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骨瓷泣 > 第一章

(一)无泪的瓷奴
寒风卷着细雪穿过庆侯府的高墙,在瓷窑院的青砖地上铺了一层薄霜。
沈瓷跪在院中央,双手捧着半成型的瓷坯,指尖已经冻得发青。
三年来,她早已习惯了这种寒冷,或者说,习惯了所有的不适。
这就是镇国公府千金的手艺周启辰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刻意的轻慢,他俯身捏起她手中的瓷坯,指尖有意无意擦过她的手腕,那触感比冰雪还冷。
瓷坯在他掌中裂开一道细纹,周启辰的眼神骤然阴沉,他猛地将瓷坯摔在地上,碎片四溅,有一片划过沈瓷的脸颊,留下一道细小的血痕。
她没有躲,甚至没有眨眼。
连只像样的杯子都捏不好周启辰冷笑,从袖中取出那只断裂的骨瓷盏,那是他母亲生前最爱的茶具,盏底刻着一个极小的舞字。看清楚,我要一模一样的。
沈瓷抬起眼,目光落在那只瓷盏上,她的眼睛很特别,不是常见的黑色或褐色,而是一种极浅的灰,像是被水稀释过的墨,又像是冬日里结冰的湖面,无悲无喜,无波无澜。
奴婢尽力。她轻声说,声音如同她的眼神一样平静。
周启辰突然暴怒,他抽出腰间的软鞭,狠狠抽在她手背上。谁准你自称奴婢他咬牙切齿,你父亲当年何等威风,连先帝都敢欺瞒,如今他的女儿却在我面前卑躬屈膝
鞭子落下时,沈瓷的手纹丝不动,她只是静静看着手背上迅速肿起的红痕,仿佛那不是自己的皮肉,痛觉!那是她半年前就已经失去的感知。
侯爷教训的是。她改口,重新捧起一抔瓷土。
周启辰盯着她的脸,想从中找出一丝屈辱或愤怒,却只看到一片空白。他忽然觉得烦躁,转身大步离开,黑色大氅在雪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天黑前我要看到成品。他头也不回地说,否则,你知道后果。
沈瓷等他走远,才轻轻呼出一口气,她低头看着手中的瓷土,指尖轻轻摩挲,土粒在她手下渐渐变得莹润如玉。
这是她与生俱来的能力,凡是她触碰过的陶土,都会凝结成一种特殊的骨瓷,冰白如玉,却比普通瓷器更加脆弱。
代价是,每烧制一件骨瓷,她就会从骨血中抽走一份感知。
第一年是味觉,她再也尝不出甜与苦;第二年是痛觉,鞭打与寒冷都成了遥远的传说;现在,她开始遗忘一些事情:母亲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父亲最爱喝什么茶这些记忆如同指间沙,越是用力握紧,流失得越快。
沈瓷将成型的瓷坯放入窑中,火光照亮她苍白的脸,恍惚间,她看到火光中浮现出三年前的画面:
刑场上,父亲被按在断头台上,鲜血染红了他的官服。临刑前,他悄悄塞给她一块玉佩,上面刻着舞字。
活下去,看清楚。父亲的声音在她耳边回响。
玉佩后来被官差抢走,但那个舞字却烙在了她记忆里,今日在周启辰的瓷盏上看到同样的字,她几乎控制不住手指的颤抖。
沈小姐又在发呆
一个尖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沈瓷回头,看到周启辰的贴身侍女青梅站在窑边,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汁。
侯爷说了,这药能让你手指灵活些。青梅将药碗递过来,眼中带着幸灾乐祸,趁热喝了吧。
沈瓷接过碗,一饮而尽,药汁滑过喉咙,没有任何味道,她早已失去了味觉。
但她知道这是什么,每次周启辰要她烧制重要物件时,都会送来这种药,喝下后,她的手指会异常灵活,但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头痛和记忆的混乱。
多谢。她将空碗还给青梅,转身继续照看窑火。
天色渐暗时,周启辰再次出现在瓷窑院,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厮,抬着一桶冰块。
听说骨瓷在极寒中烧制效果最佳。周启辰示意小厮将冰块倒入窑边的水池,今晚你就守在这里,每隔一个时辰往窑里加一次冰。
沈瓷看着水池中漂浮的冰块,没有说话,她知道周启辰是在折磨她。瓷窑院本就阴冷,如今又加了冰池,常人待上一刻钟就会冻僵,但她只是安静地点头,然后继续调整窑温。
周启辰似乎对她的顺从感到无趣,冷哼一声离开了。
夜深人静时,沈瓷终于支撑不住,靠在窑边昏睡过去,梦中,她回到了镇国公府的花园,母亲正在教她捏制第一个小瓷人。
瓷儿,记住,母亲的声音温柔而坚定,我们沈家的骨瓷,烧的是心,不是恨,心中有恨,瓷必生裂。
她惊醒时,发现窑火已经微弱,连忙添柴加温,就在这时,她注意到窑中的瓷盏发生了变化,原本洁白的瓷面上,竟然浮现出淡淡的红色纹路,如同血脉一般。
沈瓷愣住!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天亮时分,周启辰来验收成品,当他看到那只完美复刻的骨瓷盏时,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盏身洁白如玉,断裂处修复得天衣无缝,甚至比原物更加莹润。
还算像样。他勉强评价,拿起瓷盏对着晨光查看,突然,他的表情凝固了!在阳光照射下,瓷盏内部隐约可见一个女子的侧影,温柔娴静,正是他记忆中的母亲。
这是怎么回事他猛地抓住沈瓷的手腕,你做了什么手脚
沈瓷摇头:奴婢不知。
周启辰盯着她的眼睛,想找出说谎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茫然。他忽然意识到,沈瓷可能真的不知道,她的骨瓷,似乎能映照出持有者内心最深的执念。
这个发现让他既兴奋又恐惧,如果沈瓷的骨瓷真有这种能力,那么…
从今天起,你要为我烧制一尊画像瓷。他松开她的手腕,声音低沉。
沈瓷抬头看他,灰眸中第一次出现了波动:画像瓷
不错。周启辰勾起嘴角,那笑容却未达眼底,我要你烧一尊我的全身像,越大越好,越精细越好。
沈瓷的手指微微颤抖,烧制大型骨瓷意味着更大的代价,她可能会失去更多记忆,甚至…
怎么,不愿意周启辰俯身,呼吸喷在她耳边,别忘了,你父亲的头颅还挂在城门上,若你听话,或许我能让他入土为安。
这句话像一把刀刺进沈瓷心脏,她闭上眼,轻轻点头:如侯爷所愿。
周启辰满意地直起身,转身离去前丢下一句话:给你三天时间准备,记住,我要的是完美无缺的作品。
沈瓷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缓缓摊开手掌,掌心已经出现了细小的裂纹,像是干涸的土地。她知道,当这些裂纹蔓延到手腕时,就是她油尽灯枯之日。
但没关系,她早已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二)以骨为泥
瓷窑院的清晨比别处来得更早,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沈瓷就已经跪坐在窑前,指尖揉捏着一团湿润的瓷土,三天来,她几乎不眠不休地准备着周启辰要的画像瓷。
青梅端着早膳进来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差点打翻托盘,院中央立着一个半人高的泥坯,隐约能看出是周启辰的模样,而沈瓷的脸色比瓷土还要苍白,眼下挂着两片青黑。
侯爷让你先用膳。青梅将托盘放在地上,眼睛不住地往那泥坯上瞟,这…这能烧成吗
沈瓷没有回答,她只是机械地接过粥碗,一勺一勺地送入口中,粥是温的,但她尝不出任何味道。
青梅撇撇嘴,转身走了。沈瓷放下空碗,继续塑形,她的手指灵活地在泥坯上游走,修出衣袍的褶皱,勾勒出周启辰微抬的下巴,那是他惯常看人的姿态,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慢。
泥塑渐渐成型,沈瓷却感到一阵眩晕,她扶住窑壁,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强行咽下后,她发现袖口上还是沾了几点猩红。
又开始了…她喃喃自语,用袖子擦去唇边的血迹。
自从答应烧制这尊画像瓷,她的身体就每况愈下,咳血是最新的症状,随之而来的是记忆的混乱,有时她突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处,有时又会在半夜惊醒,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最可怕的是,残留的记忆在快速流失。
沈小姐。
一个低沉的男声突然在身后响起,沈瓷手一抖,泥坯的衣袖处被划出一道裂痕。她缓缓转身,看到周启辰站在三步之外,一身墨蓝色锦袍,腰间悬着枚羊脂玉佩。
侯爷。她低头行礼,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周启辰走近泥坯,伸手抚过那道裂痕,眉头微蹙:这就是你的本事
奴婢会修好。沈瓷立刻说,手指已经按在裂痕处。
周启辰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他盯着她袖口上的血迹,眼神阴鸷:你病了
只是窑火太旺,口干而已。沈瓷轻声回答。
周启辰冷笑一声,甩开她的手:别想装病逃避,三日期限已到,今晚必须入窑。
是。
我要亲眼看着它烧制。周启辰补充道,眼神锐利如刀,免得你做什么手脚。
沈瓷点头,继续修补泥坯,她能感觉到周启辰的目光一直钉在她背上,如芒在刺。但她早已习惯了这种注视,三年来,他看她的眼神从来都像在看一件器物,而非活人。
泥坯终于完成时,日头已经西斜。
沈瓷小心翼翼地将它移入窑中,调整好位置,她的动作很慢,因为手指已经开始不听使唤,这是感知流失的前兆。
点火吧。周启辰命令道,自己则坐在窑边的太师椅上,一副准备久坐的模样。
沈瓷添柴引火,窑温渐渐升高,热浪扑面而来,她却感觉不到温暖,如今无论是酷暑还是严寒,于她都没有分别。
夜色渐深,窑火映红了半个院子。
周启辰始终没有离开,只是偶尔唤人送茶送水,沈瓷跪坐在窑前,机械地添柴控温,她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但身体却在微微发抖。
这是她仅存的生理反应,提醒着她这具躯壳还活着。
子夜时分,窑内突然传来一声脆响。
周启辰猛地站起:什么声音
沈瓷心头一紧,她熟悉这种声音,那是瓷坯开裂的声响,但画像瓷才烧制一半,此时开裂意味着前功尽弃。
开窑!周启辰命令道。
侯爷,现在开窑会…
开窑!周启辰厉声打断她。
沈瓷只得熄灭部分火焰,用铁钩拉开窑门,热浪裹挟着灰烬涌出,她眯起眼向内看去,泥坯的头部已经裂开一道大口子,如同一个狰狞的伤口。
data-fanqie-type=pay_tag>
周启辰的脸色瞬间阴沉如墨,他一把拽过沈瓷,力道之大让她踉跄了几步:你故意的
火候太急…沈瓷试图解释,却被周启辰打断。
够了!他怒喝一声,甩开她的手,既然你这么喜欢玩花样,就去冰窖里好好想想!
沈瓷被两个壮硕的婆子拖到了侯府最阴冷的地下冰窖,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关闭时,她听到周启辰冰冷的声音:你的瓷不是喜寒吗就在这里烧,烧不出来就冻死在里面。
黑暗笼罩了一切。
沈瓷摸索着走到墙角,蜷缩成一团,寒气很快穿透了她单薄的衣衫,侵入骨髓。她感觉不到冷,但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在失温,手指已经僵硬得不听使唤,呼吸也变得困难。
烧的是心,不是恨…
恍惚间,一个温柔的女声在耳边响起,沈瓷努力睁开眼,看到母亲站在面前,穿着那件她最爱的藕荷色褙子。
娘…她伸出手,却穿过了母亲的虚影。
瓷儿,我们沈家的骨瓷,烧的是心,不是恨,心中有恨,瓷必生裂。母亲的声音再度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在她混沌中回荡。
这是母亲教她烧制第一件骨瓷时说的话,那时她才六岁,捏的小兔子怎么也烧不好,总是裂开,母亲告诉她,骨瓷映照的是人心,心怀怨恨,烧出的瓷器必有瑕疵。
可是娘…沈瓷在黑暗中喃喃自语,我连心都快没有了…
她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闪过许多片段:父亲教她写字,母亲为她梳头,兄长带她放风筝…这些记忆正在离她远去。
活下去,看清楚…父亲的话及时在她脑海中响起。
沈瓷猛地惊醒,她不能死在这里,至少不能在知道真相前死去,她挣扎着爬起来,摸索到冰窖中央,那里有一张小桌,上面放着备用的烛台和火石。
颤抖着点燃蜡烛后,沈瓷惊讶地发现墙角堆着几袋瓷土,看来周启辰是铁了心要她在冰窖里继续烧制,她苦笑一声,拖着冻僵的身体取来瓷土,在烛光下开始揉捏。
奇怪的是,这次瓷土在她手中变得异常柔软,几乎不需要用力就能塑形。
她的指尖传来刺痛感,这是很久没有过的感觉,低头一看,指尖竟然渗出了血珠,染红了瓷土。
这是…沈瓷愣住了,自从失去痛觉后,她已经很久没有流过血了。
血珠融入瓷土,形成丝丝缕缕的红纹,沈瓷顾不上多想,继续塑形。
这一次,她不再想着仇恨,不再想着复仇,只是单纯地想要完成这件作品,为了父亲,为了那个她应该称之为兄长的人。
天光微亮时,冰窖的门被打开,周启辰站在门口,逆光中看不清表情。
他走近查看沈瓷的作品,突然僵住了。
新塑的泥坯比之前的更加精细,连衣袍上的暗纹都清晰可见,但最惊人的是,泥坯的脸部不再是周启辰惯常的冷峻表情,而是一个温柔的微笑,如同他记忆中母亲描述的样子。
你怎么会知道这种表情周启辰的声音有些异样。
沈瓷抬头看他,灰眸中映着烛光:我不知道,只是跟着感觉走。
周启辰盯着泥坯看了许久,突然转身:把它烧出来,就在这里。
他命人搬来一个小窑炉,就在冰窖中央点燃。
沈瓷将泥坯放入窑中,感受着冰火两重天的诡异环境,她的咳血更严重了,但周启辰似乎视而不见,只是紧盯着窑炉。
烧制持续了整整一天。
当窑炉终于冷却时,沈瓷已经虚弱得站不稳了。
周启辰亲自打开窑门,取出那尊画像瓷,通体洁白如玉,唯有眼角处有一丝几不可见的红纹,像是泪痕。
这是…周启辰的声音戛然而止。
在光线照射下,画像瓷旁边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女子身影,温柔娴静,正是他记忆中的母亲。更惊人的是,当他把瓷像转动某个角度时,还能看到女子身边站着一个高大的男子,面容与沈瓷有七分相似。
镇国公…周启辰喃喃自语,手中的瓷像差点掉落。
他突然转向沈瓷:你做了什么为什么会有这些影像
沈瓷摇头,嘴角又渗出一丝血迹:奴婢不知,骨瓷有时会映出人心…
周启辰的表情变得复杂,他盯着沈瓷看了许久,突然伸手擦去她唇边的血迹,这个动作让两人都愣住了。
回去休息。他最终说道,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冰冷,明天继续。
沈瓷被送回瓷窑院的小屋,昏睡了整整一天,醒来时,她发现枕边放着一碗药,旁边还有一小碟蜜饯,这是三年来第一次有人考虑到药苦。
她喝下药,却依然尝不出苦味,手指捻起一块蜜饯放入口中,同样没有任何感觉,但某种温暖的情绪却在心底滋生,如同寒冬里的一缕阳光。
当晚,沈瓷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回到了小时候的镇国公府,看到一个瘦弱的男孩躲在柴房里,她偷偷给他送去点心和伤药,却从不说自己的名字,男孩叫她小瓷人,因为她的手指总能捏出漂亮的瓷偶。
你是谁家的孩子梦中的她问。
男孩低头不语,只是紧紧攥着胸前的一块玉佩,上面刻着一个舞字。
沈瓷惊醒时,天还未亮。
她摸索着起床,来到未完成的画像瓷前,晨光中,瓷像上的红纹更加明显了,如同血脉一般贯穿整个作品。
她手指轻轻抚过瓷像的脸部:原来是你…
那个柴房里的男孩,那个她曾经偷偷照顾过的孤儿,就是如今的安庆侯周启辰。而他一直不知道,那个小瓷人就是镇国公的女儿沈瓷。
命运弄人,他们竟以这种方式重逢。
(三)裂痕中的真相
瓷窑院的梨花开了一夜,清晨时分,细白的花瓣铺了满地,像一场未化的雪。
沈瓷跪坐在小窑前,指尖轻抚刚成型的瓷哨坯子,这是周启辰昨夜突然要求的东西,一只可以吹响的骨瓷哨。
侯爷要这个做什么青梅在一旁好奇地问。
沈瓷摇头,她也不知道。自从那尊画像瓷烧成后,周启辰变得异常沉默,常常一个人在书房待到深夜,偶尔经过窗下,沈瓷能听到里面传来翻阅卷宗的声音。
听说侯爷最近在查旧案。青梅压低声音,昨儿个还派人去刑部调了档。
沈瓷的手指顿了一下,她想起画像瓷摔碎时,那些碎片拼凑出的画面,不是沈家旧部,而是一个面白无须的太监带着禁军冲入周家,那个太监她认得,是当今圣上的心腹赵德柱。
沈小姐青梅见她发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脸色很差。
沈瓷勉强笑了笑:无碍。
实际上,她的状况很糟,自从上次咳血后,新的症状出现了,她的听力开始减退。有时周启辰说话,她只能看到他的嘴唇在动,却听不清内容。更可怕的是,她开始忘记一些简单的事情,比如早上喝了什么药,比如昨天穿的是什么衣服。
侯爷来了。青梅突然低声提醒,迅速退到一旁。
周启辰大步走进院子,一身墨色锦袍,腰间悬着那块羊脂玉佩,阳光照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勾勒出一道冷硬的线条,他看了一眼沈瓷手中的瓷哨坯子,微微颔首。
今日能烧好吗他问。
沈瓷看着他的嘴唇,勉强辨出意思,轻轻点头:傍晚即可。
周启辰似乎察觉到什么,皱眉走近:你听不清我说话
沈瓷犹豫了一下,还是诚实回答:有些吃力。
周启辰的表情瞬间阴沉,他猛地抓住沈瓷的手腕,翻过她的手掌,看到那些已经蔓延到腕部的裂纹——如同干涸河床般的纹路,昭示着她生命的流逝。
为什么不早说他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意。
沈瓷平静地看着他:说了又如何
周启辰被这句话噎住,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松开她的手腕,转身走向院中的石桌,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
认得这个人吗他展开画轴,上面是一个太监的画像。
沈瓷眯起眼辨认,画中人的面容有些模糊,但她还是认出了那双三角眼,赵德柱,当年抄家周家的主使,后来也是构陷沈家的推手。
高公公。她轻声说,圣上身边的总管太监。
周启辰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当年抄镇国公府的,是他
沈瓷点头。
她记得很清楚,那天赵徳柱带着圣旨闯入沈府,尖细的嗓音宣读着谋逆的罪名,父亲被当场拿下,母亲哭喊着被拖走,而她被按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家被翻了个底朝天。
你父亲与他有仇周启辰又问,声音有些异样。
沈瓷摇头:父亲掌握了他贪墨的证据,准备上奏。她顿了顿,补充道,还有…圣上篡位的证据。
周启辰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他紧紧盯着沈瓷,仿佛要看穿她的灵魂: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沈瓷的声音很轻,却很清晰,父亲临终前让我看清楚,我想,就是要我看清这些。
周启辰的手微微发抖,他卷起画轴,转身走向院门,却在门口停下:那只哨子做好后直接送来书房。
沈瓷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她转向窑炉,将瓷哨坯子小心放入,点火时,她的手抖得厉害,几次都没能打着火石。
我来吧。青梅接过火石,担忧地看着她,沈小姐,你该休息了。
沈瓷摇头:最后一次了。
什么
没什么。沈瓷勉强笑了笑,帮我看着火候,我去取些水来。
她起身走向井边,却突然一阵眩晕,眼前的景物开始扭曲,井台变成了沈府的花园,青梅的呼唤声听起来像是母亲在叫她瓷儿,她踉跄几步,扶住井沿才没有摔倒。
沈小姐!青梅跑过来扶住她,你吐血了!
沈瓷低头,看到井台边缘的几点猩红,她用手帕擦去唇边的血迹,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回到窑前,她机械地添柴控温,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傍晚时分,瓷哨终于烧制完成,沈瓷将它取出时,发现通体洁白的哨身上有一道极细的红线,照样血脉一般贯穿整个哨子。
真漂亮。青梅赞叹道,像活的一样。
沈瓷轻轻抚过那道红线,突然明白了什么,她将哨子举到唇边,想要吹响它,却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了力气,连这样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
帮我…她将哨子递给青梅,试试能响吗
青梅接过哨子,用力一吹,却没有声音,她又试了几次,摇头道:怪了,明明有气孔,怎么不出声
沈瓷却笑了,她接过哨子,小心地用手帕包好:没关系,这样就好。
她强撑着站起来,想要亲自将瓷哨送给周启辰,却突然眼前一黑,在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她似乎听到青梅的惊呼,还有急促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熟悉,像是周启辰的,但又不太像,因为记忆中周启辰从来不会为她奔跑。
黑暗持续了很久。
恍惚中,沈瓷感觉有人扶起她的头,喂她喝下苦涩的药汁;有人用温热的毛巾擦拭她额头的冷汗;有人在深夜为她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不像话。
但这些都可能是梦。
毕竟,周启辰怎么会做这些事呢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个瓷奴,是个复仇的工具。
第四天清晨,沈瓷终于睁开了眼睛,她发现自己躺在小屋的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窗边的案几上放着那只瓷哨,旁边是一碗已经凉了的药。
她挣扎着坐起来,一阵剧咳后,手帕上又沾了血,但奇怪的是,这次咳血后,她反而感觉轻松了些,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
门被轻轻推开,周启辰站在门口,逆光中看不清表情,他走进来,站在床边,目光落在她染血的手帕上。
好些了他问,声音出奇地柔和。
沈瓷点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能听清了。
周启辰的眉头舒展了些,他拿起案几上的瓷哨,在手中把玩:为什么吹不响
不知道。沈瓷轻声说,也许…它本就不是用来吹的。
周启辰挑眉:那用来做什么
沈瓷看着他,灰眸中闪过一丝微光:留着吧,也许有一天,它会自己出声。
周启辰盯着她看了许久,突然说道:我查到了些东西。
沈瓷安静地等待下文。
赵徳柱确实参与了两家的案子。周启辰的声音低沉,但幕后主使…
他的话没说完,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青梅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侯爷!宫里来人了,说是圣上急召!
周启辰的表情瞬间冷硬,他收起瓷哨,大步走向门口,又停下回头看了沈瓷一眼:等我回来。
这四个字像一把小锤,轻轻敲在沈瓷心上,她看着周启辰离去的背影,突然有种奇怪的预感,他这一去,恐怕会有变故。
果然,傍晚时分,府里传来消息:周启辰在朝堂上当众弹劾赵徳柱,列举其十条大罪,其中就包括构陷忠良、伪造证据,圣上震怒,却不得不下令彻查。
侯爷真是胆大包天!青梅一边给沈瓷喂药,一边激动地说,听说赵公公当场就瘫软了,被侍卫拖下去的!
沈瓷却感到一丝不安,周启辰此举等于直接挑战圣上权威,即便暂时占了上风,也后患无穷。
他现在在哪她问。
还在宫里。青梅压低声音,不过侯爷派人传话回来,说要您好好休息。
沈瓷怔了怔。
三年来,这是周启辰第一次关心她的身体状况,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那些裂纹已经蔓延到了指尖,如同干枯的树枝。
夜幕降临时,沈瓷强撑着起床,来到小窑前,她还有一件事要做——最后一件骨瓷。
取出一块珍藏已久的瓷土,她开始揉捏塑形,这一次,她的动作格外轻柔,仿佛在对待最珍贵的宝物。
烧制过程中,她又咳了几次血,但都小心地用手帕接住,没有污染瓷坯,当成型的器物从窑中取出时,月光下它泛着莹润的光泽,那是一枚小小的瓷佩,正面刻着舞字,背面则是辰字。
终于…沈瓷将瓷佩贴在胸口,轻声呢喃。
这是她最后一件骨瓷,也是她最想完成的作品——将父亲留给她的舞字玉佩复刻出来,送给它真正的主人。
回到小屋,沈瓷将瓷佩放在枕边,安静地躺下,她感觉浑身轻松的不再是自己。
窗外的月光洒进来,为瓷佩镀上一层银边,那舞字在光中显得格外清晰。
父亲,我做到了…她轻声说,缓缓闭上眼睛,我看清楚了…
当周启辰深夜回到瓷窑院时,看到的是这样一幕:沈瓷安静地躺在床上,仿佛睡着了一般,月光透过窗棂,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她的嘴角带着一丝微笑,像是做了一个美梦。
枕边放着一枚瓷佩,和一张字条:物归原主。
周启辰拿起瓷佩,看到那个舞字的瞬间,如遭雷击,这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玉佩上的字,也是他身世的证明,而沈瓷竟然知道…
沈瓷他轻声唤道,声音有些发抖。
没有回应。
他伸手去探她的鼻息,然后整个人僵在了原地,瓷佩从他指间滑落,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月光里,那个舞字朝上,清晰得刺眼。
窗外,一阵风吹过,梨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像一场迟来的雪。
(四)无字碑上的瓷花
安庆侯府的书房里,周启辰盯着手中的瓷哨已经整整一个时辰。窗外雨声淅沥,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那枚刻着舞字的瓷佩就放在案头,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物归原主。
沈瓷留下的字条上只有这四个字,却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割开他的心脏,她怎么会知道舞字对他的意义除非…
周启辰猛地站起身,在书房里来回踱步。雨声渐大,敲打在窗棂上的声音如同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门,他烦躁地拿起瓷哨再次尝试吹响,却依然发不出任何声音。
该死!他将瓷哨重重拍在案几上,瓷哨滚了几圈,停在烛台旁。
三更时分,周启辰终于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雨声渐歇,书房里只剩下烛芯偶尔爆裂的轻响,就在他即将睡着的边缘,一阵微弱的声音突然钻入耳中——
周启辰,我不恨你了…那块‘舞’字玉佩,是你母亲的吧
周启辰猛地睁开眼,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那是沈瓷的声音,清晰得就像她站在身边。他四下张望,书房里空无一人,声音似乎来自那只瓷哨。
他颤抖着拿起瓷哨,放在耳边,哨子冰凉,没有任何声响,但当他放下时,那声音又出现了:
我知道你是谁…从第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躲在柴房里的男孩,那个父亲偷偷送走的孤儿…我的…兄长…
周启辰的手剧烈颤抖起来,瓷哨差点脱手掉落,兄长沈瓷竟然一直知道他的身份而他却从未深究过沈瓷的底细。
父亲临终前让我‘看清楚’,我想他是要我看着你,保护你…即使你恨我…
声音断断续续,如同风中残烛,却字字如刀,刺得周启辰五脏俱焚。
他想起这三年来对沈瓷的种种折磨,鞭打、饥饿、冰窖…而她始终逆来顺受,从未反抗,原来不是因为她懦弱,而是因为…
瓷奴…周启辰喃喃自语,突然明白了这个称呼有多么残忍,她不是瓷奴,从来都不是。她是沈瓷,是镇国公的千金,是他的妹妹!
窗外的雨又下了起来,越下越大,仿佛天空也在为这个错位的悲剧哭泣。
周启辰将瓷哨紧紧攥在手心,直到指节泛白,他想起沈瓷最后的日子,咳血、失聪、记忆混乱…而他都做了些什么继续逼迫她烧制骨瓷,甚至在她昏迷时还惦记着那只该死的哨子!
侯爷青梅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小心翼翼。
滚!周启辰怒吼,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门外安静了片刻,然后青梅怯生生地说:宫里来人了,说赵徳柱已经招供,圣上要见您。
周启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赵徳柱招供了这意味着沈家的案子终于可以平反,沈瓷的罪名也能洗清,可是她已经不在了,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备马。他最终说道,声音低沉如闷雷。
入宫的路上,雨势渐猛。
周启辰骑在马上,任由雨水打湿衣袍,沈瓷最后的面容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苍白如纸的脸,嘴角那一丝解脱般的微笑…她走的时候,可曾恨他
皇宫大殿上,圣上面色阴沉地坐在龙椅上,赵徳柱被五花大绑跪在殿中央,面如死灰。
安庆侯,圣上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意,赵徳柱已经承认构陷沈家一事,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周启辰上前一步,雨水从他的发梢滴落在大殿的金砖上:回陛下,赵徳柱不仅构陷沈家,还参与了二十年前的周家灭门案。
大殿上一片哗然。圣上的脸色更加难看:你有证据
周启辰从怀中取出那枚舞字瓷佩:这是家母遗物,当年被沈镇国公所救时,他将此物交予沈家保管。赵徳柱为销毁证据,构陷沈家谋反,实则是为了掩盖圣上…他顿了顿,改口道,掩盖某些人的罪行。
他没有说出篡位二字,但满朝文武都明白他的意思,圣上的手紧紧攥住龙椅扶手,几近捏碎。
既如此,圣上最终开口,声音冰冷,沈家一案重审,追复原职,厚葬死者,赵徳柱凌迟处死。
周启辰跪地谢恩,心中却没有一丝喜悦,厚葬沈家满门几乎死绝,只剩下沈瓷一人,如今也已…厚葬有何用能换回她的命吗
离开皇宫时,雨停了。
周启辰没有回府,而是径直去了城外的乱葬岗,那里埋葬着沈家满门的无头尸骨,也包括…沈瓷的父亲。
我会为您平反…他站在荒草丛生的坟前轻声说,仿佛沈镇国公能听见,也会照顾好您的女儿。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的声音哽咽了,照顾好沈瓷他已经永远没有这个机会了。
回到安庆侯府已是深夜。
周启辰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来到瓷窑院,月光下,小院安静得可怕,再也没有那个跪坐在窑前的纤细身影,梨花开败了,满地都是枯萎的花瓣,像一场褪色的梦。
他推开沈瓷生前住的小屋门,一股淡淡的药香扑面而来,床铺整理得很干净,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窗边的案几上放着几件未完成的瓷坯,都是小巧的动物形状:一只兔子,一只小猫,还有半只小狗。
周启辰拿起那只小兔,指尖传来细腻的触感,他突然想起小时候,曾经有个小女孩送给他一只瓷兔子,说是能带来好运,后来瓷兔被养父摔碎了,他还偷偷哭了一场,那个小女孩,莫非就是…
沈瓷…他轻声呼唤这个名字,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它。
接下来的日子,周启辰像变了个人。
他命人将瓷窑院保持原样,每日亲自打扫;他收集沈瓷烧制的每一件骨瓷,小心地收藏在檀木盒中;他甚至开始调查沈瓷生前的点点滴滴,从下人口中拼凑出她这三年来的生活。
每一件小事都像一把刀,剜着他的心。
原来沈瓷喜欢在清晨看梨花;原来她总是把最好的瓷土留给他的订单;原来她在他生日那天偷偷烧了一只瓷马,却因为听说他不喜欢礼物而没有送出…
那只瓷马现在就在周启辰的书房里,通体雪白,唯有马鬃处有一丝红纹,如同沈瓷咳出的血。
一个月后的雨夜,周启辰梦见沈瓷站在梨树下,一身素衣,对他微笑。
她说了什么,但他听不清,醒来时,枕边湿了一片,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起身来到瓷窑院,在沈瓷常坐的地方跪下,从袖中取出那只瓷哨,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打湿了他的肩膀,但他浑然不觉。
沈瓷…他轻声唤道,这是三年来第一次叫她的本名,我找到小时候的‘小瓷人’了。
没有回应,只有雨声。
周启辰将瓷哨举到唇边,再次尝试吹响,依然无声。就在他准备放下时,一阵风吹过,哨子突然发出微弱的声音:
你看,天终于晴了。
周启辰如遭雷击。
那是沈瓷的声音,轻柔得像一片梨花瓣,他抬头看向天空,雨确实停了,云层间透出一丝月光。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沈瓷留给他的是什么,不是恨,不是怨,而是原谅,是希望,即使被他那样对待,她依然希望他看到晴天。
天亮后,周启辰做了一件让全府震惊的事。
他收集了沈瓷留下的所有骨瓷碎片,在瓷窑院的梨树下砌了一座小小的无字碑,碑上没有刻字,只有无数瓷片拼成的花纹,每一片都是沈瓷生命的一部分。
府里的下人们窃窃私语,不明白侯爷为何为一个罪奴立碑,只有青梅偷偷抹泪,她知道沈小姐生前最想要的是什么,不是锦衣玉食,不是自由身,只是周启辰的一声呼唤,唤她的本名,而非瓷奴。
碑成之日,周启辰跪在碑前,放上那只瓷哨和舞字瓷佩,他想说很多话,却最终只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风吹过梨树,几片迟开的花瓣飘落,落在无字碑上,像是温柔的回应。
多年后,安庆侯府的下人们还记得,每逢雨夜,侯爷总会独自去瓷窑院,在那座无字碑前一坐就是整夜。有人说曾听到风中传来瓷哨的声音,还有女子轻柔的话语:
你看,天终于晴了。
而年迈的安庆侯只是静静听着,眼中含着无人得见的泪光。
当新来的侍女好奇地问瓷奴是谁时,老管家会严厉地制止:
住口!那是沈小姐,侯爷的…
是什么妹妹恩人挚爱老管家也说不清楚,只知道在侯爷心里,那个会烧骨瓷的女子,从来都不是奴。
雨过天晴时,无字碑上的瓷花会映着阳光,晶莹剔透,如同泪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