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夜惊变
大昭·承乾七年,正月十六。
雪落了一夜,至天明方歇。宫墙之内,飞檐皆白,宛若琼楼玉宇。卯时三刻,景阳钟撞了二十七下——天子驾崩。
大昭皇帝年仅三十,暴毙于西暖阁。遗诏只六字:国事悉以委皇叔。皇叔者,摄政王萧庭深,时年二十七,乃先帝幼弟,十三岁封王,十五岁掌兵,二十岁北伐凯旋,受封摄政,自此权倾朝野。
丧钟回荡之际,萧庭深立于丹陛之下,玄甲未卸,面色如霜。群臣乌压压跪了一地,唯他脊背笔直,似一柄出鞘的剑,锋芒毕露。
与此同时,朱雀门外,一顶青帷小轿悄然停驻。轿帘微掀,露出一只纤白如玉的手,指尖拈着片雪花,轻轻一捻,雪化成了水。
姑娘,再不进宫,怕要误了时辰。
不急。轿中人声音低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摄政王尚未发话,我若此时进去,与趋炎附势何异
她是宁国相府嫡长女,宁扶疏。生母早逝,父亲宁衡为两朝宰辅,门生故吏遍天下。她自幼由外祖——前太傅顾清徽教养长大,五岁能诵《春秋》,七岁属文,十三岁一篇《刑赏论》震动国子监,被当世大儒誉为闺阁之宰辅。
今日,她奉召入宫,名义上是为大行皇帝哭灵,实则——
摄政王有旨,宣宁相之女即刻觐见!
内侍尖细的嗓音划破雪幕。宁扶疏垂眸,将手炉递给侍女青萝,拂了拂裙裾,步出轿外。雪色映着她月白狐裘,竟生出几分凛冽。
……
紫宸殿内,烛影摇红。
萧庭深坐于御案之后,面前摊着一幅山河图,朱砂圈出几处关隘。听见脚步声,他未抬头,只淡淡道:宁姑娘,可知本王为何召你
宁扶疏行礼如仪,目光却掠过那山河图,心中一凛——被朱砂圈出的,正是雁门关、榆林渡、落雁岭,皆是北境咽喉。
扶疏愚钝,请王爷示下。
萧庭深终于抬眼。那是一双极黑的眼,仿佛终年不化的雪夜,冷而静。他指尖轻叩案几:大行皇帝宾天,幼主冲龄,朝局不稳。本王需一人,替本王稳住后宫与前朝。
王爷麾下谋士如云。
他们皆是男子,不便出入内廷。萧庭深语气平静,而你,宁国相之女,身份足够,且——他顿了顿,似在斟酌,本王听说,你十三岁便能写《刑赏论》,想必对‘权衡’二字,颇有心得。
宁扶疏微怔。她料到摄政王会拉拢宁家,却未料到会以这种方式——让她以女官之名,行幕僚之实。
王爷不怕外臣非议
本王何惧人言萧庭深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况且,本王给的,是‘保宁氏满门荣华’的价码。宁姑娘冰雪聪明,当知如何取舍。
宁扶疏沉默片刻,忽而屈膝行大礼:臣女,领旨。
2
权谋初定
……
三月初,大昭皇帝梓宫发引,葬于景陵。同日,幼主萧璟登基,改元承光。摄政王萧庭深以皇叔父之尊,继续监国,而宁扶疏则以内廷女史身份,入主凤仪宫,掌皇后玺绶——尽管皇帝年仅七岁,尚无皇后。
此举无异于在油锅滴水。
御史台连上十二道奏章,弹劾摄政王牝鸡司晨,祸乱宫闱。萧庭深不怒反笑,将奏章折成纸船,放进太液池,任其飘远。第二日,为首的三名御史被贬岭南,沿途偶遇山匪,尸骨无存。
血雨腥风间,宁扶疏却过得极静。她每日寅时起,亥时歇,批阅后宫账册,整顿六局二十四司,闲暇时便坐在廊下,以银剪修剪海棠。偶有宫人窥见,摄政王深夜入宫,与她隔案对坐,一盏清茶,一盘残棋,至天光微亮方散。
流言如野火,却烧不进凤仪宫半步。因所有人都知道,那位看似柔弱的宁姑娘,手腕比刀锋更利——
四月,尚宫局女官贪污案发,牵连者众。宁扶疏当众杖毙三名管事姑姑,血溅丹墀,却将罪证暗递萧庭深,借此拔除太后安插的钉子。
五月,江南水患,赈灾银两被层层克扣。她以内廷名义,开私库、减脂粉钱,三日筹得三十万两,由萧庭深亲兵押送,一路畅通无阻。
七月,北境急报,北狄王贺楼渠率十万铁骑南下。朝堂吵成一团,主战主和莫衷一是。宁扶疏却在御花园摆下一局棋,以棋局喻战局,三招之内,令兵部尚书冷汗淋漓——
弃子争先,断尾求生。榆林渡可弃,落雁岭必守。请王爷调定北军至雁门关,再以飞鹰营袭其粮道,可一战而定。
是夜,萧庭深立于城阙,看她执灯而来,狐裘上落满雪。他忽问:为何要助我
宁扶疏微仰起脸,雪色映得她眸光潋滟:王爷若倒,宁氏焉存况且——她轻叹,似在自嘲,我亦是大昭子民。
萧庭深深深看她,良久,解下腰间玉佩,递到她掌心。那玉温润如月,刻着庭深二字。
以此玉为信,本王许宁氏百年无忧。
3
暗流涌动
……
承光元年冬,北境大战爆发。
萧庭深挂帅亲征,宁扶疏以监军之名随军。朝野哗然,却被她以太后懿旨压下——无人知晓,那道懿旨,是她临摹太后笔迹,盖了偷拓的凤玺。
雁门关外,风雪如刀。北狄人擅骑射,又借寒潮草枯,马快如飞火。定北军苦战半月,折损三成。更糟的是,后方运粮官被收买,十万石粮草滞留青州。
军心动摇之际,宁扶疏带三十六名亲兵,星夜奔袭三百里,于风雪夜火烧粮仓,将私通北狄的官员斩首祭旗。次日,她单骑立于辕门,素衣染血,声音清寒——
三军听令!今日之后,凡克扣军粮者,与此同罪!
雪落无声,却压不住山呼海啸般的誓死守关。
当夜,萧庭深于帅帐中,替她包扎手腕伤口。灯火摇曳,映出她苍白侧脸。他忽道:本王此生,从未信过‘天命’,如今却信了一事。
何事
得你,大昭之幸。
宁扶疏指尖微颤,一滴血落在甲胄上,晕开如朱砂。帐外,北风呼啸,似有万鬼夜哭。
……
大战持续三月,终以定北军惨胜告终。北狄王贺楼渠中箭遁逃,雁门关外,尸横遍野。班师那日,宁扶疏于乱军中,拾到一枚北狄王庭的狼头金令——背面,赫然刻着安国公三字。
原来,真正的内鬼,是太后母族。
……
承光二年春,大军凯旋。
然而迎接他们的,不是鲜花与鼓乐,而是太后一纸诏书——
摄政王萧庭深,擅离职守,勾结外臣,意图不轨,即刻押入诏狱。
宁扶疏亦被软禁于相府,罪名是矫诏欺君。
那一夜,帝京暴雨。宁相跪在太后宫外,求见幼主,却被拒之门外。更深时,一道黑影潜入相府,浑身湿透,却固执地将一枚狼头金令塞进她手中。
带你父亲走,去渭水。是萧庭深的声音,低而哑,安国公要反了。
她攥紧金令,雨水顺着指缝滴落:那你呢
我自有去处。
他转身欲走,却被她拉住衣袖。黑暗中,她声音轻颤:萧庭深,三年前你赠我玉佩,今日我还你。她将玉佩塞回他掌心,指尖冰凉,若你死了,我宁氏满门,必以血祭你。
4
血战皇城
……
三日后,安国公果然起兵,以清君侧为名,率三万禁军围皇城。危急之际,诏狱大门忽开,萧庭深布衣单剑,立于长街。身后,是三千旧部——他们卸了甲胄,却未卸刀。
血战持续一日一夜。
黎明时,安国公被斩于丹陛之下。太后自缢于慈宁宫。幼主萧璟赤足奔至城楼,抱住浑身是血的萧庭深,哭喊:皇叔,朕错了!
萧庭深却望向人群之后——那里,宁扶疏扶着宁相,缓缓跪下。她额头有伤,血顺着鬓角流下,却对他露出一个极浅的笑。
……
承光三年,帝以摄政王功冠社稷为由,欲加封九锡。萧庭深三辞,最终只受定北王虚衔,食邑万户,却请旨永镇雁门,无召不归。
离京那日,海棠正盛。
宁扶疏立于城阙,看他玄甲银枪,背影挺拔如昔。她忽唤:王爷!
萧庭深勒马回首。
她奔下城阙,将一物系于他鞍侧——是那柄小小玉梳,梳背新刻四字:
与君同守。
他俯身,以指腹擦去她眼角泪:宁姑娘,此番可愿随我同行
她莞尔:王爷忘了吗与夫同守边关,名正言顺。
马蹄声起,卷起漫天落花。
5
海棠誓言
……
多年后,雁门关内多了一座小院,院中一株海棠,比御苑那株更盛。每岁花期,总有一骑自京而来,年轻的帝王跳下马来,远远便喊:皇叔!宁姐姐!朕来讨酒喝!
海棠树下,萧庭深挽袖温酒,宁扶疏剪花入盏。风一过,花雨纷纷,落在三人肩头,像一场永不落幕的春日。
而他们的故事,被说书人编成《庭深记》,在帝京茶楼里,唱了一春又一春——
那摄政王啊,曾是修罗面,却为她低眉;那相府女啊,本是雪中梅,却为他化春水。说甚么权倾天下,道甚么富贵荣华,终不过——
明月照雪,两心同热。
承光十七年,雁门关海棠又开,却比往年迟了半月。
花下摆着两张藤榻,一张空着,一张倚着白衣的萧庭深。他臂弯里抱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雪衣束发,眉目像极了他,也肖似宁扶疏。少女正把新摘的海棠往父亲发冠里插,嘴里嘟囔:娘亲回京都三个月了,怎还不归来
萧庭深拈花一笑,目光掠过远处官道:今日该回了。
话音才落,一骑绯影冲破晨雾。宁扶疏素衣红氅,腰悬尚方剑,鬓边别着半朵将谢的海棠。十年边关风霜,她眼角添了细纹,却掩不住眸中潋滟。
少女欢呼着扑过去:娘!
宁扶疏翻身下马,一把抱住女儿,抬眼却先望向花下的男子。四目相对,无需言语——十年夫妻,早已将万语千言凝进一瞬呼吸。
可这一次,她带回的不仅是帝京春酒,还有一纸密诏。
——小皇帝亲书:安国公残党复燃,勾结西戎,欲趁春猎行弑君之事。请皇叔、皇婶暂回京畿,以镇魍魉。
6
春猎惊魂
……
三月三,上巳春猎。
帝京南苑,万骑如云。小皇帝萧璟已二十四岁,英姿勃发,却仍习惯以皇叔为倚仗。见萧庭深与宁扶疏并辔而来,竟亲自扶鞍,笑言:朕欠二位一场太平春猎,今日须补。
萧庭深微笑应下,却在无人处按住宁扶疏的腕脉:西戎擅毒,今日水、酒、马草,皆要验看。
宁扶疏侧首:我已让青萝暗换御马草料。但安国公残党藏的更深——她指尖轻点西侧密林,猎场里有人混在锦衣卫中,用的是北狄旧刀。
萧庭深眸色一沉,低唤:阿昭。
少女萧昭——他们的女儿,如今已封为雁门郡主——从马背后探出脑袋,亮出一柄小弩:爹,娘,给我半个时辰,我把他们钓出来。
午后,春猎鼓鸣。
萧璟纵马追一只白鹿,锦衣卫护送左右。忽有冷箭破空!电光火石间,阿昭弩机连响,三支短箭将暗矢击落;宁扶疏已掠至皇帝马前,反手一剑挑开扑来的侍卫;萧庭深更未拔刀,只夺过一支长戟,戟尾横扫,将刺客连人带马掀翻在地。
血溅青草,春猎骤停。
刺客自尽前,嘶声狂笑:摄政王……你守得住雁门关,守得住这天下,可能守得住自己的血脉
萧庭深心头骤紧,回首——
阿昭立在母亲身旁,小脸煞白,却倔强地挺直脊背。她袖口,有一道浅浅血痕。
data-fanqie-type=pay_tag>
7
雪山寻药
……
当夜,行宫灯火如昼。
太医跪了一地:郡主所中之毒……无解。
那是西戎迟暮,无色无味,中毒者百日之内,血脉渐冻,形如木石。
宁扶疏握紧女儿的手,指节泛青。萧庭深立于窗前,背影孤峭如十年前的雁门关雪夜。
有解。他忽开口,声音哑得不像他,西戎王庭的‘雪灵芝’,生于雪巅,三十年一花。
宁扶疏抬眼:西戎与我朝血仇不共戴天,你单枪匹马——
不是单枪。他转身,掌心躺着那枚十年前的狼头金令,当年贺楼渠兵败,其子贺楼烬携残部遁入雪原,欠我一条命。
宁扶疏沉默片刻,轻声:我与你同去。
阿昭需人照看。
青萝与太医足矣。她握住他手,眸色坚定,这一次,轮到我去背你。
8
风雪归途
……
四月,雪山。
风雪怒号,天地一色。贺楼烬的部众早已冻饿不堪,却在看到狼头金令时,齐刷刷跪倒——十年前,萧庭深曾放他们一条生路。
贺楼烬拔刀划破掌心,以血为誓:雪灵芝归你们,我族只求一隅生息。
雪崖之巅,灵芝幽蓝如鬼火。宁扶疏以绳索缒下绝壁,在万丈冰缝里采到最后一株。指尖被冻得失去知觉,她仍小心翼翼把灵芝拢进怀里。
归途风雪更烈。萧庭深将她裹进大氅,哑声:阿疏,我欠你良多。
她呵气成霜:那就用余生慢慢还。
9
海棠依旧
……
六月,阿昭毒解。
小皇帝亲自驾临雁门关,带来一纸新诏:
定北王萧庭深,劳苦功高,今特允世袭罔替,永镇北境;昭武夫人宁氏,赐号‘镇国’,准开府仪同三司;雁门郡主萧昭,赐婚未定,听其自择。
阿昭吐舌:我才不要嫁人,我要像爹娘一样,守关,也守一个人。
秋夜,海棠树下。
萧庭深温酒,宁扶疏剪灯花。阿昭抱着一坛新封的春猎酿,笑嘻嘻跑远,把月色留给父母。
风过时,花雨簌簌。萧庭深忽伸手,接住一朵,别在妻子鬓边:当年京阙一别,你说‘与君同守’。如今山河无恙,海棠依旧,你可还悔
宁扶疏回眸,笑意温软如初雪:
悔只悔——
与君相守,仍嫌太短。
10
烽火再起
远处,雁门关烽火台升起一缕炊烟,与月色相和。
那是人间最静的烟火,也是最长情的回答。
承光二十三年,仲夏。
雁门关的海棠竟一反常态,开得比帝京更早、更盛,如火如荼,几乎烧透半边天际。花下摆着两张藤榻,一张空着,一张倚着萧庭深。他的鬓边已生星点霜白,却依旧披玄甲、执兵书,目光不离关外那条黄沙大道。
宁扶疏端着一盏冰镇梅子汤走来,袖口绣着半枝海棠,颜色却比不过她眼角浅浅的笑纹。
阿昭的信。她将竹筒递过去,说南苑春猎,她一人射了三只白狐,把陛下的风头都抢了。
萧庭深低笑,指尖摩挲着竹筒封口那枚小小的狼头印——阿昭如今已是飞鹰营统帅,麾下三千轻骑,号称雪刃,连北狄小儿闻之都不敢夜啼。
她问我们何时回京。宁扶疏倚在他身侧,替他整理盔缨,说太后……不,太皇太后,想见你。
萧庭深眸光微动。十年前,小皇帝萧璟大婚,立后阮氏,次年诞下皇子,奉生母宁氏为镇国太后。宁扶疏自此成了大昭开国以来,第一位以外命妇之身被尊为太后生母的奇女子。帝京来信,皆以太皇太后相称,她却始终只肯穿素衣,住雁门小院,与丈夫并肩看关外日出。
不回。他答得干脆,帝京的雪,不及雁门关干净。
宁扶疏笑而不语,只抬手替他拂去肩头落花。忽有急蹄声自远而近,一名斥候翻身落马,单膝跪地:王爷!北境急报——西戎新王贺楼炽,率二十万铁骑,越阴山,已至黑水河畔!
萧庭深霍然起身,玄甲映着斜阳,寒光如电。宁扶疏却比他更快一步,已将兵符与虎符一并握在掌心,声音沉静如旧:点兵。
11
黑水血战
……
黑水河,七月流火,河水却冷得像冰。
西戎二十万铁骑,如乌云压境。更可怕的是,他们带来了一种从未见过的武器——火雷车。以铁为架,以硝石为芯,点燃后抛入阵中,炸开时血肉横飞,连最坚固的盾阵亦被撕裂。
飞鹰营首战即遭重创,阿昭左臂被火雷碎片划伤,却拒不退后。她站在黑水渡口,以银枪挑起一面残旗,嘶声高喊:雁门军,死战不退!
萧庭深与宁扶疏率定北军主力星夜驰援,以火攻对火雷——他们拆关内百姓屋舍,取桐油浸草,制成火龙阵,于黑水上游放火,借风势直扑西戎粮道。一时烈焰滔天,映得河水如血。
然而贺楼炽却似早有预料,竟以铁索连舟,横锁河面,硬生生截断火龙。更以重金收买了雁门关旧部,趁夜打开西门,引西戎精骑入关!
那一夜,雁门关烽火台燃起三百年未见的赤焰。关内百姓扶老携幼,冒死南逃。宁扶疏披甲立于城头,以尚方剑斩了叛将,却挡不住潮水般的敌军。
退!萧庭深第一次下了这样的命令,弃关,保民!
他们烧了关内所有粮草,以空城诱敌,自己却带残兵退守落雁岭。黑水河一战,定北军折损过半,飞鹰营只剩八百骑。阿昭跪在父亲面前,右臂缠着渗血的绷带,声音嘶哑:女儿无能,失关之罪,愿以死谢——
萧庭深以手背抹去她脸上血污:活着,才能夺回来。
12
雪岭死士
……
八月,飞雪不期而至。
落雁岭上,残兵不足两万,粮草只够十日。而西戎大军已逼近帝京,沿途州郡望风而降。朝堂上,年轻的皇帝萧璟欲亲征,却被群臣以国本为由死死拦住。
宁扶疏于雪夜召来阿昭与诸将,展开一幅羊皮地图:西戎火雷车虽利,却有三害——惧雨雪、惧高地、惧逆风。阴山北麓,有一处‘鬼见愁’峡谷,常年风雪,地势陡绝。若诱敌深入,以雪崩埋之,可一战定乾坤。
她指尖轻点,落在一处无名峰:此处,需死士百人,携火油与震天雷,于子时攀至绝顶,待西戎主力入谷,炸断雪脊。
众将沉默。那是九死一生的任务。
阿昭起身,右臂还吊着绷带,却笑得肆意:我去。
宁扶疏抬手便是一巴掌,声音颤抖:你父只你一女!
阿昭跪下,以额头抵住母亲手背:可大昭不止我一个女儿。
萧庭深立于帐外,听见这一句,眼眶微红。他掀帘而入,将一枚旧玉佩放在女儿掌心——正是当年他与宁扶疏定情之物。
活着回来。他只说了四个字。
13
雪崩英魂
……
九月初三,雪虐风饕。
贺楼炽果然中计,率主力追至鬼见愁。峡谷中,火雷车因湿雪哑火,西戎铁骑拥挤不堪。子时三刻,绝顶炸响,千年积雪轰然而下!
雪崩如怒涛,瞬间吞没数万敌军。阿昭率死士自绝壁滑下,以火油点燃西戎辎重,一时火光冲天,映得雪夜如昼。然而撤退时,一支冷箭穿透她胸口,将她钉在崖壁之上。
最后一刻,她将狼头令抛向赶来的父亲,笑得像小时候赢了射箭:爹……娘……我守住了……
萧庭深抱着浑身是血的女儿,跪在雪地里,像一头被撕碎的狼。宁扶疏以手覆住女儿的眼,泪落在她冰冷的额头:阿昭,别怕,娘带你回家。
14
海棠祭英
……
承光二十四年,春。
雁门关重修,百姓于关内遍植海棠,以祭飞鹰营八百英魂。花开之日,萧庭深与宁扶疏立于关阙,看着年轻士兵列阵操练,恍若当年阿昭初上战马。
皇帝萧璟亲至,欲追封阿昭为忠烈公主,却被宁扶疏婉拒:她生前只愿做雁门郡主,死后亦当与将士同眠。
于是,阿昭的墓,便立在关外最高的山坡上,面朝黑水河,背倚海棠林。碑上无字,只刻一柄小弩,与半朵海棠。
是夜,萧庭深独坐墓前,饮尽最后一坛春猎酿。他抚过墓碑,声音低哑:阿昭,爹老了,以后换你守着这关。
宁扶疏走来,将一袭狐裘披在他肩头。两人并肩而立,看晨曦将海棠林染成血色。
庭深,她轻声唤,我们回家吧。
他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掌心纹路早已纠缠不清。
好,回家。
15
海棠永守
……
承光三十年,帝京大雪。
摄政王萧庭深薨于雁门关,享年六十有一。临终前,他于城头植下一株新海棠,对宁扶疏说:此生有你,有阿昭,有这山河,足矣。
宁扶疏以银剪剪下一枝海棠,放入他掌心,亦如当年他别在她鬓边。
我亦足矣。
翌年春,镇国太后宁扶疏,散家财,修雁门关至帝京的千里驰道,沿途遍植海棠。百姓称之为昭烈道。
她独居雁门小院,每日寅时起,亥时歇,修剪海棠,抄经,或于阿昭墓前温酒。偶有孩童跑来,问她:太奶奶,为何海棠无香
她微笑答:因为最烈的香,都化作了血与火。
承光三十七年,宁扶疏于海棠树下安然长逝,手边放着那枚旧玉佩,与半朵干枯的海棠。
帝京史官撰《摄政王世家》,末卷只记一句——
庭深与扶疏,生同衾,死同穴,葬于雁门关外,海棠林中。
每逢花期,风过如涛,似闻铁骑之声。
百姓传曰:‘是摄政王与昭武夫人,仍守此关。’
而关内关外,海棠一年一年地开,一年一年地落。
像一场永不会熄的烽火,也像一段永不会老去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