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夏蝉无声时 > 第一章

他们说暗恋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但没人告诉我,当这场战争被全校围观,
当母亲指着离婚协议书骂我和你爸一样下贱,
当陈桉的沉默比苏晴的嘲笑更伤人——
原来最疼的,
不是没人爱你,
是连你自己都信了,
你不配被爱。
01
高二期末的空气,粘稠得像是化不开的糖浆,沉沉地压在肩头。
头顶那台老吊扇嗡嗡地转着,徒劳地搅动闷热的气流,一丝凉意也无。
窗外的蝉,疯了似的嘶鸣,一声叠着一声,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密密匝匝地扎进我的耳朵里,扎得人心烦意乱。
我缩在教室靠窗的角落,像一株长在墙根阴影里的苔藓。
面前的数学试卷,那些扭曲的符号和图形,纠缠成一片理不清的乱麻。
我烦躁地合上卷子,手探进抽屉深处,摸出那个磨旧了边角的硬皮笔记本。深蓝色的封面,没有任何花纹,和我一样沉默。
翻开它,密密麻麻的字迹间偶尔夹杂着潦草的涂鸦,这是我唯一能自由喘息的地方。
笔尖在纸页上沙沙移动,不是解题,是一些不成章法的句子:
蝉声煮沸了夏天
/
我坐在喧嚣的寂静里
/
看阳光在尘埃中舞蹈
/
却照不进
/
角落的苔藓…
我写得太过专注,连有人靠近都没察觉。
江知夏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
我猛地一惊,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胳膊条件反射般地死死压住摊开的笔记本,慌乱地抬起头。刺目的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逆光里,一个挺拔的身影站在桌旁,是陈桉。
他穿着干净的白色校服短袖,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微微喘着气,大概刚从球场回来。
他是班长,学习委员,成绩拔尖,篮球打得更好,是那种永远站在人群中心,被光芒笼罩的人。此刻,他正微微俯身看着我。
数学卷子就差你的了。他解释道,目光却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我紧紧压着的笔记本。
刚才我抬臂遮挡的瞬间,他大概瞥见了什么。
我的脸颊腾地烧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毫无章法地乱撞,擂鼓一样。
我慌乱地垂下眼,不敢看他,手指在桌肚里胡乱摸索着,声音细得几乎听不见:哦…马上…
指尖因为紧张而发僵,试卷的边缘被我捏得皱成一团。
刚才那几句,是你写的他的声音里没有我想象中的嘲笑或调侃,反而带着一种近乎郑重的认真,‘看阳光在尘埃中舞蹈
/
却照不进
/
角落的苔藓…’
这个比喻,很特别。
我的动作彻底僵住了。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急速褪去,留下冰凉的眩晕感。
猛地抬眼,撞进他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很亮,像夏夜最清澈的星子,清晰地映着我此刻狼狈又惊愕的脸。
他,看到了还念了出来
巨大的羞耻感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像潮水般瞬间将我淹没。
我习惯了当透明的背景板,习惯了被所有人忽略,从未想过自己藏在角落里的、无人问津的心事,会被这样一个人,用这样的语气,清晰地念出来。
那感觉,像自己最隐秘、最卑微的角落,突然被一束强光粗暴地照亮,灼痛而无所遁形。
瞎…瞎写的。我几乎是嗫嚅着,把那张皱巴巴的试卷塞到他手里,飞快地低下头,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臂弯里。
耳朵烫得厉害,不用摸也知道红透了。
陈桉接过卷子,并没有立刻走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嘴角好像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
写得很好。他又补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沉寂的心湖里,咚地一声,漾开一圈圈无法平复的涟漪。
他转身走了,走向讲台。
我偷偷抬眼,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穿过喧闹的教室,阳光跳跃在他微湿的发梢上。
我死死攥着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指尖冰凉,掌心却一片粘腻的潮湿。
那句写得很好在耳边反复回响,像带着温度的羽毛,轻轻搔刮着我那扇早已锈死的门扉。
一种陌生的情绪,混合着恐慌和一丝微弱到几乎不敢确认的甜意,悄然滋生,在蝉鸣的喧嚣里,清晰得让人心慌。
02
那次意外的对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我想象的要持久。
陈桉似乎真的对我那个深蓝角落产生了兴趣。
几天后,在图书馆最里排、积满灰尘的书架旁,我踮着脚,指尖堪堪碰到那本诗集的书脊,却怎么也抽不出来。
一只修长的手轻松地从我头顶越过,抽走了那本书。
我吓了一跳,回头,又撞进那双星子般的眼睛里。
你也喜欢聂鲁达陈桉晃了晃手中深蓝色封面的诗集。
我点点头,心脏又开始不争气地加速跳动,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兔子。
我也喜欢他的《二十首情诗》。
他随意地倚在书架上翻着书页,尤其是那句‘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陈旧纸张和灰尘的气息弥漫在狭窄的书架间隙里。
我们就这样低声交谈起来。关于聂鲁达的炽热,博尔赫斯的迷宫,还有那些被文字构建的、与现实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惊讶地发现,褪去球场上的光芒和讲台上的沉稳,陈桉谈起这些时,眼神里有种纯粹的、近乎孩子气的光亮。
而我,这个在人群里习惯性失声的人,竟然也能磕磕绊绊地挤出自己的想法,声音依旧很轻,怕惊飞了停驻的蝴蝶。
放学后,我开始不自觉地磨蹭。
收拾书包的动作慢得像蜗牛,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教室后排靠窗的位置。
陈桉通常会和几个男生去打球。
当我终于背上书包走出教室时,篮球场的方向总会准时传来喧闹的叫喊和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
我绕到教学楼侧面那条人迹罕至的林荫道,脚步会放得更慢。
偶尔,我会停下,隔着操场边高高的铁丝网,远远地望着那个奔跑跳跃的身影。
白色的球衣在夕阳的金辉里格外耀眼,每一次精准的投篮,每一次流畅的突破,都引来场边女生兴奋的尖叫。
苏晴的声音总是最响亮、最清晰,像一串银铃,轻易就能穿透喧嚣。
苏晴是隔壁班的文艺委员,漂亮得像橱窗里精心摆放的玫瑰,自信又张扬。
她总是和一群同样耀眼的女生站在场边最显眼的位置,为陈桉加油。
每当这时,心底那点刚刚冒头、带着怯意的微甜,就会被一股冰冷的酸涩迅速覆盖冻结。
我看着陈桉在苏晴她们热情的欢呼声中笑着跑过,看着他熟稔地和她击掌、交谈。
一种自卑的感觉,像湿冷的藤蔓,从脚底缠绕上来,紧紧捆住心脏,越收越紧,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他怎么会注意到我呢这个念头像冰冷的蛇,嘶嘶地钻进脑海,
我只是墙角潮湿的苔藓,见不得光。而苏晴,她才是阳光下恣意盛放的玫瑰。
我下意识地把怀里的深蓝色笔记本抱得更紧,仿佛那是抵御一切目光和比较的唯一盾牌。
回家的路,我选了更僻静的小巷。
巷口小卖部那台老旧的电视机里,正播放着狗血的家庭伦理剧,女主角撕心裂肺的哭声隐隐约约地飘出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到底哪里不好!
我的心猛地一缩,我感觉自己被那哭声攥住了,脚步更快地逃离,仿佛那哭喊是什么不祥的诅咒。
推开家门,一股混合着灰尘和冰冷空气的味道扑面而来。没有饭菜的香气,只有一片死寂。
母亲大概又出去了,或者回来了又走了。
我放下书包,目光落在客厅的茶几上。那里躺着一张刺眼的纸——是父母离婚协议书的草稿复印件。
母亲用红笔在几个条款上狠狠地划着圈,旁边潦草地批注着几个力透纸背的字:没良心的!休想!
我默默地走进自己狭小的房间,关上门。
坐在书桌前,我翻开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指尖抚过上次被陈桉无意瞥见的诗句,又翻到崭新的一页。
我拿起笔,悬在纸页上方,久久无法落下。
窗外的蝉鸣依旧喧嚣,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笔尖终于触到纸面,墨水洇开一小片深蓝:
光短暂地吻过苔痕
/
却转身拥抱了玫瑰
/
喧嚣是他们的盛宴
/
寂静是我的堡垒
/
那本深蓝的角落
/
锁着无人知晓的潮汐
/
与不敢命名的…
写到最后一个词,我的笔尖悬停在半空,微微颤抖。
那个呼之欲出的字眼,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尖发麻,喉咙发紧。
最终,它还是没有落在纸上。
空白的纸页上,只留下一个未完成的句子,和一片无声的、汹涌的寂静。
03
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成了我越来越沉重的负担。
里面锁着的潮汐越来越汹涌,那个未写完的句子像一个无声的漩涡,日夜拉扯着我。
和陈桉之间那点微弱的联系,像蛛丝一样纤细而脆弱,既让我心头发颤地渴望,又让我本能地想要斩断。
我变得更加沉默。在图书馆书架后的偶遇,我刻意回避了;放学后磨蹭的时间,我缩短了;甚至隔着铁丝网望向球场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我害怕苏晴那明媚张扬的目光,更害怕自己心底那点不合时宜的、卑微的期待。
然而,风暴往往在你最想躲藏的时候,猝不及防地降临。
那是一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午后,空气仿佛凝固了,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数学课刚结束,老师刚走出教室,后排几个女生聚在一起,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清晰地飘进我的耳朵。
哎,你们听说了吗就那个…角落里的江知夏。
是苏晴同桌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低却掩不住兴奋的八卦腔调。
我的心猛地一沉,攥紧了手里的笔。
怎么啦有人配合地问。
啧,人不可貌相啊。听说她最近老缠着陈桉呢!图书馆装偶遇,放学磨磨蹭蹭就为了看人家打球,啧啧啧…
那声音像是沾了毒液的细针,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子,陈桉能看得上她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真的假的看不出来啊,平时闷不吭声的…
装清高呗!你们没发现陈桉最近对她态度有点不一样上次还看她那个破本子呢!说不定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哎呀,别说了,怪恶心的。一个声音嫌恶地打断,是苏晴。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砸过来,不自量力也要有个限度。陈桉不过是看她可怜,随手帮个忙罢了,有些人就蹬鼻子上脸,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就是就是!苏晴,你可得看紧点陈桉,别被这种心机女钻了空子!几个女生立刻附和着笑起来,声音尖锐刺耳。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皮肤上,烫在我的心上。
巨大的羞耻感和冰冷的绝望瞬间将我淹没。
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寒意。
她们的话,像一面最残酷的镜子,照出了我心底最深的自卑和恐惧。
我所有的隐秘心思,在她们眼里,不过是令人作呕的不自量力和心机。
我死死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抵御那几乎要将我撕裂的难堪。
我能感觉到周围若有若无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的背上。那些刻薄的话语在耳边无限放大回荡。
下课铃响了,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教室。
走廊里人来人往,他们的目光在我眼中都变成了无声的嘲笑。
我冲进厕所最里面的隔间,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着气,身体抑制不住地发抖。
铺天盖地的羞耻和自我厌弃将我席卷。
流言印证了我所有的恐惧,把我小心翼翼藏起来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希望和自尊,彻底碾成了齑粉。
不自量力…心机女…癞蛤蟆…这些词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神经。
他不过是看你可怜…苏晴冰冷的话语更是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那点可怜的幻想。
我从书包里掏出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
我颤抖着翻开,找到那页未完成的句子:
看着那个戛然而止的空白,一股强烈的毁灭欲涌了上来。
我猛地抓住那页纸,用力撕扯!刺啦——!清脆的撕裂声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刺耳。
我将那写满了心事、承载了短暂微光的纸页撕得粉碎,狠狠地丢进马桶。
看着那些碎片被水流卷走、消失,心里涌起一种近乎自虐的快感,随即又被更深的空洞和冰冷取代。
堡垒塌了,潮汐干涸了,只剩下被曝晒在烈日下的,丑陋的苔痕。
04
流言的杀伤力是持续性的。
它像一种无形的低气压,笼罩着我。
我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几乎不再和任何人交流,刻意避开所有可能与陈桉相遇的场合。
他找过我两次,一次在教室门口,一次在放学路上。
江知夏!他在走廊叫我,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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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是没听见,低着头,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离开。
放学时,他在校门口似乎等了一会儿,看到我出来,刚想上前。
我立刻转身,拐进了旁边的小巷,心跳如擂鼓,后背绷得笔直,不敢回头。
我用冷漠筑起一道墙,隔绝了他,也隔绝了所有可能的伤害。只是这道墙,冰冷而沉重,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期中考试的成绩下来了,毫无意外地滑到了谷底。
鲜红的分数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我本就麻木的脸上。
那天晚上,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家。
客厅里弥漫着浓重的烟味和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母亲坐在沙发上,面前的烟灰缸里塞满了烟蒂。
茶几上,赫然摊着那张离婚协议书草稿,还有几张我的成绩单。
回来了母亲的声音冰冷,没有一丝温度。她拿起我的成绩单,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看看!看看你考的是什么鬼东西。江知夏,我每天累死累活是为了什么你就拿这个来回报我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把尖锐的锥子,
跟你那个没良心的爹一个德性,都是废物,没用的东西!
废物两个字像淬了毒的箭,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长久以来压抑的委屈、痛苦、对家庭破碎的恐惧、对流言中伤的绝望,还有对自己无能的愤怒,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我不是废物。我猛地抬起头,第一次用几乎嘶吼的声音反驳,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你除了骂我,还会什么这个家除了冷冰冰的墙和没完没了的争吵,还有什么你和我爸的事,凭什么把气都撒在我身上。
母亲显然没料到我会反抗,愣了一下。
随即是更猛烈的怒火:反了你了!还敢顶嘴,我撒气,我供你吃供你穿,还供出错来了,你考成这样还有理了
我看你是心思根本没放在学习上!是不是也学人家早恋了,啊是不是跟那个什么…陈桉我早就听说了,小小年纪不学好,跟你爸一样,都是贱骨头。
陈桉的名字被她用如此轻蔑、侮辱的语气说出来,像点燃了最后的炸药桶。
那些被流言刺穿的伤口,被母亲的话狠狠撕裂、撒盐。
我所有的隐忍、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羞耻和绝望,在这一刻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你闭嘴!你什么都不知道.我崩溃地尖叫,眼泪汹涌而下.
你根本不在乎我,你只在乎你自己,这个家我早就待够了.
我再也无法忍受,猛地转身,一把拉开家门,冲进了外面浓重的夜色里。
身后传来母亲更加尖利的怒骂和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但我已经听不清了。
我只有一个念头:逃离!逃离这个冰冷的家,逃离那些恶毒的流言,逃离所有让我窒息的一切.
05
夏夜的暴雨来得毫无征兆,也异常猛烈。豆大的雨点几乎是瞬间就砸了下来,冰冷刺骨,顷刻间就将我浑身浇透。
我漫无目的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狂奔,头发黏在脸上,校服紧紧贴在身上,沉重而冰冷。
路灯在瓢泼大雨中晕开模糊昏黄的光圈,像一只只冷漠的眼睛。
雷声在头顶翻滚炸响,闪电撕裂漆黑的夜幕,短暂地照亮这个湿漉漉的、绝望的世界。
我跑不动了,靠在路边一棵湿漉漉的梧桐树干上,大口喘着气,雨水混着泪水流进嘴里,又咸又涩。
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身体,却冲不散心口那团灼烧的痛楚。
我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沿着粗糙的树干滑坐下去,蜷缩在冰冷的雨水中。
压抑的呜咽终于借着这瓢泼大雨,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哭声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雷声和哗哗的雨声中。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冲破雨幕,踉跄着跑到了我面前。
雨水顺着他额前的头发不断滴落,他白色的T恤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急促起伏的胸膛。
江知夏!是陈桉。
他的声音在暴雨中显得模糊不清,带着震惊和急切,你…你怎么在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他蹲下身,试图看清我的脸,伸出手似乎想拉我起来。
他的出现,瞬间让我最后一丝强撑的伪装,那一刻彻底崩溃。
那些压抑了太久、积攒了太深的黑暗情绪,如同找到出口的熔岩,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朝着他,这个曾经给予我一丝微光,却又让我陷入更深痛苦漩涡的人,猛烈地喷发出来。
滚开。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猛地挥开他伸过来的手,力道大得自己都踉跄了一下。
我抬起头,雨水疯狂地冲刷着我的脸,眼睛通红地瞪着他,
你为什么要靠近我,为什么要跟我说话,为什么要看那个破本子。
我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呕出来的血:你知不知道她们怎么说我不自量力,心机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指着自己,手指因为激动和寒冷剧烈地颤抖着,她们说得对,我就是,我就是阴沟里的苔藓,见不得光,我活该被嘲笑,活该被看不起。
眼泪汹涌而出,和雨水混在一起:我讨厌她们,讨厌苏晴,讨厌那些流言,更讨厌我自己,
我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也讨厌你,陈桉,我讨厌你为什么要让我觉得自己会发光,那点光…那点光只会让我更清楚地看到自己有多不堪,多丑陋,
我猛地指向身后家的方向,声音破碎不堪:还有那个家
,那个只有骂声和离婚协议书的鬼地方,你知道我妈刚才叫我什么吗‘贱骨头’
,对,我就是贱骨头,我活该。
我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摇摇欲坠,声音只剩下痛苦的呜咽,你们,你们所有人,都让我觉得恶心,觉得喘不过气,让我一个人待着,求求你,离我远点,别再,别再假装关心我了。
最后的尾音消失在剧烈的咳嗽和抽泣里。
我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瘫软在冰冷的雨水中,只剩下无法抑制的、痛苦的颤抖。
我把心底最深的伤口、最绝望的嘶喊,毫无保留地剖开在他面前。
雨,更大了。
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在我们身上。
我蜷缩着,像一只濒死的兽。
陈桉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雨水顺着他震惊而苍白的脸庞滑落。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动、无措的茫然。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任何声音发出来。
只有震耳欲聋的雨声,冲刷着这个冰冷绝望的夜晚。
06
雨夜之后,高二的夏天彻底结束了,以一种被彻底浇透的方式。
高三的钟声敲响,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肃杀感。
我和陈桉之间,隔着一道无形厚重的冰墙,仿佛那个雨夜里歇斯底里的崩溃从未发生,又或者,正因为发生过,才让一切变得无法挽回。
我们成了教室里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依然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阳光好的时候,会在他摊开的书本上跳跃。
我依旧蜷缩在角落,是那株被遗忘的植物。
只是,我再也不会磨蹭着收拾书包,放学铃声一响,我总是第一个冲出教室。
那条可以远远望见篮球场的林荫道,我再也没有走过。
图书馆最深处的书架,成了我彻底避开的禁区。
我们小心地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界限,目光偶尔在空中短暂交汇,也会像被烫到一般迅速移开。
他眼中曾经的星芒,似乎黯淡了许多,有时会掠过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困惑,又像是沉重的歉意,但最终都化为了沉默。
而我,除了更深的麻木,别无他物。
苏晴依旧明媚张扬地出现在他身边,他们的交谈似乎也少了些往日的轻松。
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那道墙,不仅隔开了我和他,也隔开了我和整个世界。
流言在高三紧张的氛围里渐渐平息,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后只余死寂。
没人再提起江知夏和陈桉的名字放在一起,仿佛那段短暂的、带着微光的交集,从未存在过。
我把自己更深地埋进书本里,埋进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里。
只是,它不再是堡垒,更像是一个沉默的、记录伤口的墓穴。
07
那晚的决裂,似乎也在我和母亲之间划下了一道更深的鸿沟。
我们像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幽灵,各自游荡在各自的阴影里。
她不再歇斯底里地骂我废物或贱骨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冰冷,更长久的沉默。
客厅茶几上的离婚协议书复印件消失了,但那份沉重的、无形的协议,似乎已经签署生效,刻在了我们之间凝固的空气里。
然而,沉默之下,并非全无暗流。
一个深夜,我被胃部的轻微痉挛弄醒。
起身想去厨房倒杯热水,经过客厅时,却意外地看到一丝微弱的光。
母亲独自坐在黑暗的沙发里,只有茶几上开着一盏小小的阅读灯。
昏黄的光晕只照亮了她膝头的一本旧相册,以及她手中捏着的一张发黄的照片。
我看不清照片的内容,只看到她低垂的侧脸在光影里显得异常柔和,甚至脆弱
一滴水珠毫无征兆地落在相册的塑料封面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光斑。她慌忙用手背去擦,动作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仓皇。
我僵在门后的阴影里,屏住呼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泛起一阵陌生的酸涩。
那个总是用坚硬外壳和冰冷言语武装自己的女人,此刻在无人看见的深夜角落,卸下了所有防备,露出了深藏的疲惫和悲伤。
是为了那个没良心的父亲,还是为了这个支离破碎的家,亦或是,为了我这个让她失望透顶的女儿。
我没有出声,也没有上前。只是默默退回了房间,轻轻关上房门。
靠在门后,黑暗里,我清晰地听到自己并不平静的心跳。
那滴无声的眼泪,像一颗微小的火星,落在我冰封的心湖上,没有融化坚冰,却留下了一个细微的、无法忽视的印记。
原来,她也并非坚不可摧。原来,这冰冷的寂静里,也藏着无声的疼痛。
第二天清晨,餐桌上意外地放着一杯温热的牛奶。
母亲已经出门了。我看着那杯牛奶,没有喝。
但那天上学前,我第一次,主动把客厅里散落的、属于她的几本杂志,整整齐齐地摞好,放在了茶几一角。
一个无声的,微小的动作。一种笨拙的,试图打破某种僵局的尝试。
我知道,裂痕不会消失,但至少,我不再试图用尖锐去对抗她的冰冷。
我们都在各自的伤痕里,学着沉默地共存。
08
深蓝色的笔记本里,撕掉的那一页,留下了一个刺眼的豁口。
我看着那个豁口很久,最终没有去填补它。而是翻到了后面崭新的纸页。
笔尖悬停,不再是为了那个不敢命名的词。
雨夜的崩溃,像一场毁灭性的洪水,冲垮了一切,也冲刷出了某种废墟下的真实。
我不再试图描绘光的形状,或是玫瑰的耀眼。我开始写下一些更沉、更钝的东西。
我写那个雨夜里冰冷的绝望,写流言蜚语像针一样扎进皮肤的痛楚,写母亲那滴在深夜无声落下的眼泪,写教室里凝固的沉默,写自己像苔藓一样在阴影里缓慢的、艰难的呼吸。
文字不再追求诗意的朦胧,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粗粝的真实。
我把那些撕碎的情绪、无法言说的疼痛、以及对自我最深处的审视,都笨拙地、诚实地铺陈在纸页上。
写的这些句子并不优美,甚至有些笨重,但它们是我从废墟中一点点捡拾起来的、属于自己的真实碎片。
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关于成长的作文。
我犹豫了很久,最终没有写那些励志的宣言或宏大的感悟。
我写了那场暴雨,写了雨水中嘶喊的绝望,写了撕碎的纸页,也写了废墟之上,苔藓如何在沉默中重新伸展出一点微弱的绿意。
我写得很慢,很艰难,像是在用笔尖一点点刮开结痂的伤口,审视下面新生的,鲜嫩的皮肉。
作文发下来时,没有分数,只有老师用红笔在文末写的一段话:
文字沉静而有力量。疼痛是成长的刻痕,沉默有时比呐喊更有力。废墟之上,生命自有其坚韧的法则。请继续写下去。
我看着那行字,眼眶微微发热。
没有赞扬,只有一种被理解的触动。
我把这张作文纸小心地夹进了深蓝色笔记本的最后一页。
09
时间在试卷和笔尖的沙沙声中飞速流逝。
蝉鸣不知何时彻底消失了,窗外的梧桐树叶开始染上淡淡的金黄。
高考结束的铃声响起,像一声悠长的叹息,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教室里瞬间沸腾起来。欢呼,尖叫,书本被抛向空中,拥抱,合影,签名……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释放的狂喜和离别的感伤。
我安静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被我郑重地放进了书包最里层。
收拾妥当,我背上书包,环顾这个承载了我太多复杂记忆的教室。
阳光依旧明媚,却已带上了初秋的微凉。人群喧闹着向门口涌去,像退潮的海水。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教室后方。
陈桉也刚刚收拾好书包,正站在他的座位旁。
似乎是感应到我的视线,他抬起头,目光穿越喧闹的人群,笔直地望了过来。
世界的声音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
所有的喧嚣、所有的面孔都模糊、褪去,只剩下我们两人隔着半个教室的距离,静静地对视着。
他的眼神很复杂,不再是雨夜里的无措和震惊,也不是后来的沉重沉默。
那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清晰的遗憾,一种难以言喻的遗憾,还有深深的,无声的告别。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微抿的嘴角和干净的下颌线上。
他微微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
但最终,一个字也没有发出。
他只是看着我,眼神深邃得像要把这一刻刻进记忆里。
然后,他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对着我的方向,点了一下头。
那是一个极其短暂的动作,却包含了千言万语。
是道歉,是感谢,是理解,是道别。
是那个雨夜里所有未能出口的话语,最终凝结成的一个无声的句点。
我的心脏像是被那轻微的一点重重撞击了一下,泛起一阵深沉的酸胀。
没有眼泪,只有一种沉甸甸的钝痛,混合着一种奇异的释然。
我也看着他,轻轻笑了一下,算作回应。
只是用尽所有的力气,让自己的目光平静地承接住他的注视,仿佛在说:我收到了。
然后,我率先移开了视线,转过身,不再回头,迈开脚步,汇入教室门口涌动的人流。
走出教学楼的大门,初秋微凉的风扑面而来,带着落叶和阳光的气息。
校园里依旧人声鼎沸,告别声、笑声此起彼伏。
我独自穿过喧闹的人群,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鱼。
梧桐树的叶子已经开始变黄,在阳光下闪烁着金箔般的光泽。蝉鸣消失了,世界显得安静了许多。
我一步一步地走着,背脊挺得笔直,不再是那个瑟缩在角落的影子。
书包里,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贴着我的背,沉甸甸的,像一个封存的夏天。
我知道,有一部分永远留在了那个夏天,留在了那片被暴雨冲刷过的废墟里。
但此刻,走在微凉的秋风中,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平静。
疼痛并未消失,它化作了骨骼深处的印记,提醒着我走过的路。
光熄灭了,但废墟之上,属于我的、卑微而坚韧的绿意,已在寂静中悄然蔓延。
前方是通往校外的大路,车流不息,人潮涌动。未来像一幅尚未展开的、充满未知的画卷。
我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向那并不刺眼的阳光。
夏天结束了,蝉声已歇。
而属于江知夏的、带着疤痕的,沉默生长,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