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午后，阳光带着点吝啬的暖意，透过商场巨大的玻璃幕墙，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模糊的光斑。林远推着购物车，跟在林舟身后，看着儿子像只快活的小鸟，在玩具区和零食区之间来回穿梭。
“爸爸，这个奥特曼卡片是新款！”林舟举着一个金色包装的卡片盒，眼睛亮晶晶的，“沈叔叔说……”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林远打断了：“喜欢就放车里吧，别买太多，上次的还没拆完。”
林舟吐了吐舌头，把卡片放进购物车，没再提“沈叔叔”。自从上次林远在他面前流露出不悦后，孩子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个名字。
这让林远心里更不是滋味。他和沈蔓之间的问题，已经像一层薄雾，悄悄笼罩在了孩子的世界里。
“爸爸，我们去买草莓吧！”林舟拉着他的手，往水果区走，“妈妈爱吃草莓。”
林远的脚步顿了一下。沈蔓确实爱吃草莓，从大学时就是。可他最近才发现，沈江明的一幅画里，画的正是沈蔓蹲在草莓地里，手里捧着一颗鲜红的草莓，笑得一脸灿烂——那幅画的日期，是他们结婚一周年纪念日。
原来，她连喜欢吃草莓这个习惯，都和沈江明有关。
“好，买草莓。”林远压下心里的涩意，牵着林舟走向水果区。
草莓被摆在最显眼的位置，红彤彤的，个头匀称，像极了十年前沈蔓在菜市场里挑的那些。林远拿起一个透明的塑料盒，仔细地挑选着，林舟在旁边踮着脚，也想帮忙，结果不小心碰掉了一个草莓，滚到了货架底下。
“对不起爸爸。”林舟赶紧道歉。
“没事。”林远蹲下身，伸手去够那个滚远的草莓，手指刚碰到冰凉的地板，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林舟？”
林远抬起头，看见魏若兰站在货架旁，手里拎着一个购物篮，里面放着些蔬菜和婴儿用品。她穿着一件驼色的羊绒大衣，头发剪短了，比以前看起来干练些，脸上带着点惊讶。
魏若兰是沈蔓的大学室友，也是她为数不多的闺蜜。他们结婚时，魏若兰是伴娘。这些年虽然联系不多，但逢年过节总会互相发消息问候，偶尔也会一起吃顿饭。
“魏阿姨！”林舟认出了她，笑着跑过去。
“都长这么高了。”魏若兰蹲下身，揉了揉林舟的头发，目光落在林远身上时，笑容淡了些，带着点复杂的情绪，“林远，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林远站起身，手里还捏着那个刚够到的草莓，“你也来买东西？”
“嗯，给孩子买点菜。”魏若兰指了指购物篮里的婴儿米粉，“我儿子刚满一岁，正是能吃的时候。”
“恭喜，我都不知道你生了。”林远说。他们有快两年没见了，最后一次联系，是魏若兰结婚时，沈蔓替他随了份子。
“去年生的，疫情期间，没大办。”魏若兰笑了笑，眼神却有些躲闪，“沈蔓没跟你说吗？”
林远的心轻轻沉了一下。沈蔓没说。她不仅没说魏若兰生了孩子，甚至很少在他面前提起这个曾经最好的闺蜜。是忘了，还是刻意隐瞒？
“她最近挺忙的，可能忘了。”林远把草莓放进盒子里，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天气。
魏若兰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她是挺忙的，上次我给她打电话，她说在忙沈江明的画展，语气听着挺累的。”
沈江明。魏若兰居然直接提起了他，没有丝毫避讳。这让林远有些意外，又觉得在意料之中——作为沈蔓最好的闺蜜，她不可能不知道沈江明的存在。
“嗯，画展很成功。”林远说，声音没什么起伏。
“是挺成功的，沈江明现在名气越来越大了。”魏若兰的语气有些微妙，“说起来，他能有今天，也多亏了沈蔓。这些年，她为他操了不少心。”
这话像根针，轻轻刺了林远一下。他想起那些由沈蔓承办的画展，想起沈蔓包里的那支钢笔，想起她深夜里的短信……原来魏若兰什么都知道。
“是吗？”林远看着她，“我倒不知道，沈蔓为他操了这么多心。”
魏若兰似乎没听出他语气里的讽刺，或者说，她刻意忽略了。她低下头，给林舟整理了一下歪掉的围巾，声音放得很轻：“林远，有些事……沈蔓她不是故意瞒着你。”
“我知道。”林远的声音冷了些，“她只是觉得，没必要让我知道。”
“不是的。”魏若兰急忙抬头，眼神里带着点急切，“她是……她是怕你多想。你也知道，沈蔓那个人，看着大大咧咧的，其实心思重得很，什么事都喜欢自己扛着。”
自己扛着。林远在心里重复着这四个字。把和前男友的亲密合影藏在相册里，是自己扛着；用工作的名义和前男友频繁见面，是自己扛着；把前男友的钢笔藏在抽屉里，是自己扛着；甚至……挪用家庭存款资助前男友，也是自己扛着？
这算哪门子的“自己扛着”？这分明是把他当成了外人，当成了那个不配知道真相的人。
“魏阿姨，你见过沈叔叔的画吗？”林舟忽然问，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他画的妈妈可好看了！”
魏若兰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勉强笑了笑：“见过，沈叔叔是很有才华的画家。”
“妈妈说，沈叔叔的画里有光。”林舟仰着头，眼睛亮晶晶的，“爸爸说，那是因为妈妈懂他的画。”
林远没说话，只是看着魏若兰。他想看看，听到这话，她会是什么反应。
魏若兰的眼神黯淡下去，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林舟的头：“是啊，你妈妈……一直都很懂他。”
这句话里的无奈和叹息，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林远心里那个一直紧锁的疑问。魏若兰不仅知道沈蔓和沈江明的过去，还知道他们现在的关系，甚至……可能从一开始就不赞成他和沈蔓的婚姻。
“林远，”魏若兰站起身，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点欲言又止的犹豫，“我们能找个地方坐坐吗？我有些话想跟你说。”
林远看了看林舟，孩子正专注地看着旁边货架上的变形金刚，应该没听懂他们刚才的对话。
“好。”他点了点头，“林舟，你在这里乖乖等着，爸爸和魏阿姨去那边说几句话，马上回来。”
“嗯！”林舟头也没回，眼睛紧紧盯着那个变形金刚。
魏若兰把购物篮放在林舟旁边，和林远一起走到商场角落的休息区。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们身上，带着点虚幻的暖意。
“林远，”魏若兰坐下后，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我知道，你可能对沈蔓有很多误会。”
“误会？”林远看着她，“比如呢？”
“比如……她和沈江明。”魏若兰的手指紧张地绞着大衣的纽扣，“他们确实认识很多年了，大学时……好过一段时间。后来因为沈江明要去外地发展，才分的手。”
“这些我知道。”林远说，“我还知道，他们一直没断过联系。”
魏若兰的肩膀抖了一下，像是被戳中了痛处。“是，没断过。”她低下头，声音带着点苦涩，“沈江明当年走的时候，沈蔓差点没缓过来。她那时候……差点就跟着去了，是我拦着她，说‘你还有家人，还有未来’。”
林远的心沉了下去。原来，他们的分开，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距离。而他，不过是沈蔓在“被拦住”之后，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她后来跟你在一起，我以为……她是真的放下了。”魏若兰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我以为时间久了，很多事都会过去的。可我没想到，沈江明会回来，更没想到……”
她没说下去，但林远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没想到，沈蔓对沈江明的感情，根本就没放下过。
“沈蔓这些年……过得不容易。”魏若兰的声音带着点哽咽，“她看着大大咧咧的，其实心里一直有个坎。沈江明回来后，那个坎就越来越深了。她既想抓住点什么，又怕失去现在的生活，每天都在纠结。”
“所以，她就可以瞒着我，和沈江明不清不楚？”林远的声音冷了些，“她的不容易，就要让我来买单吗？”
“不是的！”魏若兰急忙说，“她不是故意要伤害你，她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林远，她心里是有你的，还有林舟，她很爱你们这个家。”
“爱？”林远笑了笑，笑声里带着点自嘲，“用谎言和欺骗来爱吗？”
魏若兰被问得哑口无言，只能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现在说这些，你可能听不进去。我只是想告诉你，沈蔓她……真的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她只是太软弱了，面对过去和现在，不知道该怎么选。”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该体谅她？”林远看着她，“体谅她对我的欺骗，体谅她对这个家的背叛？”
“我不是这个意思。”魏若兰抬起头，眼睛里带着点恳求，“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她心里也不好受。林远，你们还有林舟，那个孩子那么可爱，那么依赖你们……”
她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为了林舟，原谅她吧。
林远看着窗外，商场里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步履匆匆，像在奔赴各自的命运。他想起十年前，他和沈蔓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坐在咖啡馆的窗边，手里拿着一本画册，阳光落在她身上，像沈江明画里的光影。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遇到了爱情。现在看来，那不过是沈江明画里没画完的背影，被他误当成了完整的风景。
“魏阿姨，爸爸！”林舟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手里拿着那个变形金刚，跑了过来，“你们在说什么呀？”
“没什么，在说你小时候的趣事呢。”魏若兰赶紧擦掉眼角的泪，挤出一个笑容。
“爸爸，我们该回家了吧？妈妈说今天要给我做红烧肉。”林舟拉着林远的手。
红烧肉。林远想起，沈蔓今天早上出门时，确实说过要早点回来，给林舟做红烧肉。这是她为数不多的、还在维持的“妈妈”的角色。
“好，我们回家。”林远站起身。
魏若兰也跟着站起来，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点担忧：“林远，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能好好跟沈蔓谈谈。她那个人，嘴硬心软，很多话藏在心里，不肯说出来。”
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林远心上：
“沈蔓这些年……过得不容易，你多陪陪她。”
多陪陪她。林远看着魏若兰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心里五味杂陈。她的话里，有解释，有恳求，有无奈，却唯独没有替沈蔓辩解。
或许，连她自己也知道，有些事，根本辩解不了。
“爸爸，你在想什么？”林舟仰着头问。
“没什么。”林远牵起儿子的手，“我们去买单，回家等妈妈做红烧肉。”
走在商场明亮的灯光下，林远看着手里的购物篮——里面有草莓，有奥特曼卡片，有林舟爱吃的零食，还有……他和沈蔓之间那些被揭开的、血淋淋的真相。
他不知道沈蔓做的红烧肉，还能不能像以前那样，带着家的味道。他也不知道，这场迟来的谈话，会把他们的关系推向何方。
但他知道，有些事，再也回不去了。就像那些被沈江明画进画里的时光，一旦被看见，就再也无法装作从未存在过。
车开出商场停车场时，林远看了一眼手机。没有沈蔓的消息，也没有沈江明的。天空渐渐暗了下来，路灯次第亮起，像无数个沉默的问号，悬在城市的上空。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一顿热气腾腾的红烧肉，还是一场无法避免的风暴。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回去，必须面对。
因为那里有林舟，有这个他还想守护的、支离破碎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