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赵铁鹰,清河县捕头。
专治这穷山恶水间的刁顽,却从未料想,会撞上如此阴诡绝伦之事。
大齐天启七年,寒露已过,霜风刺骨。
靠山村,县里最穷最偏的山坳子,出了桩血案,邪得让人脊背发凉。
村正王老栓,天不亮就滚进了县衙,官帽跑丢了,裤腿沾满泥,脸比死人还白。
赵…赵捕头!祸…祸事了!靠山村…童养媳小莲…死…死了!在后山…埋骨崖下的鬼哭洞里!死得…太惨了!
他牙齿打颤,眼珠瞪得要凸出来:更…更邪的是!尸首…尸首不见了!昨夜…明明派了四个汉子守着的!天一亮…洞里…空了!连…连根头发丝都没剩下!
县太爷惊得手中惊堂木啪地掉在案上。
尸首飞了!赵铁鹰!他指着我,声音都劈了,带齐人手!给本官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查不出个子丑寅卯,你这身皮别要了!
卑职领命!我心头也沉,这绝非寻常凶案。
点齐仵作老周,徒弟李虎,四名精干衙役。
快马加鞭,直奔靠山坳。
山路崎岖,马蹄踏碎枯枝败叶,声响在死寂的山谷里格外瘆人。
靠山村,穷得只剩黄土和叹息。
几十户泥坯茅屋,歪斜破败,像一群蜷缩等死的病兽。
村口那棵巨大的老槐树,枝桠扭曲如鬼爪,伸向铅灰色的天。
树下,几只乌鸦呱呱怪叫,盘旋不去。
王老栓引着我们,直奔后山埋骨崖。
越近,风越阴冷,裹着土腥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陈旧尸骨气味。
崖壁陡峭,下方有个黑黢黢的洞口,便是鬼哭洞。
据说早年是乱葬坑,阴气极重,风过洞隙,呜咽如鬼哭。
洞口散落着凌乱的脚印,洞内漆黑,一股浓重的血腥混合着泥土霉味扑面而来。
火把照亮洞壁。
洞底一片狼藉。
泥土被翻动过,潮湿的新土裸露,像被挖开的坟。
几处洞壁和突出的岩石上,溅着大片大片喷溅状、甩溅状的黑褐色血迹,触目惊心。
仵作老周蹲下,捻起带血的土,脸色凝重:头儿,血喷得厉害,死了有阵子了,这血量…凶得很。
徒弟李虎眼尖,在洞口一堆新翻的乱石旁喊:师父!这儿有东西!像是…狗刨的
碎石泥土被扒开一个小坑。
坑里,赫然露出一角褪色的靛蓝粗布!
李虎抽出腰刀,小心拨开碎石泥土。
竟扯出一条沾满泥污、被撕扯破烂的女孩裤子!
正是小莲失踪时所穿!
裤子旁边,还散落着几颗沾着泥垢和血丝的牙齿!
黑子!是赵二家那黑狗!王老栓一拍大腿,这畜生!昨晚守夜时就不安生,老往洞外跑!原来是它…它把裤子从土里刨出来了
黑子,是赵二家那条半大的黑狗。
此刻它不在现场。
但狗刨物证,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洞里还有什么我沉声问。
深入鬼哭洞。
火光照耀下,洞壁深处,一盏小巧的、手工编织的竹骨纸灯笼歪倒着。
灯纸破碎,竹骨断裂。
灯内,空空如也。
守夜的人呢我转向王老栓。
王老栓冲着洞口外不远处避风处蜷缩的四个汉子吼道:张老蔫!李老拐!王老五!刘老七!都给老子滚起来!尸首呢!让你们守个洞都守不住!一群废物!
那四人被惊醒,醉眼惺忪。
民兵头儿张老蔫,揉着眼指向洞里:不…不就在那儿……
看清空荡荡、只有血迹和狼藉的洞底,他瞬间酒醒,脸唰地惨白。
放你娘的屁!尸首呢!王老栓揪着他拖到洞口。
张老蔫看着洞内惨状,浑身哆嗦。
他回头对着另外三人拳打脚踢:起来!死人呢!昨晚谁看的!李老拐!后半夜不是你吗!
李老拐佝偻着背,苦瓜脸皱成一团:不…不可能啊…俺…俺看着呢…没…没啥动静…
王老五也结巴:是…是啊…轮流看的…洞…洞口就一条路…俺…俺们没离眼…
张老蔫凑近李老拐,声音发颤:老拐…昨晚…真…真没听见啥尸首…自己…爬出去了
这话让所有人后颈一凉。
尸体在四个大活人眼皮底下,从唯一出口的洞里消失
村里已如滚油泼水。
恐慌炸开。
小莲的魂儿把尸身带走了!
埋骨崖鬼哭洞!那是恶鬼的老巢!定是恶鬼索命!
离她家远点!高婆子身上沾了死人气!
小莲的婆婆高氏,枯坐在自家门槛上,形如槁木。
眼神空洞,反复呓语:我的儿啊…娘害了你…娘害了你…
声音飘忽,如同鬼泣。
搜寻无果,人心惶惶。
傍晚,村东头赵二家方向,传来女人凄厉的哭喊和狗疯狂的吠叫!
黑子!黑子你干啥!回来!别去啊——!
我们冲过去。
只见赵二媳妇瘫坐在地,指着村外方向哭喊。
她家那条半大的黑狗黑子,正像离弦的箭,狂吠着冲向村西头那片乱葬岗!
追!我直觉有异。
乱葬岗,荒坟累累,枯草过膝,纸钱飘零,阴气森森。
黑子在一个长满荒草、不起眼的小土包前停下,疯狂地用前爪刨着土!
泥土飞溅!
它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充满了急切和…悲伤
挖!我下令。
衙役们挥动铁锹。
没挖几下,一股浓烈的恶臭混合着泥土腥气弥漫开来!
土里,赫然露出一只苍白僵硬、沾满污泥的小手!
是小莲!
她竟被浅埋在自家村子附近的乱葬岗!
人群瞬间死寂,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惊恐!
是…是小莲!她…她怎么埋这儿了!
是鬼搬的尸!肯定是鬼!
黑子…黑子通灵啊!
高氏哭嚎着扑来,被拦住。
黑子停止了刨挖,默默地趴在小莲被挖出的遗体旁,黑亮的眼睛里滚下大颗的泪珠,喉咙里发出长长的、呜咽般的悲鸣。
这景象,让见惯了死人的衙役们都心头一震。
我强忍恶臭,指挥将遗体抬回祠堂。
同时勘查两处现场。
鬼哭洞是第一杀场。
洞内喷溅甩溅的血迹、翻动的泥土、被狗刨出的裤子和牙齿,都指向极残忍的谋杀。
那盏摔碎的竹骨纸灯笼,是唯一遗留物。我注意到灯笼的编织手法很精巧,不像村里常见的东西。
乱葬岗是埋尸处。
位置隐蔽,但埋得很浅,几乎没遮掩,像仓促所为。
黑子异常的哀伤和精准的寻找,是最大的谜。
祠堂棚内,油灯摇曳。
仵作老周验尸。
解开裹尸布,恶臭冲鼻。
小小的身体,骨瘦如柴,遍布新旧伤痕,是童养媳的印记。
头面部:惨烈至极。
整个颅顶塌陷性骨折,如同被重锤砸烂的核桃。
左太阳穴处一个深凹的孔洞,边缘不规则,似尖锐石器贯穿。
鼻梁粉碎,牙齿脱落数颗。
面部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致命伤在头部,老周声音发紧,颅骨崩裂,脑髓外溢,当场毙命。
颈部:有轻微掐扼瘀痕。
躯干四肢:胸腹有抵抗伤瘀青,手臂有抓痕。
下体检验:见明显暴力损伤痕迹。
体表软组织多处挫裂伤,伴活动性出血。
老周验到下身时,突然咦了一声。
油灯凑近,只见他银针轻挑,针尖竟带出几缕诡异的深紫色絮状物,在火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幽光。
头儿!他声音发紧,有东西...这绝不是血污!
镊子小心夹起那团絮状物——分明是几片半融的妖异花瓣,边缘如被腐蚀般蜷曲,正散发着甜腻到刺鼻的寒气。
花瓣散发着一种甜腻到发齁、又带着丝丝阴寒的奇异香气!
这…这是…‘幽冥彼岸花’!老周声音都变了调,只…只长在极阴之地的乱坟岗深处!剧毒!花瓣汁液沾肤如烙铁!阴寒蚀骨!怎…怎么会…!
结论:死者小莲,生前遭钝器(重物)及锐器(尖石)反复猛击头部致死。下体遭受严重猥、亵(手指或异物),并发现剧毒奇花幽冥彼岸花残片,此花阴寒蚀体,非常人所能接触。此案,疑涉邪祟,或为通晓邪术之人所为。
这结论,让棚内温度骤降。
那彼岸花瓣和阴寒蚀伤,透着森然鬼气。
线索扑朔迷离。
我分析:凶手熟悉地形,手段残忍诡异,能在守夜人眼皮下移尸埋尸,胆大心细。且可能通晓邪术,或利用邪物。
排查范围需扩大。
灯笼的编织线索,是实物线索。
靠山村流言四起。
王老栓提供了几个可疑人物,包括游手好闲的石锁、孤僻的猎户等。
但都缺乏直接关联。
这日,一个瘦弱得像豆芽菜、满脸泪痕的小姑娘,在祠堂外徘徊许久,被衙役带了进来。
她叫春草,也是童养媳,和小莲同岁,是村里唯一敢和小莲说话的朋友。
官…官爷…春草声音细如蚊蚋,带着哭腔,小莲…小莲死得好冤…
莫怕,你知道什么我尽量放缓语气。
俺…俺和小莲…命一样苦…春草抹着泪,眼圈红肿,挨打挨饿…像牲口…俺们…偷偷互相帮衬…省口吃的…偷点药膏…晚上躲柴垛…说说话…
小莲…她…她最近不一样了…春草眼里闪过一丝微光,以前…她总低着头…眼里没光…像…像快枯死的草…
可…可这两个月…她…她眼睛亮了…偷偷跟俺说…她…她遇到‘神仙’了…
神仙我心头一动。
嗯…春草点头,她说…有个住在村尾破庙里的…神仙似的哥哥…教她认字…教她…听…听仙乐…还…还给她…‘仙药’…说能…能忘掉疼…
破庙神仙哥哥仙乐仙药
靠山村尾,只有一座废弃的山神庙!
你可见过那人
春草摇头:小莲…不让俺跟去…说…说神仙哥哥…不喜生人…怕惊扰了…仙气…
那…那神仙哥哥…是俺告诉小莲的!春草忽然小声说,带着一丝骄傲和悲伤,俺…俺有天去后山捡柴…迷了路…天快黑…害怕…听见…破庙里有琴声…好听…像…像山泉流…俺大着胆子…扒窗缝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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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有个…穿青布衫的哥哥…坐得笔直…在弹琴…虽然…脸有点疤…可…可那样子…真像画里的人…俺…俺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人…
俺吓得跑回来…跟小莲说了…小莲…她胆子大…就…就自己去了…春草的声音低下去,后来…她…她就认识了柳哥哥…
柳哥哥我抓住关键。
嗯…小莲…偷偷告诉俺…他叫…柳云书…
柳云书!
案发前日…俺…俺和小莲一起去的…春草脸上露出恐惧,俺…俺们躲在破窗下…听…听柳哥哥弹琴…教小莲念诗…
什么诗
俺…俺听不懂…就记得…什么…‘身…身无彩凤…双飞翼…心…心有灵犀…一点通’…
后来…琴声停了…那…那柳哥哥的声音…很好听…但…但有点哑…他说:‘小莲…这包‘忘忧散’…你收好…若…若那老虔婆再打你…疼得狠了…就…就含一点在舌下…能…能暂忘苦楚…’
俺…俺听见小莲哭了…说:‘柳…柳哥哥…你…你是神仙…救救俺…带俺走吧…’
那柳哥哥…叹了口气…说:‘我…我非神仙…亦是…泥沼困身…但…但你要信…终有…破茧之日…待…待我…’后面…声音低了…俺…俺没听清…
俺…俺害怕…就…就拉着小莲跑了…春草身体微微发抖,小莲…那天…手里…还…还攥着个…小灯笼…是…是柳哥哥给的…说…夜里照亮…别怕黑…
灯笼!
祠堂里那盏破碎的竹骨纸灯笼!
春草提供的线索,石破天惊!
山神庙里的神仙哥哥,柳云书!会弹琴,有忘忧散(仙药),教小莲念诗,给了她希望和那盏关键的小灯笼!
此人,极可能就是关键!
我立刻带人扑向村尾废弃的山神庙。
庙宇破败,蛛网密布,神像蒙尘。
推开吱呀作响的殿门。
一股劣质松烟墨混合着淡淡草药清香,扑面而来。
殿内一角,竟收拾得颇为整洁。
一张破草席为床,一桌一凳。
桌上,一盏油灯,一方砚台,几支秃笔,一叠粗糙的草纸。
纸上墨迹未干,写着一阙词:…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字迹清俊飘逸。
墙上挂着一幅墨竹,风骨铮铮。
最显眼的,是桌角一张未完成的工笔小像:一个荆钗布裙的少女,眉眼含笑,带着羞涩和憧憬,提着一盏精巧的竹骨纸灯笼。
正是小莲!画得栩栩如生,充满灵性。
一个身影背对着门,坐在草席上,轻轻擦拭着一张古旧的七弦琴。
听到动静,他缓缓转过身。
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清癯俊朗,只是脸色苍白,左颊有一道浅疤,眼神沉静如水,深处却藏着化不开的忧郁。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衫,身形略显单薄,左腿似乎微跛。
看到我们,尤其是公服,他眼中掠过一丝惊诧,随即化为深沉的悲哀。
他放下琴,起身。
草民柳云书,见过官差大人。他躬身行礼,声音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不卑不亢。
柳云书何方人士为何在此我目光扫过画作、古琴和那熟悉的灯笼样式(桌上放着几个编好的半成品)。
流落之人,无根浮萍。他声音平静,原在…他处…以琴棋书画糊口…后遭变故…毁嗓伤足…辗转流落至此…暂借山神栖身之所…苟延残喘。他下意识摸了摸左腿。
你与小莲,是何关系我单刀直入。
柳云书眼中悲色更浓,看向那幅小莲提灯的小像:小莲姑娘…心性纯善…不嫌草民卑贱落魄…常…常来听琴…看画…草民…教她识几个字…解解闷…她…视草民如兄…草民…怜她如妹…他声音有些哽咽,那灯笼…是她喜欢…草民…手拙…编了几个给她…夜里…行路…胆子能壮些…
案发前日,她可曾来过与谁同来
柳云书看向我:来过…独自一人。那日…为她画此小像…天色向晚…草民…点了盏新编好的灯笼…让她照亮归途…她走时…忘拿了…他指向角落一个空处。
那灯笼,后来在鬼哭洞发现,摔碎了。我紧盯着他。
柳云书身体猛地一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踉跄一步扶住桌子才站稳,眼中是巨大的震惊和痛苦:鬼…鬼哭洞!她…她怎么会去那里!那…那灯…竟在…在…凶…凶…他似乎无法承受这个事实,痛苦地闭上眼。
案发当日午时,你在何处
柳云书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在…庙中…整理旧谱…
可有人证
…孤身一人…无人可证。
案发当晚,你三次夜叩高氏家门,意欲何为
柳云书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声音艰涩:闻…噩耗…五内俱焚…高婆婆…孤苦无依…小莲…视草民如兄…草民…心中难安…想…想看看…可有…能略尽绵力之处…
语气真切,带着深切的悲痛。
幽冥彼岸花,你可识得我突然发问,目光如炬。
柳云书猛地抬头,眼中第一次闪过剧烈的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此…此物…生于…极阴秽地…剧毒…阴寒蚀骨!草民…只在…古籍杂谈中…见过记载!其形妖异,其气甜腻阴寒,触之蚀骨!从未…从未亲见!也…也绝不敢碰!他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眼神扫过我们,似乎在确认我们是否真的接触过那邪物。
他的反应,不似作伪。
从山神庙出来,疑云更重。
柳云书身世成谜,才华横溢却落魄至此,与小莲关系匪浅,案发时无明确不在场证明。
他的悲戚真实,对灯笼出现在凶案现场的震惊、对彼岸花的恐惧也不似伪装。
但那条线索,仿佛断在此处。
李虎低声道:师父,此人言辞看似真切,但悲戚难辨真假,又独居破庙,行踪难查…嫌疑重大!那灯笼就是铁证!
我未置可否。
当夜,看守祠堂的衙役来报:黑子不见了!
同时,村尾传来凄厉的狗吠和人的惊呼!
我们赶去。
只见山神庙后那片荒草丛生的坟地里,黑子正对着一个不起眼的、塌了半边的野坟,疯狂刨挖!
赵二在后面拼命拉扯狗绳,却拉不住!
挖!我下令。
衙役们挥锹。
泥土飞溅。
突然,铁锹碰到硬物!
扒开泥土,赫然是一个腐朽的薄皮棺材!
棺盖已被黑子刨开一角!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泥土和奇异甜腻阴香的气味弥漫开来!
棺内,没有尸骨。
只有一堆深紫色的、枯萎的、形如龙爪的诡异花朵!
花瓣细长蜷曲,颜色妖异,散发着与在小莲体内发现的残片一模一样的甜腻阴寒之气!
正是幽冥彼岸花!
黑子对着花丛,龇着牙,发出恐惧又愤怒的低吼,前爪焦躁地刨着地。
柳云书站在不远处,看着棺中妖花,脸色惨白如纸,喃喃道:竟…竟真有此物…埋骨养花…邪术…这是邪术啊!靠山村…竟藏着如此阴毒之物…
谁谁在这无主野坟里,用棺材培育这种至阴至毒的邪花
此花与小莲体内残片同源!
凶手,必定来过此地!取过此花!
案子陡然转向更阴森诡异的方向!
我们立刻封锁现场,并提审了靠山村所有知晓这片坟地、可能接触邪术的人,包括村中仅有的一个半吊子神汉。
一无所获。
几近绝望时,春草又偷偷找到我,脸色惊恐。
官…官爷…俺…俺想起来了…有…有件事…俺…俺一直不敢说…
案发前…俺…俺和小莲在河边洗衣…她…她悄悄给俺看…看一个小布包…
里面…有…有几片干花瓣…紫…紫色的…就是…就是庙后面挖出来的那种花!闻着…甜得发腻…还有…还有股子…寒气…
她说…是…是她在后山…一个…一个塌掉的坟里…自己…自己采的…
她说…柳哥哥给的‘忘忧草’…只能…只能忘一小会儿疼…可这花…含一点点…就…就像飞起来…什么…什么都忘了…像…像做了美梦…
她…她让俺发誓…绝…绝不能告诉柳哥哥…她…她偷采了…说柳哥哥…知道会生气…说…说这花…不好…
俺…俺当时…觉得那花…怪吓人的…没敢要…
柳云书给过她普通药花!
但小莲自己偷采了邪花!
柳云书知道小莲偷采邪花吗
他之前的震惊,是伪装
我立刻再传柳云书。
面对那包干花瓣(春草偷偷藏起的一小撮)和野坟邪花,柳云书如遭雷击,踉跄后退,扶着破桌才站稳,看着那邪花,眼中是极度的痛心和愤怒。
这…这…他声音颤抖,草民…草民确曾…给过小莲…几片晒干的‘忘忧草’花瓣…是…是早年流落南疆时…偶得…有…有轻微镇痛安神之效…但…但绝非此等妖异毒花!
他指着野坟棺材里的彼岸花,语气激烈:草民所给…花瓣…形似丁香…色淡紫…香气清苦微涩!绝非这般甜腻妖异!更…更无阴寒蚀骨之毒!小莲…小莲她…定是…定是后来…自己…在那片野坟…误采了…这…这邪物!
他痛苦地闭上眼,声音充满自责:草民…草民只叮嘱她…莫去险地…未曾想…未曾想她竟…竟采了这…这要命的东西…是…是草民之过…
他的辩白,似乎也说得通。
小莲体内是邪花,柳云书给的是普通药花。
但小莲为何要去野坟她又如何知道那里有花仅仅是误采
线索再次陷入迷雾。
几日后,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机,来自守夜人之一的王老五。
他被李虎单独询问时,喝了几碗酒,胆子大了些,支支吾吾道:李…李爷…有…有件事…俺…俺不知道该不该说…
说!
守…守夜那晚…下半夜…轮…轮到俺和李老拐…
俺…俺其实…没…没怎么睡着…迷迷糊糊…
就…就听见…李老拐…好像…在…在跟谁…嘀嘀咕咕说话…
俺…俺以为他说梦话…没在意…
可…可后来…他…他起身…往…往洞外走…
俺…俺眯着眼…问…‘老拐…干啥去’
他…他说…‘尿急…放个水…’
俺…俺就…又迷糊过去了…
过了…好一阵…他…他才回来…身上…好像…沾了点…湿泥…
李老拐
又是他!
他下半夜离开过!
去放水需要那么久还沾了湿泥
鬼哭洞外是乱石坡,哪来的湿泥
除非…他去了别处!
结合野坟邪花位于村尾,距离鬼哭洞和乱葬岗都不近…
李老拐有重大作案和移尸埋尸时间!
我们立刻秘密调查李老拐。
村正王老栓依旧鄙夷:李老拐老绝户!窝囊废!除了喝酒,屁本事没有!
但邻居赵铁柱反映:案发后…他家那把用了十几年的柴刀…不见了几天!他瞎眼老娘…骂了几天街!说刀被贼偷了!
可没过两天…刀又‘找’着了…老太太…却再也不提了…怪得很!
更关键的是,猎户石勇说:案发那天清早…天蒙蒙亮…俺…俺进山…路过村尾那片野坟岗…好像…好像看见…李老拐…从那片荒草里…钻出来…鬼鬼祟祟的…手里…好像还…还攥着个…布包…
野坟岗!正是发现邪花棺材的地方!布包!
李老拐案发清晨去过那里!很可能取走了东西!
疑点重重!
我决定直接接触李老拐。
他依旧佝偻着背,眼神躲闪,问什么都支支吾吾。
案发当晚下半夜,你离开鬼哭洞去放水,去了何处为何许久方归身上湿泥何来我厉声喝问。
李老拐浑身一抖,脸色煞白:俺…俺就在…洞外…乱石坡后…解…解手…泥…泥是…是…是摔…摔了一跤…
撒谎!李虎怒喝,有人见你案发清晨,从村尾野坟岗出来!手里还拿着东西!去干什么!
李老拐如遭重击,猛地抬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丝…绝望!
没…没去!俺没去!俺啥也没拿!他矢口否认,声音却抖得厉害,下意识捂紧了衣襟。
那棺材里的彼岸花!与你何干!是不是你给小莲用的!我抛出杀手锏。
花…什么花…俺…俺不懂…李老拐眼神慌乱至极,额头冷汗涔涔,身体筛糠般抖起来,俺…俺啥也不知道…
他的反应,几乎是不打自招!
拿下!我下令。
李虎等人扑上。
李老拐竟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力量,怪叫一声,挣脱开来,转身就向村外狂奔!手死死捂着胸口!
追!
一场追逐在暮色中展开。
李老拐慌不择路,竟跑向了埋骨崖鬼哭洞方向!
衙役们紧追不舍。
就在快到洞口时,李老拐脚下一滑,惨叫一声,竟从崖边一处陡坡滚了下去!
我们冲到崖边。
下方是一个乱石嶙峋的深沟。
李老拐摔在一块巨石上,头破血流,四肢扭曲,眼看是不活了。
他瞪大着惊恐绝望的眼睛,喉咙里嗬嗬作响,手指颤抖地指着鬼哭洞方向,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头一歪,气绝身亡。
线索,似乎随着李老拐的死,彻底断了。
但在搜查李老拐那破败的家时,我们在他灶膛最深处,发现了一把被烧得乌黑、却依旧能看出曾被精心打磨过的柴刀!
刀柄与刀身连接处的铁箍缝隙里,塞满了黑灰。
老周刮取污垢,以特制药粉和微火烘烤。
污垢边缘,泛起幽幽蓝绿磷光!
是人血!经年渗入!老周肯定道。
凶器!
更关键的是,在他家炕席下最隐秘的角落,发现了一个缝死的破布包!
拆开一看,里面是几片已经干瘪发黑、但仍散发着淡淡甜腻阴气的深紫色花瓣!
幽冥彼岸花!
头儿!看这花泥!老周凑近闻了闻,立刻皱眉掩鼻,和…和小莲体内残留的…一模一样!新鲜时毒性更强!
看着这些邪花和凶器,再结合之前春草的证词、王老五的证言、石勇的目击,李老拐那张佝偻苦闷的脸,在我脑中扭曲变形。
一个压抑到极致、在泥泞里腐烂的灵魂,终于在我眼前剥开了它卑微的皮,露出里面蛆虫般蠕动、散发着恶臭的真相。
这李老拐,靠山村的老绝户,活得不如一条狗。
伺候瞎眼老娘,受尽村人白眼欺凌。
他那点可怜巴巴的力气和心思,全耗在土里刨食和挨骂上了。
长年的憋屈、窝囊,还有那点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像陈年的烂疮,在他心里流脓。
他不敢惹别人,只能把那双浑浊的眼珠子,死死盯在比他更弱、更惨的人身上——童养媳小莲。
看着她挨打受骂,看着她像牲口一样活着,他心底那点扭曲的同病相怜,早就发酵成了恶臭的占有欲和施虐的渴望!
小莲最近的变化,更是像针一样扎他——凭啥她能有指望
凭啥她能被神仙眷顾嫉妒像毒蛇,缠紧了他那颗早就烂透的心!
那野坟岗棺材里的幽冥彼岸花,就是他找到的宝贝。
这邪物,甜腻阴寒,沾肤如烙铁,却能让人做美梦,飘飘欲仙。
他大概从哪个半吊子神汉嘴里或自己瞎琢磨,以为这花汁子能麻翻人,让人乖乖听话,甚至…快活得忘了疼!
这给了他一个又蠢又毒的幻想:用这邪花控制小莲,满足他那点见不得人的兽欲,还能让她忘了!
他定是早早就摸去了那野坟岗,像做贼一样,从破棺材里掐了几朵新鲜妖艳的彼岸花,用破布仔细包了,揣在怀里,像揣着个见不得光的梦。
又把他那破柴刀,磨得刃口泛着冷光——既是壮胆,也是预备着不听话时用。
他选了鬼哭洞。那地方,阴森偏僻,风声鬼哭,正配他那颗烂透了的心。
他躲在僻静处,像条毒蛇,等着小莲出现。
他拦住她,用那点可怜的借口或干脆用蛮力恐吓拉扯。
小莲那丫头,看着瘦弱,性子其实有股韧劲,她肯定挣扎呼救了!
这一挣扎,就彻底戳破了李老拐那点可怜的幻想,也点燃了他骨子里的暴戾!他慌了,怕人听见,情急(或许本就是计划好的)之下,抡起柴刀那沉重的刀柄,狠狠砸在小莲的头顶!就这一下子,颅骨塌了,小丫头眼前一黑,大半条命就没了!
他可能还死死掐住她脖子,不让她出声,连拖带扛,像拖条死狗一样,把她弄进了阴冷的鬼哭洞深处。
到了洞里,看着地上那团血肉模糊、还在微微抽搐的小身体,李老拐那点龌龊心思被恐惧和暴怒彻底淹没了。
他撕扯掉小莲的裤子。他还不死心!
掏出怀里那包揉得稀烂的新鲜彼岸花,把那些饱含毒汁的花瓣碎末,像塞毒药一样,粗暴地塞抹进小莲的下体!
他指望着那邪花的仙力能起效,能让她听话,能让他得逞那禽兽之欲!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来自幽冥的毒花,沾上那娇嫩之处,带来的哪是什么美梦那是烙铁烫肉、寒冰冻骨的剧痛!
小莲那残存的一点意识,被这非人的痛苦激得发出微弱的惨叫,身体剧烈抽搐起来!
这一下,彻底把李老拐吓疯了,也彻底激怒了他!
他幻想中的好事变成了催命符!
只剩下暴露的恐惧和行凶的疯狂!
他顺手抄起洞底一块棱角尖利的石头,像疯狗一样,朝着小莲的头脸,不顾一切地猛砸下去!
砰砰砰!
太阳穴被贯穿,鼻梁粉碎,牙齿崩飞…直到那小小的身体再也不动,他才喘着粗气停下。
施暴中,他失手打翻了小莲带来的那盏竹骨灯笼,灯罩破碎熄灭,歪倒在血泊旁。
看着洞里的惨状,李老拐吓得魂飞魄散。
他用洞里的泥土碎石,慌里慌张地把尸体和裤子胡乱盖住,埋得很浅,狗能刨出来,就想着先遮住,等机会再处理。
他清理了自己身上的血和泥,但没弄干净指甲缝的花汁和衣襟里的碎花瓣,揣着剩下的花和柴刀,连滚爬爬逃出了鬼哭洞。
案发当晚下半夜:
他被安排守夜,灌了一肚子劣酒压惊。轮到他值守时,王老五那会儿半睡半醒,看着洞口那堆新土,他越想越怕,怕天亮被人发现,怕狗来刨。
他假借放水溜出洞口,躲着观察,看王老五他们似乎又睡死了。他摸回洞里,凭着对地形的熟悉,把尸体从浅土里拖出来,扛着(或拖着)这沉重的罪孽,深一脚浅一脚,沿着山野小路,把尸体弄到了村西头乱葬岗。
他找了个荒草最深的小坟包旁边,用柴刀(或用手)挖了个浅得不能再浅的坑,草草把小莲埋了,累得几乎虚脱。身上又沾满了新的湿泥。
他溜回洞口,心还在狂跳,以为暂时瞒过去了。
案发清晨:
听到守夜人喊尸首没了!,他先是狂喜,随即是更深的恐惧——埋在乱葬岗那浅坑行吗
他趁天蒙蒙亮,村民还没起全,鬼鬼祟祟溜到乱葬岗,想去把坑挖深点,或者把可能掉落的邪花取走。
他刚弄完(或还没弄完),就听见村里炸了锅——黑子已经带着人往这边来了!
他吓得赶紧溜回家,把柴刀塞进灶膛最深处烧,又把剩下的彼岸花仔细缝进炕席下的破布包里,以为藏得天衣无缝。
所以,当被我厉声喝问,尤其点破彼岸花三个字时,他就像被踩了尾巴的毒蛇,瞬间崩溃了!
那点窝囊伪装彻底撕破,只剩下赤裸裸的恐惧。他捂着胸口,没命地跑向鬼哭洞——或许潜意识里觉得那黑暗能吞噬一切罪恶
最终,一脚踏空,摔死在乱石沟里,临死前手指鬼哭洞,不知是悔恨,是恐惧,还是幻觉中看到了索命的冤魂。
案子似乎结了,又似乎笼罩着更深的迷雾。
官府行文,李老拐为真凶,已伏诛。柳云书嫌疑洗脱。
靠山村人心稍安。我们准备撤离。
王老栓率村民送行。
高氏依旧如游魂,消失在老槐树影里。
柳云书站在山神庙前,目送我们。
清瘦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孤寂。他手中,紧紧攥着那幅未完成的、小莲提灯的小像。
临行前,春草悄悄塞给我一个小布包。
里面是一小簇晒干的紫色小花,形似丁香,清香微苦。
这…这才是柳哥哥给小莲的…‘忘忧草’…真…真的不一样…她低声道,眼中是对小莲的无尽思念和对未来的茫然恐惧。官爷…俺…俺以后…还能找谁…说说话呢…
我点点头,心头沉重。
回城路上,秋风呜咽。
我闭着眼,脑海中景象翻腾:
鬼哭洞喷溅的污血。
黑子刨出的染血破裤与断齿。
乱葬岗浅埋的冰冷小手。
棺材里妖异的幽冥彼岸花。
柳云书画中小莲那含羞带怯的笑靥。
高氏绝望的呓语。
李老拐摔死前惊恐指向鬼哭洞的手。
春草手中清苦的忘忧草和她眼中童真的恐惧与悲伤。
还有黑子那无声的泪与守护。
小莲的血,浸透了靠山村的泥土,也在我心头刻下永不磨灭的印记。
它昭示着:
至暗之恶,常披着最卑微的人皮。
至毒之术,常生于最绝望的心渊。
教会那些如草芥般活着的女孩,在黑暗中保有警惕之心,在绝望中坚守一丝清明。
善良,需以智慧为灯,以锋芒为甲。
柳云书给予小莲的,是黑暗中的一缕琴音,是识字明理的一线微光,是忘忧草片刻的麻痹,是那盏照亮夜路的小灯笼。
他自身也是泥沼困身,却试图点亮另一个灵魂。
他与小莲、春草之间,因共同苦难而生的情谊,是这黑暗故事里,真实而微弱的暖色。
春草作为桥梁,更凸显了这份在绝境中相互取暖的女性情谊。
但这微光,未能照亮小莲逃离深渊的路,甚至未能阻止她因好奇或寻求更强慰藉而触碰更深的黑暗。
李老拐代表的,是压抑至扭曲的兽性,是对最弱小者的残忍宣泄,是那诡谲邪花的帮凶。
而小莲和春草之间,那在童养媳枷锁下偷偷滋长的、如野草般坚韧的友谊,是这黑暗故事里,最纯粹也最易碎的光。
黑子通灵寻尸,彼岸花蚀骨,鬼哭洞移尸…这些灵异之象,是真有邪祟,还是人心鬼蜮所生的孽障或许,二者本就难分。
此案,是我赵铁鹰捕快生涯中,刻入骨髓的第一道幽冥之痕。
它让我知晓:
有些真相,纵使揭破,亡魂亦难瞑目。
有些罪孽,纵使身死,其森然鬼气,亦将如那甜腻阴香,萦绕不散。
那盏破碎的竹骨幽灯,终究未能照见小莲的归途。
却以其残光,映出了这人间与幽冥交织的…至暗之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