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奖杯塞给主持人。转身就走。
闪光灯疯了似的追着我闪。主持人在后面喊：麦穗！麦穗！陈麦穗！我没回头。高跟鞋踩在红毯上,硌得慌。后台乱成一锅粥。经纪人张姐扑过来,脸煞白：我的祖宗！你疯了吗这是年度盛典！直播呢！
我扯掉耳返,那东西勒得我耳朵疼。没疯。累了。我把沉甸甸的镶钻项链也扯下来,塞她手里,帮我处理掉。捐了也行。
陈麦穗！张姐声音都劈了,合同！违约金！你想想清楚！
赔得起。我拉开车门,钻进我那辆低调的黑色保姆车,对司机说：老地方,麦子沟。现在就走。
车子冲出地下车库,把那些尖叫、闪光和混乱狠狠甩在身后。手机在包里疯了一样震动。不用看,张姐的夺命连环call,还有那些品牌方、制片人、导演的未接来电。我直接抠了电池。世界瞬间清净。车窗外的霓虹灯连成一片模糊的光带。城市像个巨大的、永不疲倦的机器,轰鸣着,吸食着每一个卷入其中的人的精气神。十年。够了。
我叫陈麦穗。曾经是顶流。现在只想回家种地养老。
麦子沟藏在山坳里。路不好走,最后一段得靠腿。司机老李帮我把两个巨大的行李箱搬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一脸担忧：麦穗姐,真不用送您进去
不用,李哥。我换上早就准备好的帆布鞋,踩了踩脚下的土路,就这儿,挺好。你回吧。
老槐树底下蹲着几个晒太阳的老头儿。看见我拖着箱子过来,浑浊的眼睛都亮了亮。其中一个缺了门牙,咧着嘴笑：哟,这不是老陈家那闺女吗大明星回来啦另一个拿烟袋锅子点点我：咋城里混不下去啦
我扯出个笑：嗯,叔,混累了,回来歇歇。
拖着箱子往家走,土路坑坑洼洼,行李箱轮子发出痛苦的呻吟。路两边的土坯房,墙皮斑驳。偶尔有鸡鸭大摇大摆地从脚边溜达过去。空气里有股混合着牛粪、泥土和柴火烟的味道,有点呛,但很真实。不像城里的空气,喷了香水也盖不住那股子浮躁味儿。
我家那三间老瓦房还在村东头。院墙塌了一小半,露出里面疯长的杂草。院门是两扇朽了的木门,一推,吱呀一声,抖落不少灰。院子里的杂草快到我膝盖了。西边那间厨房的屋顶,塌了半边,露出黑黢黢的椽子。
心口有点堵。十年没回来,爹妈走了,房子也快认不得了。我放下箱子,挽起袖子。养老第一步,得先有个能住人的窝。
收拾老房子比拍一天打戏还累。塌了的屋顶得请人修。村里会这手艺的只有王瓦匠,一个干巴精瘦的老头。他叼着旱烟,围着房子转了一圈,伸出三根黑乎乎的手指头：三千。包料。我二话没说,数了钱给他。他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过气明星掏钱这么痛快。
清理院子里的杂草是个大工程。隔壁李婶端着碗饭过来看热闹,倚在塌了的院墙豁口那：麦穗啊,你这细皮嫩肉的,能干这活婶子帮你叫几个人
不用,婶儿,我自己慢慢弄。我戴着大草帽,挥舞着镰刀,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辣得慌。手上很快就磨出了水泡,一碰就钻心地疼。李婶啧啧两声,摇摇头走了。
晚上,躺在临时支起来的行军床上,浑身像散了架。没有空调,只有一把嘎吱作响的老风扇。屋外是震耳欲聋的蛙鸣和虫叫。手机被我装上了电池,开了机。瞬间,几百条消息涌进来,差点把手机卡死。微信炸了。微博热搜第一：陈麦穗退圈
后面跟着个刺眼的爆字。下面全是各种猜测。
耍大牌被封杀了
肯定是得罪了金主！
听说偷税漏税被查了
楼上的别造谣！我们麦穗不是那种人！
不是那种人跑什么心虚呗！
张姐的微信语音一条接一条,点开一条,她气急败坏的声音在空旷的老屋里回荡：陈麦穗！你作死啊！公司电话被打爆了！品牌方要告你违约！你赶紧给我滚回来开发布会道歉！不然你这些年攒的钱全得赔进去！
我按了条语音回去,背景音是屋外嘹亮的蛙鸣：张姐,我在村里,信号不好。违约金多少账号发我,我转。道歉没做错事,道什么歉养老,勿扰。
然后,我把张姐拉黑了。世界再次清净。听着屋外的蛙鸣,闻着土腥味儿,虽然累,但心里那根绷了十年的弦,好像第一次松动了那么一点点。
房子修修补补,总算像个能住人的地方。屋顶不漏了,窗户换了新玻璃,院墙用砖头简单砌了起来,院里的杂草也被我清理干净,露出一小块黄土地。我弄了点菜种子撒上,也不知道能长出个啥。
日子一下子变得很慢。早上被鸡叫醒,晚上伴着虫鸣入睡。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从最初的惊奇、探究,慢慢变成了习惯。偶尔有胆大的小孩趴在院墙头偷看我,被我抓到了,就嘻嘻哈哈地跑开。
那天下午,太阳晒得人发懒。我坐在院里刚支起来的小马扎上,捧着个豁了口的粗瓷大碗,里面是李婶送来的腌萝卜条,嘎嘣脆,齁咸。我正对着碗里自己模糊的倒影发呆,琢磨着晚上是煮挂面还是熬稀饭。
手机突然响了。不是电话,是视频通话的邀请铃声。我低头一看,是刘瓜皮。刘瓜皮大名刘国平,是我发小,穿开裆裤一起在泥巴地里打滚的交情。他现在在省城搞装修,混得还行。
我随手按了接通。一张黝黑放大的脸瞬间挤满了屏幕,背景是嘈杂的工地声。
麦穗！真是你啊！刘瓜皮嗓门贼大,我去！你真回村了网上都炸锅了！都说你被封杀了犯啥事了
我把手机拿远点,镜头晃过我的豁口碗、咸菜条、沾着泥巴的帆布鞋,还有身后那三间破瓦房。封杀个屁。我咬了口萝卜条,含糊地说,累了,回来歇着。喏,看,养老生活。
刘瓜皮在那边瞪大了眼：我滴个乖乖！你这……你这住的啥地方啊屋顶修好了没晚上耗子不钻被窝啊
修好了,耗子暂时没发现。我调整了下手机,让镜头对着院子里我开垦的那一小块地,几颗绿油油的小苗刚冒头,看,我种的菜。
就这刘瓜皮一脸嫌弃,陈麦穗,你可是大明星！你就在村里种这玩意儿养老暴殄天物啊！
不然呢我翻了个白眼,你以为养老是天天喝红酒吃牛排那是装逼,不是养老。
行行行,你境界高。刘瓜皮嘿嘿笑,那啥,给哥们直播直播呗让我也见识见识大明星的田园生活,顺便给咱麦子沟打打广告！
直播我皱起眉,播啥播我啃咸菜播我拔草
播啥都行！就你现在这样,接地气！绝对火！刘瓜皮怂恿着,你就用手机随便播播,就当玩呗！你看你现在,手机除了当砖头还能干啥
我有点犹豫。刚躲开那些镜头和关注,现在又要主动暴露可看着刘瓜皮那张热切的脸,再看看我这破院子,心里那点恶作剧的心思突然冒了头。行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对着镜头,点开了那个熟悉的直播软件图标。十年没用了,界面都变了好多。
播啥我问刘瓜皮。
就播你现在！播你吃饭！播你种地！越土越好！刘瓜皮在那边指挥。
我找了个破凳子把手机靠墙支棱好,镜头对着我和我面前的小马扎、豁口碗。直播间名字我随手打上：【退圈养老,今日咸菜配夕阳】。
开播。屏幕左上角显示：在线人数1人（刘瓜皮）。
开始了啊。我对着镜头说了一句,然后就不管了,继续低头啃我的腌萝卜条,嘎嘣脆。夕阳的金光洒在院子里,给我那破碗和咸菜条都镀了层金边。
刘瓜皮在公屏上打字：卧槽！真播啊！麦穗你牛！
他还刷了个最便宜的小星星礼物。
啃完萝卜条,我起身去舀水瓢里的凉水喝。镜头跟着我的动作晃过院子、瓦房、远处的青山。喝完水,我顺手拿起墙角的锄头,去伺候我那几棵宝贝菜苗。蹲在地里,小心翼翼地扒拉着土,把旁边刚冒头的杂草薅掉。
这啥苗刘瓜皮问。
不知道,菜市场大妈给的,说是好活。我头也不抬。
你连啥菜都不认识
不认识咋了能长出来就行。
小心别当草薅了！
闭嘴。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刘瓜皮在公屏上怼着,我专心薅我的草。夕阳一点点沉下去,天边铺满绚烂的晚霞。我抹了把汗,直起腰,看着那几棵在晚风里微微摇晃的小苗,心里莫名有点小满足。
行了,收工。我对着镜头说,养老第一天,锄草任务完成。下播。
我伸手去关直播。就在手指快碰到屏幕时,我瞟了一眼左上角的在线人数。不是1。后面跟着一串零。我眨了眨眼,以为自己眼花了。个、十、百、千……万五万七千八百多人在看弹幕像疯了一样滚动,快得根本看不清字,只能看到一片密密麻麻的白色覆盖了屏幕。
卧槽！真是陈麦穗！
这背景……真是农村不是布景
她在锄草
那个碗……古董级别了吧
咸菜看起来好脆！求链接！
女神素颜也这么能打！
退圈真相直播
麦穗看我！我爱你！
我懵了。手指僵在半空。这什么情况我就薅了个草,喝了瓢凉水,啃了几根咸菜……这么多人看手机嗡嗡震个不停,提示音密集得像下雨。礼物特效一个接一个炸开,满屏乱飞,晃得我眼晕。
我……我下播了。我对着镜头,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手忙脚乱地按下了结束键。
世界安静了。只有我的心跳,咚咚咚,敲得震天响。我盯着黑下去的手机屏幕,半天没回过神。五万多人看我在村里啃咸菜锄草疯了,一定是疯了。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手机持续的震动吵醒的。摸过手机一看,微博图标上显示着鲜红的99+。点开。热搜第一：陈麦穗
咸菜配夕阳。后面还是跟着个爆。
点进去。是我昨晚直播的录屏片段。我蹲在地里薅草,脸被晒得有点红,鼻尖上还蹭了点泥巴。配文：顶流退圈后真实生活曝光！咸菜配锄草,这画风你敢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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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区彻底沦陷。
笑死！这反差萌！影后秒变村姑！
那个豁口碗我奶奶家有一个！同款！
求咸菜牌子！看起来好下饭！
她锄草的样子好认真,居然有点可爱
只有我注意到她的手吗好像有茧子了
这才是生活啊！比那些天天晒下午茶的真实一万倍！
麦穗姐姐！你在哪个村空气好好啊！
她身后那山看着不错,想去旅游！
私信也爆了。无数条消息涌进来。
姐姐求直播！想看你的菜地！
麦穗！我是你十年老粉！看到你这样好心疼！但也好为你高兴！
主播,你缺助理吗能干活不要钱那种！就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请问你用的什么牌子的锄头链接有吗
咸菜是自己腌的吗求教程！
我坐在行军床上,看着窗外刚蒙蒙亮的天,脑子里一片空白。这走向……跟我计划的安静养老,好像不太一样
接下来的几天,我成了麦子沟最亮的星。出门去村口小卖部买包盐,路上碰到的大爷大妈,眼神都不一样了。以前是好奇里带着点疏远,现在那眼神,热切得像是看……嗯,看自家下蛋特别勤快的老母鸡
麦穗啊,李婶一把拉住我,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听说你对着那个小匣子（手机）说话,就能挣钱真的假的
呃……看情况吧。我含糊道。
那你能不能……帮婶子也说说李婶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小篮子,里面是十几个圆滚滚、红彤彤的土鸡蛋,你看婶子这鸡蛋,自家老母鸡下的,可好了！比城里那些饲料蛋强一百倍！你在你那小匣子里给提一嘴卖出去婶子分你钱！
我哭笑不得：婶子,不是这么回事……
还没解释完,王瓦匠叼着烟溜达过来了,搓着手：麦穗闺女,叔那手艺你也看见了,实在！你家屋顶修得咋样结实吧叔也想……嗯,露个脸
就连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底下晒太阳的老头儿们,看见我经过,都咧着缺牙的嘴笑：大明星,啥时候也拍拍我们这几个老家伙我们也会锄草！
我落荒而逃。手里攥着那包盐,感觉比金条还沉。回村养老,是想图个清静,怎么感觉比在城里还热闹了
刘瓜皮的电话又来了,笑得像个傻子：哈哈哈麦穗！看见没！爆了！彻底爆了！咸菜女王！田园顶流！你这养老养出圈了！
滚蛋。我骂他,烦着呢。现在出门跟做贼似的。
烦啥啊！多好的机会！刘瓜皮正色道,你看啊,你现在这热度,杠杠的！随便接个代言,那不得……
打住！我打断他,刘瓜皮,我回来是养老的,不是换个地方继续卷的。代言免谈。
啧,你这人……刘瓜皮叹气,行行行,知道你清高。那这样,你就播你的！该锄草锄草,该啃咸菜啃咸菜！反正大家爱看！你就当……当记录生活了呗顺便,帮帮咱村里人你看李婶那鸡蛋,王叔那手艺,还有咱麦子沟这山山水水,多好啊！酒香也怕巷子深不是
帮村里人我捏着那包盐,看着院子里那几棵又长高了一点的菜苗。好像……也不是不行反正直播对我来说,就是随手的事。
过了几天,我琢磨着地里的菜苗该浇水了。下午太阳没那么毒的时候,我搬了个小马扎到院里,又把手机支棱上。这次直播间名字我写：【养老日常：给苗苗们开个会】。
一开播。好家伙！在线人数跟坐了火箭似的往上蹿。十万,二十万,五十万……弹幕瞬间糊屏。
来了来了！前排！
咸菜女神今天播什么
哇！菜苗长这么大了！
苗苗们好可爱！这是什么菜
求问背景音乐！风吹树叶的声音好治愈！
麦穗姐姐今天气色好好！
我把镜头对着那几垄绿油油的小苗。今天没啥事,给它们浇浇水。我拿起旁边一个掉了漆的红色塑料桶,桶里是我刚从屋后水井里打上来的水,冰凉清冽。我舀起一瓢水,慢慢地、均匀地洒在菜苗根部。水流渗进泥土里,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这水真清啊！
井水吗看着就甜！
浇水的动作好温柔！像照顾小宝宝！
求问塑料桶链接！复古风爱了！
姐姐的手……好像更糙了点,但看着好有力量感。
浇完水,我放下瓢,指着其中一垄苗：这应该是小白菜。又指着另一垄,这……好像是萝卜我自己也不太确定,等长出来就知道了。我对着镜头,很认真地苦恼了一下。
弹幕一片哈哈哈。
女神不认识菜实锤了！
小白菜和萝卜苗傻傻分不清楚！
没关系！能吃就行！
蹲一个收获打脸现场！
这时,院墙外传来李婶嘹亮的嗓门：麦穗！麦穗在家不
镜头一晃,李婶那张热情洋溢的脸出现在院墙豁口处,手里还挎着那个装鸡蛋的小篮子。
婶儿,在呢。我应了一声。
李婶一眼就瞄到了我支着的手机,眼睛一亮,蹭蹭几步就进了院子,嗓门更亮了：哎哟！这就是那个能说话的小匣子吧真神气！她毫不怯场地凑到镜头前,举起篮子：家人们看看啊！新鲜土鸡蛋！今儿早上刚捡的！蛋黄可黄可黄了！营养高！买点不
弹幕瞬间爆炸：
哇！是隔壁婶子！
婶子好可爱！
鸡蛋看着好新鲜！想要！
怎么买怎么买
麦穗快上链接！
我完全懵了。上链接什么链接我压根没弄过这个啊！
李婶还在那激情推销：……吃了咱这鸡蛋,身体倍儿棒！小孩聪明,老人硬朗！走过路过别错过啊！她转头看我,一脸期待：麦穗,咋弄家人们说要买！
我看着李婶热切的眼神,又看看屏幕上疯狂滚动的求购买、求链接。得,赶鸭子上架。
我硬着头皮对着镜头说：呃……大家稍等啊,我研究一下怎么弄。
我赶紧退出直播界面,手忙脚乱地下载购物软件,注册店铺,拍照上传李婶的鸡蛋,定价……整个过程笨拙又慌乱。李婶在旁边紧张地看着,大气不敢出。
好不容易弄好一个简陋到不能再简陋的店铺链接,我把手机重新对准镜头,额头上都是汗：好了……链接挂小黄车了。数量不多,就……就李婶这一篮子,大概十几个吧。想要的自己点。
我话音还没落。手机叮咚叮咚的提示音就跟爆豆子似的响了起来。李婶凑过来看我的手机屏幕,眼睛瞪得像铜铃：卖……卖出去了全卖出去了她看着后台瞬间清零的库存和不断跳出的订单信息,激动得声音都抖了,我的老天爷！这么快
弹幕一片哀嚎：
啊啊啊！没抢到！
手速太快了吧！
求补货！
婶子还有鸡吗
麦穗快让婶子再去捡！
李婶捧着手机,像捧着个金元宝,笑得合不拢嘴：有！有！鸡有的是！蛋明天就有！麦穗,你等着！婶子这就回去捡！她风风火火地跑了,篮子都忘了拿。
我对着镜头,抹了把汗：好了,今日份养老会议结束。散会。火速下播。
看着李婶消失的背影,再看看手机后台那十几笔订单。好像……有点意思
自打李婶的土鸡蛋一播而空,我在麦子沟的地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那个城里回来的明星,变成了那个能帮大家把东西卖出去的神人。
王瓦匠是第二个找上门的。他背着手,在我院门口转悠了好几圈,才咳嗽一声：麦穗啊,叔那手艺……你看
我懂。下午直播,主题：【养老修房记：王叔的手艺活】。镜头对准王瓦匠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他叼着烟,手法熟练地搅拌黄泥,砌砖,抹缝。动作不快,但极其稳当精准。我就在旁边打下手,递个砖,和个泥,偶尔问两句。
叔,这泥为啥要加稻草
结实,不开裂。
这砖缝抹这么平有啥讲究
防水,好看。
王瓦匠话不多,但干活那股子专注和沉稳劲儿,透过屏幕感染了很多人。
弹幕：
老师傅这手艺！绝了！
这砖砌得,强迫症看了极度舒适！
想把我家那豆腐渣工程拆了重盖！
王叔还收徒弟吗
想请王叔来修我家祖宅！怎么联系
直播结束,我把弹幕里询问联系方式的消息给王瓦匠看。老头儿识字不多,但看着那些滚动的、夸赞他的话,黝黑的脸上难得地泛起了红晕,咧着嘴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好！好！有活干就好！
没过两天,村西头的赵大娘提着一篮子还沾着露水的嫩野菜来了,有点不好意思：麦穗,你看大娘挖的这些婆婆丁（蒲公英）、荠荠菜,城里人稀罕这个不纯野生的！
直播主题：【养老尝鲜：山里的野味】。我带大家跟着赵大娘去后山,认识野菜,看大娘怎么麻利地挖菜。回来清洗,焯水,凉拌。绿莹莹的一盘,看着就清爽。我尝了一口,微苦回甘,是春天的味道。
看着就好吃！
纯天然无污染！
求地址！想去挖！
赵大娘手真巧！
上链接！买它！
赵大娘那一篮子野菜,也秒没。
渐渐地,我的直播成了麦子沟的线上集市。谁家新磨的玉米面,谁家晒的萝卜干,谁家编的柳条筐,甚至谁家果园里熟透的桃子李子……都通过我那个小小的手机镜头,飞向了全国各地。村里人脸上的笑容多了,腰包也鼓了一点。我那破败的小院,成了村子里最热闹的地方之一,充满了各种山货的香气和乡亲们淳朴的欢声笑语。
这天直播,主题是【养老下午茶：自制烤红薯】。我在院角用砖头搭了个简易小土窑,把从张伯家地里买来的几个大红薯丢进去烤。烟有点大,熏得我直咳嗽。正对着镜头灰头土脸地扒拉炭火呢,院门口传来一个熟悉又带着点尖利的女声：
陈麦穗！
我抬头。张姐。我的前经纪人。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香奈儿套装,踩着至少十厘米的细高跟,站在我那塌了半截的院墙外面,精致的妆容也掩盖不了脸上的风尘仆仆和压抑不住的怒气。她手里还拖着个昂贵的行李箱,轮子在泥地上拖出两道狼狈的痕迹。身后跟着两个穿着黑西装、戴着墨镜、身材魁梧的安保人员,杵在那儿像两尊门神。
弹幕瞬间疯了：
这谁气场好强！
安保大哥什么情况
来找茬的
麦穗快跑！
保护我方咸菜女神！
张姐无视镜头,踩着高跟,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院子,指着我的鼻子,气得声音都在抖：陈麦穗！你躲得挺好啊！电话拉黑！消息不回！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当网红！你知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那些违约金……
赔了。我打断她,用烧火棍拨了拨炭火,眼皮都没抬,一分不少,打公司账上了。张姐,收钱的时候没见你这么大火气啊
张姐被我噎了一下,脸更青了。她环顾四周,看着我这破院子、土窑、还有我身上沾着灰的旧T恤,眼神里的鄙夷毫不掩饰：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住这破房子,玩泥巴,烤红薯你可是陈麦穗！影后！你甘心吗
挺甘心的。我拿起烧火棍,吹了吹上面的灰,比在城里装模作样强。
你！张姐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火气,换上一副语重心长的表情,麦穗,别闹了。跟我回去。公司那边我去谈,还有挽回的余地。有几个大制作的本子还在等你,国际代言也……
不去。我干脆利落。土窑里飘出红薯的焦香味儿,甜丝丝的。我吸了吸鼻子,红薯快好了。张姐,尝尝纯天然无添加。
张姐被我油盐不进的态度气得够呛,保养得宜的脸都有些扭曲：陈麦穗！你别不识抬举！你以为你在这乡下搞点小打小闹能长久热度一过,谁还记得你这些……她指着我的手机镜头,又嫌恶地指了指周围,这些土了吧唧的东西,能值几个钱能给你带来什么你这是在自毁前程！
前程我笑了,用烧火棍从土窑里扒拉出一个烤得表皮焦黑、裂开口子的红薯,烫得我直吹手。张姐,你眼里的前程,就是红毯、代言、争番位、勾心斗角累不累啊我小心地剥开一点焦黑的皮,露出里面金灿灿、冒着热气的瓤,香甜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我现在的前程,我把热乎乎的红薯对着镜头晃了晃,又看向张姐,就是想吃啥就吃啥,想干啥就干啥。比如现在,我就想吃口热乎的烤红薯。
我吹了吹,大大地咬了一口。软糯香甜,烫得我龇牙咧嘴,但满足感直冲头顶。嗯！香！我对着镜头含糊地说,嘴角还沾着一点焦黑的皮。
弹幕彻底疯了：
啊啊啊姐姐好飒！怼得漂亮！
这经纪人好讨厌！快走开别打扰我女神吃红薯！
烤红薯看着好好吃！馋哭了！
麦穗：我的前程就是烤红薯自由！
支持麦穗！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张姐快走吧！安保大哥是用来帮你抬行李箱的吗
张姐的脸色由青转红,再由红转白,精彩纷呈。她看着我毫无形象地啃着红薯,再看看屏幕上疯狂滚动的、几乎全是支持我的弹幕,再看看我身后那两间破瓦房,眼神里充满了不解、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荒谬感。她大概想破头也想不明白,她精心打造、捧上神坛的影后,怎么就甘心在这泥巴地里啃烤红薯,还啃得这么香
好！好！陈麦穗！她指着我的手指都在抖,你有种！你就烂在这山沟里吧！我看你能红几天！她猛地转身,对着那两个安保人员吼道：走！高跟鞋狠狠踩进松软的泥土里,差点崴了脚。
两个安保人员面无表情地跟上,帮她提起那个陷在泥里的行李箱。三人狼狈地离开了我的小院,那身昂贵的香奈儿套装后背沾上了几块泥点子。
我对着他们的背影,又咬了一大口红薯。嗯,真甜。心里那点因为张姐出现而泛起的涟漪,也随着这口香甜,彻底平复下去。
张姐的探访像一场闹剧,不仅没把我带走,反而给我本就火爆的直播又添了一把柴。粉丝们爱死了我怼前经纪人的飒爽劲儿,咸菜女王、红薯影后的名号越叫越响。
麦子沟也跟着沾了光。来村里打卡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起初是一些离得近的粉丝,扛着相机来拍我那个破院子,拍村口的老槐树,拍后山的野菜地。后来,一些嗅到商机的旅行社也找上门了。
这天,村长陈建国,一个五十多岁、脸庞黝黑的老实汉子,搓着手,有点局促地找到我：麦穗啊,你看……最近来咱村的人不少。镇上领导也知道了,说这是……乡村旅游的好机会！他们想牵头,把咱麦子沟规划规划,弄成个……那啥,特色旅游村想听听你的意见。
我正蹲在院子里给我那几垄终于能认出来的小白菜间苗。听了村长的话,我抬起头：旅游村好事啊。咱村山好水好,东西也好。就是……我指了指进村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这路得修吧不然人家车都开不进来。还有,公共厕所垃圾处理这些基础设施得跟上。不然人来了,体验不好,骂的还是咱。
村长眼睛一亮：对对对！镇上说了,路肯定要修！厕所、垃圾桶都安排！他们还说要派专家来,帮咱们设计啥……特色民宿！农家乐！
民宿农家乐我想了想,那得统一标准,干净卫生是起码的。别宰客,东西要实在。咱们靠的是口碑。
那是那是！村长连连点头,镇里说了,要搞培训！让大家学怎么接待客人,怎么做好吃的农家菜！麦穗,你看……你这名气大,能不能……帮着宣传宣传带个头
行啊。我爽快地答应,直播的时候我多拍拍咱村的好风景,好山货。民宿搞起来,我第一个去试住体验,给大家看看实景。
村长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太好了！太好了！麦穗,你可真是咱村的福星！
说干就干。镇上很快派了工作组进驻。测量、规划。沉寂多年的麦子沟,第一次响起了推土机和压路机的轰鸣声。那条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进村路,开始拓宽、硬化。村里人前所未有的忙碌和充满干劲。王瓦匠带着他的徒弟们,成了最抢手的人,忙着帮各家各户翻修房子,改造成农家小院。李婶、赵大娘她们,被请去参加农家菜培训班,学怎么把家常菜做得既地道又精致。就连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周围也被平整出来,准备弄个小广场。
我的直播内容也变得更丰富了。不再是单一的养老流水账,更像是麦子沟发展的纪录片。
直播主题：【养老村升级：路修到家门口】。镜头对准热火朝天的修路工地,巨大的机器轰鸣着,工人们汗流浃背。我跟村长一起,戴着安全帽在工地边上转悠,村长对着镜头,激动地比划着未来的规划。
直播主题：【养老新职业：农家乐培训进行时】。镜头扫过村里临时布置的教室,李婶她们系着围裙,跟着老师傅学切蓑衣黄瓜,学摆盘。我凑过去偷师,结果切出来的黄瓜片厚薄不均,被李婶无情嘲笑。
直播主题：【养老设计师：我的小院改造计划】。我拿着纸笔（其实画得很抽象）,对着镜头和几个镇里派来的年轻设计师讨论：这里,我想弄个葡萄架,夏天好乘凉。这里,砌个小花坛,种点好活的花……屋里,墙刷白就行,家具我想要那种老木头的感觉,结实……
弹幕永远热闹：
哇！麦子沟要起飞了！
村长好可爱！一看就是实在人！
李婶切菜好专业！想去吃！
麦穗的设计图……嗯,灵魂画手！
期待改造后的小院！
想去旅游！什么时候能去
我的小院是第一批改造的试点。保留了老瓦房的骨架和韵味,但里面焕然一新。白墙,木梁,老榆木打的家具,结实又带着岁月感。院子里砌了花坛,移栽了几棵山野里挖来的映山红。葡萄架也搭起来了,虽然葡萄藤还是光秃秃的。
搬回新家那天,我开了个直播。主题就叫：【养老新居：终于有瓦遮头】。
镜头扫过干净明亮的堂屋,铺着粗布桌布的八仙桌,窗明几净。我坐在新打的摇椅上,轻轻晃着,阳光透过新装的玻璃窗洒进来,暖洋洋的。
怎么样还行吧我对着镜头笑。
弹幕刷爆：
太行了！温馨又舒服！
这就是我梦想中的小院！
摇椅链接交出来！
想躺在那晒太阳！感觉能睡一下午！
麦穗终于不用住行军床了！
叮咚——门铃响了。村里统一给改造好的民宿装了简单的电子门铃。
我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两个背着大背包、学生模样的女孩,脸上带着兴奋和一点腼腆：您好！请问……这里是‘麦穗的小院’吗我们在网上订了房间！
我的第一批民宿客人,来了。
日子像村口那条新修的水泥路,变得平坦顺畅起来。麦子沟的特色生态旅游村牌子正式挂了起来。路修好了,路灯亮了,公共厕所干净整洁。十几家各具特色的农家乐和民宿开了张。李婶家的金蛋农家乐主打土鸡和山野菜,赵大娘家的小院摆满了她巧手编的柳条筐和草编工艺品。王瓦匠除了接活,还在自家小院开了个瓦匠茶铺,提供免费的井水泡野山茶,顺便展示他的手艺,吸引了不少对传统工艺感兴趣的游客。
我的小院,也成了网上预订最火爆的民宿之一,名字就叫麦穗的窝。我请了同村一个手脚麻利的姑娘小娟帮忙打理日常清洁和接待。我自己依旧是直播我的养老日常,只不过内容更加丰富。
直播主题：【养老导游：带你看麦子沟的春天】。我扛着自拍杆,带着观众穿梭在刚刚苏醒的山野间。看满山遍野的野花,看新绿的树叶,看村民在梯田里插秧,看清澈见底的小溪流。我认识的花草不多,经常指着一种紫色的小花问观众：这叫什么挺好看的。
直播主题：【养老厨娘：跟李婶学做山野菜包子】。镜头对准李婶家的大灶台。我笨手笨脚地和面、擀皮,包出来的包子歪歪扭扭。李婶一边麻利地示范,一边毫不留情地吐槽：麦穗啊,你这包子捏的,下锅得散架！蒸笼揭开,热气腾腾,我包的包子果然有几个露了馅,引得弹幕一片善意的哄笑。
直播主题：【养老手工：跟赵大娘学编筐】。粗糙的柳条在我手里格外不听话,不是折了就是散了。赵大娘耐心地手把手教：劲儿要匀,别使蛮力。我编出来的小篮子歪七扭八,赵大娘笑着说：留着自家装装鸡蛋挺好。我把它放在葡萄架下,成了小院一景。
直播主题：【养老夜话：葡萄架下的唠嗑】。夏夜,凉风习习。葡萄藤已经爬满了架子,虽然还没结果,但绿叶郁郁葱葱。我在架子下支了张小桌,摆上井水冰镇的西瓜,还有王瓦匠茶铺的野山茶。邀请刚送走一批客人的李婶、编完筐的赵大娘、还有收工回来的王瓦匠,一起坐着纳凉聊天。
没有剧本,没有流程。就是东家长西家短。说说今年的雨水,谁家果园的桃子甜,新来的游客闹了什么笑话,村里谁家小子要娶媳妇了……镜头静静地记录着。月光洒在院子里,虫鸣唧唧。摇着蒲扇,啃着西瓜,听着带着乡音的唠嗑,屏幕前的观众也仿佛被这宁静祥和的氛围包裹。
弹幕变得很慢,很温柔：
好治愈……
听着虫鸣,感觉心都静了。
想起了我奶奶家……
这就是向往的生活吧。
麦穗,谢谢你。
我的粉丝数早已突破了千万。但我很少去看那些数字。更多的时候,我像一个分享者,分享着麦子沟的日出日落,分享着乡亲们的喜怒哀乐,分享着这份简单却踏实的满足。
这天下午,阳光正好。我躺在葡萄架下的摇椅上,闭着眼假寐。小娟轻手轻脚地过来,小声说：麦穗姐,有个大邮件,好像是给你的。
我睁开眼。是个挺厚的快递文件袋,寄件方是一个很知名的国际电影节组委会。
拆开。里面是一份精美的邀请函,还有一封亲笔信。信的大意是,他们关注到了我在麦子沟的生活纪实影像（大概就是指我的直播和偶尔拍的vlog）,认为其中蕴含了真实动人的力量和对生活的深刻观察。他们特别设立了一个时代记录者的荣誉奖项,想邀请我带着我的作品去参加电影节,并在闭幕式上接受这个奖项。
小娟凑过来看,惊呼：哇！麦穗姐！国际电影节邀请你领奖哎！太牛了！
我看着那封措辞诚恳的信,还有那张设计典雅的邀请函。心里很平静,甚至有点想笑。以前削尖脑袋想拿的国际大奖,如今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送到了我面前。
我拿起手机,对着邀请函拍了一张,发了个简单的微博：
收到邀请,受宠若惊。但养老生活离不开麦子沟的太阳。心领了,谢谢。[照片]
发完,我把邀请函随手放在摇椅旁的小木几上,压在了赵大娘送我的那个歪歪扭扭的小柳条筐下面。然后,重新闭上眼,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温暖的阳光更均匀地洒在身上。
摇椅轻轻晃着。风吹过葡萄叶,沙沙作响。远处传来李婶招呼客人吃饭的爽朗笑声,还有不知谁家孩子的嬉闹声。
手机震动了一下。我懒得看。大概是张姐或者哪个相熟的记者又或者是电影节那边不死心的劝说
都不重要了。
我听到小娟轻手轻脚走开的脚步声。院子门开了又关,大概是新的客人到了。空气里飘来谁家灶头柴火饭的香气,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
这才是我的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