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林晚秋的手,在空中停滞了。
那支黑色的英雄牌钢笔,静静地躺在八仙桌上,像一个无声的审判者,等待着她的抉择。
签下它,两世的经营,毁于一旦。
不签,眼前这个状若疯魔的江振国,绝对会让她当场下不来台。
她的脑海,此刻如同一台高速运转的精密机器。
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让她浑身的血液都几乎凝固。
不对劲!
从江振国撕碎协议的那一刻起,一切就都脱离了她预知的轨道!
前世的江振国,愚孝、懦弱、耳根子软。
自己只要掉几滴眼泪,说几句软话,再让江卫军兄妹一逼迫,他就会乖乖就范。
他怎么敢动手打江卫军
又怎么敢如此狠心地,用最伤人的话来剖开她身份的伤疤
尤其是他刚才的眼神,那是一种看透了过去、现在、未来的眼神!
充满了与他年龄不符的沧桑和......
彻骨的恨意!
一个可怕的、荒谬绝伦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中了林晚秋的灵魂!
他,江振国,也重生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林晚秋只觉得手脚冰凉,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如果真是这样,那自己最大的优势――预知未来,在他面前将荡然无存!
甚至,他比自己更清楚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难怪!
难怪他一上来就下死手,句句诛心,招招致命!
他根本不是在发疯,他是在复仇!
复仇!
怎么办
签下这份断绝书,就等于自断臂膀。
不签,就是坐实了自己赖在江家图谋不轨。
这是一个死局!
一个重生归来的江振国,为她量身定做的死局!
不,天无绝人之路!
林晚秋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既然硬碰硬不行,那就只能用她最擅长的武器了!
她的指尖,终于还是动了。
但不是去拿那支笔。
而是以一个极其微小的、不易察觉的动作,轻轻地勾了一下桌沿。
咚!
那只刚刚被江振国砸变形的军绿色搪瓷缸,被她勾得从桌沿滚落,再次掉在地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就是现在!
林晚秋那张苍白的小脸,瞬间变得毫无血色。
她看着江振国,那双蓄满泪水的眼睛里,先是充满了心碎的绝望,随即,那绝望化为了无尽的委屈和悲戚,最后,瞳孔的光芒一点点涣散。
爸......你......你真的......不要我了......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身体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后倒去。
这是她演练了千百遍的招数!
以退为进,以柔克刚!
只要她一晕倒,江振国就会立刻被扣上逼死养女的帽子。
江卫军和江秀丽的愤怒和愧疚,会化作最锋利的武器,将他所有的道理都刺得千疮百孔!
届时,什么断绝书,都将成为一个笑话!
晚秋!
江秀丽果然第一个尖叫着冲了过来,想要扶住她。
江卫军也顾不上额头的伤,一脸急切地吼道:江振国!你看看你干的好事!晚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一切,都在林晚秋的计算之中。
她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意料之中的混乱和胜利。
然而,就在她身体即将倒下的那一刻,就在江秀丽的手即将触碰到她的那一瞬......
吱呀――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第三次被推开了。
一道中气十足,沉稳洪亮的声音传了进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振国,我听说你今天没去上工,家里出了什么事
这道声音,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这间即将沸腾的屋子里。
正准备扑上前的江秀丽,动作僵住了。
正准备破口大骂的江卫军,把话咽了回去。
而已经闭上眼睛,准备优雅倒地的林晚秋,整个身体都僵硬了。
她能感觉到,一道锐利如鹰隼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她......
她现在是晕还是不晕
林晚秋心中暗骂一声,只能硬着头皮,将彻底昏厥改为了悲伤过度,摇摇欲坠,身子晃了晃,被及时赶到的江秀丽扶住,顺势将脸埋在江秀丽的肩膀上,发出了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呜咽。
江振国循声望去,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
他身形不高,但站得笔直,一身半旧的蓝色工装洗得发白,却依旧整洁。
国字脸,皮肤黝黑,眼神明亮而犀利,太阳穴微微鼓起,一看就是个练家子。
来人,是红星钢厂锻工车间的主任,也是江振国当年的老班长,李顺德。
李顺德在厂里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德高望重。
江卫军和江秀丽在他面前,就像老鼠见了猫。
李......李叔。
江卫军呐呐地开口,下意识地想用手挡住自己额头上的伤。
李顺德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
地上变形的搪瓷缸,散落一地的纸屑,江卫军额头上狰狞的血迹,江秀丽脸上未干的泪痕,还有那个趴在江秀丽怀里、肩膀一耸一耸、哭得梨花带雨的林晚秋......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八仙桌上那张墨迹未干的《断绝书》上。
那三个刺眼的大字,让他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川字。
这是在闹哪一出
李顺德沉声问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压力,让江家兄妹大气都不敢喘。
江秀丽扶着林晚秋,眼泪汪汪地刚要开口告状:李叔,是我爸他......
老班长,你怎么来了
江振国却先一步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他的语气很平静,仿佛眼前这一地鸡毛与他无关,一点家务事,还惊动了你。
家务事
李顺德指了指江卫军的头,家务事能闹到头破血流振国,你是我带出来的兵,也是我最得意的徒弟,我不管你家出了什么事,动手打人就是不对!
这话一出,江卫军和江秀丽的脸上顿时露出一丝喜色。
看,连李叔都说是爸的错!
林晚秋埋在江秀丽肩头的脸上,也悄然勾起一抹得意的弧度。
来得好!
李顺德越是德高望重,就越是看重规矩体面。
他绝对会为了家庭和睦,逼着江振国妥协!
然而,江振国却只是淡淡一笑,他拉开一条长凳,对李顺德说道:老班长,你先坐。打人是不对,但也要看,打的是人,还是畜生。
江振国!
江卫军怒吼。
你闭嘴!
李顺德眼神一瞪,江卫军瞬间就蔫了。
李顺德没有坐,他走到桌边,拿起了那份《断绝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他的脸色,随着阅读,变得越来越凝重。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林晚秋压抑的抽泣声,此刻听起来,却显得有几分刻意和刺耳。
终于,李顺德放下了那张纸。
他没有像林晚秋预想的那样,去指责江振国的绝情。
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江振国一眼。
那双锐利的眼睛里,有惊讶,有审视,最后,化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他转过身,看着还在演戏的林晚秋和一脸愤懑的江家兄妹,缓缓开口。
振国写了断绝书,是要把这个姑娘赶走。卫军头上的伤,八成也是因为这个。你们两个,也是为了这个姑娘,才跟你们的亲爹闹
李顺德的话,直指核心,让江秀丽一噎。
李叔,不是的!是爸他......
是什么
李顺德打断她,我只问你,你们的爹,今年四十了,在厂里当牛做马二十年,供你们吃穿,养你们长大。如今,他要跟一个户口本上都没名字的外人断绝关系,你们两个亲生的,不帮着你们的爹,反倒帮着一个外人,来指责你们的爹
一番话,掷地有声!
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江卫军和江秀丽的脸上!
他们彻底懵了。
在他们的世界里,林晚秋是家人,是需要保护的妹妹,这件事天经地义。
他们从未想过,在李顺德这样的外人眼里,这件事会是如此的荒唐!
林晚秋的哭声,也在这番话中,戛然而止。
她猛地抬起头,那张挂着泪痕的脸,充满了难以置信。
完了!
她最完美的算计,被李顺德这个不速之客,三言两语就给击碎了!
他没有被她的眼泪迷惑,反而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她外人的身份!
江振国看着老班长,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不愧是带兵打仗的人,看问题,永远能抓住要害。
他知道,自己今天的局,稳了。
李顺德没有再理会那三个小辈,他拉开凳子,在江振国对面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茶缸,给自己倒了杯凉白开,一饮而尽。
他抹了把嘴,目光重新落在江振国那张比同龄人更显沧桑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要看进他的心里去。
沉默了半晌,他没有再问家里的是非对错,而是问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话。
振国,看来你这是......终于想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