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雨下了整整一夜,清晨推开窗时,凉意顺着领口往里钻,带着股潮湿的霉味。林远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被雨水打湿的路面,像铺了块深色的绒布,把昨夜的月光和星光都吸了进去,不留一点痕迹。
客厅里传来林舟打哈欠的声音,接着是沈蔓轻声说话的声音——她今天居然没早起,也没穿那件米色风衣。林远靠在冰冷的栏杆上,指尖夹着的烟燃到了尽头,烫了手才猛地回神。
他掐灭烟头,转身回屋。沈蔓正在厨房煎蛋,背对着他,穿着件米白色的家居服,头发松松地挽着,和画里那个穿着风衣的背影判若两人。可林远知道,这不过是另一种伪装,就像沈江明画里的光影,看着柔和,底下却藏着锋利的棱角。
“醒了?”沈蔓头也没回,把煎好的蛋盛进盘子里,“今天下雨,路上滑,送林舟上学开车慢点。”
“嗯。”林远走到冰箱前拿牛奶,目光扫过料理台。上面放着一个黑色的笔记本,是沈蔓的工作笔记,摊开的那一页上,写着“沈江明
作品整理
10.25”。
10月25日,就是今天。
林远没说话,拿着牛奶转身走出厨房。林舟已经坐在餐桌前了,正拿着一支铅笔在纸上画着什么,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儿歌。
“画什么呢?”林远走过去,揉了揉他的头发。
“画爸爸、妈妈,还有……沈叔叔。”林舟举起画纸,上面歪歪扭扭地画着三个小人,手牵着手站在一棵树下,“沈叔叔说,等天晴了,带我们去公园放风筝。”
沈叔叔。林远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沈江明已经开始规划和他们“一家人”的活动了吗?是沈蔓默许的,还是……他们早就把他当成了无关紧要的外人?
“快吃饭吧,不然上学要迟到了。”林远把牛奶放在林舟面前,声音有些发紧。
送完林舟去学校,林远没有直接回学校。他把车停在一家咖啡馆门口,点了杯黑咖啡,打开了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的瞬间,他的指尖在键盘上悬了很久,才缓缓敲下那三个字:沈江明。
搜索结果跳出来的那一刻,窗外的雨恰好大了些,雨点打在玻璃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在为这场迟来的探寻伴奏。
沈江明,41岁,毕业于本省美术学院油画系,现居本市,自由画家。简介很简单,却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头,在林远心里激起层层涟漪。
他点开沈江明的个人网站。首页是一幅巨大的油画,画的是个女人的背影,站在一片漆黑的森林里,手里举着一支快熄灭的蜡烛,烛光在她脚边投下一小片微弱的光晕——那背影,那姿态,和“时间的灰烬”画展上的《等待》如出一辙。
网站里的作品按年份排列,最早的可以追溯到十年前。林远一页页翻着,像在翻阅一本写满秘密的日记。
早期的作品风格明亮,画的多是校园、阳光、嬉笑的人群,色彩饱满得像要溢出来。可从十年前开始,他的风格突变,画面变得阴郁起来,色调以深蓝、墨绿、灰黑为主,画里的人物总是背对着观众,或者只露出模糊的侧脸,看不清表情。
这些画的主题,几乎都围绕着一个“神秘女性”。
她有时穿着白裙,站在画室的窗前,手里拿着画笔;有时穿着风衣,走在落满梧桐叶的街道上,背影孤单;有时坐在咖啡馆的角落里,面前放着一杯没动过的咖啡,窗外在下雨——林远认出,那家咖啡馆,就是他和沈蔓以前常去的那家。
最让他心惊的是一组名为《十年》的系列画作。画于去年,一共十幅,每幅画的角落里都标着年份,从十年前到现在。画里的女人,从青涩到成熟,从扎着马尾到挽着发髻,变的是衣着和发型,不变的是那个让他眼熟到心痛的背影,和她身上那件从未更换的米色风衣。
第十幅画的背景是他们现在住的小区,女人站在楼下的梧桐树下,抬头望着某个窗口,手里拿着一支黑色的钢笔——正是林舟在沈蔓包里看到的那支。
林远的手指停在屏幕上,指尖冰凉。他终于明白,沈江明画的从来都不是什么“神秘女性”,而是沈蔓。这十年,他用画笔,记录下了沈蔓的每一个瞬间,那些他不知道的、被刻意隐藏的瞬间。
这些画,哪里是什么艺术创作,分明是一封封写给沈蔓的情书,藏在光影和色彩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能看懂。
他接着往下翻,看到了沈江明的画展记录。
最早的画展在十年前,规模很小,地点是一家不起眼的画廊。可从五年前开始,他的画展突然多了起来,场地也从画廊换成了美术馆、文化馆,规格越来越高。而承办这些画展的机构里,频频出现沈蔓所在的市文化馆的名字。
最近的三次画展,策展人一栏赫然写着:沈蔓。
林远端起咖啡杯,手却抖得厉害,黑色的液体溅在键盘上,像滴落在雪地里的血。五年前,正是沈蔓从行政岗转到策展岗的时间。原来她所谓的“事业发展”,不过是借着文化馆的资源,一步步把沈江明推向公众视野。
他想起沈蔓说“沈江明是很有才华的青年画家”,想起她为了沈江明的画展取消对林舟的承诺,想起她挪用公款资助沈江明……原来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都是他们关系的注脚。
咖啡馆的门被推开,风铃叮当作响。李岚打着伞走进来,看到林远时愣了一下,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
“林老师?你怎么在这儿?”她收起伞,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不是说今天上午有课吗?”
林远这才想起,自己忘了请假。他关掉电脑屏幕,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苦涩的味道顺着喉咙滑下去,压下了心里的翻江倒海。
“有点事,请假了。”他的声音很沙哑。
李岚看着他,目光里带着担忧:“你脸色很差,是不是……又没休息好?”
林远没说话,只是把电脑往她面前推了推:“你看看这个。”
他重新打开沈江明的网站,点开《十年》系列。李岚的表情从疑惑变成惊讶,再变成了然,最后轻轻叹了口气。
“这些画……”她抬起头,看着林远,眼神复杂,“画的是沈蔓,对吗?”
“嗯。”林远点点头,声音低得像耳语。
“我就觉得奇怪,”李岚拿起桌上的纸巾,擦了擦溅在键盘上的咖啡渍,“沈蔓一个策展新人,怎么能连续拿下这么多大展的承办权,原来是……”
她没说完,但两人都明白她想说什么。
“他们认识很久了,对吗?”李岚问。
“大学同学,沈蔓的学长。”林远说,“沈蔓说……他们不太熟。”
“不太熟?”李岚拿起自己的手机,搜索出沈江明的采访视频,点开其中一段,“你看这个。”
视频里,沈江明正在接受采访,记者问他:“您画里的神秘女性,是真实存在的吗?”
沈江明笑了笑,没直接回答,只是说:“她是我的缪斯,是我所有灵感的来源。没有她,就没有这些画。我们……认识很多年了,她懂我的画,就像懂我一样。”
他说这话时,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和他桀骜不驯的外表截然不同。林远认得,他说这话时的眼神,和沈蔓说起沈江明的画时一模一样。
“懂你的画,就像懂你一样。”这句话像根毒刺,狠狠扎进林远的心里。
他想起自己和沈蔓的十年婚姻。他不懂她为什么突然喜欢喝甜豆浆,不懂她为什么总在深夜看手机,不懂她为什么对着沈江明的画笑得那么开心,更不懂她为什么要把这一切都藏起来。
原来,他从来都没懂过她。
“林老师,”李岚关掉视频,看着他,语气很认真,“有些事,不是你的错。”
林远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李岚的眼睛很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像在说一个显而易见的真理。可这个真理,他花了十年才明白。
“我知道。”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的释然。
雨还在下,咖啡馆里放着舒缓的音乐,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和雨水混合的味道。林远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世界,忽然觉得,自己一直活在一个被精心构建的幻象里。
这个幻象里,有温柔的妻子,有可爱的儿子,有平淡却安稳的生活。可幻象的裂缝里,藏着沈江明的画,藏着深夜的短信,藏着那支不属于他的钢笔,藏着一个被隐瞒了十年的真相。
“我该怎么办?”林远问,声音很轻,像在问李岚,又像在问自己。
李岚沉默了很久,才说:“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你该问问沈蔓。不是质问,不是争吵,就是平静地问问她,这十年,到底是怎么回事。”
平静地问。林远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他怕一开口,那些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就会像洪水一样涌出来,把一切都冲垮。
可他也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为了林舟,也为了他自己,他必须知道真相,哪怕真相像沈江明的画一样,阴郁而锋利。
林远合上电脑,结了账,和李岚一起走出咖啡馆。雨已经小了些,淅淅沥沥的,打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谢谢你,李老师。”他说。
“不用谢。”李岚笑了笑,“如果需要帮忙,随时找我。”
两人在路口告别,李岚撑着伞往学校的方向走,背影在雨幕里渐渐变小。林远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暖流。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暴里,李岚的出现,像片暂时可以避风的屋檐。
他开车回了家。沈蔓不在,家里空荡荡的,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提醒着时间的流逝。他走到书房,打开书架最底层的抽屉,拿出一个落满灰尘的盒子。
盒子里放着他和沈蔓的结婚照,还有一些婚礼上的纪念品。他拿起那张结婚照,照片里的沈蔓穿着白色婚纱,笑得一脸幸福,眼神里却没有一丝属于他的光——以前他没注意,现在看来,那眼神里的温柔,和沈蔓看着沈江明的画时一模一样。
林远把照片放回盒子里,重新锁进抽屉。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停了的雨。天空依旧是灰色的,像沈江明画里的色调。
他拿出手机,给沈蔓发了条短信:“晚上早点回来,我们谈谈。”
发送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他的手心沁出了汗。他不知道沈蔓会怎么回复,也不知道这场谈话会以怎样的方式结束。
但他知道,从他敲下“沈江明”这三个字开始,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他再也回不到那个对真相一无所知的林远了。
窗外的雨彻底停了,一缕微弱的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反射出一点刺眼的光。林远看着那点光,忽然觉得,或许真相再残酷,也好过活在精心编织的谎言里。
他等着沈蔓回来,等着那个迟到了十年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