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矫正 > 第一章

楔子
母亲将我送入心灵净化中心那天,铁门合拢的声音像断头台的铡刀。
为你治病。她隔着栅栏说。
禁闭室里,陆沉指尖划过我颤抖的脊背:装乖没用,得让他们疼。
他教我撕碎《忏悔录》折成纸飞机,在监控下虔诚祷告,深夜却撬开惩戒室的门。
当电击器抵住我太阳穴时,他徒手攥住电极:跑!
我们赤脚踩过碎玻璃奔向自由,身后是燃烧的治疗院。
火车站台,他抚掉我睫毛上的雪:春天快来了。
而我的病历本上,医生潦草批注:该患者严重抑郁。
01
铁门合拢
铁门合拢的声音,沉重得像是铡刀落下,斩断了我和外面那个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
那声音在我耳朵里嗡嗡作响,震得心脏也跟着麻木地跳动。
冰冷的铁栅栏外,母亲的脸被分割成一块块模糊的阴影,只有那双眼睛,里面翻涌着一种我无法解读的、近乎狂热的坚持,穿透铁栏的缝隙死死钉在我身上。
小屿,听话,
她的声音隔着铁门传进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穿透力,却比任何斥责都更让我脊背发凉,妈都是为了你好。这是病,得治。专家说了,只要配合,能治好的……等你干干净净地出来,一切就都好了。
干净两个字,像两根生锈的钉子,狠狠楔进我的骨头缝里。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堵着一团灼热的棉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铁门外,母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拐角,高跟鞋敲打水泥地面的声音也渐行渐远,最终被这巨大牢笼的寂静彻底吞噬。
我被一个穿着白大褂、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推搡着往前走。
走廊长得没有尽头,墙壁刷着一种令人作呕的惨绿色,灯光惨白,照得人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某种陈腐、绝望的气息。
两旁紧闭的门内,偶尔会泄露出几声压抑的呜咽,或是突然拔高的、神经质的祈祷声,旋即又被死死捂住,留下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
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无论穿着病号服还是白大褂,眼神都空洞得像被掏空了灵魂的玩偶。
207。
男人把我推进一个房间,冰冷地吐出房号,规矩手册在床头。按时作息,服从管教,积极治疗。
门在身后咔哒一声锁死。
房间不大,只有两张铁架床,一张掉了漆的小桌,一扇装着铁栏杆的小窗透进一点吝啬的天光。
简陋得像个囚室。
我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地板粗糙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裤料直往骨头里钻。
眼泪终于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更深的、被彻底否定和遗弃的冰冷。
我蜷缩起来,脸埋在膝盖上,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是一小会儿。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老鼠在墙角啃噬着什么。
我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对面那张床铺上,有个人影动了动。
他坐了起来。
他很高,即使坐着也显出挺拔的轮廓。头发有点长,凌乱地遮住了部分额头。
身上穿着和我一样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却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透出一种不合时宜的随意。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可以说是平静的,但那双眼睛——像深冬结冰的湖面,底下却涌动着某种极暗、极沉的东西。
他看着我,目光没什么温度,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审视,让我无所遁形。
他动了,无声无息地下了床,赤着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一步步向我走过来。
动作很轻,像只无声潜行的猫科动物。我本能地想后退,脊背却已紧紧抵住了墙壁,退无可退。
他停在我面前,蹲了下来。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一股淡淡的、说不清的冷冽气息。
我吓得猛地一抖,连哭泣都忘了,只剩下急促而混乱的抽噎。
啧。
他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像是有点不耐烦,又像是觉得有趣。
然后,他伸出手。
我下意识地紧紧闭上了眼睛,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等待着想象中的推搡或训斥。
然而,预料中的粗暴并没有降临。那带着薄茧的、微凉的指尖,带着一种奇异的分量,轻轻地落在了我的背上。
不是安抚,更像是一种评估,一种冰冷的丈量。
指尖顺着我因恐惧和哭泣而剧烈颤抖的脊梁骨,缓慢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从容,一路向下划去。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可以说得上低沉悦耳,却像淬了冰的刀锋,贴着我的耳廓刮过,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刺入我混乱的脑海:
抖什么怕成这样
他的指尖在我肩胛骨下方某个地方用力按了一下,那力道不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感,在这里,哭没用,装乖也没用。想活得像个人,就得让他们——疼。
他的指尖停住了。
那个疼字,轻飘飘地落下来,砸在我心上,却重逾千钧。
我猛地睁开眼,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没有怜悯,没有鼓励,只有一片燃烧过后的、近乎冷酷的清醒。
他叫陆沉。
这名字像他本人一样,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坠入深渊的感觉。
02
心灵炼狱
心灵净化中心的日子,是精心设计的炼狱。
时间被切割成整齐划一的模块,填塞着无穷无尽的治疗。
清晨五点,刺耳的铃声像钢锯一样锯开黑暗。
我们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列队,穿着单薄的病号服,在寒风中背诵《忏悔录》中关于洁净的篇章。
负责心灵督导的尊者,一个永远穿着笔挺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鹰隼般的目光在队列中逡巡。
他那张总是带着温和微笑的脸,在目光扫过某些人时,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审视。
林屿!你心不在焉!
他突然厉声喝道,指向我。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麻木或幸灾乐祸。
我打了个寒颤,垂下头。
抬起头!看着我!
尊者的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他大步走过来,粗糙的手指猛地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头直视那冰冷的象征。
大声念!‘念!我有罪!
我……我有罪……
我的声音干涩发颤。
不够虔诚!没有发自灵魂的忏悔!
他猛地松开手,转向旁边的辅导员,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带他去‘静思室’,让他好好感受神的威严!午饭免了!
静思室是这里的特产——一个不足两平米的狭小水泥隔间,没有窗,没有光,只有彻底的黑暗和绝对的寂静。
人被推进去,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关上,世界瞬间被抽离。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和血液奔流的噪音,在绝对的死寂里被无限放大,变成一种精神上的凌迟。
每一次被关进去,都像是在无底的深渊边缘行走,恐惧会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紧你的喉咙,啃噬你的理智。
我蜷缩在冰冷的墙角,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身体在黑暗中瑟瑟发抖。那种被世界彻底抛弃的孤绝感,几乎要将我吞噬。
03
黑暗中的光
不知过了多久,铁门上传来极其细微的咔哒一声轻响。
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走廊里微弱的光线泄入一丝,驱散了一点浓稠的黑暗。
一个身影敏捷地闪了进来,带着一股熟悉的、淡淡的冷冽气息。
是陆沉。
他反手轻轻带上门,隔绝了外面。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我身边,同样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
黑暗中,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一种微弱但真实存在的热源。
他摸索着,将一个冰冷、坚硬的东西塞进我手里。
是一个小小的、冰冷的馒头。
吃。
他低声说,只有一个字。
我死死攥着那个馒头,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却奇异地压下了一些翻涌的恐慌。
他们……都是这样吗
我的声音嘶哑得厉害。
黑暗中,陆沉似乎极轻地嗤笑了一声。
更糟的,有的是。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电击,鞭打,水刑……美其名曰‘驱除恶魔’,‘洗涤灵魂’。
他顿了顿,黑暗中,我能想象他微微勾起的唇角,带着嘲讽的弧度,这里的‘疗效’,取决于你的钱包厚度和你家人的‘决心’大小。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我想起母亲临走时那双狂热的眼睛。
所以……装乖,真的没用
没用。
陆沉的声音斩钉截铁,在这里,软弱就是罪。你的恐惧,你的顺从,只会成为他们驯服你的工具,成为他们向你的家人展示‘疗效’的勋章。他们需要的是你的崩溃,你的彻底否定自我,然后像提线木偶一样,按照他们设定的‘正常’剧本活下去。
他伸出手,在黑暗中精准地找到我的肩膀,用力握了一下。
那力道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想活下去,想有尊严地走出去,只有一条路,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冷酷的决绝,让他们疼。疼到他们不敢轻易动你,疼到他们觉得驯服你的成本太高。疼到……他们开始害怕你。
静思室的门再次被粗暴地拉开时,我已经吃完了那个冰冷的馒头。
刺眼的光线涌进来,我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眼睛。
辅导员那张不耐烦的脸出现在门口:出来!算你运气好,今天阿訇心情不错,放你出来了!下次再敢不专心,关你三天!
我扶着墙壁,慢慢站起身。
长时间的蜷缩让双腿麻木刺痛。
走出黑暗的囚笼,走廊的灯光依旧惨白,但世界似乎有了点不同的色彩。
陆沉已经不在门外了。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细微的疼痛让我混乱的大脑有了一丝清醒。
谢谢尊者宽恕。
我低着头,对着尊者的方向,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感激的意味。
尊者脸上又挂起了那种悲悯而温和的微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孩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记住今天的教训,好好净化你的心灵。
他转向辅导员,带他回队列吧,下午的‘集体忏悔’让他第一个发言,分享他在静思室里的感悟。
是,尊者。
辅导员应道。
回到队列,我能感觉到一些目光落在我身上,探究的,麻木的,甚至带着点鄙夷的。
我垂着眼,面无表情。
陆沉站在队伍末尾,隔着几个人,他的目光似乎在我脸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没有任何表情,随即移开,依旧平静地看着前方。
04
虚伪的忏悔
下午的集体忏悔在礼堂进行。
巨大的尊者画像悬挂在讲台后方,下面是密密麻麻排着的硬木长椅。
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沉闷和消毒水的味道。我被第一个叫上讲台。
高瓦数的聚光灯打在身上,刺得眼睛生疼,台下是无数双空洞或审视的眼睛。
我站在话筒前,手心全是冷汗。
尊者坐在第一排,脸上带着鼓励的微笑,眼神却锐利如刀。
我……
我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出去,带着细微的颤抖。
我深吸一口气,眼前闪过母亲的脸,闪过铁门关闭的绝望,闪过陆沉塞给我的那个冰冷的馒头,闪过他黑暗中斩钉截铁的话语。
……我在静思室的黑暗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孤独。
我的声音渐渐平稳下来,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带着哭腔的悔悟,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我过去的行为是多么的……污秽和不义,伤害了我的家人……
我的语调变得激动起来,充满了自我鞭挞的痛苦,我发誓!我林屿,从今天起,要彻底与那罪恶的、扭曲的过去决裂!我要虔诚地接受主的指引,净化我的灵魂,做一个……干净的人!求尊者宽恕!求老师们监督我!
我的声音到最后甚至有些哽咽,我对着巨大的圣像深深鞠躬,肩膀因为激动而微微耸动。
台下是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然后,尊者带头鼓起掌来。
稀稀拉拉的掌声很快连成一片,带着一种完成任务般的敷衍和麻木。
我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痕(那是用力掐自己大腿内侧逼出来的),眼神虔诚地望着尊者。
尊者满意地点点头,脸上的笑容加深了,那是一种掌控一切的、居高临下的满意。
很好,林屿同学。我听到了你真诚的忏悔。你的进步,大家有目共睹。
他转向台下,看到了吗这就是心灵净化的力量!只要真心悔改,我都会接纳!
在如潮的掌声和尊者激昂的演说中,我走下讲台。
05
纸飞机之翼
回到座位上时,我能感觉到陆沉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
这一次,他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冰冷的、无声的赞许——赞许我拙劣却有效的表演。
集体活动结束后的短暂自由活动时间,我们被允许在监舍楼前巴掌大的小院子里放风,周围是高高的、拉着电网的围墙。
天空是铅灰色的,压抑得透不过气。
我独自站在角落一棵半死不活的小树旁,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树皮。
陆沉慢慢踱了过来,手里拿着那本统一发放的、厚厚的《忏悔录》。
他状似随意地翻着书页,目光却并没有落在上面。
演得不错。他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声泪俱下,痛彻心扉。尊者很满意。
我的脸颊有些发烫,低声问:这样……就够了
不够。
陆沉翻过一页,发出轻微的哗啦声,这只是让他们暂时放松警惕。想让他们真正‘疼’,需要更深的东西。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确认没有辅导员在近处盯着。
他合上那本厚重的《忏悔录》,动作随意地开始撕扯书页!
那动作流畅而自然,好似处理一张废纸。
坚硬的纸张在他指间发出刺耳的撕裂声。他撕下几页,手指翻飞,灵巧地折叠、翻卷。
不过十几秒钟,一架粗糙却棱角分明的纸飞机,静静地躺在了他宽大的掌心。
我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心脏狂跳起来。撕毁《忏悔录》在这里这简直是……疯狂!
拿着。
陆沉把纸飞机塞进我手里。
纸页粗糙的触感带着一种的灼热感。
找个没监控死角的空档,装作不小心让它飞出去。
这太冒险了!
我声音都在发颤。
冒险陆沉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在这里,活着本身就是冒险。
他盯着我的眼睛,那眼神像淬了火的冰,你以为他们真的信你的忏悔他们只是享受驯服的过程。这架飞机,是告诉他们,有些东西,是撕不碎的,是关不住的。也是告诉那些……还睁着眼睛的人,他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周围几个同样麻木放风的病人,这地方,不是铁板一块。敢想,才有路。
他不再看我,转身走向院子中央,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我死死攥着那架用《忏悔录》折成的纸飞机,掌心被粗糙的纸边硌得生疼,却感到一股奇异的暖流顺着那疼痛涌进冰冷的四肢百骸。
那轻飘飘的纸飞机,此刻重若千钧。
06
电击的觉醒
机会在一个阴沉的午后降临。
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打乱了日常安排,辅导员们忙着去关活动室的窗户。
混乱中,我溜到宿舍楼侧后方的死角——那里是监控的盲区,只有一堵光秃秃的高墙。雨水顺着墙缝流下,冲刷着污迹。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
我深吸一口带着雨水腥气的空气,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纸飞机猛地掷向天空!
那小小的白色身影,在灰暗的天幕下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它乘着混乱的气流,歪歪扭扭地向上攀升,划过一道短暂而倔强的弧线。
它越过了低矮的灌木丛,飞过了积水的洼地,最后,像一片疲惫的落叶,轻轻地、无声无息地,落在了院子中央那片被雨水打湿的空地上。
雨水迅速浸透了它,那用神圣纸张折成的翅膀,无力地瘫软在泥水里。
接下来的混乱可想而知。
辅导员们像被捅了马蜂窝,咆哮着冲出来。
尊者的脸色铁青,他那张永远挂着温和悲悯的面具第一次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扭曲的愤怒。
他亲自弯腰,用两根手指嫌恶地捏起那架湿透的纸飞机,展开那被雨水泡烂的、印着经文的一角,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谁!!他的怒吼盖过了雨声,在整个院子里回荡,带着一种被彻底冒犯的暴戾,这是对我的亵渎!是对净化的公然挑衅!是谁干的!
所有病人被粗暴地驱赶到一起,在冰冷的雨水中瑟瑟发抖。
高压水枪被拉了出来,威胁性地对着我们。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
辅导员像疯狗一样在人群中穿梭,推搡着,咒骂着,试图从一张张麻木或惊恐的脸上找出破绽。
我和陆沉站在人群边缘,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领,冰冷刺骨。
我低着头,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陆沉站在我侧前方半步,肩膀微微挡着我。
他的脊背挺得笔直,雨水打湿了他单薄的病号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却异常坚韧的线条。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雨水冲刷过的、异常冷硬的平静。
尊者鹰隼般的目光在人群中反复扫视,最终,那冰冷而怨毒的眼神,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钉在了陆沉身上。
陆沉!
尊者的牙齿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带着刻骨的恨意,又是你!你这个冥顽不灵、无可救药的恶魔!
尊者缓缓抬起头,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
他没有辩解,没有恐惧,只是平静地迎上阿訇那几乎要喷火的目光。
那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嘲讽。
带走!
尊者咆哮着,手指几乎要戳到陆沉的鼻尖,关进惩戒室!让他好好尝尝‘净化’的滋味!这次,给我上强度!电到他知道敬畏为止!
几个如狼似虎的辅导员立刻扑上来,粗暴地扭住陆沉的胳膊。
陆沉没有任何反抗,任由他们推搡着,踉跄着被拖向那栋令人闻风丧胆的惩戒楼。
他只是在被拖走前,借着身体的晃动,极其短暂地侧过头,目光越过扭打他的人的肩头,落在我脸上。
那眼神极其复杂。
有警告,让我别动。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安抚。
更多的,是一种看,他们急了的了然和冰冷。
我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铁锈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那尖锐的疼痛来压制冲上去撕咬那些人的疯狂冲动。
陆沉的身影消失在惩戒楼黑洞洞的门内,那沉重的铁门关上时发出的闷响,像是砸在了我的心口上。
惩戒室的门在陆沉身后重重关上,那声音像是地狱的丧钟。
尊者那张平日里悲悯的脸,此刻在昏暗的灯光下扭曲得如同恶鬼。
他走到一张蒙着白布的桌子前,猛地掀开。
桌上,静静地躺着一台冰冷、闪着金属寒光的仪器——电击治疗仪。
复杂的线路盘绕,尽头是两块带着金属触点的电极片。
仪器旁边,还放着一卷粗糙的麻绳。
把他绑起来!尊者的声音因为兴奋而微微变调。
几个辅导员立刻扑上去,粗暴地将陆沉按倒在冰冷的铁椅上。
他没有任何挣扎,只是身体在被麻绳一圈圈勒紧时,肌肉本能地绷紧,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粗糙的绳索深深陷入他的皮肤。
他的双手被反剪在椅背后绑死,双脚也被牢牢捆在椅腿上。
他被迫以一个屈辱而痛苦的姿势固定在那里,像一只待宰的羔羊。
尊者拿起那两块冰冷的电极片,慢条斯理地在手中掂量着,嘴角勾起一个残忍的弧度:陆沉,你亵渎教训,煽动叛逆,屡教不改。看来之前的‘治疗’对你太仁慈了。今天,就让你好好感受一下,什么叫做‘净化灵魂’的痛苦!我要驱除你灵魂深处那顽固的‘魔鬼’!
他走到陆沉面前,看着他那双依旧平静无波、深不见底的黑眸,眼中闪过一丝被彻底无视的恼羞成怒。
先给你开开胃。
他狞笑着,猛地将一块电极片狠狠按在陆沉裸露的手臂上!
滋啦——!
刺耳的电流爆鸣声瞬间撕裂了惩戒室的死寂!
陆沉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向上弹起!
巨大的力量被绳索死死勒住,只能转化为剧烈的、无法控制的抽搐!
他全身的肌肉都在疯狂地痉挛、跳动!
脖子猛地后仰,青筋如同扭曲的蚯蚓在额角和脖颈上暴突出来!
牙齿死死咬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嘴角无法控制地溢出一点白沫。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瞳孔在瞬间放大,里面清晰地映出阿訇那张因施虐而兴奋得扭曲的脸。
电流只持续了几秒,但对感官而言,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当电极片移开时,陆沉的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颓然瘫软在椅子上,只剩下无法抑制的、剧烈的喘息和细微的颤抖。
汗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病号服,额前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皮肤上。
滋味如何
尊者俯下身,欣赏着陆沉痛苦的模样,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满足,这只是最低档位。现在,告诉我,那架纸飞机,是不是你指使那个新来的小子干的说出来,我会宽恕你。
陆沉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
他艰难地抬起头,汗水顺着下巴滴落。
他没有看尊者,目光似乎穿透了惩戒室厚重的墙壁,投向不知名的远方。
然后,他用尽全身力气,扯动了一下嘴角。
那是一个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嘲讽的弧度。
你!
尊者的怒火被彻底点燃,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看来你的‘病’入膏肓了!好!很好!他猛地抓起另一块电极片,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尖利变形,既然你这么想保护那个小崽子,我就让你替他尝尝!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惩罚硬!
他猛地转身,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对着门口一个探头探脑的辅导员吼道:去!把那个叫林屿的给我带过来!立刻!马上!
那个辅导员愣了一下,随即应了一声,转身就跑。
尊者回过头,看着椅子上因痛苦而微微颤抖的陆沉,脸上的狞笑越发扭曲:你护着他我偏要当着你面,把他彻底‘治’好!让他看看,反抗的下场是什么!
他不再理会陆沉,只是兴奋地来回踱步,仿佛在期待一场即将上演的好戏。
冰冷的电极片在他手中闪烁着不祥的寒光。
时间在死寂和陆沉压抑的喘息声中一分一秒地爬行。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突然,门外传来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那个去抓我的辅导员惊恐万状的喊叫:牧师!不好了!那个林屿……林屿他……他不见了!
什么!
尊者脸上的狞笑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暴怒,废物!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不见!给我搜!立刻封锁所有出口!他肯定还在楼里!快!
惩戒室里顿时乱作一团。
尊者气急败坏地对着通讯器咆哮着下达命令。
其他几个辅导员也慌了神,纷纷冲向门口。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的瞬间——
一直瘫软在椅子上、仿佛只剩下一口气的陆沉,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哪里还有半分痛苦和虚弱!
深不见底的黑色瞳孔里,此刻燃烧着两簇疯狂而炽烈的火焰!那不是绝望,那是孤注一掷的疯狂和……一丝近乎狂热的期待!
他全身的肌肉在瞬间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
被粗麻绳反复摩擦勒紧的手腕处,早已是一片血肉模糊!
他猛地一挣!那看似坚韧的麻绳,竟然在一声令人牙酸的嘣响中,被他硬生生地挣断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只在电光火石之间!
尊者正背对着他,对着通讯器咆哮。陆沉像一头挣脱了锁链的猎豹,带着满身的血污和尚未散尽的电流麻痹感,从铁椅上弹射而起!
他的目标不是门,也不是离他最近的辅导员,而是——尊者手中那块还闪烁着寒光的电极片!
他扑上去的动作迅捷如风,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
右手如同铁钳般,精准而狠戾地一把攥住了尊者握着电极片的手腕!左手则闪电般伸出,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攥住了那块冰冷的金属电极!
滋啦啦啦啦——!!!
比刚才猛烈十倍、百倍的电流爆鸣声轰然炸响!整个惩戒室的灯光都剧烈地闪烁起来!强大的电流瞬间贯通了陆沉的身体,也通过他的钳制,狂暴地涌向猝不及防的阿訇!
啊——!!!尊者发出了撕心裂肺、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嚎!他整个人如同被高压线击中,疯狂地、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
头发根根竖起,眼球暴突,脸上瞬间呈现出一种恐怖的青紫色!
他握着电极片的手剧烈痉挛着,想要挣脱,却被陆沉那只如同铁铸般的手死死攥住!
陆沉的身体同样在电流的肆虐下疯狂地抖动,如同狂风暴雨中的枯叶!
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牙齿死死咬住下唇,鲜血瞬间涌出。
但他攥着电极的手,却如同焊死了一般,纹丝不动!
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穿透电流带来的痛苦和麻痹,死死地、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快意,钉在阿訇那张因极致痛苦而彻底扭曲变形的脸上!
这地狱般的景象只持续了不到五秒。
砰!一声闷响,是断路器跳闸的声音。惩戒室瞬间陷入一片漆黑!只有应急灯微弱地亮起惨绿的光芒。
电流消失了。
尊者如同被抽空的破麻袋,直挺挺地、冒着青烟向后倒去,咚地一声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身体还在神经质地微微抽搐,口吐白沫,翻着白眼,彻底失去了意识。
陆沉也猛地脱力,向前踉跄了一步,单膝跪倒在地。
他那只攥过电极的左手一片焦黑,皮肉翻卷,散发出蛋白质烧焦的恶臭。
剧烈的疼痛让他全身都在无法抑制地颤抖,额头上青筋暴突,冷汗如瀑般涌出。
他抬起头,在应急灯惨绿的光线下,他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凶悍和劫后余生的锐利。
他扫了一眼地上人事不省的尊者和那几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吓傻、呆若木鸡的辅导员。
跑!
他猛地扭头,对着门口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一个字!那声音嘶哑破裂,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力量!
门被猛地撞开!
我浑身湿透,脸上分不清是雨水、汗水还是泪水,手里死死攥着一根从清洁工具间顺来的、沉重的金属撬棍,出现在门口!刚才外面混乱的搜查声和王牧师的惨叫就是我的信号!我用撬棍撬开了外面那扇并不算太坚固的门锁!
看到惩戒室内地狱般的景象,看到陆沉那只焦黑的手和他脸上决绝的疯狂,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他嘶吼出的那个字在疯狂回响!
跑!
没有一丝犹豫!我冲上去,试图去扶陆沉。
别管我!走!
陆沉猛地推开我的手,自己挣扎着站了起来,动作因为剧痛而显得极其僵硬。他那只完好的右手猛地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拖着我向门口冲去!
拦住他们!
一个稍微清醒过来的辅导员终于反应过来,惊恐地尖叫着扑上来。
陆沉头也不回,完好的右手猛地向后一挥!他不知何时捡起了地上王牧师掉落的那块电极片!冰冷的金属边缘狠狠砸在扑上来的辅导员脸上!
啊!
那人惨叫着捂着脸倒下。
我们冲出惩戒室,冲进同样一片漆黑、只有应急灯微弱绿光的走廊。
身后是另外几个辅导员惊怒交加的咆哮和追赶的脚步声。
这边!
陆沉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他对这里的构造似乎了如指掌。
他拖着我,在迷宫般的走廊里狂奔,左拐右突,利用黑暗和地形甩开追兵。
他那只焦黑的左手无力地垂着,每一次奔跑的震动都带来钻心的疼痛,让他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血腥味和焦糊味混合着汗水的气息,弥漫在狭窄的通道里。
身后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叫骂声和手电筒的光柱在黑暗中乱晃。
前面!堵住他们!
有人在大吼。
前面走廊的尽头,一扇厚重的防火门挡住了去路。
门锁着!
让开!陆沉将我猛地推到一边,完好的右手抡起那根沉重的金属撬棍,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门锁的位置狠狠砸了下去!
哐!哐!哐!
巨大的撞击声在走廊里回荡!铁门发出痛苦的呻吟!火花四溅!金属扭曲变形的声音刺耳无比!他像一头不知疼痛的困兽,每一次挥击都倾注着所有的愤怒和求生的欲望!汗水、血水混合着雨水,从他额角流下。
终于!
咔嚓!一声脆响!门锁彻底崩坏!
陆沉用肩膀狠狠撞开沉重的防火门!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如同无数把刀子,瞬间劈头盖脸地打在我们身上!门外,不是生路,而是一个巨大的、用于堆放建筑垃圾的后院!
再往前,就是那堵拉着电网的、象征着终极囚禁的高墙!
电网在雨夜中闪烁着幽蓝的、死亡的光芒。
追兵的脚步声和叫骂声已经到了防火门后!
没有退路!
陆沉的目光如同利剑般扫过黑暗的院落,瞬间锁定!就在离围墙不远的地方,堆放着大量的废弃建材——断裂的水泥预制板、扭曲的钢筋、还有……一大堆破碎的、边缘尖锐的玻璃!
走那边!
陆沉指着那片玻璃堆,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踩过去!别停!
踩过去!我看着那片在雨水中反射着幽冷寒光、如同无数把匕首般竖起的碎玻璃堆,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身后的防火门被撞得哐哐作响,门锁虽然坏了,但门框已经变形,暂时卡住了追兵。
快!陆沉猛地推了我一把,力道之大让我一个趔趄,想死在这里吗!
那冰冷的吼声如同惊雷在我脑中炸响!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我看着那片闪烁着死亡寒光的玻璃堆,看着围墙外那片代表着未知、却也代表着自由的黑暗,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
跑!
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叶,带来一阵刺痛。然后,我迈开脚步,朝着那片玻璃堆,朝着那堵高墙,朝着那未知的黑暗,用尽全身力气冲了过去!
脚上的帆布鞋在湿滑的泥地上毫无作用。第一步踏入玻璃堆边缘,尖锐的刺痛瞬间从脚底传来!
像是踩在了无数烧红的针尖上!我闷哼一声,身体一晃,几乎摔倒,但脚步不敢有丝毫停顿!剧痛刺激着神经,反而让我的大脑在瞬间爆发出一种异样的清醒!跑!跑出去!不能停!
碎裂的玻璃深深刺入脚掌,每一步落下,都伴随着皮肉被割裂的剧痛和粘腻湿滑的触感。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了薄薄的鞋底,那是我的血。
剧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击着我的意志,视野因为剧痛而阵阵发黑。
但我死死咬着牙,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强迫自己的双腿机械地抬起、落下!
陆沉紧跟着我冲进了玻璃堆。
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沉重的喘息和脚步踩碎玻璃的咔嚓声。
他的动作比我更敏捷,也更不顾一切。他冲到我的前面,用那只完好的手挥舞着撬棍,奋力拨开一些挡路的、巨大的玻璃碎块,为我开辟一条稍微好一点的路。
他的背影在雨幕中晃动,那只焦黑的左手无力地垂着,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伤口,但他像感觉不到疼痛的机器。
我们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每一步都踏在血与痛之上,每一步都距离那堵电网高墙更近一步!
他们翻墙!拦住他们!
防火门终于被撞开,追兵的手电光柱如同探照灯般扫了过来,尖锐的叫喊划破雨夜。
电网!幽蓝的光芒近在咫尺,死亡的威胁冰冷刺骨!
陆沉猛地停下脚步,转身面对追兵。
雨水冲刷着他惨白的脸和焦黑的手,他的眼神却亮得如同燃烧的星辰。
林屿!爬过去!
他嘶吼着,完好的右手猛地指向围墙旁边!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里,在围墙和一座废弃工具棚的夹角,竟然堆叠着几块巨大的、断裂的水泥预制板!层层堆叠的高度,几乎快要够到围墙顶端!而围墙顶端的那段电网……似乎因为年久失修,在风雨中闪烁着,光芒比别处黯淡许多,甚至有一小段出现了明显的断裂缺口!
那是一个被绝望逼出来的、唯一的、渺茫的生路!
快!
陆沉再次怒吼,同时猛地将手中的撬棍掷向追在最前面的一个辅导员!撬棍带着呼啸的风声砸去,那人惊叫着躲避。
没有时间犹豫了!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恐惧!我冲向那堆水泥板,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粗糙冰冷的水泥边缘摩擦着皮肤,脚底的伤口每一次用力都带来钻心的疼痛,温热的血水混合着冰冷的雨水不断淌下。
但我顾不上了!爬!爬上去!
当我终于爬到最高一块预制板顶端时,围墙顶端已经近在眼前!
电网断裂的缺口就在眼前!幽蓝的电弧在断口处跳跃,发出滋滋的死亡之音,距离我的脸不到半米!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混合着汗水、泪水和血水。
身后传来打斗声和陆沉压抑的痛哼!
一个辅导员已经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腰!
另一个挥舞着警棍砸向他的后背!
陆沉!我惊恐地尖叫。
别管我!跳!
陆沉在扭打中猛地抬头,对着我嘶吼!他的脸上挨了一拳,嘴角渗出血丝,眼神却依旧疯狂而坚定,跳过去!走!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
我看着他在雨夜中浴血搏斗的身影,看着他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瞬间灌注全身!
我猛地转身,面对围墙外那片未知的、深沉的黑暗,闭上眼睛,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纵身一跃!
身体腾空!冰冷的雨水拍打着脸颊。失重的感觉只持续了一瞬。
噗通!
我重重地摔在围墙外的泥泞草地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脚底的伤口更是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我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的疼痛。
围墙内,打斗声似乎更加激烈,夹杂着愤怒的咆哮和陆沉压抑的闷哼。
陆沉!我挣扎着爬起来,对着高墙绝望地嘶喊。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冲天的火光,猛地从惩戒室的方向爆发开来!
巨大的火球瞬间映红了半边雨夜!
浓烟滚滚而起!爆炸的气浪甚至让高墙都微微震动!
是陆沉!一定是他!他引爆了什么!惩戒室里……有备用发电机还是……那些电击设备!
围墙内的打斗声和叫喊声瞬间被爆炸的巨响和随之而来的混乱彻底淹没!火光映照下,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矫健的猎豹,猛地攀上那堆水泥板,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翻越围墙!
是陆沉!
他像一颗坠落的陨石,砰地一声砸落在我旁边的泥地里,溅起大片泥浆。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身体却因为脱力和剧痛而摇晃了一下。
走!他抓住我的胳膊,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们互相搀扶着,踉踉跄跄地冲向围墙外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而自由的荒野。
身后,是冲天而起的烈焰,吞噬着那栋象征罪恶的惩戒楼,吞噬着巨大的圣像。
火光映红了半边天空,将冰冷的雨水都染上了一层诡异的橘红。
我们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布满碎石和荆棘的荒野上。
脚底的伤口不断被刺痛,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模糊的血印,随即又被冰冷的雨水冲刷。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我们湿透的单衣,带走仅存的热量。
身体因为寒冷、失血和极度的疲惫而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没有方向,只有逃离的本能。远离那冲天的大火,远离那罪恶之地,一直往前,往前……
不知跑了多久,体力彻底透支。我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阵阵发黑,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次迈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终于,脚下一个踉跄,我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冰冷的泥水里。
刺骨的寒冷瞬间包裹全身。
林屿!
陆沉的声音带着急迫。
他蹲下身,试图把我拉起来。但他的手臂也在剧烈地颤抖,那只焦黑的左手根本无法用力。
尝试了几次,他自己也脱力地跌坐在地。
我们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巨大岩石,在荒野的寒风中剧烈地喘息着。
肺叶火烧火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我们身上的血污、泥泞和汗水。
陆沉那只焦黑的左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伤口在雨水浸泡下显得更加狰狞恐怖。
我的双脚早已麻木,只感觉到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刺骨的冰冷。
沉默。
只有风声、雨声和我们粗重艰难的喘息。
……你……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嘶哑得几乎发不出声音,你的手……
陆沉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只焦黑变形的手,扯动了一下嘴角,牵扯到脸上的伤口,他微微蹙了下眉。
雨水顺着他额前的碎发流下,滑过苍白的脸颊。
废不了。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带着一种筋疲力尽后的平静,命还在。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带着千钧之力。
是啊,命还在。
从那个地狱里爬出来了。
我们真的……逃出来了这个认知带着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像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我靠在冰冷的岩石上,仰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
雨水冲走了眼泪,冲走了血污,却冲不走心底那片沉重的阴霾。母亲的脸,阿訇扭曲的笑容,冰冷的铁门,电击器的爆鸣,碎玻璃刺入脚底的剧痛……一幕幕在脑海中疯狂闪回。
他们……说我们有病。
我的声音轻得像呓语,在风雨中几乎听不清。
巨大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茫然席卷而来。
陆沉没有立刻回答。
他也仰着头,望着漆黑一片、只有雨水倾泻而下的天幕。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穿透了风雨声:
有病的是他们。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块砸在泥泞里,是那些害怕光、害怕爱、害怕一切与他们不同之物的人。他们躲在‘正常’的壳里,用伪善的教条和冰冷的机器,去‘矫正’所有让他们感到不安的灵魂。
他的目光转向我,即使在极度的虚弱和狼狈中,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初,燃烧着一种无法被浇灭的火焰。
我们不需要被矫正,林屿。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坚定,我们只需要……活下去。为自己活。
活下去。为自己活。
这六个字,像黑暗中的一道惊雷,劈开了我心中沉沉的迷雾。
长久以来压在肩头的巨石,那名为罪孽的枷锁,似乎在这狂风暴雨的荒野里,被这六个字击得粉碎。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酸楚和释然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
我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股酸涩狠狠压下去,对着陆沉,用力地点了点头。
寒冷和疲惫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仅存的意识。
我们互相靠着对方冰冷的身体,汲取着那一点点微弱的暖意,在荒野的风雨中沉沉睡去,又无数次被寒冷和伤口的剧痛惊醒。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雨水。
当天边终于泛起一丝极淡、极冷的灰白色时,雨势渐渐小了。
我们互相搀扶着,在熹微的晨光中辨认方向,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终于跌跌撞撞地走上了一条坑洼泥泞的乡间公路。
不知走了多久,远处出现了城镇模糊的轮廓。
一个破旧的小型长途汽车站孤零零地立在路边,像一座被遗忘的灯塔。
站牌上模糊的字迹显示着即将发车的班次。
站台上空荡荡的,只有零星几个裹着厚棉袄、行色匆匆的旅人。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打在脸上像细小的冰针。
天空是铅灰色的,沉重得仿佛随时会坠落。
陆沉靠在一根冰冷的、锈迹斑斑的站牌柱上,微微喘息。
他那只焦黑的左手裹着一块从废弃棚屋找到的、勉强还算干净的破布,布条边缘洇出深色的血渍。
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因为失血和寒冷而没什么血色,但那双眼睛,在晨曦的微光里,却像被雨水洗过的黑曜石,沉静而锐利。
他看了看站牌上滚动的时间,又看了看远方灰蒙蒙的天际线。
我得走了。
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走去哪喉咙有些发紧。
陆沉的目光投向更远的、被晨雾笼罩的铁路线尽头,眼神有些飘忽。
不知道。先离开这片地方,越远越好。
他顿了顿,转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定定地看着我,你也是。别回头,别停下。
别回头。别停下。
这六个字,比任何安慰都更有力量。它斩断了所有软弱和犹豫的可能。
一阵裹挟着雪粒的寒风猛地卷过站台,吹得人睁不开眼。
我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片冰凉柔软的东西,轻轻地落在了我的睫毛上。
是雪。
我眨了眨眼,那细小的雪粒瞬间融化,变成一点微凉的湿润。
陆沉的目光落在我脸上。
他忽然伸出手。
那只完好的、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伤痕的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轻轻拂过我的眼角。
指尖微凉,带着长途奔波的粗糙感,却异常轻柔地拭去了那一点雪融后的湿润,也仿佛拂去了昨夜所有的血污、泥泞和泪水。
他的动作很自然,没有一丝犹豫或刻意。
他的手指拂过我的额前,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混合着血腥、雨水和荒野气息的凛冽味道。
那触感转瞬即逝,轻得像一片雪花的消融。
看,
他退开半步,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目光越过我的肩膀,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雪停了。
我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抬头。
果然,细碎的雪粒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止息。
铅灰色的云层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执着的金色光线,如同利剑般穿透厚重的云幕,艰难地洒落下来,恰好照亮了站台边缘一小片湿漉漉的水泥地。
那光芒很淡,很冷,却带着一种穿透阴霾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陆沉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
他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灿烂的笑容,甚至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伤痛留下的痕迹,却像那道穿透云层的微光一样,瞬间点亮了他整张冷硬的脸庞。
春天,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快来了。
远处,传来火车进站时悠长而沉闷的汽笛声,穿透寒冷的空气,由远及近。
铁轨开始发出有规律的震动和轰鸣。
陆沉最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片深邃的海,包含了太多我此刻无法完全读懂的东西——有告别,有嘱托,有坚定,或许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不舍。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拖着那只缠着破布、焦黑受伤的手,步伐有些蹒跚,却异常坚定地汇入站台上开始涌动的人流,朝着即将停靠的列车走去。
他的背影在灰蒙蒙的晨光和涌动的人潮中,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像一根绷紧的弓弦,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力量,一步一步,走向站台边缘那扇敞开的、通往未知远方的绿色车门。
没有回头。
我站在原地,脚下冰冷的站台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刺骨的寒意。
脚底的伤口在麻木过后,开始传来一阵阵迟钝而顽固的疼痛。
寒风依旧凛冽,卷起站台上的尘土和零星的雪沫。
但我却感觉不到冷。
睫毛上,被他触摸过的地方,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微凉的、柔软的触感,像雪花的印记,又像一颗悄然埋下的种子。
耳边清晰地回响着他最后那句话,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一切阴霾的力量:
春天快来了。
我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的睫毛。
然后,我抬起头,望向天空那道越来越宽、越来越亮的云层缝隙。
金色的阳光,正奋力地、不可阻挡地泼洒下来,虽然微弱,却无比清晰地宣告着黑夜的终结。
我缓缓地,深吸了一口寒冷而清新的空气。
凛冬已至。
但春天,终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