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一个很平淡的故事 > 第一章

沈晋砚非要娶一个戏子回家,甚至不惜和家族决裂。
他喜欢谁我不管,但我偏偏是他的妻子。
沈家的锦衣玉食养着我这落魄伯爵府的小姐,我乐得看戏。
直到发现柳如烟袖中藏着的淬毒银针,才知她是为父复仇而来。
夫人何不拆穿我她笑得凄艳。
我顺手替她掩好毒针:戏台子倒了,角儿怎么唱完这场
后来沈家满门流放那日,我的马车与他们囚车擦肩。
1
沈晋砚非要娶一个戏子回家,甚至不惜和家族决裂。
他喜欢谁我不管,但我偏偏是他的妻子。
这身份如今于我而言,更像一方华美却沉重的冠冕,压在头上,遮住底下早已斑驳褪色的里子。
我是孟兰因,曾经的承平伯爵府小姐。
如今不过攀附在御史沈家这棵大树上的藤蔓,借着他们门楣的光,勉强维系着摇摇欲坠的体面。
外间隐隐传来争执声,是沈晋砚和他父亲沈尚书。
这已是半个月来的第五次。
柳如烟绝非低贱戏子!父亲,您从未看清过她!
沈晋砚的声音像是困兽的咆哮,隔着厚重的雕花门板也清晰地撞进来,带着被刺伤般的激愤。
沈尚书的回应冷硬如铁。
唱曲儿娱人,抛头露面的伶人!还想踏入我沈家门楣晋砚,你莫不是昏了头!
我看就是前些日子吏部张侍郎那席酒灌多了你的黄汤,让你连祖宗家法、门第脸面都忘了干净!
儿子心意已决!若不能娶如烟入府,我便离开沈家!
好!好得很!为了个下九流的玩意儿,你竟敢忤逆至此滚!有本事就真滚出去!我沈家就当从未养过你这等混账东西!
沈尚书声若雷霆,夹杂着茶盏碎裂的刺耳锐响。
世界刹那间静了。
旋即,是急促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狠狠撞开了我这栖霞居正厅的隔扇门。
冷风裹着雪粒子旋了进来。
沈晋砚站在那里,面沉如水,嘴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鬓发散乱了一绺黏在汗湿的鬓角。
他一向考究的锦袍被扯歪了些许,领口微微敞着,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衣领子,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死死钉在我身上。
你听到了
他冷冷地问,不是询问,而是宣告。
我正捧着一杯茶暖手。
上好的青瓷盏,薄胎透亮,能看清里面翠碧的茶叶悠悠沉浮。
这是前日沈老夫人打发人来特意送的一罐明前龙井。
嗯~我这位恪守本分的媳妇,在沈家闹得不可开交时,她老人家唯一能想到的安抚,大概也就是这几片干叶子。
滚烫的水汽氤氲而上,模糊了我眼前沈晋砚那张英俊却已被愤怒扭曲了的脸。
我将茶盏搁在茶几上,那清脆的磕碰声在僵冷的空气里格外突兀。
手指因握杯太久,留下几道浅淡的红痕。
听到了。
我的声音很平,不起丝毫波澜,仿佛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父子决裂只是窗外寻常的风雪动静。
夫君气魄令人钦佩。
沈晋砚像是被我这平淡无波的回应刺了一下。
剑眉猛地一拧,那股刻意维持的悲壮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底下更多的不耐烦和急于宣泄的戾气。
他几步上前,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了我坐着的小片空间,带来一股冰冷而压迫的气息。
孟兰因。
他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带着寒气。
收起你那些无用的酸话。我知你心中不忿,既嫁入沈家,沈家自然不会短了你锦衣玉。但这沈夫人的位置,还轮不到你来置喙我的喜恶!父亲不允,我自有我的法子。她——柳如烟,我一定要接进府。
酸话
我在心底无声地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唇边几乎要漾起一丝凉薄的笑意。
沈晋砚怕是忘了,当年那道赐婚圣旨下来前,承平伯府的门槛都快被他沈家踩破了。
祖父那点虚名和面子,正是沈家彼时急欲攀附的清贵。
如今我倒成了他口中攀附沈家、满腹酸话的人。
这偌大的府邸,华服美食,香车软枕……
我拢了拢肩上滑落的湖色云锦披帛,指尖感受着那触之生凉的丝滑。
是啊,锦衣玉食,沈家是供养着我这落魄门楣的小姐,让我不必去典当度日,不必去投靠那些心怀叵测的远亲。
我为何要置喙呢
一个失去了靠山、只能依附婆家的妇人,最该做的,不就是安分守己,吃饱穿暖么
至于夫君要宠谁爱谁,要抬谁进门……这些热闹,于我又有什么相干
我抬起头,迎上他带着审视和施压的目光,脸上甚至适时地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倦怠。
夫君想抬谁,那是夫君的事。
我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谈论一件极寻常的家事。
比如添把椅子,多放个炭盆。
妾身明日便吩咐下去,将西厢的清音阁收拾出来,供柳姑娘居住。
清音阁位置偏僻,离主院远,清净倒是其次。
更主要的是……不容易扰了旁人。
沈晋砚眼中的审视瞬间变成了愕然,像是蓄满了力气的一拳打在了一团厚厚的棉花上,无处着力,憋得他自己一阵难受。
他死死地盯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看出哪怕一丝强撑的伪装、嫉妒的裂缝,或是绝望的疯狂。
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近乎透明的平静。
他大概从未想过,我这个昔日伯爵府的小姐,竟能如此豁达。
豁达到连替夫君迎娶新欢这种事,都能像安排洒扫般轻描淡写。
这份平静甚至比他预想中的哭闹更让他烦躁。他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却只是极低地、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恼火哼了一声,猛地一甩袖子,转身大步离去。
房门被他重重摔上,发出一声闷响。
被震起的门帘晃了晃,几粒雪沫被卷进屋,落在地上,顷刻间化成了几滴小小的湿痕。
风雪更大了。
2
清音阁很快收拾妥当。
不过三日,一乘小小的青篷软轿,悄无声息地从侧门进了沈府,将那位名动京师的柳如烟抬了进来。
那日天色阴沉,冷得人骨头缝都疼。
我抱着一个黄铜手炉,里面煨着炭火,隔着厚厚的暖兜,依旧将热气一丝丝透到手心。
我在廊下远远看着。
轿帘掀开,一个纤细的身影先探了出来。
柳如烟穿着一身水绿色的夹袄裙袄,不算顶顶名贵的料子,却裁剪得十分合体,衬得她不堪一握的腰肢越发楚楚可怜。
外罩一件半旧的孔雀蓝织锦斗篷,风雪帽拢着,只露出一段雪白脆弱的脖颈。
她扶着丫鬟的手站稳,抬起头。
那一瞬,连这满园枯索的冬景都仿佛亮了一下。
柳如烟的美,是极具冲击力的。
并非国色天香、雍容华贵那种大家气象,而是一种带着刺的、惊心动魄的艳丽。
眉似远山含黛,眼如横波秋水,顾盼之间,天然一段风流婉转。
可那眼波流转的深处,却幽深如潭,沉淀着冰凉的、与那楚楚风情截然不同的东西,厚重得几乎带上了重量,冷冽得拒人千里。
她看到了廊下的我。
没有丝毫迟疑,她径直朝我走来。
步履轻盈,步步生莲,连那身半旧的斗篷在她身上都摇曳出一种别样的韵致
难怪能把沈晋砚迷得神魂颠倒,不惜与家族决裂。
廊下尚有未扫尽的薄雪,她走过,留下一串极淡的足印。
妾身柳如烟,拜见夫人。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娇柔婉转,像初春枝头滴落的莺啼,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引人怜惜的微哑。
她屈膝便要跪。
我伸出手虚虚一托她的手臂,指尖触到的料子有些粗糙,远不如我身上的滑软。
但那布料下的骨肉,纤弱却带着一股奇特的韧性,并没有顺从下跪的姿态。
她果然没有真的跪下去,只是略矮了矮身。柳姑娘不必多礼。
我的手已然收回,拢回袖中暖炉旁。
清音阁简陋,日后若有什么短缺的,只管告诉管事嬷嬷就是。既进了门,便是府里的人,不必见外。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带着当家主母的温和与疏离。
柳如烟抬眼,唇角噙着一抹温顺又略带羞涩的笑意,眼波在我脸上轻轻一荡。
夫人厚爱,如烟感恩不尽。
那笑容娇怯柔弱,眼底深潭却纹丝未动。
短短两句,皆是空泛的客套,却又似在无声中完成了某种无声的较量或评估。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沈晋砚大步流星地赶来了,带着满身的寒意。
他看都没看我一眼,所有目光都焦灼地凝在柳如烟身上。
方才面对沈尚书时的雷霆怒火早已不见踪影,声音刻意放得柔和:
如烟,外面风大,你怎么站在这儿快随我进去。
他虚虚揽住她的肩,护着她朝清音阁方向去。
他的动作小心翼翼,姿态里是藏也藏不住的珍视和独占的意味。
仿佛柳如烟是一尊琉璃美人,风一吹就会碎掉。
柳如烟顺从地随着他的脚步,只在被拥着转身时,回头望了我一眼。
那一眼,很短,极快。
秋水双瞳里不再是楚楚柔弱,没有谢意,也没有任何外露的情绪。
那是一种纯粹的、冰封般的审视,如同极北荒原深处的冻湖,反射着天光,冰冷刺骨,却在最底处涌动着我所不能完全看透的暗流。
随即,那层楚楚的温顺便又无缝覆盖上来,被她身旁的男人精心呵护着,一路进了清音阁的暖阁。
大门在我面前合上,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雪,也隔绝了里面的景象。
我立在原地,怀中暖炉的温度也驱不散指尖方才那一触的微凉。
风卷着雪沫打在脸上,有些刺。
我低头看了看青石板路上那串柳如烟留下的、正在被新雪覆盖的足印。
她来得悄无声息,却又像一个被小心翼翼投入湖心的石子,虽小,却注定要激起层层扩散的涟漪。
沈家的好戏,怕是才刚开了锣。
3
柳如烟的存在,如同一滴滚油坠入了沈家这锅看似平静、实则早已暗流汹涌的水中。
沈家老太太,念佛几十年,端的一副菩萨心肠,平日里连蚂蚁都怕踩死。
可当柳如烟第一次晨省时低眉顺眼地奉上一盏新茶,老太太眼皮都没抬,任由那滚烫的茶盏放在冰冷的石青砖地上,慢慢变凉。
厅里烧着地龙,暖得人昏昏欲睡,唯有那孤零零的茶盏,像个无人认领的耻辱标记。
戏子嘛,后来老太太私下对人说,捻着佛珠,语气是菩萨宣判般的淡然,风尘里打滚,唱词儿里学了些弯弯绕绕的调子,这府里正经清净地,还是少出来走动的好。
大夫人,沈晋砚的亲娘,掌管中馈多年,手腕圆滑老练。
明面上对柳如烟倒也客气,请安行礼,一概受了。
转头便吩咐小厨房,清音阁的份例炭薪——份例自然是最下限的,只够勉强抵挡深冬寒意的薄炭。
又体恤地说:柳姑娘身子单薄,怕受不了地龙的燥热之气,她那屋子便罢了,不必引地龙过去了。
隆冬腊月,清音阁的寒冷,可想而知。
府里的下人们更是生了一副势利眼,主子们态度暧昧不明,他们的照顾便带着毫不掩饰的怠慢。
送往清音阁的饭食,时常是温吞甚至有些发冷的;冬日浣洗的衣物,有时干得不甚及时;晨起的水,偶尔便需要柳如烟那哑巴似的、从班子跟过来的小丫鬟自己去大厨房提。
这些细碎的折磨如同无形的锉刀,无声地消耗着人的心气。
沈晋砚并非全然不知。
可他夹在当中,对着严父、强势的母亲、积威的祖母,他敢顶撞一次,不代表能次次抗争。
那份初见时不顾一切的火热,在府内无休止的消磨和外界勋贵圈层隐秘的耻笑中,渐渐黯淡了下去。
他依旧往清音阁跑得勤,可眼里的疲惫和眉间积压的躁郁,却是遮也遮不住了。
我冷眼看着这一切。
每日晨昏定省,从不缺席,该替老太太捶腿捏肩的时候,手法力道分毫不差;大夫人交代的家务事,处置得井井有条;下人们恭敬地喊我夫人,我便温和地应一声。
如同一个上了足发条的精致人偶,扮演好分内的角色。
至于清音阁那边的事,只要不闹到我面前来,我便充耳不闻。
有时在西边小花园的暖阁赏雪,能远远望见清音阁紧闭的门窗。
寒风从那边灌来,似乎总带着比别处更深几分的冷意。
柳如烟倒也耐得住。
她极少出院门,清音阁像一方孤岛。
沈晋砚不来时,她那唯一的小丫鬟缩在廊下避风。
偶尔能听到一两段极低柔婉转的清唱,隔着风雪传来,断断续续,不成腔调,倒像是寂寥时随口而哼的自遣。
那声音飘过枯败的枝头,钻进我的耳朵里,总让人觉得那低柔之中,埋着淬了冰的硬核。
直到一次宴请。
那是吏部张侍郎家的冬宴,沈尚书和沈晋砚自然在席。
沈大夫人大概是觉得府里近来太冷清,便做主要我也去。
席面设在侍郎府别致的水榭暖阁。
炭火烧得旺,熏得人面皮发烫,四壁悬挂着名贵字画,紫檀案上摆满珍馐,琉璃盏里盛着琥珀色的美酒。
一群衣着光鲜的女眷们围炉说笑,空气里浮动着名贵脂粉、花果暖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照不宣的优越感。
这种场合,我向来只是陪衬。
坐在角落里,面前摆着一盅几乎没动过的雪蛤炖盅,听着她们不着痕迹地夸耀着府中新得的东海珊瑚,南边运来的新鲜枇杷,或者京郊田庄的收成如何如何好。
一个圆脸、穿着猩红遍地金褙子的贵妇,是张侍郎的弟妹,捏着一块做成梅花样的精巧点心。
忽然提起话头,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小半席的人听见:
说起来,沈大夫人,贵府近日是不是新纳了一位……唱曲儿的可还安分前儿听我陪房从西市回来叨叨,说那柳……柳什么的在玉音班时,就是出了名的招蜂引蝶,那些捧她的公子哥儿们,不知填了多少白花花的银子进去哟。
她摇摇头,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探究,如今进了高门大院,可别染上了那起子商贾富户才有的铜臭气,不知天高地厚地生事……
席间霎时静了一瞬。
女眷们纷纷停下说笑和吃食的动作,眼光如同聚光灯一般,唰地投射在沈大夫人的脸上。
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和一丝隐秘的嘲弄——沈家这桩风流韵事,早已成为上流圈子心照不宣的笑料谈资。
此刻被人当面捅破,无异于揭了沈家一层精心维持的遮羞布。
沈大夫人端着粉彩茶杯的手顿在了唇边。
她脸上惯常的雍容笑意如同结了冰,瞬间凝固、僵硬,最终消失无踪,只余下一片铁青。
捏着茶杯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淡青色的筋络依稀可见。
空气变得粘稠而沉重,暖阁里上好的银霜炭烧出的暖香也变得浊重起来,让人有些透不过气。
只有那贵妇似乎浑然未觉自己投下了怎样一颗石子,慢悠悠地抿了口茶,嘴角还带着一丝满足的、看戏的笑容。
我坐在角落,指尖漫无目的地划过紫檀案几冰凉的桌面,光滑的木质纹理似乎都带上了一点油润的脂粉气。
目光掠过沈大夫人那张强忍着愠怒的脸,掠过席间那些或是幸灾乐祸或是尴尬沉默的贵妇们,最后,仿佛不经意地,落在了暖阁外。
暖阁悬着厚厚的湖蓝色帘幕,此刻被卷起一角用铜钩拢住,方便赏外头的雪景。
就在那帘幕的缝隙之外,隔着几丈远、覆满积雪的太湖石假山旁,一抹突兀的孔雀蓝悄然停驻在那里。
风雪很大,扑打着那方孔雀蓝的身影,斗篷的帽子被风刮得向后落去,露出一张惊心动魄的、苍白如雪的脸。
是柳如烟。
她大概是想去寻沈晋砚,或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却不知水榭里宴请女客,又或是根本无人指点她。
她恰好走到了这里,躲在那假山之后,无意中成了这一幕难堪的见证者。
雪粒子簌簌地打在她身上,那件我曾在她进门时见过的半旧孔雀蓝斗篷紧紧裹着她单薄的身子,被风掀起又落下。
隔着风雪的帘幕,我看不清她脸上的具体表情。
只能隐约捕捉到那双眼睛。
那双此刻隔着狂舞的雪片、穿透暖阁的喧嚣、笔直望向我的眼睛。
不再是秋水横波,不再是冰封深潭。
那里面翻滚着赤红的东西。
是屈辱是淬了剧毒的恨是足以燎原的疯狂亦或都有
风雪模糊了她的面容,唯独那一双燃烧着地狱业火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仿佛要将这目光化为实质的利刃,刺穿这温暖的水榭、刺穿所有人虚伪的皮囊。
就那么一瞬间。
下一瞬,她猛地低下头,用手死死地拢住斗篷帽子,将整个脸掩藏在那片孔雀蓝之下。
再看不见那双眼睛。
她像一道幽冷的影子,在更大的风雪扑来之前,极其迅速地转过身。
几乎是踉跄着、跌撞着,很快消失在覆满厚雪的、嶙峋假山的阴影之后。
留在地上的,只有一串凌乱、仓皇、被风雪迅速吞噬的足印。
席间不知是谁低低嗤笑了一声,打破了这诡异的安静。
沈大夫人铁青着脸,硬生生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对那挑起话头的贵妇道:胡说什么呢,不过是个玩意儿罢了,也值当妹妹记挂
她强撑着场面,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来来,尝尝张夫人府上新出的莲子蜜羹,最是清甜降火。
话题被生硬地岔开,但空气里那股无形的鄙夷和窥探却并未散去,反而因为方才那一幕的刺激,变得更加粘稠。
我慢慢收回目光,重新落到面前的炖盅上,盅里的雪蛤洁白晶莹,冒着温吞的热气。
方才柳如烟那一眼残留的温度,像烙印一样烫在我的眼底深处。
原来,这才是她眼底深潭之下,真正涌动的底色。
那样炽烈、不顾一切的恨意,绝非一个贪图富贵、攀附高门的伶人能有的。
沈家这方戏台,怕是要被她恨火的引信点燃了。
也好。
我端起那几乎凉透的炖盅,用冰凉的瓷勺舀了一点点甜羹,送到唇边。
这样的大戏,才够看。
4
雪虐风饕,冬月过半。
沈家老太爷的寿辰撞在这风口浪尖之上。
这寿诞,沈家不得不大办。
席开百桌,贵客盈门。
朝中政要、勋爵子弟,与沈家或近或远,或亲或疏的,来了不知多少。
大红的灯笼高悬在抄手游廊和门楣之上,将积着厚雪的琉璃瓦映得一片橘红。
厅堂里燃着儿臂粗的龙凤花烛,檀木桌案上陈设着珍奇的玉山摆件,插着数枝初放的红梅,暗香浮动。
觥筹交错间,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笑语喧哗更是要掀翻屋顶。
沈尚书和老夫人端坐在主位上,应酬往来,脸上终于透出多日不曾见的红润和喜气,连带着对大夫人和沈晋砚说话也和颜悦色了许多。
清音阁那边毫无动静。
柳如烟没有出现在任何一处宾客汇聚之所。
这是沈家上下心照不宣的默契——一个抬进来的戏子,今日这样的大场面,她若出现,只会提醒所有人沈家的丑闻,惹宾客不快。
沈晋砚穿行在宾客之间敬酒,被几位好友拉扯着调笑,脸上带着笑,眼神却时不时飘向通往西侧小院的那道月门,眉宇间的躁郁难掩。
我穿梭于各席贵妇之间。
陪侍郎夫人称赞了梅花的清艳;耐心听郡王府的老侧妃抱怨膝下孙儿淘气;又得体地和几位诰命寒暄几句。
我像一片无根的浮萍,随着席间的谈笑之波轻盈流转。
直到宴席过半,主客酒兴正酣,气氛喧嚣到顶点时,我寻了个更衣的由头,悄然抽身退出了那一片灼热的喧嚷。
夜色已深,月色被厚重的云层遮挡,唯有廊下悬着的灯笼光勉强撕开方寸黑暗。
冷冽的空气如同一桶冰水瞬间浇透全身,驱散了方才在席间沾染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暖香酒气。
我深吸一口寒凉的夜气,沿着回廊,向更深的院落走去,只想寻一处短暂的清静。
行至后院小佛堂附近。
佛堂今夜也特意点了灯烛,为老太爷祈福添寿,但因位置偏僻,供完香后便再无人涉足。
佛堂旁的几丛残荷败枝在寒风中瑟瑟,被灯笼光映在暗红的墙上,如同狰狞舞动的鬼影。
我绕过一座嶙峋的太湖石,脚步倏地顿住。
就在前面不远,佛堂侧翼与另一处院落墙根相连的逼仄角落里,有两个人影纠缠在一起。
那身影轮廓,我一眼便认出是沈晋砚。
他背对着我,穿着为寿宴新裁的宝蓝色团花锦袍,身形挺拔。
他将一个人死死抵在冰冷的墙壁上。
那人被他宽阔的背脊挡住了大半,只能看到一角孔雀蓝的斗篷边缘滑落在地上,被寒风吹得微微颤动。
一只纤细的手臂徒劳地推拒着他的胸膛,那柔弱的姿态,除了柳如烟还能有谁
沈晋砚的头埋在她颈侧,似乎在急切地低声控诉、解释着什么,压抑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和痛楚。
……我为了你……顶撞父亲,不惜……为何这般冷待我是不是府里那些……看轻你了如烟……你看看我……
他高大的身躯几乎将柳如烟完全笼罩。
那只抵拒着他的手徒劳地弯曲着,手背上淡青的筋络在昏暗光影下若隐若现。
另一只手……另一只手臂,悄然垂落在身侧。
就在那只垂落的手臂袖口中,滑出了一样东西,被灯笼昏暗的光一映,倏地闪过一道冷幽、致命的微芒!
一支发簪
不!
那锐利冰冷的光泽,那在昏暗中几乎难以察觉的锐利形状,绝不是寻常簪钗!
更像是……一根淬炼过的、特制的细长银针!
尖端那一抹在灯火下幽幽泛蓝的光晕,是毒!
寒意在瞬间从我的脚底猛地窜上脊背。
心口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竟连呼吸都窒住了。
是复仇!
那瞬间,水榭宴席上她那双淬火般的眼睛,与此刻袖口这抹淬毒的寒芒,在脑海里轰然相撞!
所有迷障烟消云散——柳如烟不是来攀附高枝的,她是来索命的!带着血海深仇而来!沈家,正是她的仇人!
沈晋砚还在毫无知觉地倾诉着痛苦和不甘,死死抱着他怀中这柄随时会刺穿他喉咙的利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被强行拉过来的柳如烟骤然一偏头!
她的目光如同寒夜的流星,锐利冰冷地穿透沈晋砚的肩膀,毫无预警地,直直射向了我所在的阴影!
她的眼神不再是宴席上的燃烧的怒火,而是一种极致的、令人骨髓生寒的平静下的疯狂。
那里面没有丝毫被人撞破行藏的慌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狠戾!
紧接着,几乎是同步的,她那只垂在身侧的手猛地一收!
快!太快了!那根泛着幽蓝光晕的、不足寸许长的毒针,被一种极其灵巧、几乎是本能的手法瞬间缩回了宽大的袖笼深处。
快得如同幻觉。
如果不是我方才看得分明,如果不是我捕捉到了那一闪即逝的幽蓝毒光,此刻她那只手看起来只是因害怕或推拒而攥紧了一下衣袖。
谁!
沈晋砚被柳如烟这突如其来的偏头和全身的僵硬惊动,烦躁地低喝一声,猛地回头!
他看到了阴影边缘的我。
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混合着被惊扰的恼怒、一丝尴尬,以及浓重的、毫不掩饰的不耐烦。
你怎么在这里声音是毫不客气的质问。
柳如烟似乎受惊不小,低呼一声,整个人更是柔若无骨般,紧紧往沈晋砚怀里缩去,仿佛一只终于寻到了庇护所的小兽,全然依赖的姿态。
她的脸埋在他胸口,散落的几缕乌发垂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风更大了一些,刮过假山和枯枝,呜咽作响,似鬼哭。
我站在阴影里,怀中暖炉早已凉透,冰冷的黄铜贴着小腹,透骨的寒意。
心跳并未如同想象中那样擂鼓,反而在确认了那抹毒针幽光的瞬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平稳。
像深潭结冰。
妾身……不胜酒力,我看着沈晋砚那张写满搅人好事的烦厌的脸,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视线甚至没有落在柳如烟身上,出来透口气,想寻间净室。不想扰了夫君与妹妹……
我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夜色已深,外间风大露重,恐伤了身子。夫君早些带柳姑娘回暖阁歇息罢。
一番话说得四平八稳,是当家主母最得体不过的关切。
沈晋砚眼中的烦厌似乎更重了。
他大约觉得我是故意寻来,用这种端庄的关切来搅局。
他极其不耐地挥了挥手:知道了,你先回席去!我自有分寸!
我垂下眼帘,目光的末梢在柳如烟紧紧攥着沈晋砚衣襟、指节泛白的手指上飞快掠过,那袖口掩藏着足以瞬间要人命的凶器。
她依旧紧紧依偎着沈晋砚,头埋在他胸口,像害怕得不敢抬起。
对着沈晋砚嗯了一声,我不再多言,缓缓转身,沿着来时的暗影笼罩的廊下,一步一步往回走。
步履沉稳,没有半分慌乱,袍裾拂过冰冷的石阶。
身后,传来沈晋砚更加放低声音的、仿佛倾注了全部柔情蜜意的抚慰。
好了,不怕……有我在……都过去了……我们回去……
雪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细碎的雪沫子擦过脸颊,冰凉。
过去我默念着这两个字。
这场大戏,才刚刚拉到最血腥的核心。
柳如烟袖中那根针,今夜或许不会刺下,但绝对会在更合适的时候、更致命的瞬间亮出锋芒。
而我刚才的反应,落在她那对淬了剧毒的眼睛里,又会激起怎样的解读
沈家这场寿诞之喜,映着檐下的大红灯笼和纷扬的碎雪,竟透出一种纸扎般的惨淡与不祥来。
5
一夜冷肃。
翌日一早,天色刚蒙蒙发亮。
雪还在下,细而密,落在地上只发出极轻微的簌簌声。
整个府邸被笼罩在一片压抑的空寂里。
我披着狐裘,抱着新添了银霜炭的暖手炉,立在栖霞居庭中那株老梅下。
枝头挂着昨日寿宴残留的几串小红灯笼和尚未融尽的薄雪,红白相映,透着一种苍凉的、事后的寥落。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
这老梅,似乎是这府邸里唯一还透着点活气的物件。
我低头,指尖拂过一朵半开的梅花,花瓣娇嫩,香气冷冽。
身后传来脚步声,很轻,落在那层新雪上,咯吱,咯吱。
我并未回头,依旧看着那朵梅花。
脚步声在几步之外停下。
夫人昨夜……睡得可好
柳如烟的声音传来,不再是前两次那种裹着糖霜般的柔媚,也非水榭外那烈焰焚心般的怒视,而是带着一种奇特的、冰浸过似的喑哑。
我指尖微微一用力,那梅花脆弱的花瓣竟被不小心碰掉了一小瓣,打着旋儿飘落在雪地上,一点突兀的残红。
尚可。我转过身。
柳如烟就站在离我一丈远的雪地里。
穿着一身比昨日那件孔雀蓝更旧的藕合色素缎袄子,外面罩着一件半旧藏青斗篷。
她的脸异常苍白,唇瓣也失去了往日精心点染的色彩,灰白黯淡。
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幽深得慑人。
她看着我,唇角却一点一点向上弯起,扯出一个弧度。
那不是笑。
更像是冰冷的瓷器上突然裂开的一条诡异细纹。
凄清又诡异,带着毁灭边缘摇摇欲坠的美感。
夫人,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死死钉在我脸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直刺人心的挑衅和奇异的好奇。
在佛堂那边……都看到了吧
风从疏朗的老梅枝桠间穿过,发出细微的呜咽,卷起几片雪沫和落梅。
她的话语没有丝毫拐弯抹角,利刃般劈开所有伪装,直接钉在了昨夜最致命的场景上。
袖中毒针,致命杀意,无所遁形。
我看着她那张凄艳的脸上近乎冷酷的直白和试探,以及眼底深处那翻涌不休的、连掩饰都不愿的疯狂恨意。
雪落无声,冰凉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柳姑娘在说些什么妾身昨夜酒意上头,不过是走错了路,远远瞧见人影便回避了。
我淡淡开口,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目光平静地迎向她眼底的旋涡。
西风劲寒,姑娘穿得太单薄了。这般天气在外走动,怕染了寒气。说着,我缓步朝她走近几步。
柳如烟没动,只是看着我一步步靠近,唇角那点破碎的弧度更深了些,带着一丝了然的嘲弄,仿佛在说:
装,你继续装。
距离很近。
近得能看清她鬓边碎发被寒风刺得微微颤抖,能看清她纤瘦肩膀的僵硬轮廓。
更近些。
她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针尖,身体细微地绷紧,像受惊的猫,警戒着任何可能的袭击。
那垂在身侧的右手袖口微微一动——大概是指尖下意识地绷紧了,探向了袖笼深处那要命的东西。
我却并未看她袖口。
我的视线落在她那件宽大、质料普通的藏青斗篷领口。
有一处细微的褶子,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在匆忙中顶起了一角。
冬日风硬,这斗篷的系带都松了。
我伸出手,指间仿佛带着暖炉未散的温热,自然而然地探向她领口的盘花纽襻。
动作轻柔、寻常,带着一点主母对妾室不合时宜的、甚至是虚假的关切。
柳如烟猛地一僵!
在我手指即将触碰到她领口的刹那,她的身体向后微微一仰,瞳孔骤然缩紧,里面闪过一丝冰冷刺骨的警惕和几乎是本能的杀机!
右手在袖笼中已然攥紧。
我的手指却并未停顿。
越过她的肩头,轻轻落在那藏青斗篷被微风吹起的一小块衣领边缘,替她缓缓地、细致地捋平了那处微小的褶皱。
手指顺着衣领抚过,指尖仿佛不经意地擦过她颈后冰凉细腻的皮肤。
就在那一触即离的瞬间,我的指腹清晰地感受到了冰凉的针尖坚硬的触感,以及旁边丝滑但稍显松散的丝绸内衬。
她的身体绷紧如拉满的弓弦。
衣冠不整,恐惹人闲话。
我退后半步,收回手,指尖蜷曲在掌心暖炉的绒套里,指腹上仿佛还残留着那点致命的冰冷坚硬。
我的声音平静依旧,姑娘还是快些回暖阁歇着吧。这天气,冻坏了身子骨,不好调养。
柳如烟依旧定定地看着我。
雪落在她鸦青的鬓角,落在她纤长的睫毛上,凝成了细小的冰晶。
她却浑然未觉。脸上的嘲弄和凄艳碎裂了一瞬,露出底下浓重的、几乎是不敢置信的困惑。
那是我第一次在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看到如此强烈的、近乎狼狈的茫然。
像精心布置好的陷阱被猎物轻易绕过,又似笃定的棋局突然跳入一着无法理解的怪招。
良久。久到风似乎都停了,唯有雪花无声坠落。
她眼中那片冰封的茫然缓缓沉凝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幽深、更锐利的审视,以及一丝带着巨大疑虑和……
难以言喻的、扭曲的好奇。
她微微扯动了一下僵硬的嘴角,那被风刺得失色的唇瓣吐出几个极低、却字字如冰珠的字:
夫人……好手段。
这不是赞赏。
是惊疑,是警戒,更是一种野兽发现对方并非无害猎物时,发出的本能低吼。
说完这句,她不再看我,拢了拢身上那件藏青斗篷。
那只垂在身侧的手也终于松弛下来。
转过身,低着头,沉默而倔强地踩着薄雪,一步步朝着清音阁那荒凉冰冷的方向走去。
孔雀蓝的旧斗篷在苍茫的雪地里如同一抹即将消褪的、诡艳的瘀痕。
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足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了一层。
怀中暖炉的热量隔着厚重的衣料传来,手心却因方才那一瞬的接触而微微发凉。
我低头,看着指尖,仿佛那上面还萦绕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来自银针的幽冷铁腥气和孔雀蓝衣料上某种孤绝的、如同陈年旧血干涸后散发的冷香。
佛堂侧翼是毒针的凶险初露端倪,梅树下是平静之下更致命的审视。
我与她之间这场无声的交锋,终于是彻底撕开了那层温情的、自欺欺人的薄纱,露出了底下冰冷尖锐的骸骨。
她的刀已亮刃,而我方才那轻轻一抚,是按下她的杀机,亦或是开启了另一种不为人知的棋局
这沈府的雪,下得越发凄冷了。
6
我端着新沏的雨前龙井,袅袅茶烟模糊了视线。
指尖却在袖笼中攥着一角冰冷坚硬的东西——一枚小巧的铁符,纹路狰狞,血迹斑驳。
那是柳如烟遗失在佛堂阴影里的信物。
它不像首饰,更像令牌的碎片。
柳如烟。
这个名字在脑海里翻搅的,不再是戏台上婉转的风情,而是梅树下那双淬了寒冰的、燃烧着不死不休恨意的眼睛。
清音阁紧闭的门扉像是隔绝着另一个世界。
里面那人,是个怀着刻骨血仇的复仇者。
沈晋砚的抱怨犹在耳畔:…户部查茶课,偏翻什么旧账!父亲气得摔了盏,说都是些陈年往事了,不知哪个不长眼的又在搅浑水…
他当时一脸不耐,全然不知灾祸已悬在头顶。
户部…茶课…旧账…
一个模糊得仿佛被江南烟雨洗褪了颜色的名字,突然跃入脑海:柳承远。
七八年前了吧
江南茶行的巨贾,名动一时。
传言他与叛军有染,家产充公,满门罹难。
那件惊天大案,主审官之一,正是彼时春风得意的沈同远沈大人!
判词写得义正辞严,字字珠玑,传遍朝野。
柳…如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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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脏猛地一缩!
手中滚烫的茶盏都感觉不到烫了。
沈同远!柳承远!戏子的复仇!
一切都对上了。
佛堂墙边,她那袖中一闪而逝的、指向沈晋砚后背的幽蓝毒芒,并非只为沈家轻贱她的羞辱,那是父辈血海深仇的清算!
一股久违的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
沈家完了。
柳如烟带着这样的决绝入府,她所求绝非一人性命,她要整个沈家为她柳氏陪葬!
而我呢
我是孟兰因。
孟家的女儿。
承平伯府虽已败落,祖父当年在清流间那点微末名声,却是我唯一能依仗的清白。
我不能,也不该,在沈家这艘必沉的巨轮上,为他们肮脏的过往殉葬。
手指微微发抖,却不是因为恐惧。
是血液奔涌向大脑的灼热感。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迷雾。
沈家有罪!她为证!
我能做的,就是在她燃起的这把火里,悄悄添一把致命的柴。
然后,护住那个孤注一掷的放火者,让她活下去。
柳如烟再次出现在栖霞居门口,已是几日后一个风雪如晦的傍晚。
她裹在素色棉袄里,脸色在廊下晦暗的灯光下显得比雪还白,唯有一双眼,亮得惊人。
夫人。她声音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听说…老爷为了户部查账的事,忧心不已
她是刻意来试探风向的。
我将手中缝制的针线活放下,拿起桌上一个小巧精致的红泥炭炉,拨了拨里面炽热的火炭。
火光映着我的脸,一半清晰,一半沉在阴影里。
天寒地冻的,柳姑娘有心了。
我没直接回答,只示意她坐下烤火。
老爷书房的门槛,近来门槛都要被户部的人踏破了。账簿堆得像山,我瞧着都头疼。
她在我斜对面的矮凳上坐下,身体挺直,带着一种孤绝的防备。
炭火的光在她眼底跳动。
旧账翻起来,牵丝挂缕,最是麻烦。我慢悠悠地说,拿起暖炉上的铜针拨弄炭火。
有些角落的灰,怕是要抖搂出一片腥臊来。
我的目光掠过她紧抿的唇,仿佛无意般接了一句:
柳承远……柳家的案子,当年动静可不小。茶课上的亏空,怕是要沾了血才填得平的。
我说得很轻,几乎是自言自语。
柳如烟的呼吸瞬间凝滞!
炭火噼啪一声轻响。
她猛地抬眼,死死盯着我!
那双深潭般寂静的眼睛,此刻翻涌起惊涛骇浪!
难以置信、狂喜、警觉、困惑……种种复杂汹涌的情绪在那眼中激烈碰撞,几乎要冲破她竭力维持的镇静。
她没说话,但微微蜷缩的手指,暴露了她内心的震荡。
我知道,她明白了。
我不仅看透了她的杀机,更洞悉了她的身份和仇敌!
我没有选择揭发,反而…隐隐指向了那条能彻底碾碎沈家的道路!
沉默在风雪声中弥漫,带着致命的紧张感。
过了许久,久到暖炉里的火炭都黯淡了一瞬,她才极其缓慢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冰碴子碾磨。
夫人以为……这翻出来的旧账,‘灯’够亮吗
她指的是后台的灯,能否照亮她复仇的戏台,将其一举推入万劫不复。
我将铜针轻轻插回炉盖,发出一声细微的清响。
戏台子要倒,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光打在哪儿,‘角儿’才看得清。后台的‘灯’,有时只需照亮账簿上几个该照的地方,就够了。灯油,自然要费一点。
我暗示她需要确凿的关键证据。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的案几前,拿起墨块,慢条斯理地在端砚上研着墨汁。
墨色渐浓,带着一股沉郁的香气。
听说刑部王侍郎,性刚正,最恨蛀国之蠹。
我仿佛随口一提,却精准地报出了那个与沈同远素有旧怨的朝臣名号。
研墨的动作未停,墨条旋转,笔直的墨柱在浓稠的墨汁中若隐若现,他上月刚奉旨回京,协理要案。
柳如烟眼中最后一丝犹疑彻底被冰冷的决绝取代。
她懂了。
我不仅提供了方向,更指了一条能彻底钉死沈家的死路!
她缓缓站起身。
离开前,她站在门前,风雪透过门缝吹起她单薄的衣襟。
她回头看我最后一眼。
那一眼,不再是伪装的风情,不再是凄艳的狠厉,也不是梅树下的困惑。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糅合了难以置信的震撼、一丝绝处逢生的茫然,以及一种近乎悲壮的、找到了同路人的…孤注一掷。
然后,她转身,毫不犹豫地消失在呼啸的风雪里,像一滴冰水融入暴雪。
我低头看着自己研墨的手指,指腹沾染上点点墨黑,如同染上了无可洗刷的业力。
灯已点上,油也加了。
沈家这艘满身虫蛀的大船,是时候沉没了。
而我,会带着后台灯油的凭证,在它彻底倾覆前,跳上离岸的小舟。
至于那支离破碎的戏台子上,谁是角儿,谁是小丑,将由生死和律法来宣告。
7
腊月十八,风雪围城。
这日的雪下得格外邪性,不似鹅毛,倒像细细的盐粉,被呼啸的北风卷着,狠狠地砸在门窗上,发出窸窣不断的令人心烦的细响。
天光惨淡,不过午时,已昏暗得如同黄昏将近。
厅堂和暖阁里不得不早早地点亮了灯火,烛影在呼啸的风声中摇摇晃晃,墙上投映出诡谲变幻的影子。
我倚在软榻上,盖着厚厚的锦被,怀中搂着暖热的手炉。
小几上摊开一本诗集,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眼皮总在跳,不是左眼跳财右眼跳灾那种无端的心悸,而是源于一种无形的、越收越紧的压抑感。
府里这两日安静得过分,连下人走动的脚步声都放得极轻,仿佛都预感到某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沈尚书这几日归家都极晚,面色一日比一日凝重。
沈晋砚也被唤去书房几次,每次出来脸上都是压抑不住的惊惶和茫然,看向我的眼神复杂难言。
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又烦躁地别开脸。
清音阁那边更是死寂一片,除了送饭食的仆妇,几乎看不到有人进出。
突然,前院隐隐传来一阵骚动!
不是宾客往来的热闹喧哗,而是一种混乱压抑的惊呼、脚步声杂沓,伴随着几声短促却带着惊恐的呵斥声!
什么人
不许……
声音甫起即被强行打断,仿佛被什么东西骤然掐灭。
紧接着,一阵沉重、整齐、如同叩击在人心口上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穿过重重院落,朝着上房正厅的方向碾了过来!
那步伐带着金属甲叶沉闷的摩擦碰撞声,每一步都踏得积雪簌簌崩落。
来了!
我猛地从软榻上坐起,指尖掐进暖炉的绒套里。
心跳得厉害,却没有半分惊慌,反而是一种终于来了的尘埃落定感。
柳如烟的恨火,沈家的倾颓,终究是等到了焚城的那一刻。
我将暖炉小心放在一旁,起身快步走到正对着庭院方向的隔扇窗棂前。
雕花格心糊着云母片,并不能完全看清外面,只能透过那些窗格的缝隙,捕捉着支离破碎的动向。
昏黑的雪幕之中,数道高大魁梧、如同铁塔般的身影已然闯入庭院!
他们穿着玄色的皂隶劲装,外罩皮质坎肩,腰间悬挂着沉重的弯刀,刀柄上系着象征肃杀之权的黑色缨穗,在风雪中纹丝不动。
为首一人身形格外剽悍,面皮黝黑,目光如鹰隼般冰冷锐利,带着一股血腥战场上磨砺出的煞气。他手里高举着一卷明黄色的卷轴。
是金吾卫!
天子麾下缉捕要犯的禁卫之刃!
他身后跟着的七八个黑靴皂吏如同沉默的捕食者,迅速分散开来,无声无息却又无比迅捷地占据了通往各处的道路和门户,彻底封锁了整个庭院!
雪落在他们黑色的肩章帽檐上,瞬间化作无形,留下一点湿冷的光泽。
庭院里原本可能想要上前询问或阻拦的零星仆从,此刻全都如同被冻僵的石像般僵立在原地,脸色煞白,大气不敢出。
风雪呜咽着穿过廊下空洞。
圣旨到——
为首的皂吏猛地一抖手中的黄卷,声音洪亮如钟,冰冷地穿透风雪,在死寂的庭院中猛然炸响!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毁灭的残酷意味。
犯官沈同远、沈晋砚及沈家上下人等,即刻锁拿,交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不得有误!
沈尚书本已带着一身官服未换的仆仆风尘从内院匆匆赶来,身后跟着惊惶失措、头发都未来得及梳理齐整的沈老夫人和大夫人,以及面色惨白、几乎是被两个家仆架着才勉强挪步的沈晋砚。
圣旨两个字如同惊雷,炸得他猛地一趔趄,几乎是滚下台阶!
官帽歪斜,玉带松脱。
他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看着那冰冷的明黄卷轴,又看向庭院四周铁塔般封锁的黑影。
罪臣……沈同远……接旨……
他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嘶哑着,颤抖着,如同破败的风箱。
臣……冤枉啊!天……天大的冤枉!一定是……是有人构陷……求天使明察……
他语无伦次,匍匐在地,浑身筛糠般抖得厉害。
老夫人和大夫人早已魂飞魄散,扑通一声瘫软在地,连哭都哭不出来,只张着嘴,发出嗬嗬的倒气声。
沈晋砚更是瘫在雪地里,双目无神地瞪着那宣读圣旨的皂吏,仿佛整个人被抽去了骨头,喃喃地重复:
怎么会……怎么会……不可能……
昔日风流倜傥的沈家独子,此刻如同一滩烂泥堆在雪地里。
金吾卫根本不为所动。为首皂吏一声冷硬的断喝:拿下!
两个如狼似虎的黑衣差役立刻上前,毫不客气地抓住沈尚书的臂膀,那力气之大,几乎将枯瘦的老人生生从地上提溜起来!
另一位皂吏则从腰间解下一副沉重的、泛着冷硬黑光的铸铁镣铐,发出哗啦啦让人心惊肉跳的金属撞击声!
庭院里如同冷水倾入滚油,瞬间炸开了绝望的哭号!
老太太终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我儿啊——,旋即昏死过去。
大夫人披头散发,如同疯妇般尖叫着扑向自己的儿子,却被旁边一个皂隶粗暴地一推搡,重重摔在冰冷的雪地里,溅起一片飞雪。
府里的下人仆妇们彻底乱了套,哭声、惊叫声、斥骂声响成一片。
8
就在这片混乱的深处,一道青灰色的身影悄然立于回廊的阴影里。
是柳如烟。
她没有穿戴那标志性的孔雀蓝斗篷,只一身素旧棉袄,头发简单地挽着。
脸上不再是伪装的楚楚可怜,也不是宴席上被羞辱时的赤红疯狂,更非佛堂边被我撞破杀机时的狠戾。
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一种大仇将报、夙愿得偿前的凝固感。
她的目光扫过瘫软如泥的沈尚书,扫过面如死灰、浑身筛糠的沈晋砚,扫过那些哭天抢地的女眷们。
没有激动,没有快意,甚至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幅地狱变相图,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早已将恨意燃尽的漠然。
沈晋砚被两个皂隶粗暴地架起,镣铐的冰冷触感让他猛地一个激灵,似乎终于从巨大的震惊和恐惧中回过一丝神来。
他的视线如同溺水者般在混乱中徒劳地搜索着,最终,穿透杂沓的人影,死死锁定在了回廊阴影下的柳如烟身上。
如烟!如烟!他嘶声喊着,带着溺水者抓住稻草般的绝望,救我!求求你……求你告诉他们我是清白的!我没做过那些事!
他挣扎着,试图向她的方向靠近,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全无半点贵公子的模样。
我只爱你!我是真心待你的!帮帮我……看在我对你一片真心的份上……
柳如烟站在阴影里,纹丝不动,如同廊下一尊被遗忘的石雕。
皂隶嫌他挣扎得烦,抡起刀鞘就狠狠砸在他膝弯上!
沈晋砚痛嚎一声,噗通跪倒在地,半个身子都埋进了雪里。
闭嘴!贱骨头!吵什么吵!皂隶恶声恶气地喝骂。
柳如烟的唇边,极其缓慢地,极其细微地向上牵了一下。
那不是笑,更像是濒死者最后一丝抽搐,一种极致的嘲弄与悲凉在瞬间凝聚成型,随即又消散于无形,只余下更深的冰冷。
她看着他在雪地里挣扎哀嚎的模样,仿佛在看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肮脏破败的器物。
他口中的真心
那是足以将她连同她柳氏满门碾入地狱深渊的催命符!
那是沈家泼天的污秽下、用无数枯骨滋养出来的虚情假意!
她没有回答,没有诅咒,甚至没有再看一眼。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缓缓抬起,穿透风雪、越过噪杂绝望的人群,最后定格在了栖霞居窗棂之后——定格在了我的方向。
隔着模糊的云母片,我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但我能感觉到。
那道目光不再是审视,不再是戒备,不再是仇恨狂燃时的锋芒毕露。。
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无声地道别,又像是一种将未尽之事托付的隐晦交接。
然后,她极其自然地转身,如同一个只是被喧哗打扰了清静的下人,悄无声息地退入了回廊更幽深的黑暗中,彻底消失不见。
自始至终,她袖中那支致命的毒针,甚至没有露出一丝锋芒。
她没有选择同归于尽的绝望一刺。
她用沈家满门的倾覆为祭,在她父亲的亡灵前,完成了一场更彻底的、也更冷酷的复仇。
风雪呼啸着卷起庭院里的悲鸣,也卷走了那抹青灰色的残影。
属于柳如烟的戏份,在沈家这台大戏落幕前,已然干净利落地离场。
而我,成了这残局里唯一的清醒观众,手握那张为她准备好的、足以让她隐入芸芸众生的船票。
城北官道,天地皆白。
车辙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沉重而单调的咯吱声,在空旷寂寥的原野上被寒风扯得很远。
雪仍在下,仿佛永无止境,雪片大如鹅毛,被呼啸的北风卷着,狂暴地抽打着天地间的一切。
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在风雪中孤独地行驶着。
拉车的马匹喷着粗重的白气,步伐显得有些艰难。
厚厚的蓝棉布帘子遮得严严实实,只在颠簸时,偶尔露出一角车内昏黄的光线——那是置在车厢角落小几上的一个黄铜手炉发出的微芒。
车内只有我和贴身丫鬟银朱。
我们主仆二人,包裹在厚重的棉衣和皮毛里,依旧被那无孔不入的寒气刺得微微发抖。
车内的空间还算宽敞,但陈设简单,只有几张坐榻、一个炭盆,以及那个勉强提供光与热的手炉。
几只箱笼被捆扎结实,固定在车厢一侧角落里,随着马车颠簸而轻微摇晃。
银朱紧紧抱着一个蓝布包裹,里面是最后带出来的几件换洗衣物和一些应急的银钱碎饼,她脸色苍白,紧紧抿着唇,惊恐地听着外面的风雪声。
我们走的,是出京的官道。
沈家已倒。
那道抄家拿办的圣旨来得迅疾,如同惊雷,瞬间便将煊赫一时的御史府邸劈得粉碎。
抄家、锁拿、审问、定罪……一切都快得令人眼花缭乱。
沈尚书在狱中便急火攻心,没熬过两个日夜。
沈老夫人惊吓过度,听说在押解去流放地的途中就不行了。
大夫人直接投了缳,连流放的苦都不愿去吃。至于沈晋砚……
念及此,我拢了拢身上的毛氅,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暖炉光滑冰冷的外壁。
那上面残留着炭火燃烧的余温,指尖反而感到一种奇异的烫。
窗外的风雪声陡然尖锐起来!
一阵更响亮、更嘈杂、更沉重的轮毂碾压声和人的哭喊叱骂声,混合在呼啸的风雪里,由远及近,从马车行进方向的后方,以更快、更沉滞的速度追了上来!
驾!快走!磨蹭什么!
哭!再哭!皮鞭子伺候!
粗野的呵斥和皮鞭破空的炸响,以及被鞭子抽打下的凄厉哀嚎穿透风雪!
马车剧烈地摇晃了一下!银朱吓得一声低呼,下意识朝我靠过来,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臂。
小姐……是……是他们!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知道。是押送沈家流放犯人的囚车队伍。
而我,孟家故旧暗中出力,加上那份关键举告的功劳,我终是得以全身而退。
脱了沈家妇的身份,带着所剩无几的家当和银朱,回到了祖籍所在的江南。
9
许多年后,江南春雨。
细密的雨丝如丝如缕,浸润着青石板路,无声无息。
临河的茶楼里,水汽氤氲,茶香弥散。
堂下座无虚席,众人敛声屏息,目光都凝聚在台上一人身上。
那是一位鬓边微霜的说书先生,穿着半旧的灰布长衫,面容清癯,眼神却沉静如古井深潭,蕴藏着看尽世情的沧桑。
他端坐于桌案后,姿态舒缓,手中醒木并未急于拍下,只捏着指间一枚形状有些奇特的黄铜茶匙——柄上蜿蜒着古老而微不可查的纹路。
……那沈府一门,仗着权势,构陷忠良,贪墨成性。当年那柳家茶行的案子,啧啧啧,真是六月飞雪,奇冤滔天!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将遥远京城那场风雪中的倾轧重现在这温软的江南雨声中。
茶课巨款,填了沈家私库的窟窿;清清白白的商贾,成了勾结叛匪的刀下亡魂!这天道昭昭,岂容宵小长久
台下茶客们或扼腕叹息,或面带愤慨。
直到啊,说书先生略略停顿,目光如蜻蜓点水般扫过雅座的方向,极其自然地,又似毫无目标。
他的声音陡然沉了几分,那沈家府邸里,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女子……一个被命运戏弄、失去倚靠的孤枝,看透了这一切!她手中,竟恰好握有能撬动这污浊堡垒的关键‘灯油’!
他的话语引人入胜,却又点到即止,将一桩惊天秘事描绘得如同话本传奇。
众人竖着耳朵,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我靠在临窗的雅座里,捧着一杯碧螺春。
茶烟袅袅,模糊了窗外如织的雨帘,也模糊了台上那说书人的面目。
唯有那柄被他无意识摩挲着的黄铜茶匙,在窗外透进的微光下,偶尔闪过一丝沉黯的光泽。
他仿佛感应到视线,略略侧首。
隔着一层薄薄的茶烟与人影憧憧,他的目光平静地投射过来。
没有惊异,没有久别重逢的波澜,甚至没有一丝刻意辨认的痕迹。
那是经历过焚身烈火最终沉入冰水之人特有的眼神,一种彻底的、了无痕迹的沉寂。
像隔世经年的对望,带着了然于胸的洞悉与心照不宣的终结——确认彼此都已在截然不同的轨道上安稳行走。
他微微颔首,那动作微小得如同只是调整了一下坐姿,随即收回目光,专注于眼前的茶盘。
台上,醒木清脆地拍落。
啪!
……最终,三司会审,铁证如山!那看似煊赫的沈府一朝倾塌,荣华富贵尽化泡影!沈同远狱中暴毙,老夫人死于流放途中,大夫人悬梁自尽,那风流倜傥的沈家公子,枷锁缠身,连同他那千娇百媚的心头好,一同被押解苦寒之地,永世不得还乡!
唏嘘声低低响起。
我端起茶杯,轻啜一口,水温正好。
那台上,身着灰衫的说书人正温和地给旁边的茶博士添水,眉目平静,仿佛方才只是讲完了一个尘封多年的、血已凝结成痂的故事。
他手中那柄铜匙搅动着青瓷盖碗中的新茶绿芽,升腾的热气温柔地包裹住他指间那道旧日的印记,也悄然蒸腾了所有前尘往事。
窗外,雨打新荷,声声滴入河中,涟漪无声无息地消散开去,再无痕迹。
手中茶凉了,那杯底的残叶,便是此生的句点。
她叫柳先生也好,别的什么也好,柳如烟早已随那年的风雪,彻底埋葬。
只有这檐下雨声如旧,潺潺沥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