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重逢之痛
一九五八年秋。
天气干爽,阳光透亮地穿过戏班后台那扇糊着高丽纸的旧窗棂,落在浮尘上,也落在我刚勾完最后一笔的赵子龙脸谱上。
油彩的气味有些冲鼻,混杂着陈旧木箱和汗渍的味道。
镜子里,那盔头上的白绒球随着我的动作轻轻颤着,像一颗不安分的心。
风老板,前头《长坂坡》的场子热透了,就等您了!
管事的隔着门帘喊了一嗓子,声音里透着压不住的兴奋。
就来。我应了一声,声音透过浓墨重彩的油彩传出来,自己听着都觉得陌生。指尖划过冰凉的护心镜,金属的冷意刺进皮肤。赵云……七年前送走的那个人,心里也曾揣着这样一团孤勇的火吗
锣鼓家伙猛地炸响,开场的调门拔地而起。
我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尘土和期待的前台气息涌进鼻腔。起身,提枪,掀帘。霎时间,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叫好声浪扑面而来,几乎将我掀个趔趄。我定了定神,脚下扎稳了武生的步眼,一个亮相,目光如电扫过全场。
这是属于我的沙场,我的喝彩。
枪花挽起,银光泼洒。我旋身,腾跃,踢腿,枪尖破风发出呜呜的锐响。汗水顺着鬓角流下,在油彩上冲出几道细小的沟壑。每一次腾挪落地,靴底砸在台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声,都像踩在自己空落落的心口上。
一个高难度的鹞子翻身稳稳落地,赢得满堂彩。就在这震耳的喝彩声浪里,我的目光随意扫过台前几桌贵宾席。蓦地,像被一道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全身的筋骨血液在刹那间冻住凝固。
第三排靠左,那张脸,即便隔着七年的烽烟尘土,隔着无数个血与火的晨昏,我也绝不会错认分毫。
祝翔弋。
他穿着簇新的深蓝色中山装,头发理得很短,鬓角已染上霜色,比记忆中壮实了不少,眉宇间刻着风霜磨砺出的硬朗线条。他身旁坐着一个温婉的妇人,正低头逗弄着怀里一个约莫三四岁、扎着红头绳的女娃娃。小女孩不知被台上什么动作逗乐了,咯咯地笑出声,小脑袋往她父亲的臂弯里亲昵地蹭了蹭。祝翔弋也低下头,侧脸对着妇人,嘴角弯起一个极其温和的弧度,抬手轻轻抚了抚女儿头顶的红绳。
他笑得很暖,暖得刺眼。
那笑容,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子,慢条斯理地捅进我的五脏六腑,在里面反复搅动。锣鼓声、叫好声、琴弦的尖啸,骤然间离我远去,世界只剩下无声的嗡鸣。手里的亮银枪,重逾千斤,几乎要脱手坠地。
一个恍惚,脚步便乱了方寸,下一个该接的探海身法慢了半拍。台下似乎有轻微的讶异声传来。班主在侧幕急得直跺脚。我猛地一咬舌尖,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弥漫开,强行拉回溃散的魂魄。眼神重新凝起,枪尖一抖,挽出更急更烈的花,将所有的惊涛骇浪、所有的难以置信、所有灭顶般的酸楚,都狠狠砸进这方寸戏台之上,砸进这虚构的千军万马之中。赵子龙在长坂坡浴血突围,而我风沐清,在七年后重逢的这一天,同样经历着一场无声的、更惨烈的厮杀。
血战,突围。戏终了,大幕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外面尚未平息的喧嚣。
汗水早已浸透了里面的水
衣,冰冷的贴在脊背上。我几乎是踉跄着退进后台,一把扯下勒得人喘不过气的盔头,汗水顺着额发成绺地往下淌,滴落在脚下满是灰尘的木地板上。
风老板,您今儿个……
管事的凑过来,脸上堆着笑,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探询。刚才台上那一下失神,瞒不过这些老江湖的眼睛。
我摆摆手,喉头像堵着滚烫的炭,一个字也吐不出。只想找个角落蜷起来,让这突如其来的重逢带来的剧痛,慢慢熬过去。
就在这时,门帘被一只骨节粗大的手猛地掀开,带进一股浓烈的酒气。祝翔弋站在门口,深蓝的中山装解开了领扣,脸上泛着醺红,眼神却是直勾勾的,像两簇烧得正旺的火炭,带着一种不管不顾的蛮横,死死钉在我身上。
那眼神,灼得我皮肤生疼。
后台瞬间死寂,管事的和几个还没卸妆的师兄弟都僵在原地,大气不敢出。
祝哥
我下意识地叫出这个在心底默念过千万次的名字,声音干涩得厉害,几乎不成调。
他像是没听见,或者说根本不在乎。他大步跨进来,带着一身酒气和战场上带回来的悍然气势,直冲到我面前。后台狭小,他高大的身躯几乎将我笼罩在他浓重的影子里。酒气混合着他身上陌生的、属于另一个家庭的暖热气息,扑面而来。
师弟……
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滚烫的呼吸喷在我汗湿的鬓角,为什么…为什么躲着我
那语气里,竟带着一丝委屈,一丝控诉,一丝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执拗。
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脊背抵住了冰冷的、堆满道具箱子的墙壁,退无可退。冰凉的触感透过单薄的戏服传来,让我混乱的头脑有了一丝短暂的清明。躲你
我艰难地扯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看着他通红的眼,祝翔弋,你今日大喜,我唱我的戏,何来躲字一说
大喜
他像是被这个词猛地刺痛了,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呜咽,又像是野兽受伤的低吼。他猛地伸出手,粗糙带着厚茧的手指,竟不是抓向我的肩膀,而是狠狠攥住了我胸前那件绣着团龙的白色蟒袍!昂贵的丝绸在他指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那你告诉我!
他低吼着,眼睛赤红,像要滴出血来,死死盯着我,那眼神里有疯狂,有痛苦,还有一种要把我生吞活剥般的绝望,我回来了!回来了这么久!你为什么不去找我为什么当年在车站,你连面都不露一下!你知道我找了多久我……
他的声音哽住,手上用力,只听得嗤啦一声脆响,那件价值不菲的戏服,前襟竟被他硬生生撕开一道裂口!冰冷的空气瞬间贴上我汗湿的胸膛皮肤,激得我浑身一颤。
你疯了!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愤怒猛地炸开,压过了所有复杂的情绪。我是练武生的,身体的本能比思绪更快!在他另一只手也抓过来,试图将我整个按进他怀里时,我腰身猛地一沉,脚下迅捷地一错步,正是戏台上鹞子翻身的底子,肩膀一沉一顶,狠狠撞在他胸口膻中穴的位置。
呃!
祝翔弋猝不及防,闷哼一声,被我撞得趔趄着倒退两三步,后背重重撞在支撑后台梁柱的一根木柱子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酒意似乎被这猝然一击打散了几分,但那双眼睛里的痛苦和疯狂却丝毫未减,反而更浓了。
后台的空气凝固了,管事的和其他人早已吓得躲到了角落,噤若寒蝉。
祝翔弋!
我喘着粗气,胸脯剧烈起伏,破碎的戏服挂在身上,狼狈不堪。我指着门口,指尖因为愤怒和某种更深沉的痛楚而剧烈颤抖,看清楚!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你有妻有女!外面坐着你的新婚妻子!你跑到这里来发什么酒疯滚出去!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从我齿缝里迸出来。
妻女
他靠着柱子,忽然咧开嘴笑了起来,那笑声嘶哑、破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癫狂意味,眼泪却顺着眼角的皱纹淌了下来,混着脸上的油彩和灰尘,浑浊不堪。呵…呵呵…传宗接代的工具罢了!沐清…沐清!
他喊着我的名字,像濒死的野兽呼唤同伴,你知不知道…在朝鲜…在那些冻死人的战壕里…炮弹炸下来…肠子流出来…快死过去的时候…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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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睛死死锁住我,里面翻滚着血与火,生与死,还有积压了半生、几乎要将他自己也焚毁的绝望爱欲。
只有你!风沐清!只有你!从头到尾,从记事起,就只有你!
那嘶吼声,如同惊雷,炸响在狭小破败的后台,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血腥气,砸得我头晕目眩,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传宗接代的工具那些话像淬了剧毒的冰棱,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我看着他扭曲的面孔,听着那癫狂的、裹挟着战场硝烟与血腥的告白,一股巨大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刚才他撕扯我戏服时更甚。
后台死寂得可怕,连呼吸声都消失了。角落里的管事和师兄弟,一个个面无人色,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去。只有祝翔弋粗重的喘息和那令人心悸的嘶吼余音,还在污浊的空气里震颤。
荒谬。
铺天盖地的荒谬感淹没了我,他带着一身硝烟和另一个女人的气息回来,站在他补办的婚宴后台,对着被他撕破戏袍的我,用战场上濒死的记忆作为砝码,倾吐他所谓的只有你。这算什么迟来的施舍还是对命运不甘的咆哮那被他轻描淡写称为工具的温婉妇人,那在他臂弯里笑得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她们鲜活的面孔在我眼前晃动。他撕裂的,何止是我的一件戏服
心口那个被重逢猝然撕开的巨大空洞,此刻被这荒谬绝伦的现实和那工具二字带来的彻骨寒意彻底填满,冻结成一块坚硬的、棱角分明的冰。
祝翔弋,
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却蕴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我甚至抬手,理了理胸前被撕开的、价值不菲的蟒袍裂口,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近乎残忍的缓慢。要么,你只爱我一个。
指尖划过冰凉的丝绸,触碰到自己同样冰冷的皮肤。要么,你干脆不认识我。
我抬起眼,目光像淬了寒冰的刀锋,直直刺向他那双依旧燃烧着混乱火焰的眼睛,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就是不能,已经成了家,立了业,当了英雄,
我刻意停顿,让这些话在死寂的空气里砸出沉重的回响,还在这里,对着我,说这些混账话。
最后一个字落下,后台的空气仿佛被彻底抽干了。祝翔弋脸上那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和痛苦瞬间凝固,像被泼了一盆冰水,只剩下灰败的、难以置信的茫然。他张着嘴,似乎想辩解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无意义的声响。眼里的火焰,熄灭了,只剩下死寂的余烬。
我不再看他,弯腰,捡起地上那顶在方才挣扎中滚落的、象征着常胜将军赵云的盔头。白色的绒球沾满了后台地上的灰尘,脏污不堪。我把它放在旁边一个落满灰尘的道具箱上,像放下一个沉重的、早已结束的旧梦。
然后,我挺直脊背,绕过僵立在柱子旁、面如死灰的祝翔弋,径直走向那扇通往外面小巷的后门。脚步很稳,踩在吱呀作响的木地板上,没有半分犹豫。
阿清!
身后传来他嘶哑破碎的、几乎是哀求般的呼唤。
我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吱呀作响的后门。
门外,是1958年深秋清冷如水的月光,带着解放后特有的、尘埃落定的寂静,无声地涌了进来,瞬间吞噬了后台所有的污浊、疯狂与绝望。月光像一层冰冷的纱,覆在我身上,也覆在身后那个被我永远留在黑暗里的世界。巷子里安静极了,远处隐约传来几声模糊的狗吠,更衬得这方寸之地如同被遗忘的坟场。冷风刀子般刮过脸上未干的油彩和汗渍,带来一阵刺痛的清醒。
风老板……
管事的不知何时跟了出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惊魂未定的余悸和小心翼翼的劝慰。
这…这是何苦……祝同志如今是英雄,是干部……他喝多了,说的话当不得真……您看,要不…您先避一避明儿个,我去跟他家里那位解释解释班主的意思,也是让您…暂时别唱武戏了,先唱几天文戏,缓一缓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巷子高墙切割出的狭窄夜空里,几颗寒星寂寥地挂着,像冰冷的碎钻。解释向那个被他称为工具的温婉妇人解释什么说她的丈夫在新婚之夜,醉醺醺地闯入后台,撕扯着另一个男人的戏服,诉说着惊世骇俗的爱恋还是解释我这个名角,如何搅乱了英雄干部的新婚庆典
缓一缓唱文戏
我慢慢抬起手,抹了一把脸上混着油彩的汗和某种冰冷的湿意。指尖是黏腻的触感,带着浓重的色彩和挥之不去的屈辱。
月光下,指尖一片斑斓狼藉。
不必了。
我的声音在冷风里显得异常平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像结了冰的河面。这戏,唱到头了。
说完,不再理会身后管事那瞬间变得煞白的脸和倒抽冷气的声音,我抬步,径直走进了巷子深处浓重的阴影里。月光在我身后拉出一道细长、孤绝的影子,与那扇透出昏黄灯光和绝望气息的后台门,彻底割裂开来。
风灌进被撕破的蟒袍,冷得刺骨。每一步踏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都像是踏碎一片过往的残骸。那声嘶力竭的只有你,那刺耳的工具,还有小女孩依偎在他臂弯里咯咯的笑声……无数碎片在脑海里激烈地碰撞、炸裂,最终,却诡异地沉淀下来,定格成许多年前那个同样冰冷的早晨。
2
车站别离
一九五一年初冬。
天阴沉得像块脏抹布,压得人喘不过气。
车站挤满了人,送行的、被送的,哭声、喊声、叮嘱声混杂着蒸汽机车的嘶鸣,乱糟糟地搅成一锅滚烫的粥。空气里弥漫着煤烟、劣质烟草和离别的沉重气息。
十六岁的祝翔弋穿着崭新的、略显肥大的土黄色军装,胸前别着一朵可笑的大红花,衬得他原本清俊的脸庞多了几分不合时宜的稚气。他站在即将启动的火车门口,旁边站着仅有十二岁的仆人王臣席,还有几个小丫鬟,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袱,脸上满是忧虑。
年轻丫鬟得仰着头然后哭着喊他。
少爷,能不能别去。
都说了,以后不能这么喊了,我要是回不来,晚些在告诉我爹娘,臣席,带姑娘们快回去吧。祝翔弋抬手抚了一下手边的伙计,眼神示意了一下,他也很快会意,当即擦干眼泪就强行把剩下的姐妹拉开。
少爷,你走吧,我一定会按照你说的做,不会辜负你的养育之恩!你的父母就是我臣席的!
知道了知道了,你话很多哎,我走了,你们的少爷我要去找一个靠窗的座位,不然晕车。祝翔弋低头说着,眼睛却不自觉的瞟向车站的入口。
他的目光却焦灼地、一遍又一遍地在攒动的人头里搜寻着,像丢了最要紧的东西。他踮起脚,脖子伸得老长,越过丫鬟们和王臣席的头顶,在送行的人群缝隙里急切地逡巡。失望一次次掠过他年轻的眉眼,那眼神里的光亮,一点点黯淡下去。
我那时才十四岁,穿着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像一只灰溜溜的老鼠,把自己死死地藏在车站对面杂货铺那根粗大的、落满灰尘的廊柱后面。冰冷的柱子硌着我的脸颊,寒气透过薄薄的棉袄直往骨头缝里钻。
我只能死死地咬着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自己不冲出去。眼泪在眼眶里疯狂地打转,又被我硬生生憋回去,烫得眼珠生疼。我看得清清楚楚,他每一次焦灼的搜寻,每一次落空的失望,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汽笛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长鸣,撕心裂肺。穿制服的车站人员开始粗暴地驱赶还扒在车门边的送行者。
祝翔弋被推搡着踉跄上车,在车厢门口,他猛地回头,最后一眼,那目光穿透混乱的人潮,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期盼,直直地投向——我藏身的方向!
那一瞬间,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我猛地将头死死抵在冰冷的柱子上,屏住了呼吸,把自己缩得更小、更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渗血的月牙印。
闷罐子车厢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巨响,在祝太太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中,被猛地拉上、栓死。巨大的铁兽发出一阵沉重的喘息,黑色的浓烟喷涌而出,车轮开始缓缓转动,碾过冰冷的铁轨,发出哐啷、哐啷的巨响,一声声,碾在人心上。
火车动了。
加速,越来越快。
直到那绿皮车厢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站台上只剩下丫鬟们瘫软在王臣席怀里哀哀哭泣的背影,我才像被抽掉了全身骨头一样,从柱子后面滑出来。
双腿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只能倚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冰冷的空气呛进肺里,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眼泪终于汹涌而出。
我抬起模糊的泪眼,望着火车消失的方向,那铁轨的尽头只剩下一片空茫的灰白。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好几下,才终于凝聚起一丝微弱的气力,对着那片吞噬了他身影的空旷,对着那冰冷的、一去不回的铁轨,用尽十四岁少年所有的、无法宣之于口的眷恋和恐惧,轻轻吐出三个字:
哥,保重。
声音细若蚊蚋,瞬间就被站台残留的喧嚣和呜咽的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冰冷的廊柱,记住了那一刻我脸上滚烫的泪痕。
巷子里的风更冷了,带着深秋特有的萧索,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裸露的脖颈上。我从那蚀骨的旧梦中猛地抽离,指尖触及脸上,一片冰凉干涸。
早已没有泪了。
方才后台里那场惊心动魄的撕扯,那声嘶力竭的剖白,此刻回想起来,竟遥远得像隔了几生几世,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荒谬感。
祝翔弋回来了。
带着他的军功章,他的妻女,和他那迟到了七年、却足以将我整个世界焚毁的只有你。
而我风沐清,早已不再是那个只会躲在柱子后面无声落泪的十四岁少年。戏台上的赵子龙,可以七进七出长坂坡,救得幼主阿斗。戏台下的风沐清,却救不了任何人,更救不了自己沉沦的心。唯一能做的,就是斩断。
脚步在深一脚浅一脚的青石板上移动,每一步都踩在破碎的过往上。
我不想再唱了。
这个念头异常清晰,这方浸透了血泪和脂粉气的戏台,这身承载了荣耀也裹挟了屈辱的戏服,连同那个名字——祝翔弋,都该彻底埋葬在这个寒冷的秋夜里。
我消失得很彻底。
辞了戏班,婉拒了所有班主和管事的苦劝。他们惋惜一个正当红的武生就此隐退,更惧怕得罪风头正劲的祝干部。我只留下一句:累了,回乡下老家。
没人知道我去了哪里。
其实我没走远,就在城郊结合部一个鱼龙混杂的大杂院里租了间小屋。白天靠着体力做工,晚上去新开的国营机械厂看仓库,力气活,不费脑子,流汗能冲淡很多事。
汗水砸在麻袋上,砸在冰冷的机床外壳上,砸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砸碎那些深夜试图浮起的、关于练功房里的汗水和笑声,关于某个清晨递过来的一碗热豆浆的回忆。粗粝的麻袋磨破了肩膀,结了痂,又磨破。手上的茧子厚了一层又一层。
挺好的,身体的疼痛,有时比心里的好熬多了。
风声偶尔也会灌进耳朵,祝翔弋找过我,发了疯似的找。
先是托班主递话,后来亲自堵过几次戏班后台的门,再后来,据说他喝醉了,在空无一人的戏台下嘶吼过我的名字。
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
时间像一把钝锉,再深的刻痕也会被磨平。一个英雄干部的家里,总需要一个温婉的妻子,一个活泼的女儿来维系那体面的荣光。那声嘶力竭的工具二字,终究会被温馨的日常覆盖。
他总会回到他的轨道上去,他必须回去。
日子像结了冰的河水,缓慢、凝滞地向前流淌。大杂院里的邻居换了一茬又一茬,没人知道这个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干活的汉子,曾经是戏台上光芒四射的赵云。
我习惯了油污的味道,习惯了粗粝的饭食,习惯了指关节因为常年搬运而微微变形的丑陋。偶尔在街上远远瞥见一个穿着深蓝干部服、身形挺拔的背影,心口会像被针猝不及防地扎一下,随即便是更深的麻木。
挺好。真的挺好。
3
最后的告别
二零二四年
后来的我破例收了很多徒弟,结果都接受不了我的魔鬼训练跑了,直到那个叫祁年的二十岁的小伙子闯入我那个院子。
他发现了我刻在石桌下的一句话。
他代替我去见了祝翔弋最后一眼。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那是他的最后一场戏,也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他的机会。
城西殡仪馆门口,排着几辆沾满泥点的吉普车。院子里人不多,三三两两,大多是穿着深色制服、胸前别着白花的干部模样的人,神情肃穆,低声交谈着。
空气里弥漫着廉价花圈纸花的甜腻气味和消毒水的味道。
我没有进去,像那个时候在火车站一样,远远地,隔着院子低矮的铁栅栏,望着那个挂着告别厅牌子的大门口。里面隐约传出低沉的哀乐声。门口,站着几个披麻戴孝的人影。最前面那个妇人,穿着黑色的旗袍,头上罩着白布,身形单薄,肩膀微微颤抖着,像极了当年婚礼上坐在他身旁、逗弄女儿的那个温婉女子。
是他女儿吧,我想。长的很像他。
她身旁还站着一个约莫二十来岁的女孩,穿着同样素净的衣服,扎着白色的头绳,紧紧依偎着母亲,脸色苍白,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茫然地看着进进出出的人。那眉眼间,也依稀能看到他年轻时的轮廓。
那应该是他的孙女。
她们被几个亲戚模样的人搀扶着,像两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叶子。那个被他称为工具的女人,不知道去哪里了,那个被他传宗接代生下的女儿,永远失去了父亲。
哀乐声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涌来,拍打着这院子里的每一个人,也拍打着铁栅栏外,我这个幽灵般的旁观者。
心口那块沉寂多年的冰,似乎被这哀乐和那对母女单薄的身影触动了一下,裂开一道细微的缝隙,涌出一点迟来的、沉重的酸涩。不是为了他,是为了她们,也为了那个十四岁躲在柱子后面、以为哥去了远方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傻小子。
我没有再靠近,默默转身,绕到殡仪馆后面那片僻静的小山坡上。这里视野开阔,能俯瞰到殡仪馆后墙外不远处,那片新开辟的公共墓地。
一排排水泥砌的墓碑,整齐而冰冷地排列在冬日的枯草间,像沉默的士兵方阵。
很快,一小队人簇拥着,抬着一个覆盖着党旗的棺木,缓缓走进了墓地深处。远远望去,像一群移动的黑色蚂蚁。
仪式很简单,讲话声被风扯得断断续续,听不真切,然后是落棺,覆土。那面小小的红旗,最终也被黄褐色的泥土所覆盖。人群散去,只留下那座新起的坟茔,一个小小的土堆,一块新刻的、光秃秃的石碑,孤零零地立在苍茫的天地之间。
我在山坡上又站了很久,直到那新坟前最后一个人影也消失不见。
终于,我迈开步子,走下小山坡,穿过空旷的墓地,走向那座新坟。
墓碑是青石做的,很新,刻着端正的楷书:祝翔弋同志之墓。下面是生卒年。再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抗美援朝功臣。
冰冷的石头,简洁的字句,概括了他短暂而喧嚣的一生。墓碑前,摆放着几个小小的花圈。
我从那件深灰色中山装的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包。油纸被体温唔得有些发软。我蹲下身,小心地解开包裹的细绳,一层层剥开油纸。里面,是几块码放得整整齐齐的豌豆黄点心。浅黄色,边缘微微卷曲,散发着淡淡的、属于旧时光的甜香气息。
这是东街口老孙头点心铺的豌豆黄。小时候,只有逢年过节,或者我们俩谁挨了师父的打,偷偷溜出去时,祝翔弋才会咬咬牙,用攒下的几个铜板买一小包。
他总是把最大最完整的那块塞给我,自己啃那些碎掉的边角料,一边啃一边咧着嘴笑:快吃,甜着呢!吃了就不疼了!
那笑容,干净得晃眼,仿佛所有的委屈和疼痛,都能被这点甜味轻易化解。
指尖拂过点心干硬的表面,冰冷的触感。我拿起最上面那块,也是最大、最完整的一块,放在那冰冷的、刻着他名字的青石碑前。
我缓缓站起身,最后一次,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块沉默的石头。
嘴唇动了动,声音很低,只有我自己,或许还有这冰冷的墓碑能听清:
哥。
下辈子,要么只爱我一个。
要么,干脆别认识我。
说完,不再停留。
我转过身,将那座新坟、那块冰冷的墓碑、那几块迅速变冷的点心,连同那个被永远埋葬在1951年车站廊柱后的十四岁少年,一起,彻底地留在了身后。
我一步一步,朝着山下那片城市轮廓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茫茫墓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