面,不是她想象中可能存在的公式定理的简单罗列。
映入眼帘的,是极其清晰、条理分明的课堂笔记。每一个重要的概念、定理、公式,都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得清清楚楚。旁边是详尽的推导过程和关键步骤的解析。最让人震撼的,是每一道典型例题下方,都附有不止一种解题思路的详细步骤!辅助线从哪里添加、为什么这样添加、用了哪个定理、如何转换思路……清晰得如同掌上观纹!甚至在那些陈筝抓耳挠腮、根本无从下手的难题旁边,还用娟秀的小字标注着:“注意空间想象”、“向量点积转换”、“可尝试建系”等关键提示。
字迹清冷,如同冰层下流淌的溪水,却带着一种抚平一切烦躁的奇异力量。
陈筝一页页地翻看着,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但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羞愤的泪水。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暖意,如同破冰的溪流,悄然冲垮了她心底筑起的、名为“难堪”和“自我厌弃”的堤坝。
她攥紧了笔记本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额头抵着冰冷的膝盖,肩膀再次微微耸动起来。但这一次,不再是压抑的啜泣,而是一种混合着感激、释然和莫名委屈的宣泄。
昏暗的楼梯间里,只有少女低低的呜咽和翻动纸页的沙沙声响。那本摊开的、字迹清冷的笔记本,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台阶上,像一座沉默却坚实的灯塔,在情绪的惊涛骇浪中,为她指明了一方小小的、可以暂时停泊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