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还没黑透,天桥那头吹来北风,像把钝刀,生生割得人脸发疼。
我把门口那点积冰踢了踢,薄,脆,像水缸上那种初冻。低头拎出桶工业粗盐,瓢舀着撒,结块的黄盐脱不开,一坨砸在台阶上,啪一声,跟捶了自己一耳光似的。
这盐也他娘过期了。
咕哝一声,转头望了眼街角。
那老头又来了。
他穿着双裂口的蓝胶鞋,裂得跟鲶鱼嘴似的,两道黄胶带死命缠住,沾了泥,蹭了盐水,黏黏糊糊。他拄着根拐棍,棍上有电线胶带缠着几圈,像是怕它散了骨。
我没吭声,蹲下继续撒盐,手背一抹鼻涕,冻得通红。
老板,还剩那饭没老头的声音跟夜色似的,沙着,飘着,弱得能吹跑。
你说啥。
我说那豆角炒饭。老头眼神贼亮,却又低低的,不敢跟人对视,你昨天说还剩半盒,扔了怪可惜的。
我咂了下嘴,从冷柜下掏出饭盒,盒盖压得紧,里头豆角偏绿,米粒间的猪油已凝成白霜,像米饭里冻住了小块肥皂。
喏,拿去。
我递出饭盒,没多看。可眼角余光瞥见那老头伸手的瞬间——他指甲缝黑乎乎的,嵌着泥,一块泥就那么啪叽一声掉进饭盒里。
我顿时喉头一紧,险些没咳出来。
唉,您要不——别在我门口吃。
我回去吃。老头笑了笑,露出半颗假牙,陈老板你有福报的。
福报两个字落下时,我只觉后脖一麻,像有人往他领子里塞了个冰核桃。
我转身进屋,不再看那老头。门哐一声关上,空气骤然安静。窗外老头走远,脚步拖沓,像拖着条水泥命根子。
我低头擦手,指尖硌到裤兜里的那把小打火机。拿出来翻了翻,火轮松得要命,一滑就打火。壳子上印着锁王开锁,再细看,壳子内壁——隐隐刻着个110。
我咧嘴一笑,自个打趣:防人之心呐,哪能闲着。
盐还没撒完。
我拿着瓢又走出来一趟。
天彻底黑了。
街灯刚亮,灯头摇摇欲坠,像个半截命的瞎子。
对面屋檐下蹲着几个收破烂的,没什么响动,只听见塑料瓶哗啦一响,像谁轻轻踩了一脚。
我把剩下的盐泼在最后一级台阶,才站起身揉揉腰,眼神随意一扫,忽地顿住了。
那老头又回来了。
手里没了饭盒,换成个塑料袋,袋口扎得紧,鼓鼓囊囊,不知装了啥。
你咋又回来陈海抬声问。
我……落了根棍。老头抬手指了指门角,你看,就那。
我往门后瞥了一眼,果然有根棍。
你看我这脑子。我把棍踢出来,喏。
谢谢啊。老头接过,笑得比刚才真诚点,你这铺子,旺。
我懒得搭茬,关门进屋,一脚把那桶粗盐踢到角落。
五分钟后。
敲门声响。
哐哐哐,不像人敲的,像谁拿钥匙碰门。
我一下站起来,眯眼从猫眼看——是他,又是他。
这回你还落啥了
我看你这门头灯……亮着,想着你可能还要撒点盐,我顺路给你捡点回收的广告纸。他晃了晃手里的纸包,湿漉漉的。
湿的我不要。回收站也不收。
哎我知道。老头陪着笑,我是想晒晒它,明天干了你能拿去垫菜。
我没应声,沉默半秒,忽然轻声问:你今儿吃药了吗
老头怔了怔,嘴角抽动一下:吃了,吃了。
你血压药断了两天了吧你上回拿饭时说的。
哎,不碍事……天冷血压高点也正常。
我看着他,一言不发。
老头被盯得有些局促,把那包广告纸往怀里一抱:那我走啦,别打扰你。
等等。我忽然开门,丢出一只塑料袋。
里面有半瓶矿泉水、一包饼干、和两颗布洛芬。
这回老头没走得太快,在门口杵了一会儿。
他的拐棍斜靠墙上,人像树杈一样弯着腰,嘴里喃喃不知在说啥。等人影走远,我才松口气,从冷柜里摸出根烟,点着。
抽一口,烟味冲鼻,一股冷意从鞋底窜上来。
妈的……我骂了一句,掐灭烟头。
桌上的那半盒饭还摆着。
饭里有一块指甲盖大的黑泥。
我盯着那块泥,看了两秒,默默把饭盒扣住,塞进垃圾袋。
夜里十一点。
我翻身起夜,屋里冷得像冰窖。他下意识掀帘看一眼——窗外灯灭了。
街道空了。
可我瞧见门口——那塑料袋还在。
水瓶结了一层薄霜。
饼干包装湿了,粘着纸屑。
布洛芬不见了。
袋子被打开过,但又被老老实实放回原地,像什么都没发生。
我盯着袋子看了几秒,心里有股奇怪的味儿——不咸不甜,不热不冷,像小时候吃了块发苦的红薯,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善意这玩意儿啊,我嘀咕了一句,真他娘不经放。
我转身回屋,顺手锁门时,咔哒一声——熟练,冷静,像是在关牢。
而那门缝底下,风吹起门垫的一角。
一粒粗盐,静静躺在地缝里,黄中带白,仿佛一颗小牙齿,被人不小心磕掉,掉落在这个连夜色都褪色的街头。
我没看到。
可我会记得,那天是大雪节气,傍晚五点四十七分。
2
清早六点半,天还没亮透。
我扛着一捆打包绳往回走,裤腿蹭了雪泥,一步一脚水印。
我今天起得早,不为别的——废品回收价又跌了。
玻璃从每公斤一块二掉到八毛,铁皮跟着缩水,纸板连人都懒得收。
老天也没个好脸色。我吐了口凉气。
刚拐过便利店角,眼角就瞧见老头坐那儿了。
他蹲在一堆半湿的广告纸旁边,正抽空理顺,那些纸湿得厉害,像被扔进过鱼塘。
你这是夜宿回收站啊我停步,带点揶揄。
老头抬起头,笑:不是,昨晚下雨,我看这堆纸没人捡,就收了。
湿的没人收。我冷声说。
我不卖,我晒。老头搓着手指,回头干了你铺子里能垫用。
他话说得轻快,手指却抖个不停,骨节间都是风裂纹。
我没回应。
我看了眼那堆纸,一张张都是印着楼盘图的广告单,厚得跟塑封书皮似的。水泡胀了纸边,一捏就是一滩泥。
这堆回收站连称都懒得上。
我知道。老头点头,你放心,我不扔门口,不碍你事。
我蹲下来,从纸堆里抽出一张——
仁恒天著大字印着,底下是单价6万/平。我看了一眼,笑了:这纸一张都值两碗豆角饭了。
我不吃你饭。老头说这话时,眼神飘了一瞬。
我站起身,把那张纸抖了抖,水珠啪地甩出去。
这水汽一吸,回收站的磅都跳数。
我明白。老头低着头,捧起一沓纸,翻找了几秒,从中抽出一个东西——是个打火机。
红壳的,一块店里常见那种,壳面磨得发白。
还给你。他把打火机递过来。
我什么时候给你的
不是你给的,是我……捡你扔的垃圾时捡的。
我眉头一挑:我啥时候扔打火机了
昨天你那袋饼干……边上掉出来的。老头说得小声,我一看是你的,就想还你。
我接过,打火机有点潮,火轮发涩,他用力一搓——
啪!
居然着了。
火苗窜得低,蓝中带黄,像只喘气的眼。
还能用我半是意外。
也就一次火。
我翻看打火机底部,壳子上那串开锁电话已经花了,摸进去指肚一顶,里头那串小字还在——110。
你翻得挺仔细。我说。
老头没接话,只挠了挠脖子。袖口一晃,露出肘上一处破口,那地方摩得起了毛边,还有点火星烧焦的痕迹。
你这衣袖……怎么了
那天抓火机,蹭了一下。老头低头,声音含糊,砂轮老化了,我没看。
我盯着他袖口看了一秒,忽然说:你不是左撇子吗
是啊。
打火机右手磨伤的。
老头一顿,眼神飘了下,随即说:我换手了,最近左肩疼。
这话说完,两人都不说话了。
风从街头扫过来,街角垃圾桶的黑塑袋啪地响了下。
我把打火机放回裤兜,掏出烟,点上。
你手疼,怎么还搬这湿纸
习惯了。老头说着站起身,背弓得更明显,我闲不住。
他捧起那包纸准备走,刚一起身,一张纸滑出来——
掉地上,贴着水泥地吸了水,纸边立刻软塌,印着的楼盘图模糊得像坟地白布。
我没动,只冷冷看着。
唉。老头弯腰捡,忽地一蹿,差点摔了。
他蹲回地上,咳了一声,喘得厉害。
我把烟掐了,瞥了眼时间——七点零四。
你回家没还是窝桥洞里
回去了。老头喘匀了,我……就在巷尾那车棚,电瓶车边搭的棚子。
你也不嫌冷。
比桥洞强。
他站起来,拐杖杵地,一瘸一拐地走远了。
我没追,只把那堆湿广告纸踢回墙角,进门,把门关上,反锁。
我站在柜台后,盯着窗外半分钟。
忽然拉开抽屉,把刚才那个打火机拿出来,拧开后壳——
壳子内壁那串刻印110旁边,多了一点新划痕。
很细,像指甲划的。
三个数字。
110。
和壳上的开锁电话数字不一样,是我自己刻的。
那老头根本不知道这打火机是哪来的。
可他还回来了。
我把打火机啪地扣上,盯着它一会,没说话。
我转头看窗外,那堆纸还在。
风吹过,湿纸边缘开始翻卷,像冻裂的唇。
九点一刻。
老头又回来了,手里拎着同一个塑料袋,里头塞得满满的。
他没进门,只在外头蹲着,用手一点点把纸展开,搭在街边石凳上晒。
我从店里走出来,看他一眼:又捡了
没,是这包没晒完。老头声音虚,我不进你门,放心。
你是不是没地方去了我问。
老头不语。
你要吃饭我有,但别来我这搭窝。我要是这儿出点事,没人会听我解释。
我没想害你。老头抬头,眼里带点哀求,陈老板,你帮了我不止一次了,我记得。
我不吭声,忽然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是个压扁的火机壳,扔到老头脚边。
我不怕你翻我垃圾,但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拿了啥。
老头脸色变了,低下头。
再说一句——你那‘顺手牵羊’的毛病,治治。
我没偷……老头声音哑了。
你没偷,你就别摸我店的。
说完这句,我转身进门。
身后没再响动。
只有风声,把那堆广告纸一张张掀起,又贴地压下,仿佛有人反复撕扯,却始终撕不破这潮湿的现实。
门内,我重新坐下,打开监控。
画面卡顿,32G存储快满了。
屏幕上,老头的身影模糊站在巷口,手里抱着一堆湿纸,身边那根打火机壳正被风吹远,像什么没烧完的火种,在冷风中打了个滚,倏忽不见了。
我把镜头调远,点了循环覆盖。
红灯闪了三下——监控启动了新一轮录制。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而门外,晒着的广告纸上,那串楼盘报价单价6万,正在水汽中,一点点褪色。
像个荒唐的笑话,摊在天光里——没人信,也没人收。
3
台风山神刚过,街面全是烂泥和折断的雨蓬架子。
风带走了云,也撕碎了路灯下方的塑料广告牌,喜来登洗浴几个字歪成半吊子,像喝高了摊倒在空中。
我蹲在店门口,用手撬那块松动的地砖。
昨晚雨灌得太狠。我咂了下嘴,砖下的泥已经发黑,一股酸水味扑面。
店门口那坨油渍还在,昨天下午的事,我到现在还有点气。
事情是这么发生的:
下午三点二十五,天刚放晴,老头就来了。
手里拎着一瓶福临门大豆油——那种临期打折的大桶,四升装,黄底标签有道划线,38.9,下面写着:清仓19元。
这油你卖不
老头一边说,一边把油往我门口一放,瓶底砸得咚一声。
哪来的
邻居丢的。我捡的,没开封。
陈海看着他手指缝,那指节裂口泛白,老皮褶子里有老旧的油痕。
我店里卖油,哪敢收你这野货。
你自家用也成。老头扯着嘴皮子笑,咱不是陌生人。
你要真想拿,就说白给,我回头扔灶台下面墩蒜瓣去。
唉唉,你看你这话说的。老头弯腰去拿,手一抖,那油瓶底哐一声磕到台阶边。
瓶身没破,但那一下,偏不偏正不正地震出一道油线,从瓶嘴往下,顺着台阶流了一条。
我反应慢了半秒,等他冲上前,已经晚了。
大豆油混着路尘,拖成一小块斑驳油渍,刚好铺到门前监控的盲区。
更烦人的是——
油渍的形状,远看像个倒立的骷髅头。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沉着脸。
我不是故意的。老头慌张地弯腰抹,哎哟,不好意思,陈老板你别多心。
你哪来这油
真是别人丢的。我捡着想着能换点钱花。
你咋老惦记我这儿就差没说‘赔点误会费’了。
老头嘴唇动了动,没吭声。
我盯着他手指抹地的动作,心里一股火气慢慢从胃窝顶上来。
行了,别擦了。
我擦干净。
我让你别擦了。
老头手一顿,眼睛看着地,不说话。拐棍靠在墙上,滑了一截,哐当一声倒了。
两人对峙五秒。
然后我转身进屋。
门哐一声甩上。
现在油渍还在地上,混着泥巴,像个坏掉的印章。
我站起来,拎着桶水一泼,水珠在地上发白,油花反倒泛得更亮。
骷髅头都笑出牙了。我骂了一句。
我拿拖布刮油渍,手一抖,拖布头沾满黄油,拖得地砖发黏。
谁家碰瓷碰到这份上
我往柜台后走,拉开抽屉,拿出打火机和工具刀。
那打火机还是那只,110刻痕还在,只是壳边多了一道指甲划的白印。
我盯了一眼,没点火,只是随手搁下。
手往下拉,抽屉最底下,有张他藏了很久的单子——一张客户退货单。
退的东西是:虹吸马桶,型号、编码全,旁边写着使用痕迹严重,内壁附着不明污渍。
那是两个月前,他误收的件。
老头送来的,说是邻居装修剩下的。
拆开一看,我差点没当场吐出来——虹吸槽里粘着陈年粪渣,干成一块块,黄中泛黑,贴得死死的。
马桶底下还绑着绳子——麻绳,发旧,一节节勒痕横在瓷体上,像拷问过的罪证。
那天我报警了。
但没人管,说没构成诈骗,只是废旧物品误卖。
我被社区调解时,那老头还坐在一边嗑瓜子,说:是我错了,下次注意。
你就一门心思想让我出事。我当场冷了脸。
不是,我真不知道那马桶是用过的。你说的是实话,可我也是好心啊。
你好心你心比马桶干净吗
那次,没赔钱,也没结案。
可老头从那之后,三天两头来门口晃。
有时是装着随口唠嗑,有时是拿塑料瓶假装顺路一放。
我店门外的监控角度被迫换了三次,还特地加了斜侧面红外。
我防你,像防一只没尾的狼。
午后三点半。
我正站柜后切标签贴货价,余光看到老头又来了。
这次没拿油,也没带垃圾,空着手,手心还扎着几根竹篾。
他站得笔直,看着台阶。
我来找个东西。
我不搭话。
有个骨架,前天落你这儿了,殡仪馆那边不要了,我怕人拿去当铁卖。
你说什么
骨架,花圈骨架。锌合金的,那个……上头有‘福寿园’钢印的。
我蹙眉:你疯了吧你敢往我店门口放殡仪馆骨架
我没放,是路边我拎着,拐棍断了,掉了。
你脑子里装的是不是骨灰啊你来找这东西干嘛
老头没接话,只慢慢蹲下,把地上的塑料绳捡起来,那上头粘着些灰色粉末。
我忽然盯住了他手掌——
那手心,掌丘位置,有根竹篾倒刺扎进去,红肿着,皮下青筋暴起。
我忽然记起法医常说:自伤者最爱选掌丘——厚、不见血。
你上次马桶是不是故意的
不是。
那你这回,是不是又想碰瓷
不是……
你是不是知道我门前监控拍不到这块角落
老头默默地抬起头,眼神竟带点委屈:我真就想捡个骨架。我明天要拿去卖——骨架回收能卖十六块一公斤,我知道的。
你敢卖你知道这上面有钢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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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让人看到的,我手磨掉。他晃了晃掌心,就用这个。
我没话说了。
我忽然看向便利店对面的冰柜玻璃门,那玻璃倒映着一切——油渍、骨架、门口的地砖,甚至……斜对面的老张。
废品站那边的老张,靠着铁窗站着,正目不转睛看着我们这边。
那窗户的开合角度,被人调过——刚好卡在一个最优偷窥角。
我深吸一口气。
我知道这盘棋,是有人动了——油渍像骷髅头,骨架带钢印,监控有死角,地砖能滑倒——这些全拼在一起,才叫证据链。
但我什么也没做。
只是冷笑一声,转身进屋,把门关上。
门口油渍还在。
竹篾骨架斜靠在墙边,像条没骨的蛇,歪着头。
老头坐在台阶下,背对着风,一动不动。
而玻璃柜门上,那张倒映的骷髅头,正悄悄泛起一道新裂痕,细如毛发,滑向斜角。
就像一个界碑,终于……裂了口。
4
我这人,从不信命。
但最近几天,每天早上五点四十七醒一次,精确到分钟,像有人在脑壳里敲了闹钟。
第一次,我当成巧合;第二次,以为水喝多了;第三次醒来时,天还黑,窗外风刮得像啃人骨头,我坐在床边,脚还没落地,就听见咯啦一声——
门轴响了。
不是我家的,是对街那废品站的铁卷门。
我盯着窗户十秒。
生物钟,我在心里这么说了一句,起身洗了把冷水脸。
我店铺后头的水龙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滴答滴答,昨晚还想着今天换个胶圈,结果转头就忘了。水珠敲盆的声音,规律又轻微,刚好能催眠也能扰梦。
像个慢吞吞的人,一点点提醒你:你该醒了。
刷牙时,我听见外面有塑料袋的声音。
沙沙一响一响,很轻,但我听得出来——那是广告纸。湿的。
我拿毛巾抹完脸,打开门。
门口,没人。
广告纸在风里翻着,纸边像被火烤过的那种焦褶。上面那个天樾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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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万起的字眼褪色了,跟病号似的,苍白又可怜。
我一脚把纸踢到墙边。
五点五十三分。
我这人有个毛病:凡是连着三天出现的事,我就认它不是偶然。
可我更烦——明明没约好,却总在门口碰见一个人。
比如,现在。
对面,老头又坐回那破塑料椅上,拐棍靠在腿边,正拆着一小包饼干。
是我上个月送的。
不值几个钱,那种网红品牌做的乡村咸味酥,吃起来干,咬一口得半瓶水送下去。
陈老板,早啊。他冲我咧嘴笑,没牙那半边牙床露得老高。
我没答话,进屋,关门。
我知道他不会立刻走。也知道他不会强行闯门——他从不干越界的事,他聪明,知道善意是一种有边界的行动。
但我真怕他那张脸。
不是因为他看着像鬼,而是因为他脸上永远带着笑,笑得像已经知道接下来我会说什么,做什么,甚至想什么。
他像一只生了茧的老蜘蛛,坐在那,守着他的网。
我开了后门,去烧水。炉灶火打不着了,煤气头估计又堵了,得通通针孔。
人活一辈子,连烧壶热水都难。我嘴里念着,翻找工具。
门外传来声音。
陈老板——你后巷是不是落了点东西
我一愣,抬头往后院望。
那老头不知什么时候从前门走绕过去了,正蹲在后门角落,手里举着一个——打火机。
不是我的。
红壳透明,里面火石还挺新,火轮上还有火油味。
我皱了眉。
不是我的。
我在你后门台阶边捡的,跟你昨天那只挺像的。
不是我的。我声音拔高,你别随便捡东西来‘认领’。
老头点点头,不再说话,坐下继续拆饼干。
我端着水壶回屋,手一抖,差点没把壶摔了。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
他不是真的来问是不是我的,他是想看我脸色。他是来校准他的生物钟的——看看我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开火,什么时候翻脸。
他像在测试我每天的温度。
我被这想法吓了一跳,甚至起了鸡皮疙瘩。
我把水壶放灶上,抓起桌上的日历,翻。
今天是腊月初六。
我忽然记起什么。
老头第一次来,是腊月初六。
去年。
那天他拿了张彩印纸问我:陈老板,这种纸你要不要没印错字,只是上头人改口号了。
我说不要。他就坐在门口翻了一整天。
我问他饿不饿,他说:我每天饿一次,习惯了。
我那天给了他半碗汤饭,一根塑料勺。
他边吃边问我:你吃饭会数嚼几口吗
我当他有病。
现在我才知道,他是真的在测。
测什么呢测善意的分界线。
我那次给了,他第二次就来得更近了,第三次就敢试探,第四次就带着马桶,第五次带着油,第六次带着广告纸……然后是骨架。
而我,每一次,都在退让。
我是不是早就被他驯服了我问自己。
不知怎的,我脑子里冒出那块写着界碑的残石。
小时候我在老家见过,村头有块石碑,写着界至于此,越者责。后来那碑被人搬去铺地基,听说盖楼那块地还塌过一角。
界碑不能动。我妈那时候说。
动了就没人知道边界在哪了。
我回过神来,门外风大了。
我打开前门,那老头又坐回来了。
这次他手里空着,背后靠着一张脏毛毯。
他看着我,冲我笑。
你是不是每天五点四十七就醒他突然问。
我心里咯噔一下。
他笑了,我猜的。你窗帘拉得不紧,灯亮一下,我就知道你起了。
你真的是……成精了。
他笑,不说话。
你是不是监控都调过角度
没有。
你是不是知道我后院那块砖松了
我知道。
你是不是看过我垃圾桶里扔了啥
他沉默几秒,点头:看过。
你到底想干嘛
我想活着。他说,活着就得像你这么精细地防我。
我盯着他看。
他不闪躲。他眼神透亮得像个刚生的婴儿。
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死不他忽然问。
你怎么死我不知道,但你要再来烦我,我能让你先死。
他说:我妈死的时候,他没在,她生前跟他说:‘你以后要看准别人善意的时间,它是有生物钟的。过点了,就不能再求了。’
我没吭声。
他站起身,拍拍身上毛毯。
我今天不打扰你了。我怕我再说多一个字,你就真不送饭了。
你以后别来了。
他笑。
你今天说‘别来’,但你后天会给我一瓶矿泉水。你有你的生物钟,我也有我的。
他走了,走得很慢,脚底拖着冰碴子,发出咯啦咯啦的响。
我站在门口,没追,也没喊。
可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钟摆撞了一下。
滴——答。滴——答。
这节奏,像老式闹钟卡在某个点,永远响不出来。
我关上门,把打火机放进抽屉最底层。
然后,我掏出记事本,在腊月初六那页,写了四个字:
界碑失效。
5
我不太记得自己上次心跳加速,是因为什么。
不是梦,不是酒,也不是打架——而是今早那一卷封口胶。
我店铺柜台下面有个旧纸箱,专放各种零头:扎带、标签纸、便签、一次性耳温贴,还有几卷脏封口胶。
原本堆得挺整齐的。
但今天早上七点整,我弯腰去拿剪刀,眼角一瞥,发现最上面那卷封口胶被换了个方向放。
贴口朝下,胶带头对着箱底,像有人动过,又故意扣回来。
我一愣,整个人愣在那儿,半分钟没出声。
你要说风吹的不可能。那箱子藏柜角,前后四边包着,不透风。更何况,胶带不是空卷,是满的,有重量。
我就蹲那儿盯着胶带,像在盯个死人嘴巴:你说你是自己合上的,我都不信。
我重新拿出来检查一遍。
这一卷封口胶跟其他几卷不一样,是我去年进的一批临期货,颜色偏浅,胶面有点泛黄。我记得很清楚,我自己贴过一回,拉断的时候声音带点尖锐——像咳血一样。
可现在,封口处不光没封好,胶头还露出一小截,被谁用指甲轻轻压了一下。
那一下不深,但有痕。
我忍不住咬了咬牙,手往后抽,把柜门关上。
砰一声,柜门震得木条咯啦响,我自己吓了一跳。
妈的。我小声骂。
这事要是放在两个月前,我会当作是自己记错了。
可现在不一样了。
老头在我门口晃悠快一年。
他干什么不干什么,我都差不多猜得出套路。
他能记得我几号扔广告纸,能掐准我几点开灯、什么时候忘锁后门,甚至能摸出我生物钟的窗口期——他不进门,但他始终绕着我这口气打转。
像一圈灰不拉几的胶带,越绕越紧,贴得人没法喘。
我那一刻就一个直觉:
他进来过。
不一定是昨晚,不一定是偷,也许……只是看一眼。
但光是看一眼这动作,就让我坐立不安。
我站起来,锁上柜台下面的抽屉,打开后门。
风一口灌进来,直吹我脖颈。
后巷空的。
我前天刚撒了除草剂,地上黄一片,草枯得像揉皱的毛巾。
可左角那块地砖却有点湿。
不是雨水,是脚印。那种干了没多久的那种浅印——鞋底是花纹形的,我一眼认出,是老头穿的那双蓝色胶底布鞋。
我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门锁的状态:前门我晚上十点半锁的,后门……
我想了想,猛然一怔。
后门,我昨晚根本没锁。
那时候正好断电,跳闸,我一边拿手电照表箱,一边接客户电话,处理个线上订单就耽搁了。
我以为锁了,其实没回去查。
老头,或许就是那时候,从后门——进来了。
我整个人冷了半截。
他进来干嘛不拿东西,也不翻柜子,只动了那一卷封口胶
他想表达什么还是……他在给我一个暗示
我脑子转不过弯,走进屋,把桌上的剪刀拎起来。
手一抖,剪刀啪地掉地上。
我半蹲下去捡,忽然看见垃圾桶边的破塑料袋上,贴着一小段透明胶带——颜色泛黄,边角不服帖,像是从哪个卷头拉出来贴的。
我捡起来看。
胶带贴住的是一个压扁的塑料卡片,背面还有印——仁恒天著样板房邀约券。
券上有张二维码,糊得扫不了。
可偏偏,那段胶带贴得极小心,小到让人觉得这卡片……是特意保留下来的。
我心跳开始快了。
这券是老头那堆广告纸里掉出来的,我记得很清楚。两天前他还在门口晒那一沓塑封房产卡,说什么高端纸,擦锅不烂。
他想留下这个二维码干嘛这券不能卖,不能兑礼,甚至连进样板房都不能进。
除非,他不是为了扫码,是在等我发现。
我坐回椅子上,手里转着那卷封口胶。
越转,越觉得冷。
封口——关口。胶带——捆绑。
他到底是想封什么口还是……封住我
是不是该报警了
我脑子里闪过这想法。
但紧接着就否了。
我报警干嘛人家没偷没抢没闯入,警察来了顶多说一句注意防范。到头来,还是我自己倒霉。
我开始觉得困。
是那种心理疲惫的困,不是睏,而是想逃。
想逃出这家店,逃离这破街口,逃出那个每天早上坐在我店前一米五角落、等我开门、等我关灯的老头。
下午四点。
老头果然来了。
手里没拿东西,没带广告纸,也没拄拐棍。
只提了一个小破袋子,走到门口,停。
我看他一眼,不说话。
他也不说话,只把袋子轻轻搁地上,然后转身就走。
像完成了什么仪式。
我犹豫半秒,起身出去,把袋子拎起来。
不重。
我放回店里,蹲下打开——
里面只有三样东西:
一卷空封口胶壳,一个压扁的样板房邀请券,还有一个小纸条。
纸条上写了五个字:
我试过封口。
下面空了行,用黑笔加了一句:
但没用。
我坐回椅子,盯着那句字。
脑子空了大半,只剩下一个声音,在心里咬牙切齿地重复:
我早该封口。
屋外风又起来了。
垃圾桶盖啪地被吹起,撞墙一声。
我站起来,走到门边,拉下铁门,只留猫眼。
外头没人了。
可猫眼另一头的街道,亮着盏忽明忽暗的街灯,把那根蓝胶布鞋印拉得老长,像一条无声的脚印蛇,往我门口盘。
我握紧手里的封口胶,指甲咯咯作响。
而桌上那张邀请券,被风扇吹得轻轻翻起一角。
像谁伸手,试着拉我出去走一遭。
6
那晚,街道依然空荡,寂静得像个空洞的旧盒子。我闭上门,照常关灯,坐回柜台前。
我打了个哈欠,心底却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压抑感。那卷封口胶、那张破邀请券,还有那个纸条——仿佛一条条网线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我忽然想起前几天在电器店看到的一个老式灯泡。灯泡是长型的,玻璃底部有点裂纹,但仍然能发出清冷的光。它旁边有个黄色的警告标识,写着:水银灯泡,破裂有毒。
那时我只是随便看了看,但回想起来,那个警告和现在的感觉有些相似。
那灯泡里的水银,像是一种无形的危险,默默积聚,直到最后爆裂。现在,我的世界也开始变得像那灯泡——充满了裂缝,但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直到,突然有一天——
灯泡爆了。
我有时候会想,这世上有多少人活着,就有多少个生物钟。每个人的生活轨迹不可能完全同步,但总有些人,似乎能在你最不经意的时刻,轻轻拨动你的时针。
老头说得对:我真是活在自己设定的时钟里。早上五点四十七,正是我开始渐渐变得敏感、逐渐察觉到身边变化的那个时刻。
那天早晨,我一醒来,指尖碰到手机屏幕,看了下时间——五点四十七分。
没错,又是五点四十七。
我轻轻翻身,想再睡一会儿,但这时候脑袋里却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今天我还是照常醒来,那我一定得做点什么。
到底是做什么
我也不清楚,只是心里觉得有种被逼迫的冲动。
我掀开被子,走到窗前。天还黑,风在窗外呼啸,像是要把窗框吹掉。天色还没亮,街道两旁的树影斜斜地倒在地上,摇摇晃晃,仿佛有生命的东西在窃窃私语。
门外,还是那条没人打扫的街。白天看不出什么,但到了夜晚,黑暗中一切都变得模糊,唯一清晰的,是我脑中那一声滴答。
那声像极了滴水声,按理说是没什么可怕的,但听得多了,脑袋里就开始回荡着一种隐隐的恐惧感。
我回到床边,拿起手机,看了眼——屏幕闪烁了一下,刚好亮起。
不是信息,也不是通知,只是一个新的闹钟提醒。
起床时间:五点四十七。
我猛地一愣。
这次不是我设的。
它自己设置了一个新的闹钟。
我心脏一跳,猛地从床上坐起,几乎要跳起来。
店铺里,风依然吹得很急。
我坐回到椅子上,盯着那卷封口胶和纸条。它们依然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你是不是在玩我我低声问自己。
答案没有,只有风继续在外头摇动着,空气沉默,像时间本身已经被拖进了漩涡。
晚上八点。
老头果然又来了。
他的步伐依然缓慢,拄着拐杖,戴着那顶破旧的毛线帽,外套脏得像刚从垃圾堆里捡回来。他来到门前,停了一会儿,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又没开口。
我站在门里,看着他。他的眼睛不像一般老人的眼睛——总是灰蒙蒙的,看不到深度,像两块生锈的铜板。总是那样,深深的,黑黑的,给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你来干嘛我忍不住问。
老头咳了两声,抬头看着我,微微一笑:今天,我没带东西。
没带东西我皱了皱眉。
他笑笑:没带,带了点别的东西。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我。
我没接,站着不动。
你不接,我就走了。他低声说。
我不答话,只是死死盯着他。就像盯着一个老鼠,害怕它突然跳过来。
他看了我一眼,终于把纸包放在了门边,转身走开。
我站在门口,心跳加速。然后,终于,我忍不住蹲下去,拾起纸包。
里面,依旧是个小纸条——
这次,不是五个字,而是六个字:
你能封住自己吗
我站起身,背对着门,捏着那张纸条。我的心,开始有点慌。
封住自己我咕哝着这几个字,似乎在用它们让自己冷静下来。
我不明白老头在说什么,或者说,他为什么一直对我这么感兴趣。
更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在五点四十七出现,为什么他总能精准地看见我最脆弱的那一刻。
他不只是想试探我的善意,他是在给我出一个选择题。
他想知道,我是否能在那个生物钟指向的瞬间,做出反应,做出决断,做出选择。
我握紧那张纸条,嘴角微微上扬,心底却压抑住一个声音:他这是想让我崩溃。
但不管怎样,我得让自己冷静。因为我知道,接下来的几天,一切都会更加混乱。
而我的生物钟,也许,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尽头。
7
你在导航上找不到它,问本地人,他们也只会说:哦,那地方啊,没人走了。
可我知道有这么一条深巷。
就在我店铺后门拐两个弯,进一片老民居区,再穿一排烂铁棚子,最里头有个巷口,不宽,能走人但进不了车。石砖地面凹凸不平,墙壁上满是褪色的标语,写着什么治安防线之类。
巷口,有个废钟。
挂在老屋檐下,锈得发绿,看不清字,只剩一个孤零零的钟摆——断了,但还挂着,随风轻轻摇。
我不知怎么的,今早竟鬼使神差去了那儿。
一早五点四十七醒,我本来想赖床,但胸口堵得慌,像被什么压着。我翻身坐起,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今天要绕个远道去走走。
没带手机,没带钥匙,只穿了件外套。天还黑着,巷子里的灯光像老牛喘气,忽明忽暗。我沿着旧铁棚往里走,脚下的水泥地响得格外大,每一步都像有人在背后跟。
陈老板。
我一回头,巷子空的。
只有风和我脚下的声音。
我往前多走了几步,直到看见那口老钟。
它还在。
钟面早没了,壳子锈得像旧盔甲,钟摆细得像个蚊腿,却还在晃。风一吹,它就轻轻摇一下,不快不慢,像在等我。
我盯着那钟摆看了许久。
我忽然意识到,它的节奏——和我心跳居然差不多。
滴——答。滴——答。
我小时候住的老屋前,有条很窄的巷子。尽头有座石庙,年久失修,庙门上方吊着一只铜钟,青绿斑驳,常年被风吹得轻晃。
没人敲它,它却自己动。
我那时以为那钟是活的,像猫,像老鸦,有灵。后来长大才知道,那不是钟有灵,是风有记忆。风知道从哪边来,什么时候拐,怎么钻缝。它一来,钟就响,像点卯似的。
我最近又常常梦见那钟。
梦里,风穿过巷子,钟轻晃,发出当……当……的声响。我站在巷口,看着那钟一来一回、一来一回……像什么东西在我脑子里摇。
那种感觉,像是有人要叫醒我,又怕吵醒别人。
清晨五点四十七。
我醒了。
不看钟都知道是这时间,身体早认了这点。
我没动,就这么躺着,听着窗外。
先是风声,后是铁片摩擦地面的轻响。然后,是脚步声——慢,两步一顿,踩在砖缝上像走钢丝。
是他。
我闭着眼,呼吸浅。
他没进门,我知道。但他就在附近。也许在后巷,也许在我窗下。像是等什么,又像是在数什么。
我的脑子里忽然响起那口钟,当……当……一下一下,正好合着我心跳。
我第一次真切意识到一件事:
不是我在观他。
是他在观我。
八点,天亮。
我去后巷倒垃圾时,看见左边墙脚下多了一块石板。
不是新铺的,而是旧的,被人从哪搬来垫在那里,压着一张纸。
风吹着,纸角翻起,像舌头。
我走近,一看,那纸是一张老旧日历纸,背后写着三个字:
十三号。
我皱眉。
今天是腊月初九。
十三号——他又在倒计时了还是说,那天要发生什么
我没把纸捡走,只是低头看了一眼,便默默进屋,把门锁死。
我脑子里开始过筛:我十三号有什么安排谁约我了谁来送货谁生日谁欠我账
没有,全是空。
那这十三号……是他设的钟点他的终点钟摆还是说,我的
我自以为比他镇定,可他永远能先我一步——先开口,先伏笔,先站在我的下一步上。
他比我老,但不慢。他是那种等你犯错的人,不追,只蹲,盯着你自乱阵脚。
他从不拉扯,只在你错脚那一刻,轻轻推你一把。
那天中午,一个年轻快递员来送货,说是无主件,让我签。
我说没订东西。
他说:寄件人写的是‘老陈自己会认得’。
我愣了,接过包裹。
不大,牛皮纸袋,外壳封得很严,用了封口胶——那种泛黄的,临期的,跟我抽屉那卷一模一样。
我用刀割开,里面只有一样东西:
一只钟摆。
不是整座钟,是单独的钟摆零件——半月形,铜质,有点沉,边角微崩,像是从老式落地钟拆下来的。
没有信,没有说明,也没有任何附加信息。
就一个钟摆,光秃秃地躺在包里。
我抱着钟摆发了半天呆,脑子空了三秒,然后忽然想起:老头曾说过,他年轻时在钟表厂待过。
我当时没当回事。
现在想来,他是不是早就准备好这场局,从生物钟开始,到钟摆为止
而这东西……是不是他要我接手的
当天下午五点整,我坐在店里,把钟摆拿出来放在桌上。
我盯着它,听风扇咯啦咯啦地转,闭眼,轻轻把钟摆举起来,然后放下。
那铜片轻轻一晃,又晃回原位。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他一直想让我摇一次。
不是钟。
是他那根死活摇不动的界碑。
他摇不动了,于是把钟摆交到我手上。
他要我来判断,来分清,来替他定时、定界、定生死。
晚上七点四十三分。
我听见外面有敲门声——不是拍,是敲,三声,一样的间隔,像在报时。
我没应门,只过去,贴着猫眼往外看。
是他。
他站在门口,没带东西,手插在袖子里,像站岗一样站着。
我看他一分钟,他没动。
然后他抬头,看准猫眼,对着我轻轻一笑。
然后,他说了一句话:
钟,该换人摇了。
我愣了。
他不等我答话,转身走了。
我没追,只坐回桌前,盯着那只钟摆,忽然发现自己掌心出汗了,滴在铜上,一点点晕开。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不是在被看,而是在被继承。
他的钟摇不动了,他要我接下去——不管我愿不愿意,他已经把东西丢我这儿。
那晚我没睡。
一直盯着那只钟摆,像守灵。
凌晨两点多,我听见外面有细细的钟响。
当……当……当……
不像是幻听,也不是风铃。
我打开窗,往巷口望去——
巷子尽头,有一只旧钟,摇了三下后,静了。
天黑得死沉,但我看见,钟下站着一个人影,头发乱,衣服空。
像是他,又像是另一个我。
我心头一震,脑子嗡了一下,然后——
那钟,第四下,摇了。
不是风吹的,不是人拉的。
是它自己动了。
我慢慢关上窗,转身把钟摆重新放回纸袋,封好,贴上一层新封口胶。
然后,我写了张纸条,贴在上面。
只有两个字:
退回。
8
腊月十三,下了小雪。
雪不大,风不紧,却是那种让人皮肤发干、骨头发脆的天。
我一大早醒了,不是被梦吓的,也不是被老头惊的——是我自己醒的,身体像有一根弦,一到这日子,便自己嗡地绷起来。
五点四十七分整。
我没开灯,坐在床边,盯着窗外泛灰的天光。屋里安静极了,安静得能听见热水壶里未烧开的气泡一颗一颗地鼓出来。
腊月十三。
我低声念了一句。
他早就写下这个日子,像是要我提前准备,也像是给我最后一次知情者通知。
可我不知道要准备什么。
是他要来还是我得去又或者,今天是某种过期日他的,还是我的
六点半,我拉开店门。
门口没脚印,台阶上落了薄薄一层雪,像层灰,踩下去软塌塌的。
我用扫帚扫干净,回屋烧水煮面,想给自己压压火。
但一碗面还没吃完,门口就响了声轻敲。
不是敲门,是敲铁皮棚——铛、铛、铛,三下。
跟以前一样的节奏,敲得像打更。
我没出去,也没应声。
心里却在算时间:第一个钟响了。
七点整,我打开门,老头站在巷口,不走近,也不说话。
他穿得比往常整齐一点,身上那件破棉袄像洗过,还挂了颗旧铜扣子。
他看着我,咧嘴一笑。
陈老板,十三号了。
我没答。
他像不介意,自顾自往门前走来。
你还记得吧一年前的今天,我头一次来。
我点了点头,你当时要我收几沓广告纸。
我说:‘这种好纸,不湿水,卷烟也行。’你那时候骂我,说‘离远点,别脏了我门口’。
我端着碗面,靠在门框边,你确实挺脏的。
他笑:现在干净多了吧
我看他一眼,点点头:脏得更从容了。
他走近几步,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递过来。
今天带的,不是纸,不是券,也不是钟。
我接过一看,是一个透明的小玻璃瓶,瓶里有液体,不多,大约两指深。
瓶口封着红色蜡,外头贴了一圈旧胶带,上头写着两个字:
水银。
我眉头一皱。
你给我这个干嘛
他说:我年轻时候,在钟厂修钟,老钟里用的全是汞摆。调一口钟的准度,得靠水银分量。多一克都响偏。
我没说话,把瓶子举起来看,里面的液体在瓶底缓慢滑动,像蛇一样。
你信吗他说,一个人的念头,也能像水银一样,不流,就沉。
你今天到底想干嘛
他看着我,眼睛竟然一时间有些湿。
我想让你接我最后一单。
我冷笑:你这是当我谁送终员
他摇头:是接信的人。
他从怀里又掏出一样东西,一张叠了很多次的信纸。
写给你,不写名字,不盖章,只写你一个字。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来,打开。
信不长,四句话:
陈海:
你善意的钟停了,
我试着摇了两次,
摇不响。
只剩最后一点水银,
就留你了。
落款:一横,一撇,像是人,也像是亡。
我手心发凉。
你是不是要死了我问。
老头点点头,快了。上回你不也说,‘你再来一次,我让你先死’
我皱眉,你什么病
不是病,是旧钟。人老了就像老钟。零件都配不上了,哪怕你想再摇,都没响声了。
他坐下,把拐杖横放在膝上。
我来这一年,不是要什么吃的,不是赖你什么东西。
那你要什么
我想知道,一个人的善意,会不会像钟一样,也有止点
我怔住了。
他接着说:你给我第一碗饭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人能给几次三次五次第七次是不是就要翻脸了
你是实验我
我不是实验你,我是实验我还能不能撑到你彻底不耐烦。
他咳了一声,像从喉咙里咯出一段破链子。
我前半辈子没留住一个人,后半辈子不想再走回头路。可我手里没钟了,没时间了。我只能看你什么时候把门关死——那天就是我的死期。
我看着他。
忽然觉得这人这些天不光是在探我,是在借我挂钟。
他心里没钟了,就寄希望于我的。
他忽然又笑,你知道我为啥每次都在你后院转
我没说话。
那块地砖松。我数了你搬它多少次,扫它多少次。那就是你‘界线’的标志——你不扫了,就说明你累了,不接我这茬了。
我喉头一哽。
他看着我,你昨天不是写了两个字吗‘退回’。
我点头。
那不是把我退回去,是把我的钟摆——还给我了。我知道你不想再接我这一轮生意。但我还有最后一句话。
我低声:说吧。
他缓缓站起身,把那瓶水银放我脚边,转身走了三步,头也不回地说:
钟是你停的,但我知道你比我更怕它响。
他就这么走了,走得像个背着空壳子的老人,背影轻得像雪。
天快黑时,我拆开那瓶水银。
看着那点沉沉的液体,在瓶底来回摆。
我忽然觉得,他不是要我接他的什么钟,他是要我看清自己那口老钟,到底还响不响。
我用剪刀剪掉瓶口封蜡,把水银轻轻倒在桌上一点。
银亮色在桌面缓缓摊开,像我的影子——裂开的,合不回去。
我拿纸条重新看一遍,最后那行字上,留你了三个字,被我用笔圈了一道。
这不是告别,是转交。
我闭上眼,听见外头远远传来铛——铛——两声铁响。
我知道,钟还没停。
只是摆钟的人,换了。
9
那天之后,我把那瓶水银锁进抽屉,连带那封信一起,没再碰。
但从腊月十三过后,每天的五点四十七,我都准时醒来。
没梦、没幻觉,就是突然睁眼,心脏轻轻敲一下一下,像屋里藏着一只旧钟,哪怕停了摆,也还剩惯性。
我以为他不会再来了。
他走那天,像是拉下帘,盖上棺,自己给自己做了个结尾。
可我错了。
腊月十六的早晨,我开门,门口地砖下又压了一张纸。
熟悉的烂日历纸,跟以往一样风吹角翘,只是这一回,上头只写了一个字:
——响。
我没碰它,只是蹲下来,盯着那字看了几分钟。
响是什么意思
响什么
是我心里的钟响,还是他人没死透
那天一整天,我浑身不对劲,像卡着嗓子的一根刺,咳不出,咽不下。
直到天快黑,电话响了。
我这电话,平时除了收货和邻里叫修,从不响那么晚。
一接,是医院。
陈海先生吗这里是镇医院,您认识一个叫吴景的老人吗
我握着电话,喉咙发紧,……你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临终前留了您的联系方式。您能来认个尸吗
我脑袋嗡了一声。
那头又道:死因是心衰,来之前就半截身子硬了。东西都在太平间了,您要是认得,就签个手续吧。
我挂了电话,坐了整整半小时,心口发凉。
那一瞬间我才知道——那封信,他不光写了给我,连死后也把我算进去了。
我像是被他扯着,拉进了最后一道门。
人死了,钟还响着。
谁来停
第二天,我去了医院。
太平间里味道浓得呛人,冷气嗡嗡地转,房门一开,一股陈年腐铁味扑面而来。
老头就躺在那里,盖着粗布单子,露出半截脸。
我没哭,没想哭,就是怔了一下。
他死了,安静得像一口停摆的破钟,连身上那股子旧街口的气息都没了。
护士说,他走得轻,一点挣扎都没有。
我信。
因为他把挣扎全留给了我。
交接东西时,护士给了我一个塑料袋,里头只有三样东西:一张身份证,一张药单,还有一个细长的小钟摆——比之前那只还旧,摆锤裂着一道口子,像嘴。
我盯着那钟摆,看得手指发麻。
他到死了,连骨灰都没留下,偏偏把这东西还塞我手里。
我问护士:他没留别的东西
护士想了想,说:还有一封信。好像也是留给您的。
我接过信,是个发黄的信封,封口还算规整,字迹歪斜。
陈海
收。
我没在医院拆信,回家关门反锁,坐在桌边,才缓缓拆开。
信纸不多,只有一页,上头歪歪扭扭写着:
陈老板,
我这一辈子活得糊涂,死得干脆。
我知道你不愿接这口钟,不怪你,人有自己的命线,善意是自愿的,不是赎罪。
我不敢求你为我留香火,更不敢求你为我摇钟,只求你一件事——帮我埋了那口钟摆,别让它再响了。
钟要停,响太久的钟,人都走不安生。
我不想留在这街口,也不想拖你下水。
这钟本来就不该我接,早就该埋了。
你不是收破烂的,你是个开门做人的人,别让我的烂钟把你拉脏了。
——吴景
敬上
我看完,脑子里忽然空了。
这些年,我骂过他脏,嫌过他烦,警惕过他算计,但唯独没想过——
他也知道自己拖着活得不像个人,也知道这口钟不该响到我这代人。
原来,他不是在交钟给我,他是在借我埋钟。
我第二天早晨五点醒来,第一次没有听见那种心跳敲门的幻觉。
我收拾好那两个钟摆,还有那瓶水银,一起装进一个废油漆桶里。
巷口有个老井,井早就废了,没人喝井水,也没人管。
我挑了那口井,天不亮就去了,扔下去前,我特意摸了摸钟摆的裂痕。
你们都该停了。
我没磕头,也没烧纸,只是用块石板把井口重新盖上。
从那天起,我再没看见巷子里的白纸,再没听见那种咯啦咯啦的响声。
风还是有,雪也还下,街口的钟却再没晃过。
我心里那口钟,不知什么时候也悄无声息,像是被我亲手埋了。
三天后,我在日历上用红笔画了个圈。
腊月十九。
钟埋日。
从那天起,我决定——不管谁来,我店门照开,但从今往后,再不帮人接死钟。
善意有度,人也有界。
我帮得起的,是人;我丢得起的,是烂钟。
人可以往前走,钟,必须停。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