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圆在表白现场重生,想起前世惨死结局。
他当场改口:今天是为庆祝医学研究成功。
当晚就提交了无国界医生申请,逃离柳如烟。
季博达坐着轮椅住进柳家,柳如烟让方圆让出房间。
好。方圆平静收拾行李。
楼梯口季博达突然抓住他手腕:姐姐是我的。
方圆甩开手,季博达连人带轮椅滚下楼梯。
柳如烟逼他道歉,方圆死心:柳如烟,我不喜欢你了。
机场告别电话里,柳如烟终于明白自己心意。
她疯狂飙车追去,车祸昏迷中梦见前世:
冷眼看他被仇家掰断手指,看他抑郁割腕,最后自己抱着骨灰盒完成婚礼。
醒来后她解除婚约送季博达入狱,憔悴找到战地医院。
方圆避开她的手:人总要向前走。
三年后柳如烟病危,弥留之际想见他最后一面。
忙于手术的方圆直接挂断电话:人各有命。
1
方圆站在精心布置的宴会厅中心,手里那束精心挑选的厄瓜多尔红玫瑰沉甸甸的,他微微侧过头,视线越过晃动的酒杯和谄媚的笑脸,精准地捕捉到那个身影。
柳如烟。
她就站在人群边缘,一身剪裁利落的墨绿色丝绒长裙,衬得她肤白胜雪。七年时光在她身上沉淀出一种不容逼视的成熟与疏离,豪门继承人的光环无声地笼罩着她。
方圆的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撞,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剧痛!那痛楚并非源于眼前的场景,而是来自灵魂深处炸开的、早已腐烂的碎片!
断指!冰冷的手术刀!手腕上蜿蜒流下的、粘稠温热的血!还有柳如烟那双眼睛……没有惊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地映照着他如烂泥般瘫在地上、手指以诡异角度扭曲的模样,那画面凝固成他前世生命最后一刻的烙印。
呼……
方圆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束象征着炽热爱恋的红玫瑰,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掌心。
不能!绝不能再来一次!
就在司仪带着职业化的热情笑容,拿起话筒准备宣布今天,我们的方圆先生有重要的话要对柳如烟小姐说……的前一秒,方圆动了。
他猛地转身,大步跨上旁边临时搭建的小舞台。他一把从笑容僵在脸上的司仪手中夺过话筒,金属外壳冰得他手指一哆嗦。
咳!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透过麦克风瞬间压下了全场的嘈杂。
所有的目光,包括柳如烟那双终于从窗外收回、带着一丝疑惑和被打扰的微愠的眼眸,都聚焦在他身上。
各位!方圆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平稳,感谢大家今晚拨冗莅临!实在抱歉,让大家误会了。
他顿了顿,目光坦然扫过全场,刻意避开了柳如烟的方向,落在一个虚无的点上。
今天这个宴会,并非为了什么私人情感。他举起手中的玫瑰,那抹刺目的红在灯光下显得无比讽刺,而是为了庆祝我们医学院团队在靶向肿瘤细胞载体递送系统研究项目上取得的关键性突破!这个项目,耗费了我们团队整整三年心血!它意味着,未来将有无数生命因此受益!
他微微提高了音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这束花,献给我们团队日夜奋战的每一位成员!也献给所有为人类健康事业奋斗终生的先行者!说完,他手臂一扬,那束价值不菲的红玫瑰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稳稳地、甚至带着点力道,砸进了台下前排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怀里。老教授一脸错愕地接住花束,茫然地眨了眨眼。
全场一片死寂。只有香槟塔底层的气泡还在不知疲倦地向上翻涌,发出细微的啵啵声。
柳如烟握着酒杯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一瞬。她那双总是带着掌控一切神色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愕然和……被冒犯的冷意。
方圆没有再看她一眼。他将话筒塞回还在发懵的司仪手中,利落地跳下舞台。无视了所有探究、不解、甚至带着点看好戏意味的目光。推开厚重的雕花宴会厅大门,将身后那片虚假的繁华和柳如烟那道骤然变得冰冷锐利的目光,彻底隔绝。
回到那间位于别墅二楼、紧邻着柳如烟主卧的专属房间,房间里的一切都沾染着柳如烟的痕迹。
他猛地拉开厚重的窗帘,走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指尖在冰冷的键盘上跳跃,没有丝毫犹豫,精准地输入网址,进入无国界医生组织的申请页面。
屏幕上幽蓝的光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最终,他落指,敲下简短却重若千钧的一行字:
继承父母遗志。寻求纯粹之地,践行医者初心。
敲下最后一个字符,指尖重重按下回车键。屏幕上弹出提交成功的绿色提示框。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许久,他睁开眼,拿起桌角那个她送的钢笔,指尖拂过冰凉的金属笔帽,然后,毫不犹豫地、精准地投进了桌角那个设计简洁的金属垃圾桶。
咚。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尘埃落定。
2
季博达住进柳家别墅的那天,天气阴沉得厉害。
方圆刚结束医学院附属医院一个漫长的轮班,拖着疲惫的身体推开别墅厚重的橡木大门。玄关处,那双属于柳如烟的精致高跟鞋旁边,突兀地摆放着一对崭新的、泛着冷光的金属轮椅轮胎。
他脚步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换上拖鞋,走向楼梯。
方圆,回来了柳如烟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一如既往的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
他循声望去。柳如烟正坐在客厅宽大的米白色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而她旁边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正是季博达。他微微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看起来安静而脆弱。
嗯。方圆应了一声,他的目光掠过季博达,最后落在柳如烟身上。
柳如烟放下文件,姿态优雅地站起身,走到方圆面前
博达的腿不方便,需要更安静、出入更便利的环境。你二楼那个房间,向阳,离楼梯近,采光和空间都更合适他。
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落在方圆脸上,似乎在评估他的反应。你暂时搬到一楼东侧的客房去。我已经让张妈收拾出来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他沉默着,视线从柳如烟平静无波的脸,移到季博达那张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挑衅和胜利者姿态的脸上。季博达微微歪着头,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个极其微弱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好。
一个字,干净利落,没有任何拖泥带水。方圆的脸上甚至没有出现柳如烟预想中的任何一丝波动,平静得像是在答应换掉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具。
这个过于干脆的回应,让柳如烟精心维持的平静面具出现了一丝细微的裂痕。她纤细的眉梢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了抿唇。
行李……她开口。
我自己收拾。方圆打断她,声音依旧平稳无波。他不再看任何人,径直转身,踏上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
所有属于他自己的东西,被他一件件、有条不紊地塞进行李箱。那些曾经被他视若珍宝、沾染着柳如烟气息的小物件他看也没看,像清理垃圾一样,全部扫进了书桌的抽屉深处,然后砰地一声用力关上。
整个过程,沉默而迅速,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床头柜上那个小小的电子台历上。屏幕显示着今天的日期,而在三天后的那个数字上,有一个小小的、他亲手画上去的红色心形标记——那是柳如烟的生日。最终还是伸出手指,干脆利落地按下了清除键。屏幕闪烁了一下,那个碍眼的红色心形彻底消失,日期恢复成一片冰冷的数字。
他拖着箱子走出房间,走到楼梯口,季博达的轮椅正停在通往一楼的楼梯拐角平台处,仿佛特意在等他。
方圆目不斜视,准备绕过他。
方圆。季博达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客厅里那种刻意的柔弱,压得很低,带着一种黏腻的恶意。
方圆脚步未停。
姐姐是我的。季博达的声音陡然拔高,他猛地伸出手,带着一种与其病弱形象不符的狠劲,死死抓住了方圆拖着行李箱的右手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你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可怜虫!别痴心妄想了!
滚开!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方圆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力狠狠一甩手臂!
季博达那只紧抓着他手腕的手,如同被强力弹开的枯枝,瞬间脱力。他脸上那点恶毒的得意瞬间被极致的惊恐取代,身体随着轮椅猛地向后一仰!
啊——!一声凄厉短促的尖叫划破别墅的寂静。
紧接着是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撞击声和肉体滚落的闷响!轮椅失控地向下冲去,季博达像一袋被丢弃的垃圾,从轮椅上翻滚下来,身体以一种扭曲的姿态,沿着光滑的大理石台阶一路翻滚、撞击,最后重重地摔在一楼大厅冰冷的地面上,蜷缩成一团,发出痛苦的、断断续续的呻吟。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季博达痛苦的呻吟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
下一秒,一道墨绿色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般从客厅沙发的位置冲了出来!
博达!柳如烟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和尖锐。她几乎是扑到季博达身边,小心翼翼地扶起他,查看他有没有摔伤,脸上写满了真实的恐惧和心疼。博达!你怎么样摔到哪里了别怕,别怕……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还僵立在楼梯拐角平台的方圆。那眼神,不再是平静无波,而是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像两把淬了寒冰的利剑,直直刺向他!
方圆!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干了什么!
方圆的心脏像是被那眼神狠狠剜了一刀,比前世断指时更尖锐的痛楚瞬间蔓延开来。他看着楼下柳如烟紧紧抱着季博达的姿态,看着季博达在她怀里虚弱地抬起头,投来一个混合着痛苦和隐秘得意的眼神。
他动了动嘴唇,喉咙干涩发紧:是他先……
住口!柳如烟厉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你推了他!她扶着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徒劳的季博达,目光紧紧锁着楼梯上的方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失望至极的冰冷,下来!立刻向博达道歉!
道歉方圆重复了一遍,他看着柳如烟,看着这个他曾经用生命去仰望、去深爱的女人。前世她冷漠旁观的画面与此刻她为了季博达对他怒目而视的画面,在眼前疯狂交织、重叠、碎裂。
最后一丝微弱的火星,在柳如烟那冰冷的命令和季博达那隐晦的得意眼神中,彻底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的、无边无际的荒芜和寒冷。
他一步一步走下楼梯。脚步很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冰刃上。行李箱的滚轮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咕噜声,像是某种哀乐的序曲。
他走到蜷缩在地、被柳如烟护着的季博达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张写满痛苦和算计的苍白面孔。季博达对上他的视线,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挑衅。
方圆扯了扯嘴角,微微弯下腰,声音清晰、平稳:
对不起。他说。没有称呼,没有多余的解释。
直起身,他不再看地上的季博达,目光转向柳如烟。那双曾经盛满星光和爱慕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死寂的灰烬,空洞地映不出任何人的影子。
柳如烟,他叫她的全名,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我,不喜欢你了。
柳如烟扶着季博达的手臂猛地一僵,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人。
从今往后,方圆的目光扫过她瞬间失血的脸,扫过季博达错愕的表情,最后落回她眼中,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不会再打扰你。也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
说完,他再没有丝毫留恋。拉起行李箱的拉杆,转身,背对着那一片狼藉和死寂,走向别墅敞开的、通向外面阴冷世界的橡木大门。
咚。厚重的大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所有的视线和声音。
门内,是柳如烟失魂落魄的僵硬,和季博达压抑着痛苦的呻吟。门外,初冬冰冷的风瞬间灌满他的衣襟,带着自由的味道,也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
方圆很快在医学院附近租下了一个狭小的单间,他把自己埋进书本、实验室和医院轮值的繁重工作中,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
几天后,当他结束一个通宵的手术,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那个狭小的出租屋时,却在昏暗、堆满杂物的楼道里,看到了那个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柳如烟。
data-fanqie-type=pay_tag>
她似乎等了很久,靠在他那扇油漆剥落的旧铁门边,指尖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女士香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的光线下明明灭灭。看到方圆出现,她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初,紧紧锁住他,带着一种审视和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
为什么不接电话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开门见山,带着惯有的掌控欲。
方圆停下脚步,掏出钥匙,没有看她,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忙。
我看了监控。柳如烟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转动钥匙的手停顿了一瞬,没有回头。
是他先抓的你。柳如烟陈述着,语气听不出太多波澜,挑衅你。
哦。方圆应了一声,拧开了门锁,所以呢
柳如烟掐灭了烟,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她环视着这个不足二十平米、陈设简陋的空间,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嫌恶和……或许是别的什么。
跟我回去。她转过身,面对着方圆,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却又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僵硬,二楼你的房间,我已经让人重新布置过了。那些……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不愉快的东西,都清理掉了。
方圆把行李箱随意地推到墙角,发出哐当一声。
不必了。他的声音透过水流声传来,平静无波,这里挺好。
方圆!柳如烟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反复拒绝的焦躁和隐隐的怒意,别任性!你知道你那天在楼梯上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博达他……
我道过歉了。方圆打断她,猛地转过身,在你们需要的时候,我说了对不起。现在,我不欠你们什么了。
那你的东西呢柳如烟被他眼中的冰冷刺了一下,下意识地反驳,你房间里的东西都不要了那个……她的目光扫过书桌,似乎在寻找什么,那个台历我记得你每年都会在上面圈出……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看到,在方圆那张堆满杂物的书桌角落,那个熟悉的电子台历屏幕一片空白,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标记。
方圆的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在嘲笑她的后知后觉:一个旧台历而已,扔了。
你!柳如烟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那双总是冷静自持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受伤和一种被彻底冒犯的怒意。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跟我回去!你是柳家的人!是我养大的!你永远都是……
柳如烟。方圆再次打断她。
他向前走了一步,逼近她,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眼底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听清楚,我不喜欢你了。
柳如烟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脸色瞬间褪尽血色,比楼道里的墙壁还要苍白。
因为,方圆看着她骤然收缩的瞳孔,你舍得我受委屈。
你为了他,可以毫不犹豫地,逼我低头,逼我道歉,逼我认下我没做过的事。
他顿了顿,看着柳如烟血色尽失的脸,那双总是掌控一切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出碎裂的痕迹和一丝难以置信的痛楚。
所以,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宣判,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柳如烟,我不喜欢你了。从今往后,我的委屈,我的尊严,我自己守着。
就算你现在为我死,我也不会回头。
最后几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刺入柳如烟的心脏。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方圆不再看她一眼,转身走向那张狭窄的单人床,拿起搭在椅背上的白大褂,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误闯入他生活的陌生人。
柳如烟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身体微微颤抖。她看着方圆冷漠的背影,看着这个她亲手养大、却在此刻变得无比陌生的男人。空气里廉价泡面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她自己带来的、此刻显得无比讽刺的冷冽香水味,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像一尊骤然失去所有支撑的雕像,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这间狭小、冰冷、彻底埋葬了她过往某种笃定认知的屋子。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属于她的气息。方圆站在房间中央,听着那高跟鞋的声音在空旷的楼道里渐渐远去、消失。他缓缓闭上眼,许久,才长长地、无声地呼出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3
京北第一医院骨科病房特有的消毒水气味,浓烈得有些刺鼻。刚结束一台紧急手术的方圆,脱下沾着血污的绿色手术服,换上洗得有些发白的白大褂。疲惫如同潮水般从骨头缝里渗出来,他靠在更衣室冰凉的金属柜门上,闭着眼,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掏出来,屏幕亮起,是一条简洁的系统通知邮件,标题只有一行英文:
MSF
Field
Mission
Assignment
Confirmed

Location:
East
Africa
无国界医生外派任务确认——地点:东非。
邮件正文清晰地列着出发日期:72小时后。
悬在心头许久的那块石头,终于沉沉落地。
刚走到安静的走廊拐角,一个轮椅无声无息地从旁边的VIP病房区滑了出来,精准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轮椅上坐着的人,正是季博达。
真巧啊,方医生。季博达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
方圆停下脚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眼神像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我来复查。季博达扯出一个扭曲的笑容,托你的福,骨头裂了,躺了好几天。疼得我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想,你怎么还没遭报应
方圆依旧沉默,眼神里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季博达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彻底激怒了。他猛地抓住轮椅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微微前倾,那张苍白的脸因为扭曲的恨意而显得狰狞:方圆!我警告你!离如烟姐远点!她是我的!她欠我的!她这辈子都得照顾我!你别再痴心妄想用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我告诉你,没用!你这种没人要的野种,连给她提鞋都不配!
方圆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被激怒的迹象
季博达。
季博达喘着气,恶狠狠地瞪着他。
我已经放下了。方圆语气里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漠然,柳如烟,还有你,你们那些……纠葛,都跟我没关系了。
他收回目光,落在季博达那张因错愕而微微张开的脸上,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冷漠:
你喜欢她,想要她,那是你的事。不用再来告诉我。我对你们,他顿了顿,没兴趣。
说完,他不再看季博达瞬间变得铁青的脸和眼中喷薄欲出的怨毒,径直迈开脚步,绕开那挡路的轮椅。
季博达僵在原地,双手死死抠着轮椅扶手,指甲几乎要嵌进金属里。他看着那个决绝离去的背影,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暴怒攫住了他。不是因为方圆的挑衅,而是因为他眼中那彻彻底底的、毫无留恋的漠视!仿佛他和柳如烟,都成了对方急于甩脱的、不值一提的垃圾!
方圆……你等着!他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眼中翻涌着疯狂的光芒。那冰冷的漠视,比任何恶毒的辱骂和激烈的反抗,都更让他感到一种灭顶的恐慌。
---
京北国际机场T3航站楼。
方圆推着那个半旧的、印着医学院标志的巨大行李箱,穿过熙攘的人群。
他办理好托运,换好了登机牌,拿出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时间。还有四十分钟。
几乎是同时,手机屏幕突然亮起,疯狂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是柳如烟。
震动声持续不断,带着一种不接听誓不罢休的执拗,方圆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几秒。机场广播正用甜美的女声播报着某个航班延误的消息。他面无表情地伸出手指,指尖悬在那个不断跳动的名字上方,停顿了大约两秒,然后,平静地、不带一丝犹豫地,按下了绿色的接听键。
他没有把手机放到耳边,只是将它平放在膝盖上,按下了免提。
电话那头瞬间传来柳如烟的声音。不再是惯常的冷静自持,而是带着一种方圆周遭从未听过的惶急:
方圆!你在哪里告诉我你在哪里!她的声音透过扬声器,清晰地传递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焦灼,我马上到!我来接你!我们谈谈!立刻!马上!听到没有!
方圆的目光落在窗外一架正在跑道上加速、即将起飞的巨大客机上。
柳如烟。
电话那头急促的喘息声和刺耳的喇叭声似乎顿了一下。
我在机场。他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引擎的轰鸣声变得更加狂暴,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听筒。
去东非。无国界医生。飞机马上起飞。归期不定。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膝盖上那个小小的手机屏幕上
谢谢你,他继续说道,声音依旧平稳,这些年,照顾我。
嘟…嘟…嘟…
干脆利落的忙音,取代了所有未出口的嘶喊、质问和挽留,冰冷而机械地回荡在电话那头死寂的空间里,也回荡在柳如烟骤然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耳中。
方圆按下了关机键。屏幕瞬间暗了下去,映出他毫无波澜的眼眸。他站起身,拉起行李箱的拉杆,汇入登机口前开始排队的人流,没有一丝迟疑地,走向那道通往未知远方的登机门。
---
手机里只剩下冰冷单调的忙音,像无数根细针,狠狠扎进柳如烟的耳膜,刺入她骤然停滞的心脏。方圆那句平静的谢谢你,这些年,照顾我在脑海里疯狂盘旋、放大,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摇摇欲坠的理智上。
照顾不!不是这样的!那声谢谢里透出的,是彻彻底底的告别!是划清界限!是……永别!
东非……无国界医生……
她失神地喃喃,眼前瞬间闪过新闻里战火纷飞、断壁残垣的画面,闪过瘟疫肆虐下骨瘦如柴的孩童……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灭顶!他要去那种地方他要去送死!
不——!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从她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她猛地一脚将油门踩到底!
刺耳的喇叭声、尖锐的刹车声、路人的惊呼声……所有的声音都被引擎狂暴的嘶吼彻底淹没!
她的视野里只剩下前方那条通往机场高速的路。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握着方向盘的手心全是冰凉的冷汗。一个急转弯,轮胎发出刺耳的尖叫,车身剧烈地甩动,她死死咬住下唇,口腔里瞬间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
快!再快一点!
方圆!你给我停下!停下——!她对着挡风玻璃外飞速掠过的虚空嘶喊,声音破碎而绝望。
就在她即将冲上通往机场高速的匝道口时,侧面路口,一辆满载的巨大货柜车,正按照绿灯指示,缓缓地、势不可挡地驶出!
柳如烟猩红的视野里,只看到一片骤然逼近的、遮天蔽日的、冰冷的金属巨墙!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如同地狱之门在耳边轰然洞开!
猛烈的撞击!天旋地转!巨大的力量像一只无形的巨手,将她连同那辆昂贵的钢铁怪兽狠狠揉碎、抛起!安全气囊在眼前炸开,带着刺鼻的化学气味,狠狠砸在脸上!玻璃碎裂的尖啸声充斥了整个世界!剧痛瞬间从四肢百骸传来,紧接着,是无边的黑暗,带着引擎残骸燃烧的焦糊味和浓重的血腥气,汹涌地吞噬了她所有的意识……
……
黑暗。粘稠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线刺破了混沌。柳如烟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漂浮在虚无之中。没有痛楚,没有身体,只有一种冰冷彻骨的绝望感。
然后,画面出现了。
是方圆。
他跪在地上,手指被两个面目狰狞的男人死死掰住!那角度……那角度诡异得令人心胆俱裂!她看到方圆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剧痛让他的面容扭曲变形,喉咙里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嗬嗬声,却死死咬着牙,没有求饶,只是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穿过混乱的人群,直直地看向……她!
她看到了自己!就站在不远处,穿着华丽的晚礼服,手里甚至还端着一杯红酒。她的脸上……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惊惧,没有愤怒,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动容!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像看着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她甚至……甚至微微侧过头,避开了方圆那双绝望的眼睛!
画面碎裂。
又是方圆。在一个光线昏暗、散发着霉味的狭窄房间里。他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手腕上缠着厚厚的、被鲜血浸透的纱布。脸色灰败得像一具尸体,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里面没有一丝光亮,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桌子上,散落着空酒瓶和几片白色的药片。窗外,是京北繁华璀璨、却与他毫无关系的夜景。
画面再次碎裂。
最后,她看到了自己。穿着一身刺目的、血红色的……嫁衣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冰冷的、深色的……骨灰盒!盒子上,贴着一张小小的照片,是方圆。照片上的他,笑容干净,眼神明亮,带着她早已遗忘的温度。
她抱着那个骨灰盒,一步一步,走向别墅二楼那个熟悉的房间。房间里,布置得像一个荒诞的婚房。红烛高烧,囍字刺眼。她抱着骨灰盒,坐在铺着大红锦被的床边,脸上带着一种诡异的、满足的平静。她低下头,脸颊贴着冰冷的骨灰盒,嘴唇翕动着,仿佛在温柔地诉说着什么。
然后,她拿起了床头柜上,那把属于方圆的、锋利的手术刀。
冰冷的刀锋,在摇曳的烛光下,映出她毫无生气的眼睛。
刀锋,毫不犹豫地,划向了自己苍白的手腕……
不——!!!
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仿佛要冲破灵魂的束缚!柳如烟猛地从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绝望中挣脱出来!
刺眼的白光!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心电监护仪规律而冰冷的滴滴声!
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像被巨石压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撕裂般的剧痛!眼前的景象模糊晃动,许久才聚焦。白色的天花板,透明的输液管,还有一张写满震惊和担忧的、中年女管家的脸。
小姐!小姐您醒了!谢天谢地!管家张妈的声音带着哭腔。
柳如烟张了张嘴,喉咙里火烧火燎,发不出任何声音。剧烈的头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但比身体疼痛更尖锐的,是梦境里那挥之不去的、令人窒息的画面——方圆被掰断手指时绝望的眼神!他蜷缩在地板上等死的灰败!还有自己抱着他的骨灰盒、穿着嫁衣划开手腕时那诡异的平静!
那不是梦!那是……前世!
方……她挣扎着,从干裂的唇缝里挤出嘶哑破碎的气音,……圆……
张妈连忙凑近:小姐您说什么
方圆……柳如烟用尽全身力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保持清醒,……他……走了
张妈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犹豫了一下,还是沉重地点点头:是……小姐,方少爷他……一周前,就去非洲了。您昏迷了整整七天……
七天!他走了七天了!
前世那冰冷的骨灰盒触感仿佛还残留在指尖,那手术刀划破皮肤的冰凉似乎还停留在手腕!柳如烟猛地闭上眼睛,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瞬间浸湿了鬓角和雪白的枕头。
她差点就永远失去他了!像梦里那样!像前世那样!
啊……啊……她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眼泪汹涌不绝。迟来的爱意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像两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早已破碎不堪的心。
张妈……
去告诉季博达……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染血的喉咙里硬生生抠出来,带着刻骨的寒意:
婚约……取消。
4
东非。临时野战医院。
方圆刚结束一台持续了六个小时的手术。他摘下手套,走到帐篷角落的简易洗手池边,拧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水流细小而浑浊,带着铁锈的腥气。他捧起水,用力泼在脸上。
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帐篷外飞扬的尘土和灰蒙蒙的天空。战区特有的、带着硝烟味的燥热空气涌入肺腑,沉重,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真实感。这里没有柳如烟,没有季博达,只有最赤裸的生命与死亡。
方医生!三号帐篷紧急呼叫!爆炸伤!多发骨折!血压在掉!一个脸上沾着灰土和汗水的本地护士焦急地冲过来,语速飞快。
方圆眼神一凝,所有的疲惫瞬间被压下。他抓起搭在旁边的、同样沾满污迹的白大褂,一边快速套上,一边大步流星地跟着护士冲向三号帐篷。那里,有生命在流逝,等待他去抢夺。这才是他此刻存在的全部意义。
三个月,在生与死的边缘高速轮转。京北的一切,别墅的奢华、柳如烟的香水味、季博达怨毒的眼神……都像是上辈子模糊褪色的旧照片,被这里的硝烟和血污彻底覆盖、掩埋。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挣脱。
直到那个身影的出现。
那天,夕阳如同巨大的、燃烧的血球,沉甸甸地压在地平线上,将广袤枯黄的原野染成一片悲壮的金红。飞扬的尘土在斜射的光线下如同跳动的金粉。
方圆刚处理完一批因水源污染导致急性腹泻的病人,拖着几乎麻木的双腿走出医疗帐篷。他正低头看着手中一份最新的药品短缺清单,眉头紧锁。
一个沙哑得几乎不成调的女声,突兀地、颤抖地,在他前方响起:
方圆……
那声音,带着一种穿越了千山万水、历经了无数磨难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崩溃的希冀。
方圆的身体猛地僵住。他握着清单的手指骤然收紧,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十几步开外,飞扬的尘土中,站着一个女人。
是柳如烟。
可她几乎让方圆认不出来。
曾经一丝不苟的墨绿色昂贵套装不见了,换上了一身沾满旅途风尘、式样简单的卡其色工装裤和同色衬衫,皱巴巴的,失去了所有棱角。曾经精心打理的头发此刻只是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散乱地贴在汗湿的、异常憔悴的脸颊旁。她的脸色是一种病态的、近乎透明的苍白,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嘴唇干裂脱皮,整个人瘦得脱了形,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只有那双眼睛,死死地、贪婪地、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和脆弱,牢牢地钉在方圆脸上,里面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悔恨、痛苦和……失而复得般的巨大渴望。
方圆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波动,没有厌恶,甚至没有惊讶。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仿佛在看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或者,一件与己无关的障碍物。
他沉默着,没有开口。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
柳如烟被他眼中那片死寂的平静刺得浑身一颤。她踉跄着向前一步,脚下虚浮,仿佛随时会摔倒。她的目光死死锁着他,声音破碎而颤抖,带着不顾一切的哀求:
方圆……跟我回家……她伸出手,那只曾经保养得宜、此刻却布满细小伤痕和风霜痕迹的手,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希冀,伸向他,京北……才是你的家!跟我回去……好不好
方圆的目光,终于从那片枯黄的地平线收回,落在了她伸出的、颤抖的手上。他的眼神,依旧没有任何温度。
京北,方圆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没有我的家了。
他的目光平静地掠过柳如烟瞬间煞白的脸,掠过她眼中那骤然破碎的希冀,没有丝毫停留,投向远处被夕阳染红的简陋医疗帐篷。
柳如烟,他叫她的全名,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波澜,你也不要我了。
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淬了盐的刀子,狠狠地捅进柳如烟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她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踉跄着后退半步才勉强站稳。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地从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滚落,在她布满灰尘的脸上冲出两道狼狈的痕迹。
不……不是的!方圆!她猛地摇头,泪水飞溅,声音嘶哑破碎,带着一种濒死的绝望,我错了!我全都错了!我……她的目光死死锁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前世那断指的画面、那割腕的冰冷、那抱着骨灰盒殉情的绝望,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疯狂闪回,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手指……她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迟来了两辈子的痛彻心扉和巨大的恐惧,前世……是我!是我害了你!是我冷眼旁观!是我……是我把你推向了绝路!方圆!对不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她泣不成声,身体因为剧烈的情绪而摇摇欲坠,我爱你!我一直都爱你!只是……只是我太蠢了!我太自以为是了!我害怕……害怕承认!害怕失去掌控!我……
她向前猛地扑了一步,试图再次抓住他的衣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再给我一次机会!求求你!就一次!我什么都不要了!柳家不要了!季博达我已经把他送进监狱了!他偷窃公司核心机密报复我,那是他应得的!我只想要你!我只想要你回来!方圆!我害怕……我好害怕再失去你一次……像梦里那样……
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痛苦而扭曲变形,伸出的手带着不顾一切的绝望,再次抓向他的手臂。
这一次,方圆没有侧身。他只是微微垂下了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眸底深处可能掠过的任何一丝情绪。他任由她冰冷颤抖的手指,带着巨大的绝望力量,死死攥住了他白大褂的袖口。
布料被紧紧攥住的触感传来。粗糙,带着她指尖的冰凉和粘腻的汗意。
方圆依旧低着头,没有看她那张被泪水和绝望扭曲的脸。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被攥住的袖口上,那上面还沾着不知哪个伤员的、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
他沉默了几秒钟。帐篷里隐约传来的伤者压抑的呻吟声,远处运输车引擎的轰鸣声,风吹过枯草的沙沙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却又仿佛被隔绝在两人之外。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抬起了另一只手。
没有用力挣脱,只是用食指和拇指,捏住柳如烟攥紧他袖口的手腕。
他的指尖冰凉,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不容抗拒的力量感。
柳如烟的身体猛地一僵,抬起泪眼模糊的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方圆捏着她的手腕,动作平稳而坚决,将她的手,一点点、不容置疑地,从自己的衣袖上掰开。
柳如烟,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疏离和疲惫,人总要向前走。
他轻轻松开了捏着她手腕的手指,仿佛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各自有各自的新人生。他看着她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看着她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般瞬间垮塌下去,不必再纠结了。
说完,他不再看她一眼。仿佛眼前这个为了他跨越万里、憔悴不堪、泣不成声的女人,不过是一缕需要被清散的烟雾。他转过身,迈开脚步。沾满尘土的靴子踩在干硬的土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一步,两步,三步……他背对着她,朝着那片被夕阳染红、忙碌而真实的医疗帐篷走去。脚步沉稳,没有丝毫迟疑,也没有丝毫留恋。
夕阳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枯黄龟裂的土地上,像一道沉默的、不可逾越的界碑。
柳如烟僵立在原地,那只被掰开的手还徒劳地伸在空中,指尖微微颤抖。她看着那个决绝离去的背影,看着他一步步融入那片象征着救赎与新生的、属于他的领域。
噗——
一股无法抑制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她身体剧烈地一晃,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向前扑倒在地!
视野开始模糊、旋转。意识沉沦的最后一刻,她涣散的瞳孔里,只倒映着远处野战医院那简陋的、亮着惨白灯光的帐篷入口。
那个背影,早已消失不见。
---
三年时光,在战地的硝烟与血火中,如同指间流沙,无声滑落。方圆的名字,在无国界医生的几个高风险任务区,渐渐成了一个符号——冷静、高效、能在最简陋条件下创造生命奇迹的方医生。
手机于他,早已不是必需品。那个旧手机在一年前一次紧急转移中彻底报废后,他就没再换新的。对外联系,仅限于营地那台信号时断时续的卫星电话,用于接收任务指令和必要的医疗物资信息。京北,柳家,季博达……那些名字和与之相关的一切,早已沉入记忆最深的湖底,覆盖着厚厚的尘埃。柳如烟最后呕血倒在他宿舍楼下的画面,偶尔会在深夜疲惫至极的恍惚中闪过,但也仅止于此,激不起半点涟漪。
这天傍晚,他刚结束一台持续了十个小时的复杂清创手术。汗水浸透了刷手服,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微微颤抖。他摘下血迹斑斑的手套,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闷热的手术帐篷。营地中央的空地上,负责通讯的本地小伙子穆萨正抱着那台笨重的卫星电话,看到他出来,立刻站起身,黝黑的脸上带着一丝少有的焦急。
Doctor
Fang!
Call!
For
you!
Urgent!(方医生!电话!找你的!紧急!)穆萨的中文夹杂着当地土语,语速很快,将卫星电话的听筒递了过来。
方圆微微皱眉。紧急电话多半又是新的伤员转运或者药品告急。他接过那沉甸甸的、带着汗渍的听筒,习惯性地用英文回应:This
is
Dr.
Fang.
Report.(我是方医生,请讲。)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有压抑的哭声和仪器的蜂鸣。紧接着,一个极力保持镇定、却依旧带着浓重哭腔和巨大惶恐的中年女声响起,说的是中文,是方圆几乎快要遗忘的语调:
方少爷……是我!张妈!声音抖得厉害,求求您……求求您快回来一趟吧!小姐……小姐她……不行了!
张妈小姐柳如烟
方圆握着听筒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脑海中瞬间闪过柳如烟最后在夕阳尘土中呕血倒下的画面,还有更久远的前世,她抱着骨灰盒划开手腕的冰冷决绝。但那些画面,只如水面上的浮光掠影,一闪即逝。
电话那头,张妈的哭声再也抑制不住,崩溃地传来:医生说……就这两天了……小姐她……她一直念着您的名字啊方少爷!求求您……求您回来见她最后一面吧!求您了!这是小姐最后的心愿了……
最后的心愿最后一面
方圆静静地听着。听筒里传来压抑的哭泣和仪器的蜂鸣,还有张妈语无伦次的哀求。帐篷外,晚风吹过,卷起干燥的沙土,打在帆布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远处,一个新送来的伤员因为剧痛发出压抑的呻吟,护士正在快速准备器械。
他的目光越过营地简陋的栅栏,投向远方被夕阳染成一片血红的戈壁。那里,有新的生命在等待救治,有新的伤痛需要抚平。这里,才是他此刻站立的地方,是他选择背负的十字架。
张妈泣不成声的哀求还在持续,带着令人窒息的绝望。
方圆缓缓抬起眼,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对着听筒,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千万里的电波,也穿透了那撕心裂肺的哭求,带着一种勘破生死的、近乎冷漠的平静:
张妈。
电话那头的哭声猛地一顿,只剩下急促的喘息。
人各有命数。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关于天气的客观事实。
往事已了。让她……安心走吧。
说完,他没有再给对方任何开口的机会。食指轻轻按下,挂断了那跨越了半个地球、承载着巨大悲恸和最后乞求的通话。
咔哒。一声轻响。
他将那沉甸甸的卫星电话递还给旁边一脸担忧和困惑的穆萨。
Doctor
Fang
Everything
ok(方医生没事吧)穆萨小心地问。
Fine.(没事。)方圆简短地回答,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他脱下沾满血污的刷手服外层,随手丢进旁边的污物桶。
帐篷那边,传来护士急促的呼唤:方医生!新伤员!腹腔开放性损伤!血压测不到了!
方圆眼神一凝,所有的情绪瞬间被压下,只剩下医者的专注和决断。他迅速拿起旁边一件干净的刷手服,一边快速套上,一边大步朝着呼唤声传来的手术帐篷走去。
脚步沉稳,没有丝毫迟疑。
夕阳将他奔向手术室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在尘土飞扬的地面上,坚定地融入这片需要他的、残酷而真实的土地。
身后,那台刚刚传递过一场死亡讯息的卫星电话,静静地躺在穆萨手中,屏幕彻底暗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