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余岁安宁 > 第一章

我是广平侯府人人提起,都要骂一句的狐狸精。
这话倒没说错,毕竟我本就是夫人买来,专门给世子泄欲的玩意儿。
命如草芥,低入尘埃。
我叫阿余,名字是爹取的。他总说家里穷得叮当响,多我一张嘴吃饭,可不就是多余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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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冬天格外地冷,寒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我刚从河边洗完一家人的衣裳,冻得手指僵硬,嘴唇发紫。
屋里的饭香早就散了,不用想也不知道,他们定是吃过早饭了。
我默默挪进厨房,冻得发颤的手刚搭上锅盖,想盛碗剩下的米汤暖暖身子,娘却突然拉住了我的胳膊。
阿余,广平侯府在挑丫鬟,她的声音涩涩的,没敢看我的眼睛,去了能有口饭吃,还能给家里捎些银钱回来……
话没说完,她便背过身去,似是不忍。我心里明镜似的,他们这是已经把我卖了。
广平侯府的门又高又大,门口那对石狮子威风凛凛,看得人心里发怵。
我自然是没资格走正门的,门房的小厮领着我从西侧角门进去,七拐八绕穿过几个回廊,才到了后院。
管事嬷嬷围着我转了两圈,末了在我胸脯上用力捏了两把,撇着嘴道:长得俊,身段还是个狐媚子。
听这话像是满意,可语气里的讽刺却像针一样扎人,她拽着我去见夫人。
主院正厅里,夫人斜倚在铺着貂皮的软椅上,目光像打量物件一般扫过我全身。
半晌,她才慢悠悠开口:模样确实生得不错,留下吧,伺候世子读书。
管事嬷嬷顿时笑开了花,脸上的褶子都堆到一起,她一把扯过我的胳膊就往外拖。
进了耳房,木桶里早备好了一桶水,四五个婆子围上来,不由分说就扒我的衣裳。
我想挣扎,身上的肉却被她们拧得生疼,像扭成了麻花。
最后被脱得一丝不挂,连点尊严都没剩下,我双手紧紧环着胸,想留些体面。
管事嬷嬷却狠狠啐了一口:浪蹄子,这副狐媚的身子还装什么贞洁!
梳洗干净后,嬷嬷要将我的旧物尽数拿去丢了,我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只求她留下我自小戴的桃木吊坠。
许是我磕得够实诚,又或许是那桃木雕的小鱼,实在不值钱,她终究是不耐烦地挥挥手,把吊坠扔给了我。
我被套她们上一件薄纱,那料子薄的什么也遮不住,随即就被人推搡着,重重扔在世子的床榻上。
那一晚,我疼得浑身发抖,也怕得要死,整个人仿佛被劈成了两半。
那夜之后我才明白,伺候读书不过是句体面话。
世子是夫人的骄傲和指望,读书向来刻苦,据说今年春闱有望中会元。
夫人留下我,不过是怕世子憋坏了,找个貌美的丫鬟给他解闷,又怕坏了他的名声——所以除了他召见,我平日里都得在小厨房烧火,做个粗使丫鬟。
世子每七日召我去一次他的房里,那日子就像悬在我心头上的一把刀,让人恐惧。他总要折腾到天快亮才肯停歇。
他喜欢在烛火下打量我,指尖划过我脸颊时带着凉意。
末了,便问些无关紧要的话:今日在后厨可有受欺负几日不见,可想过本世子………
除了每次在床上要得格外凶狠,他待我倒不算苛刻,至少没有像对待物件般粗鲁,甚至有时尽兴了,会俯身在我耳边低声呢喃:
余儿这般乖巧,该赏些什么才好呢
等我中了榜,就禀明母亲,抬你做妾,如何
我从不接话。做妾又如何还不是要看主母的脸色,要看他的心意。
在这侯府,我连说不的资格都没有,又遑论想要什么。
每次从他房里出来,夫人总会传我去正院回话。
啪!
戒尺狠狠抽在我背上,火辣辣地疼。贱蹄子!夫人厉声呵斥。
让你伺候世子,是让你规劝他用功读书,不是让你不知廉耻勾着他荒疏学业的!
我只能跪着受罚,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嘴里反复说着:奴婢知错!祈祷背上的疼痛早点结束。
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如意,总会在这时好心上前搀扶,指甲却悄悄掐进我胳膊的肉里。
她压低声音在我耳边说: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真当世子会瞧上你她眼里的嫉妒像淬了毒的针,让人发疼。
我知道她对世子有意,就指望将来夫人把她赐给世子做妾,自然容不得我这颗碍眼的沙子。
日子就在烧火、召见、挨骂、罚跪、排挤的循环里一天天过着。
我学会了低头走路,学会了少说话多做事,学会了在如意找茬时最快速度躲过去。
后厨的煤灰蹭在脸上,正好能遮住几分容貌,我巴不得自己丑些,再不起眼些,这样才能在这深宅大院里多喘口气。
世子读书越发刻苦,书房的灯常常亮到后半夜。他召我去的次数却不减,只是话更少了。
房事上也克制了许多,往往草草要上一回就了事了。事后他就让我坐在一旁,自顾自地看书。
我能做的,只有在他倦了时递上一杯热茶,然后悄悄退到角落,不敢打扰他分毫。
他偶尔在床上时,还会提起那句抬你做妾,仿佛那是对我天大的恩赐。
我依旧沉默,心里却愈发冰凉。
府里那些妾室的下场我看得清楚,无子无宠,关在偏僻院子里熬成枯槁,那绝不是我想要的。
可我又能想要什么呢我的卖身契在夫人手里,这条命,都捏在别人掌心里。
——————
春闱放榜那日,侯府里一片欢腾。世子中了会元的消息像长了翅膀,锣鼓声从大街一路传到后院。
我缩在灶台边添柴,听着外面的喧闹,只觉得那些热闹隔着厚厚的墙,与我无关。
傍晚时,如意突然来了后厨。她脸上挂着笑:世子中榜,夫人格外高兴,说你也算伺候有功,决定赏你自由。
快别烧火了,赶紧收拾收拾,跟我走,领了卖身契归家去吧。
我手里的火钳当啷掉在地上。归家离开这侯府我几乎不敢信自己的耳朵,心口咚咚直跳,像要蹦出来一样。
我抖着手找了块破旧的麻布,只装了两件换洗衣裳——这是我在侯府唯一的私物。
跟在如意往夫人正院走时,我的脚还像踩在棉花上。刚踏进主屋院门,那股熟悉的寒意就爬上心头。
这院子我太熟了,那块向阳的青砖地,正是我无数次下跪的地方。
可想到即将到手的自由,我又强压下不安。
夫人高坐在上位,说了些安分守己好自为之的场面话,随即从抽屉里抽出一张纸,轻飘飘扔在我面前——是我的卖身契。
我双手小心地捧起,指尖抖得厉害,郑重地叠了又叠,塞进贴身的衣襟里,像是揣着自己的命。
对着夫人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地上,疼得让人清醒———太好了!这不是梦。
谢夫人恩典。我声音发颤,不敢多留,胸前的卖身契被我捂得紧紧的。
这薄薄一张纸,太重了,重的压垮了我这两年的脊梁。
脚下的步子迈得飞快,我生怕慢一步,这来之不易的自由就飞了。
绕过花园,穿过回廊,直奔下人走的西角门。守门的婆子斜斜睨了我一眼,没有阻拦。
直到踏出那扇斑驳的角门,直到侯府高大的院墙被甩在身后,我才回头看了一眼,心口的大石落了一半。
———原来离开,竟这样容易。
我把衣襟里的卖身契攥得更紧,脚步不停地朝着城外赶。往后的日子我该去哪!
江南……我要去江南。那里该是烟水朦胧、风光正好的地方。
到了那儿,我便能卸下这身尘埃,真正为自己活一次,好好活一次。
出了京城主街,往城外去的路便渐渐荒疏了。夕阳把我的影子拽得老长,像条孤零零的尾巴拖在身后。
我不敢停,———江南还在远方向我招手呢。
突然脑后一阵剧痛,像是被钝器狠狠砸中。
天旋地转间,我连救命两个字都没来得及喊,眼前一黑,就栽了下去。
——————
再次醒来时,手脚都被麻绳捆着,嘴里塞着布团。
我躺在一间破败的柴房里,肩膀被麻绳勒得生疼,后脑勺的伤一动就钻心地痛。
……夫人说了,绝不能让她留下碍眼。柴房外传来如意压低的声音,带着藏不住的得意,穿透门缝。
世子中榜回来,头一件心愿就是抬她做妾。这节骨眼上,还未娶妻就先纳妾,万一被言官翻出来,岂不是要坏了世子的前程
这天寒地冻的,好冷啊,还得等多久另一个声音带着不耐。
再等会儿,那妓院的妈妈就来领人了!如意的声音淬着狠毒。
我浑身的血瞬间凉透了。放我出府是假,斩草除根才是真!夫人怕我碍了世子的清誉,竟要把我推进火坑。
我用舌头将布团顶到嘴角,死死咬住。
不能等,绝不能等!我还有新的人生要盼,怎能死在这里
我深吸一口气,心一横,猛地用力向外侧拧动手臂。
只听咔的一声轻响,肩膀脱臼的剧痛让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冷汗浸透了衣衫。
可这时顾不上疼,借着脱臼的空隙,总算勉强将手绕到身前。
麻绳系得紧,我只能用牙齿去咬。粗糙的麻绳磨得牙龈生疼,血腥味很快在嘴里弥漫开来。
不知咬了多久,牙龈都麻了,才终于咬开一个结。
手指僵硬地摸索着,一个结一个结地解,每解开一点,心就往上提一分。
解开手上的绳子,第一件事就是把脱臼的肩膀猛地往回一送。又是一阵剧痛,我疼的眼前阵阵发黑,手臂终于能活动了。
将脚上的绳子也解开,我悄悄摸到柴房的窗户边。
窗户没锁,轻轻推开一条缝。窗外居然是护城河,水波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幸好,小时候经常跟村里孩子下河摸鱼,学会了凫水。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爬上窗棂。吱嘎的声响,让我心惊肉跳。
柴房外,如意一直在小声说话,没有听见。
翻出窗外的瞬间,冷风灌进领口,冷得我打了个寒颤,可脚下就是救命的河水。
我咬咬牙,扑通一声,身子砸进水里的刹那,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裹住了我,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可我不敢停。
跳水的声音定然会惊动外面的人,如意她们随时可能追来。
我拼命划水,脱臼的肩膀隐隐作痛,后脑勺的伤也在发晕。河水呛进鼻子,又酸又辣。
不知道游了多久,两岸的灯火越来越远,力气像被抽干的井水,一点点消失。
手脚越来越沉,身体越来越冷。难道真的要死在这了吗江南……还没到呢……我不甘心…
眼皮重得像被黏住了一样,黑暗一点点漫上来,最终彻底吞没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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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有知觉时,是被人轻轻拍着脸颊。姑娘姑娘!一个温润的女声在耳畔响起。
我费力地睁开眼睛,朦胧中撞进一双担忧的眸子。
一位身着素色锦缎的美妇人正端着药碗,她眉眼和善,眼神里满是真切的关心。
我……喉咙干得发疼,我下意识往床里缩了缩,这是哪儿
别怕,妇人递来一杯温水,小心地喂我喝下,这里是城外的护国寺。这几日我在寺里小住,昨夜睡不着,在河边坐坐,瞧见柳荫下似有动静。
我放心不下,便带着两个婆子过去瞧瞧,竟见你浮在水里,赶紧让婆子们寻了竹竿把你捞上来。
她语气里带着后怕:幸好发现得早,寺里师父说你只是呛水受了寒,若是再晚些……
她没说下去,只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总算老天保佑,你这孩子命大。
说话间,她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我的额头,确认烧退了,才松了口气:你高烧昏睡了一天一夜,可算退烧了。
暖意一点点散开,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
不是因为疼,也不是因为怕,而是劫后余生的茫然里,突然照进了一点微光。
我看着她鬓边素雅的珠花,想起侯府夫人头上那些沉甸甸的珠翠金饰,哑声问:恩人……为何救我
她笑了笑,眼底漾着温润的光:见死不救,才是真的罪过。许是老天庇佑,让你漂到这护国寺,偏偏被我撞见了。
话音顿了顿,目光落在我毫无血色的脸上,带着几分关切,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怎么会落入水中
提到名字,我愣了愣。在侯府,没人叫我的本名,她们都唤我狐狸精、贱蹄子。
世子偶尔兴起,会唤我余儿,可那两个字里藏着的轻慢,比狠狠甩来的耳光更让我难堪。
我……我叫阿余。我低声道,避开了后面的问题。广平侯府的事,我不敢说,怕连累旁人,那也是我的耻辱。
幸好她没再追问,只温柔地说:我姓李,你叫我李夫人就好。先把药喝了吧,身子养好要紧,可不能留下病根。
她扶着我坐起身,一勺一勺地喂我喝药。药很苦,可她指尖又柔又软让人贪恋。我不太习惯被人喂,可又舍不得这被人珍视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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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养的日子里,我才知道李夫人是来寺里小住。每逢初一十五,她总会来佛堂诵经。听寺里的小沙弥说,李夫人在为她的孩子祈福。
听着小师傅的话,我鼻头发酸,想起自己被卖掉那天,爹娘嘱咐我每月记得多寄些银钱回家,眼里没有半点不舍。
身体渐渐好转,我知道不能一直赖在寺中。正想着如何道别,房门被轻轻叩响,是李夫人。
我打开门,迎她进屋。李夫人眉眼依旧温柔地看着我:孩子,我见你身子渐好,今后有何打算
我跪在她面前,额头抵着冰凉的地面:夫人救命之恩,阿余无以为报。夫人有什么吩咐,我万死不辞。
李夫人连忙扶我起来,眼眶发红:傻孩子,我救你本就不是图报答。若是你一时没有去处,便先跟我回府吧,就当…陪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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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跟着她的马车回府。
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为何会答应跟她走。或许是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无处可去的窘迫;又或许是舍不得这份突如其来的、被人珍视的暖意。
看着车窗外繁华依旧的街道,想不到才逃离京城几日,如今竟又回来了。
马车停在高耸的朱漆大门前,我抬头望见门楣上荣国公府四个烫金大字,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原来救我的,竟是国公夫人。
嬷嬷从车帘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扶李夫人下了车。
我攥紧衣角紧随其后,脚刚沾地,便见三位身着锦袍的年轻公子快步迎了上来。
他们身姿挺拔,气宇轩昂,眉眼间竟都与李夫人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温润的眼睛,如出一辙。
娘。三人齐声唤道,声音清朗,带着对母亲的敬重,似乎还有几分急切。
李夫人笑着点点头,三人的目光才小心翼翼地落在了我身上。
目光扫过,三人的表情都变了,笑意僵住,嘴唇微张,像是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我被他们看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往李夫人身后缩了缩,手紧紧掐着掌心。
这三位公子一看便是人中龙凤,气度不凡,他们这样盯着我,让我心里发慌,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冲撞了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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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夫人瞧出我的局促不安,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对三个儿子柔声道:这就是娘在护国寺救的孩子,名唤阿余。
三人似乎想要说什么,大约是顾忌着门口人多眼杂,最终还是按耐住了。只那眼神里的急切与激动,却再也藏不住。
李夫人见三个儿子这副模样,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她轻轻揽住我的肩,对他们说:有什么话,进府里再说吧。
说着,她拉着我往里走。三位公子这才惊觉,忙收了目光,脚步也紧随在我们身后,竟忘了平日的从容。
进入荣国公府的正厅,雕梁画栋,青砖铺地,连空气中都飘着淡淡的檀香。
李夫人牵着我的手,径直走到主位旁,示意我坐在她身侧的椅子上。
我吓得连忙摆手,手心都沁出了汗:夫人,这不合规矩。
这等尊贵的地方,我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怎配与国公夫人同坐主位旁。
在这府里,我说了算。李夫人温温的手掌覆在我的手背上,语气温柔,却带着坚持:坐吧,我有话同你们说。
我拗不过她,只能红着脸,拘谨地挨着她坐下,半边身子悬在椅边,真真是如坐针毡。
李夫人这才转头看向三个儿子,眼尾眉梢带着促狭,语气慢悠悠道:
知晓我救了个姑娘回来,你们三个就巴巴地守在府门口。莫不是以为———娘想女儿想地发痴病了!
她话音刚落,三位公子哪里敢接这话,噗通一声齐齐跪在地上。
老大脸上略过一丝慌乱,忙不迭开口:娘,冤枉啊!儿子们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这般想!
娘素来心慈,见人落难伸手相助,本就是菩萨心肠,儿子们只有感念敬重的份。老二紧跟着附和。
老三往前膝行半步,连连讨饶:娘,您快饶了我们吧!这要让爹知道了,我和两位哥哥少不得要挨顿骂。
李夫人看着他们这副如临大敌的紧张模样,都快憋不住笑了——她素日里被夫君捧在手心,被儿子们敬着,府里上下没谁敢拂她的意。
如今三个儿子渐渐长大沉稳,各自也到了议亲的年纪,愈发持重,这般逗弄他们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李夫人假意严肃地问:哦那你们方才,直勾勾地盯着阿余的脸看什么
这话一出,三人面上一红,直视姑娘面容,确实不合礼数。
老三索性膝行上前,拉着李夫人的手:娘,儿子们是觉得……觉得阿余姑娘瞧着亲切。
亲切李夫人挑眉,眼底溢出笑意,目光落在三人胸前,合该亲切,把你们贴身戴的物件取出来吧。
三人虽满心疑惑,却都乖乖照做,各自从颈间解下红绳,当那三枚一模一样的小鱼木雕摆在桌上时,我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那形状,那纹理,甚至连鱼尾上扬的弧度,都与我胸前戴着的那只分毫不差!
我下意识攥紧衣襟,指腹抵着那枚温热的木头,心脏咚咚地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怎么会……怎么会有这般的巧合
李夫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温柔得像春日的暖阳,她轻声道:好孩子,别藏了,拿出来吧。
见我仍在迟疑,她又补了一句,声音里带着安抚,那日在护国寺救你回来,王妈妈给你换衣服时,那吊坠,还有你右脚踝里侧的朱砂痣,我都瞧见了。
一句话点破了所有,我只觉得眼眶猛地一热,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缓缓从衣襟里摸出了那枚跟着我十几年的桃木小鱼。
红绳早已被岁月磨得黯淡,木头却被体温焐得温热,此刻静静躺在我掌心。
这……这是……三兄弟猛地睁大眼睛,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
李夫人接过我手里的小鱼,轻轻放在另外三枚旁边。
四枚桃木小鱼并排在桌案上,大小、纹路、形状,都分毫不差,俨然是出自一人之手。
当年,你们父亲得了块百年桃木,纹理温润,木质坚密,是难得的佳品。他便亲手雕了四只锦鲤。
李夫人声音带着哽咽,指尖轻轻抚过鱼身,他这般费心,原是期望孩子们戴着这桃木锦鲤,既能借桃木的灵气避灾驱祟、平平安安。
也能如这锦鲤一般,往后的日子能如鱼得水,处处顺遂。
四个孩子,一人一枚。可你们妹妹刚满周岁那年,在灯会上被歹人拐走,连带着这枚小鱼,也消失了十几年……
李夫人说到最后,泪水已忍不住滑落。我大脑里一片空白,只木木地伸手,用帕子为她拭泪。
正这时,院外传来下人恭敬的请安声:国公爷——
话音未落,一道颀长身影已踏着日光而来。国公爷阔步往里走,身后的阳光刺眼,将他的轮廓烘得有些模糊,看不清神情,但每一步都像踏在人心尖上。
待他一脚踏进门槛,光影减弱,那张英挺的面容才清晰起来。
剑眉入鬓,鼻梁高挺,虽染了些岁月的痕迹,却更添了几分威严厚重。
我怔怔地望着他,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国公爷一进门,目光便先落在李夫人泛红的眼眶上,眉头微蹙,随即视线扫过桌上四枚一模一样的桃木小鱼,又落在我身上,目光颤了颤。
回来了。李夫人声音哽咽,起身时脚步微晃,国公爷上前一步稳稳扶住她,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带着让人安心的力量。
都查清楚了。国公爷开口,声音低沉,目光转向我时,添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老季刚从南边那户人家回来,带回的消息,与我派人查到的,分毫不差。
他示意身后的季管家上前。季管家脸色凝重,躬身道:回夫人,奴才按爷的吩咐去了阿余姑娘先前的家。
经调查姑娘并非那对夫妇的亲生女儿,他们成婚五年无所出,便从人贩子手里买了刚满周岁的姑娘。
三年后,那妇人竟生了个儿子,后来又生下女儿,姑娘便彻底成了家里———多余的人。
自此被当作下人使唤,洗衣做饭、下地干活,吃的是残羹冷饭,穿的是破衣烂衫。
人渣!老三锦袍下的拳头攥得死紧,眼底满是怒火,竟敢如此苛待我妹妹!
阿余姑娘刚及笄,他们见侯府招人,给的银钱够多,便瞒着姑娘应下,转头就将她卖了去。
季管家说到这里,声音都带着气。
奴才又问起姑娘身世,那妇人只说,当年买她时,身上衣裳看着很值钱,都拿去当了,就只剩一个不值钱的桃木吊坠。
季管家从袖中取出单子,递到国公爷手中,这是当年当铺留存的票根,衣物记录与小姐走丢时的穿着一致。
说完季管家福了一礼,将伺候的下人一并带了出去,顺手将房门带上,留给主子们说话的空间。
国公爷脸色铁青,眉眼覆上一层寒霜:侯府那边我也一并查清了。那广平侯夫人对外说是,招丫头伺候世子读书,实则全是骗人的鬼话!
他拳头上青筋暴起,指节捏地咯咯作响:那畜生明知我女儿是良家女子,竟强行玷污,将她当作泄欲的玩物,每七日便召去房里折腾。
———偏偏那毒妇颠倒黑白,硬生生将那畜生做的龌龊事,说成我女儿蓄意勾引,耽误了她宝贝儿子的前程。稍不顺心便打骂相加……
话没说完,李夫人已泣不成声,捂着嘴转过身去。
一丝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我如坠冰窖。侯府那些暗无天日的过往———被扒光衣裳、被戒尺抽打、被下人排挤,被如意掐肉的日子,一幕幕在眼前翻涌,眼眶酸涩得发疼。
那些不堪的过往,都被他们知晓了。
他们怕是该嫌恶我了吧毕竟这样一个满身污秽的人,只会是他们的耻辱。
更可恨的是,国公爷声音带着怒火,胸口剧烈起伏:那侯府夫人见世子中榜,怕阿余坏了他的名声,竟假意放她出府,实则要将她卖到妓院,斩草除根!
若不是老天有眼,让夫人在护国寺撞见……我们的女儿怕是就…
说到此他猛地顿住,目光落在我身上,又扫过我手腕上麻绳勒出的红痕,眼底翻涌着心疼与怒意,最终化作一声长叹,伸手轻轻按在我的头顶。
别怕孩子,都过去了。
掌心宽厚温暖,我僵着身子,手紧紧攥着衣摆,不敢动,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衣襟上。
好孩子,受苦了。国公爷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爹找了你十几年,娘日日为你诵经祈福,哥哥们也从未放弃过寻你。
我们都以为……都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妹妹……老三走上前,声音发颤,他想碰我,又怕吓到我,手在半空中停了许久,才轻轻握住我冰凉的手,以后再也没人能欺负你了。
我望着眼前这一张张与我有着血脉相连的脸,感受着他们真切的心疼与愤怒,胸口处原本小鱼停留的地方仿佛也在发烫。
原来…我不是多余的,原来我也有家,有爹娘,有哥哥。
李夫人转过身,泪眼婆娑地将我揽进怀里,怀抱柔软温暖,带着淡淡的香气,是我从未感受过的母爱。
我的儿,往后就住在家里,娘补偿你,把这十几年的苦,都给你一点点补回来。
我把脸埋在她的怀里,紧绷了太久的神经终于垮了,积压多年的委屈,不知前路的恐惧、不甘,全都化作滚烫的泪水,混着呜咽汹涌而出。
我…我已经不干净了,认下我,怕是…怕是要给你们蒙羞。
我用力摇摇头,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我不想让你们因为我,整日被外人戳脊梁骨;日子久了,你们也会累,会厌恶那些异样的眼光,最后…连我也一同厌弃了。
说完,我直起身,郑重地跪在冰凉的地上,对着面前这对夫妇,深深磕了一个头:
国公爷、夫人,你们的恩情我记着,可这认亲的事……还是算了吧。
李夫人见我跪下,忙不迭伸手来扶,眼泪掉得更凶:傻孩子,说什么浑话!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是沈家的骨血,哪有认亲还讲条件的道理
国公爷大掌在我头顶揉了揉,沉声道:起来。沈家的女儿,脊梁骨要挺直。你受的苦,不是你的错,是那些作践你的人该遭天谴。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是我沈玉山的女儿,是荣国公府的四姑娘。谁敢嚼舌根,先问问我手中的剑答不答应。
大哥沈瑞上前一步,浓眉拧得紧紧的:妹妹放心,往后有大哥在,再没人能伤你分毫。广平侯府欠你的,大哥定要他们千倍百倍地还回来。
二哥沈瑜性子沉稳,此刻也红了眼:大哥说得是。咱们是一家人,你的事就是全家的事,哪有让你一个人扛着的道理那些龌龊话,谁要是敢说,二哥便撕了他的嘴。
三哥沈珩拳头攥得咯咯响:妹妹别怕,三哥这就去点人,先把侯府那狗世子揍一顿再说!
我望着他们眼里真切的疼惜与怒意,心口像是被什么暖烘烘的东西填满了,眼泪又不争气地涌上来,却不再是伤心,而是混杂着酸楚的暖意。
沈国公见我动容,当即拍板:这事不能拖。我这就进宫面圣,不仅要认回你,还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沈国公护着的人。
说罢便换了朝服,带着随从匆匆入宫。
不过两个时辰,他便回来了,手里捧着一卷明黄圣旨——皇帝感念沈家忠勇,又怜我自小走失,竟直接册封我为安宁县主,赐金册宝印,食邑五百户。
我接下沉甸甸的圣旨,指尖都在发颤。李夫人抚着我的手笑:瞧瞧,连皇上都认你这个县主,往后看谁还敢乱嚼舌根。
安宁,这名字寓意极好。沈国公望着我,目光温和而郑重,往后,你便叫沈安宁吧,愿我儿此生再无颠沛,岁岁安宁。
我望着沈国公眼中真切的期盼,又看了看李夫人含笑的眉眼,喉咙里像是堵着团温热的棉絮,半晌才轻轻点头嗯了一声,是十几年来从未有过的踏实。
李夫人忙拉过我的手,指尖在我手背上轻轻拍着:快,叫爹。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时,眼眶已有些发热:爹。
这一声爹出口,沈国公猛地攥紧了拳,喉结滚动了两下,才沉声道:好孩子。
他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紫檀木盒,打开时,里面静静躺着一枚羊脂玉佩,上面雕着朵盛放的海棠。
这是爹亲手挑的,你的及笄礼。他将玉佩放进我掌心,手指带着些微颤。
库房里还有个樟木箱,从你周岁起,每年生辰爹都备了份礼放进去,明日让季管家抬去你院里,看看合不合心意。
玉佩在掌心暖得发烫,我望着那海棠花纹发怔,李夫人已红着眼眶凑过来,指尖轻轻捏了捏我的耳垂:傻孩子,光叫了爹,还有娘呢。
我转过头,眼里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却偏要扯出笑来,我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娘。
欸!李夫人应声的瞬间,眼泪彻底决了堤,她又将我搂进怀里,手臂收得那样紧,仿佛要将我揉进骨血里。
娘在这,娘再也不会把你弄丢了!
妹妹这声‘娘’,可把娘盼苦了。大哥走上前,伸手拍了拍我的肩,平日里沉稳的嗓音也带了几分哑,往后有大哥在,再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二哥转身拭去眼角的湿意,回头时手里多了个锦囊:这是二哥的平安符,高僧亲自开过光的,你贴身戴着,保准平平安安。他塞到我手里。
三哥最是性子急,直接往我手里塞了柄小巧的匕首:这玩意儿锋利得很,虽说有我们护着你,可带着防身总没错!谁敢欺负你,先让他尝尝这个!
说着还作势挥了挥拳头,逗得娘忍不住嗔了他一句浑小子。
我握着玉佩、平安符和匕首,抬头望过去,沈国公眼里含着笑,李夫人正用帕子擦泪,大哥二哥三哥都望着我,眼底是化不开的疼惜。
忽然觉得这些年过得似漫长的冬夜,可就在此刻终于迎来了暖阳。
我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感恩揉进心里:爹、娘、大哥、二哥、三哥。
欸!……
五声有力的回答叠在一起,敲在我的心头,震的眼眶发热。
沈国公忽然朗声笑起来,笑声里带着点哽咽:好,好!咱们沈家,总算团圆了!
娘忙笑着拭了拭眼角:快,好孩子,咱们去花厅用晚膳。你爹特意让人从江南捎来的醉蟹,都给留给你吃。
一行人行至花厅坐下,沈国公坐在上首,看着我们兄妹,脸上的线条也柔和了许多。
沈国公往我碗里夹了一块鸡腿,忽然道:往后每日的饭,都让厨房按你的口味做。你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都跟你娘说,让她记着。
娘笑着点头:是啊,往后有的是日子,慢慢吃,把这些年亏了的都补回来。
我抬起头,正好对上他们眼里的疼惜,鼻尖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赶紧低下头,夹了一大口米饭塞进嘴里,含糊地应着:嗯。
饭后,下人麻利地撤掉饭菜,换上新沏的龙井,氤氲的热气里飘着清醇的茶香,花厅的炭火烧得正旺。
大哥指尖叩着桌面,目光沉沉:广平侯府盘踞京中,明里清贵暗里龌龊的事,断不会少。定要一一翻出来,和他们好好算笔账。
对!我这就着人去调查,这一家作风下作,定有见不得人的勾当!
三哥接过话头,眼底燃着怒意,光是想想他们对安宁做的那些事,我这心里就像堵着块石头,非得扒掉他们一层皮不可!
我攥着衣角,犹豫片刻还是把心底的话说了出来:每月初一戌时,世子都会跟着广平侯出门,次日深夜才归家,靴子上必会粘些新泥回来。
这话一出,大哥原本紧锁的眉头皱得更紧,他指尖摩挲着茶杯沿,沉声道:初一出门,次日返回……时间固定,这里头定有猫腻。
二哥眼神胎儿变得锐利:京郊的路大多是青石板或黄土道,若是沾了新鲜软泥,怕是去了偏僻山地。
两人对视一眼,大哥猛地起身: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带人着手准备。后日便是初一,正好跟上他们的踪迹,看这父子俩到底在搞什么鬼把戏!
说着,兄弟俩快步往外走,三哥见状也急忙跟上:大哥二哥等等我!这种事怎么能少了我
沈国公看着三个儿子雷厉风行的背影,又转向我,眼神温和了许多:你放心,有他们三个去查,定能揪出些名堂来。咱们沈家的仇,从来不隔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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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戌时方正,大哥二哥身披玄色斗篷,带着几名身手利落的暗卫,早已在广平侯府后巷的阴影里蛰伏妥当。
一刻钟后,侯府侧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广平侯父子一身短打,牵了两匹马出来。
两人极为警惕,上马前还特意左右扫视,确认周遭无人跟踪,才扬鞭出城。
一路上两人行得极快,却始终保持着警觉,每隔一段路便会勒马回望。
暗卫们借着树影掩护,远远跟在后面,眼看着那父子俩一路往京郊云隐县疾驰。
到了梨花村村口,早有几个精壮汉子候在那里,见了他们便躬身行礼,随后引着二人钻进村后那片茂密的林子里。
林子里树影交错,夜露打湿了衣襟,大哥二哥屏息凝神,借着月光透过叶缝洒下的光影,绕到山后。
竟在一处隐蔽山坳里发现了矿洞,洞口还堆着新采的银矿石,十几个矿工正被监工呵斥着搬运。
兄弟俩对视一眼,眸中皆闪过冷光,随即带着暗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
折返回密林后,大哥留下三名暗卫在此监视,便与二哥连夜赶回京城。
好家伙,竟敢私开银矿!回来的路上,大哥手里攥着块银光闪闪的矿石,脸色铁青,这可是掉脑袋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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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泛起鱼肚白,沈国公正坐在书房翻看着卷宗,见兄弟二人推门而入,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寒气,当即搁下狼毫:
查到了
大哥将那块银矿石递到书案上:爹,广平侯府胆大包天,竟在云隐县梨花村后山私开银矿!
我们在矿洞外瞧得真切,少说也有十几个矿工在连夜开采,监工的人拿着鞭子催工,瞧着就不是短期营生。
沈国公指尖在矿石上重重一按,眼底波涛翻涌:私采银矿形同谋逆,他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他沉吟片刻,忽然抬头看向旁边的三儿子,去,把你昨夜整理的那叠卷宗取来,还有广平侯贪墨河工款的那些账册。
三哥应声而去,很快抱来一叠厚厚的纸卷。沈国公将银矿石推到卷宗旁,沉声道:
原先只当他们是寻常贪腐,如今看来,这侯府背后藏着的龌龊,比咱们想的更深。
河工款、银矿……还有欺辱你妹妹的事,桩桩件件,正好一并清算。
大哥眼睛一亮:爹是想……
要扳倒他们,就得一击致命。沈国公拿起那枚银矿石,目光锐利如刀。
等会儿上朝,先不提银矿的事,我只奏请陛下,彻查此次治理水患经费的贪墨案。等陛下准了,你们兄弟三个分三路行事。
沈国公眼神扫过三个儿子:老大带暗卫盯着矿洞,别让他们察觉风声后毁了证据;
老二带人,暗中保护矿洞附近的村民,以防侯府杀人灭口;
老三继续深挖侯府其他罪证,尤其是银矿的账目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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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后,一份详尽的奏折、证词、赃物一一摆在了皇帝桌案上——除了私开银矿,还有侯府贪墨军饷、构陷忠良、草菅人命的数十桩罪证,桩桩件件都铁证如山。
皇帝看罢龙颜大怒,拍碎了案上的青瓷笔洗:胆大包天!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私挖银矿,简直是反了!
当即传旨,抄了广平侯府,广平侯被判斩首,侯府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没入教坊司,且定下规矩:侯府后代永世不得踏入京城半步。
消息传来那日,荣国公府上下悬着的一口气终于松了。
三哥兴冲冲地跑进来:妹妹,侯府那帮杂碎都得到报应了!以后京城里,看谁还敢提你半句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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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太阳高悬在天上,寒风簌簌地吹着。刽子手正蹲在一旁,慢条斯理地磨着手中的刀,嚯嚯的声响,在这空旷的刑场格外刺耳。
不远处,广平侯穿着囚服,佝偻着背跪在冰冷的石板上。
他大约是冻得狠了,肩膀止不住地打颤,却连抬头看一眼天空的勇气都没有——这是他应得的结局。
而此刻———荣国公府,早已张灯结彩。朱红的灯笼从大门一路挂到内院,府里的下人们都换上了的新装,脸上洋溢着真切的笑意。
爹娘说,国公府的认亲宴要办得风风光光,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沈安宁是荣国公府捧在手心里的女儿。
娘握着我的手,细细为我调整头上的红宝石头面:好孩子,别怕。今日来的都是相熟的亲友,有喜欢的姐妹可以放心结交。
沈国公站在一旁,平日严肃的眉眼,今日也透着喜悦,看向我时柔了眉眼:安宁,抬起头来。你是爹的女儿,是皇上亲封的县主,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
我指尖捏着衣袖,心里那点残存的自卑与不安,被爹娘眼里的坚定一点点抚平、消散了。
宴席开始,宾客满堂。镇国公府的老夫人颤颤巍巍地拉着我的手,掌心带着暖意。
她笑着往我手腕间套了只玲珑翡翠手镯:好孩子,瞧着就乖,往后得了空,常来外祖母府里坐坐。
吏部尚书家的小姐举举起酒杯,眉眼弯弯地笑着:安宁表妹,我是你表姐!前几日我就想让娘带我来看你了。
什么!姨母没跟你提过我这怎么行,我可不依呢!怎么能把我这如花似玉的表姐给漏了呢
这话一出,满座的人都被逗笑了。娘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你这丫头,就知道拿姨母打趣。
沈国公也捋着胡须笑出声,连一旁端着茶盏的嬷嬷都忍不住低下头抿嘴。
表姐笑着朝我挤挤眼睛,她这又娇又俏的模样,像颗投入湖面的小石子,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圈暖意。
我望着表姐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也弯起了嘴角,轻声道:见过表姐。
表姐眼睛亮得更甚,当即笑着往我手里塞了颗蜜饯:哎!还是我妹妹嘴甜!逗的满座又一阵哄笑。
趁着热闹,表姐拉着我的手挨桌同我介绍同龄的公子小姐。
一声声县主四姑娘入耳,或是温和,或是爽朗,却都带着真切的善意。
我跟着表姐一一回礼,从最初的些许拘谨,到后来渐渐从容。
一圈下来,京中稍有头脸的人家,我竟也都认了个大概。
回到座位时,娘悄悄握了握我的手,眼里满是欣慰。
随着暮色渐浓,荣国公府的认亲宴,终于在一片意犹未尽的笑语中落下帷幕。
经此一夜,安宁县主沈安宁的的名号,将随着今日满座宾客的口耳相传,真正融进京城的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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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平侯府流放的日子也到了,我和大哥等在街角,早有百姓自发排成了长队,都伸长着脖子望向路口。
远远地,便看见一队流放的犯人被官兵押解着走来。他们衣衫褴褛,头发凌乱地粘在脸上。
为首的正是广平侯夫人,曾经雍容华贵的她,此刻披头散发,脸上沾着污泥,嘴里还在不停地呜咽着:
我的儿……你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这一别便是生死两隔,娘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走在旁边的世子,早已没了往日的矜贵。他的锦袍被撕扯得破烂不堪,脸上还带着青紫的伤痕,脚步虚浮。
忽然身后官兵猛地一推,他身子踉跄着失去平衡,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不偏不倚,正好跌在我脚边。
他挣扎着抬头想要起身,看清我的瞬间,浑浊的眼睛里竟迸出一丝微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是你……余儿!
他想伸手来抓我的裙摆,被大哥一脚踢开。他却像没感觉到疼,只是痴痴地望着我:
你是舍不得我的,对不对他嘶吼着,声音嘶哑:我就知道,你心里有我!
跟我走,余儿!
他竟还在妄想,等我到了流放地,我们好好过日子,我一定风风光光光娶你……
啪!
没等他说完,为首的官兵已经不耐烦地拽起他的后领,将他狠狠往前拖:走快点!哪来那么多废话!
住手!广平侯夫人疯了一般扑过来,张开双臂护在儿子身前。
你们不能这么对他!他是广平侯府世子!是中了会元的!你们这些贱民,放开我儿子!
官兵冷笑一声,直接将她推开:罪臣家眷,还摆什么主子谱!
世子被拖拽着经过我身边时,还在回头望着我,眼里那可笑的情深几乎要溢出来。
顺着他的目光,广平侯夫人猛地转头,终于看见了我。
她瞬间像是疯了一般,挣脱官兵的钳制就往我这边冲,被大哥带来的护卫死死拦住。
她只能隔着人墙,用那双怨毒的眼睛盯着我,声音尖利得像破了的锣:贱人!你居然没死!你这个狐狸精!
她的咒骂像脏水一样泼来,我却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她从云端跌落泥沼,看着她引以为傲的一切化为泡影,心里没有恨,也没有快意。
带走。大哥冷声对官兵道。
世子被拖走时,还在绝望地喊着我的名字。广平侯夫人的哭嚎声越来越远,最终被风吹散在街角。
我转身往回走,大哥跟在我身边,轻声道:都过去了,我们回家。
是啊,都过去了。
喧嚣渐渐远去,那些不堪的过往,终于彻底被抛在了身后。
我抬起头,朝着荣国公府的方向,那里有我的爹娘,有我的兄长,有我真正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