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清晨带着初冬特有的清冽,窗帘缝隙里漏进的光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像根悬而未决的引线。林远坐在餐桌前,看着沈蔓把煎蛋盛进盘子里,动作熟练得像在完成一个重复了千百遍的程序。
“我今天要去馆里加班,”沈蔓把牛奶倒进杯子,热气模糊了她的侧脸,“上周的画展总结还没写完,馆长催了好几次。”
“又是加班?”林远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米色风衣上——她明明说去单位,却穿了这件更适合外出的衣服。
“嗯,年底事多。”沈蔓避开他的目光,把面包片放进烤面包机,“林舟的奥数班十点上课,你记得送他去。”
“知道了。”林远拿起桌上的报纸,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头版的标题是“本地画家沈江明新作受热捧”,配图里,沈江明站在一幅巨大的油画前,身边站着的正是沈蔓,两人隔着半步的距离,姿态亲昵得像在分享一个只有彼此才懂的秘密。
他想起魏若兰那句“你多陪陪她”,只觉得讽刺。有些陪伴,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林舟从房间里跑出来,穿着恐龙图案的睡衣,头发乱糟糟的。
“不好说,可能要到晚上。”沈蔓蹲下身,替儿子理了理头发,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珍宝,“听话,让爸爸带你去吃你最喜欢的灌汤包。”
“那你要记得给我带馆里的小徽章,上次你说有的。”林舟仰着脸,眼睛里满是期待。
“好,一定记得。”沈蔓笑着答应,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林远许久未见的温柔——可这份温柔,是因为即将见到沈江明,还是因为对儿子的愧疚?
林远捏着报纸的手指紧了紧,纸张发出细微的褶皱声。
沈蔓出门时,林远正在阳台给绿萝浇水。他听见玄关处传来钥匙碰撞的轻响,听见沈蔓换鞋的声音,听见她对着空气说了句“走了”——大概是以为他没听见。
他从窗帘的缝隙里看出去,沈蔓拉开车门坐进去,发动汽车。车子缓缓驶出小区大门,没有往文化馆的方向走,而是拐向了相反的那条路。
林远放下水壶,心里那点残存的侥幸彻底碎了。
送林舟去奥数班的路上,孩子一直在兴奋地说个不停,说下周的秋游,说同桌新买的玩具,说沈叔叔答应教他画画。林远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思绪却跟着沈蔓的车影飘远了。
他知道沈蔓在撒谎,可他没有追上去戳穿她。十年婚姻教会他的,不是如何争吵,而是如何在谎言里保持体面。
把林舟送进教室,林远没有立刻离开。他坐在车里,看着手机地图上文化馆的位置,又想起沈蔓车子行驶的方向,手指在屏幕上轻轻一点,一个名字跳了出来——蓝调画室。
这个名字他在沈江明的采访里见过,记者说那是沈江明的私人工作室,“藏在老城区的巷子里,低调得像个秘密”。
林远发动汽车,没有导航,凭着记忆往老城区的方向开。初冬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他脸上,带着点虚幻的暖意,像沈蔓那些看似温柔的谎言。
老城区的巷子很窄,两旁是斑驳的砖墙,墙头上探出几枝枯黄的爬山虎。林远放慢车速,一边开一边留意路边的门牌。在一个不起眼的拐角处,他看见了那块蓝色的木牌——“蓝调画室”,字迹苍劲有力,和沈江明签名的风格如出一辙。
画室门口停着一辆熟悉的车——沈蔓的白色轿车。
林远把车停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熄了火。车窗玻璃倒映出他的脸,表情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他没有下车,只是坐在那里,看着画室紧闭的木门,像在等待一个早已预知的结局。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木门开了。沈蔓先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画筒,脸上带着笑,眼角的细纹清晰可见。沈江明跟在她身后,手里拿着那支黑色的钢笔,似乎在说着什么有趣的事,逗得沈蔓笑出了声。
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像幅浑然天成的画。沈江明伸手替沈蔓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动作自然得像在抚摸自己的作品。
沈蔓没有躲,反而微微仰头看着他,眼神里的光,是林远从未见过的明亮。
林远的手指紧紧攥着方向盘,指节泛白。他看着沈蔓坐进车里,看着沈江明站在门口挥手,看着沈蔓的车缓缓驶出巷子,消失在路的尽头。
直到那辆车彻底看不见了,他才发动汽车,掉头往回开。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沈蔓和沈江明站在一起的画面,像张被反复冲洗的底片,模糊又清晰。
他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奥数班附近的咖啡馆,点了杯黑咖啡,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车水马龙在他眼里变成了模糊的色块,像沈江明画里的背景。
手机响了,是沈蔓打来的。林远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响了很久才接起来。
“喂?”
“林远,我在馆里呢,刚忙完一阵。”沈蔓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点刻意的疲惫,“林舟下课了吗?你记得接他。”
“还没,还有一个小时。”林远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哦,那你别着急。”沈蔓顿了顿,似乎在想该说些什么,“我这边估计要到晚上才能结束,你们父子俩自己吃点吧,不用等我。”
“好。”林远应了一声,没有追问她在馆里具体做什么,也没有提自己刚才在蓝调画室门口看到的一切。
“对了,”沈蔓忽然说,“我给林舟带了馆里的小徽章,等我回去给他。”
“嗯。”林远挂了电话,看着手机屏幕暗下去。黑咖啡的苦涩顺着喉咙蔓延开来,一直苦到心里。
他想起早上出门前,沈蔓根本没带任何可能装徽章的袋子。那个所谓的“小徽章”,和她的加班一样,不过是个随口编造的谎言。
接林舟放学时,孩子第一句话就是:“爸爸,妈妈给我带徽章了吗?”
“妈妈还在忙,说晚上回来给你。”林远牵起他的手,语气尽量自然。
“哦。”林舟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被新的话题取代,“爸爸,我们今天去吃灌汤包吧,妈妈说的。”
“好。”林远点点头。
灌汤包店里人很多,热气腾腾的蒸笼堆在桌子上,氤氲的雾气里混杂着肉香和醋香。林舟吃得满脸都是汤汁,像只满足的小花猫。
“爸爸,你怎么不吃呀?”林舟抬起头,嘴里还塞着半个包子。
“爸爸不饿。”林远拿起纸巾给他擦嘴,目光落在窗外。街对面有个画廊,橱窗里挂着一幅沈江明的画,画的是个女人的背影,穿着米色风衣,站在一片金黄的麦田里。
和他在画展上看到的那幅,几乎一模一样。
“爸爸,你看那个阿姨的衣服,和妈妈的一样!”林舟也看见了,兴奋地指着画说。
“嗯,一样。”林远收回目光,强迫自己吃下一个包子,味道却像嚼蜡。
晚上回到家,林远给林舟洗澡、讲故事,把他哄睡着,然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沈蔓回来。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声都像敲在他的心上。
十一点半,门锁终于传来转动的声音。沈蔓走了进来,身上还穿着那件米色风衣,头发有些乱,脸上带着疲惫,却化了淡妆,遮住了眼底的青黑。
“回来了。”林远站起身。
“嗯,累死了。”沈蔓换着鞋,把一个黑色的帆布包放在玄关的柜子上,“总结会开了一整天,总算弄完了。”
“林舟等你的徽章等到睡着了。”林远说。
沈蔓的动作顿了一下,像是忘了这回事,随即笑着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徽章,上面印着文化馆的标志:“忙忘了,你明天给他吧。”
林远接过徽章,捏在手里,冰凉的金属触感透过皮肤传过来。这枚徽章,大概是她从馆里随便拿的,用来圆那个随口编造的谎言。
“我去洗澡了。”沈蔓拿起包,转身往卧室走。
“你的车导航好像出问题了。”林远忽然说,声音很平静,“刚才我帮你擦车的时候,看到导航记录里有个‘蓝调画室’,是不是不小心按到了?”
沈蔓的脚步猛地停住,背对着他,肩膀绷得像根拉紧的弦。客厅的灯光落在她身上,一半明亮,一半晦暗,像她此刻的表情。
过了很久,她才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点僵硬的笑:“是吗?可能是吧,我不太会用那个导航,有时候不小心碰到就会留下记录。”
“蓝调画室……听起来像个画画的地方?”林远看着她,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应该是吧,我没去过。”沈蔓避开他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可能是上次路过时不小心记下的。”
又是“可能”。林远在心里冷笑。她的谎言里,永远充满了“可能”“大概”“也许”,像在堆砌一道随时会倒塌的墙。
“哦,这样啊。”林远没有再追问,把徽章放在茶几上,“我还以为是你同事推荐的地方呢,听说那里有个叫沈江明的画家,很有名。”
沈蔓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她的手指紧张地绞着风衣的纽扣,指节泛白,像是在忍受什么巨大的痛苦。
空气里的沉默像凝固的水泥,压得人喘不过气。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提醒着时间的流逝,也提醒着这场早已千疮百孔的婚姻。
“我……我先去洗澡了。”沈蔓最终还是选择了逃避,几乎是逃一般地走进了浴室。
浴室的门关上,水声哗哗地响起来,却掩盖不住她压抑的呜咽声。林远坐在沙发上,听着那若有若无的哭声,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片荒芜的疲惫。
他看着茶几上那枚冰冷的徽章,看着墙上那张早已失去温度的结婚照,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忽然觉得,自己这十年,像一场漫长的独角戏。
他演着一个温柔的丈夫,一个负责的父亲,一个幸福的男人。可台下的观众,从一开始就只有他自己。
浴室的水声停了。沈蔓穿着睡衣走出来,头发湿漉漉的,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她没看林远,径直走到卧室门口,停下脚步。
“林远,”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沙哑,“对不起。”
这是她第一次说对不起。可这三个字,来得太晚,太轻,像片落在湖面的雪花,连一丝涟漪都没能激起。
林远没有回应。他看着沈蔓走进卧室,看着门轻轻关上,像一个时代的落幕。
客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那枚冰冷的徽章,在灯光下泛着微弱的光。他知道,这场重复了无数次的谎言游戏,终于快要结束了。
只是他还不知道,结束之后,等待他的,会是解脱,还是更深的迷茫。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像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横亘在这个冰冷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