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沼深处,瘴气如浑浊的叹息,终年盘绕不散。这是泪沼,一片被时间与遗忘浸泡的所在。我蜷缩在朽木与淤泥的罅隙里,背脊贴着冰冷滑腻的苔藓。这粗糙而熟悉的触感,是我最忠实的伴侣。我的目光,如同沼泽上空那些昏沉欲睡的水蝇,总是不由自主地投向那片高远、澄澈、令人刺痛的光明——天际。
那里,是云穹氏天鹅的领域。
她们舒展着长颈,羽翼掠过无云的碧空,姿态优雅得如同流动的诗行。她们每一次振翅,都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破泪沼浓稠滞重的空气,也刺进我卑微的躯壳深处。最耀眼的,是那只颈项修长、羽翼边缘仿佛镀着银光的年轻雌天鹅。她的清唳,如同碎冰投入深潭,能瞬间冻结我笨拙的心跳。我屏息凝望,仿佛她每一次优雅的滑翔,都足以耗尽我整个泥泞世界里积攒的所有光亮。我的仰望,是一株深陷淤泥的苇草,徒劳地向往着它永远无法抵达的天空。
泪沼的邻居们,那些灰扑扑的野鸭、聒噪的麻雀,甚至慢吞吞的老龟,总在我痴望时投来毫不掩饰的哂笑。喂,泥巴疙瘩!一只野鸭粗嘎地嚷着,翅膀拍起浑浊的水花溅到我身上,醒醒吧!云穹氏的影子落下来,都比你干净体面!你那份心思,比这沼泽里的臭气还让人发笑!
笑声尖锐地刺破沉闷的空气。我垂下头,更深地缩进朽木的阴影里,让冰凉的泥浆包裹住发烫的窘迫。是啊,一只满身癞斑、在烂泥里打滚的癞蛤蟆,怎敢奢望那云端之上的存在那份仰望,本就是泪沼里最荒唐、最可悲的痴心妄想。
然而,命运的轮盘有时会碾碎所有卑微的预设,以一种残酷的方式。
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泪沼上空,往日天鹅优雅的轨迹被一种不祥的喧嚣取代。猎人的呼哨、猎犬狂躁的吠叫、翅膀剧烈拍打的混乱风声,还有……一声凄厉到足以撕裂空气的悲鸣!
一道巨大的、挣扎着的白影,如同被天空猛然抛弃的陨石,裹挟着风声与绝望,轰然坠落!
噗通!
泥水剧烈地炸开,浑浊的浪花高高溅起,又沉重地砸落下来,像一场肮脏的雨。泥点溅了我一身。泥浆渐渐平息,露出中央那个剧烈抽搐的、曾经无比优雅的躯体。
是她!
银白的羽毛被泥浆和暗红的血污浸染得斑驳不堪,如同被玷污的圣物。一只翅膀以怪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被巨大的力量生生折断。一根坚韧的、沾着羽毛和血迹的猎网绳索,像毒蛇般死死缠绕着她的另一只翅膀和修长的脖颈,勒入皮肉,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换来更深的痛苦窒息。那双曾倒映着晴空和流云的眼睛,此刻盛满了无边的恐惧和濒死的痛苦,水光潋滟,却映不出丝毫生机。她徒劳地蹬动着纤细的腿,每一次挣扎都让身体更深地陷入吞噬性的泥沼。
时间仿佛凝固了。那些方才还在嘲笑我的邻居们——野鸭、麻雀、老龟——此刻全都噤若寒蝉,缩在各自的角落里,只有惊惶的眼睛在阴影里闪烁。没有谁上前一步。泪沼的法则冰冷而赤裸:自保高于一切,怜悯是致命的奢侈品。她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微弱,淤泥正贪婪地爬上她雪白的胸脯,像一张污秽的裹尸布。
那双曾经清澈、如今却只剩下恐惧和痛苦的眼睛,最后一次徒劳地扫过那些冷漠的阴影,最终,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弱希冀,茫然地、绝望地,定格在了我藏身的朽木方向。
那一瞥,如同冰冷的闪电击穿了我卑微的躯壳。身体比思绪更快。一股汹涌的、近乎蛮横的力量从泥沼深处冲撞出来,推动着我笨拙沉重的身体。我猛地从朽木后窜出,扑向那片致命的泥潭!
咕哇!一声嘶哑的吼叫从我喉咙里冲出,既是对猎人的愤怒,也是对自己无能的悲鸣。
泥浆冰冷刺骨,带着死亡的气息。我奋力划动短小的四肢,每一次前冲都异常艰难。终于扑到她身边,那绳索勒得死紧,散发着血腥和铁锈的混合气味。我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去撕咬那坚韧的网绳。粗糙的纤维磨砺着我的口腔内壁,带着铁锈和血腥的咸腥味瞬间充斥了我的感官。我的牙齿在绳索上徒劳地打滑,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嗬……嗬……她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垂死的呜咽,身体因窒息而剧烈地抽搐。她的眼睛半闭着,瞳孔似乎已经开始扩散。
撑住!我嘶哑地低吼,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我放弃了撕咬,转而用前爪疯狂地扒拉缠绕在她脖颈处的绳索,试图抠出一点缝隙。指甲在坚韧的绳索上刮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一点,再一点!我感觉指爪快要断裂,淤泥糊满了我的眼睛。
终于,一丝微弱的空气艰难地挤了进去!她猛地抽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濒死的眼神里短暂地恢复了一线模糊的焦点,极其微弱地落在了我沾满污泥的脸上。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痛苦、惊惧,或许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那该死的绳索终于被我连啃带扒地弄松了!我拼尽全力,用头和背脊顶着她沉重的身体,一点一点,将她从吞噬性的泥潭里向上推。每一次发力,我的四肢都深深陷入淤泥,骨头都在哀鸣。泥沼发出不情愿的咕噜声,终于松开了它的猎物。
当她的身体终于脱离那片死亡泥潭,瘫倒在相对坚实的岸边时,我已精疲力竭,瘫软在她身旁,只剩下胸腔里如同破鼓般剧烈的喘息。泪沼恢复了死寂,只有我和她粗重的呼吸声在浑浊的空气中交织。邻居们依旧无声,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从未发生。我抬起头,对上她缓缓睁开的眼睛。那双曾经只倒映着天空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出了我的模样——一只满身污泥、狼狈不堪的癞蛤蟆。
一个微弱的、几乎不可察觉的弧度,在她沾满泥污的嘴角艰难地浮现。那不是一个完美的笑容,更像一道被痛苦撕裂的伤口边缘的微弱牵动。然而,那瞬间,我心脏深处某个冰冷坚硬的地方,仿佛被一滴滚烫的露珠击中了,发出滋的一声轻响,缓缓融化开来。泪沼上空常年不散的阴霾,似乎被这道微光悄然刺穿了一隙。
自那天起,泪沼深处这方小小的朽木下,成了我全部的世界,也成了她临时的囚笼。
我笨拙而疯狂地忙碌起来。每日天色未明,我便已潜入冰凉刺骨的沼泽深处,借着熹微的晨光,用喙和爪子仔细翻找最鲜嫩、最柔软的水草嫩芽。那些带着清冽水汽的嫩叶,是我能献给她的、来自这片泥沼最干净的珍宝。我用宽大而坚韧的荷叶,小心翼翼地收集每一滴在晨曦中凝结的露珠。它们悬挂在叶脉边缘,晶莹剔透,如同星辰坠落。我蹑手蹑脚地爬回朽木下,将盛满清露的荷叶轻轻放在她喙边。起初,她只是虚弱地垂着眼睑,偶尔才勉强啜饮一小口,清冽的露水顺着她沾污的羽毛滑落。
她的伤势沉重,折断的翅膀无力地耷拉着,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牵扯出压抑的痛哼。我焦急地在朽木周围打转,像一只无头苍蝇。是那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老龟,在某个黄昏慢悠悠地爬过,浑浊的眼睛瞥了一眼,沙哑地指点:沼地东头,乱石滩后面,有苦艾草……捣碎了敷上,能止痛。
我如获至宝,立刻冲进暮色四合的沼泽深处,在嶙峋的乱石缝隙里摸索,锋利的石棱划破了我粗糙的皮肤也浑然不觉。终于找到那气味刺鼻的苦艾草,我小心翼翼地用石块捣烂成糊,再笨拙地、尽可能轻柔地敷在她折断的翅膀和勒伤的脖颈上。
她痛得浑身一颤,却咬紧牙关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那双清亮的眼睛默默地看着我笨拙的动作。那一刻,我在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一只专注而狼狈的癞蛤蟆。没有鄙夷,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带着痛楚的平静。
日子在泥沼的晨昏交替中缓缓流淌。她的精神一点点好起来。有时,她会凝视着朽木缝隙外狭窄的天空,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与向往。每当这时,我便紧张起来,笨拙地试图转移她的注意。我会跳进浅水里,鼓动腮帮,发出咕咕呱呱的古怪声音,模仿水鸟的鸣叫,或者讲述我听来的、关于泪沼边缘那些微不足道的琐碎传闻——哪片浮萍下藏着一窝新生的蝌蚪,昨晚哪只莽撞的野鸭又撞进了芦苇丛……我的声音沙哑难听,故事也平淡乏味。她从不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那沾着泥污的嘴角会再次浮现出那个微弱的弧度,如同阴云缝隙里偶尔漏下的一线微光。
你……为什么救我有一次,她望着我费力地叼来一片新摘的嫩叶,声音依旧有些虚弱,但清晰了许多。
我愣住了,口中的嫩叶差点掉落。为什么这问题像一块石头投入心湖。为什么因为你是坠落凡尘的星辰因为我无法忍受那抹纯白被泥沼吞噬因为我……我不敢说出口的仰望最终,我只是笨拙地把嫩叶放在她身边,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咕哝:就……看见了。总不能……看着。
她沉默了片刻,长长的眼睫垂下,遮住了眼中的情绪。谢谢。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水面。
朽木下的空间狭小潮湿,却仿佛隔绝了外面那个冷漠的泪沼。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如同初雪消融般清冽的气息,混杂着苦艾草的苦涩和沼泽的水汽,成了我世界里唯一甘醇的空气。我习惯了守在她身边,习惯了为她奔波,习惯了在每一个黄昏,看她映着最后一抹残阳梳理渐渐恢复光泽的羽毛。那份仰望,似乎不再遥不可及,它沉甸甸地落了下来,带着真实的温度,落在我卑微的掌心。一种从未有过的、带着痛楚的暖流,悄然注满了我泥泞的心房。
然而,云层终究要飘走,泥沼永远留不住飞鸟。
当第一缕宣告彻底摆脱虚弱的气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时,一种冰冷的预感便像水蛇般悄然缠上了我的心脏。她开始更长时间地仰望那片高远的天空,眼中属于泪沼的倒影越来越淡,取而代之的是急切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归意。她尝试着伸展那只曾经折断、如今已基本愈合的翅膀,虽然动作仍带着一丝生涩的滞重,但那强韧的力量感已然回归。每一次有力的扇动,都搅动起朽木下潮湿的空气,也掀起我心底无声的惊涛骇浪。
她终于不再需要我衔来的嫩叶,也不再依赖我收集的露水。沉默,像泪沼深处最浓重的瘴气,弥漫在我们之间,沉重得令人窒息。
那一天终究来了。晨光穿透沼泽上方的薄雾,给万物镀上一层脆弱的金色。她站在朽木外一小块相对干爽的泥地上,背对着我,正最后一次、极其仔细地梳理着全身的羽毛。每一根羽毛都被她耐心地捋顺,恢复成令人炫目的雪白,在晨光下流淌着柔和的珠光。那姿态专注而神圣,仿佛在进行一场庄严的告别仪式。断翅的痕迹已很淡,只留下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弧度,昭示着曾经的劫难。她周身散发着一种重获新生的、凛然不可侵犯的光辉。
我蜷缩在朽木的阴影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我的肋骨。喉咙干涩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光辉离我越来越远。
终于,她停下了动作,缓缓转过身。阳光勾勒出她完美的轮廓,也照亮了她眼中那片冰封的湖泊。那目光平静无波,清晰地映出我矮小、灰暗的身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我要走了。她的声音清冽依旧,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像冰凌碎裂。
我猛地一颤,一股巨大的悲怆冲上喉咙,化作一声嘶哑的呜咽:为……为什么你的伤……还没完全好利索!外面……外面还有猎人!再等等……
我语无伦次,笨拙地向前挪动了一步,伸出前爪,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又僵硬地停在半空。
她的视线扫过我伸出的爪子,那目光里没有厌恶,没有鄙夷,只有一种彻底的、令人心寒的疏离。仿佛我们之间横亘的不是几步泥泞的距离,而是整个无法跨越的星河。
我们不同。她轻轻地说,声音不高,却像一柄冰冷的凿子,狠狠凿进我刚刚被暖流浸润过的心底深处,你是泥沼中的生灵,而我,属于天空。
她的目光投向高远的苍穹,那里有流动的云和无垠的自由。这里很好,你很好……但,不是我的归处。
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不容置疑的判决意味。泥沼中的生灵……属于天空……不是归处……这些词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意识里,发出滋滋的声响。
我……我还想挣扎,还想诉说那些笨拙的付出,那些无声的守候,那些心底翻涌的、从未敢言说的炽热。
但她没有给我机会。她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平静得像看一块朽木,一块石头,一个与泪沼中其他泥泞背景毫无区别的存在。然后,她猛地展开了那双巨大的、洁白耀眼的翅膀!
呼——!
强劲的气流扑面而来,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迷了我的眼睛。我下意识地闭眼,再睁开时,只看到一道纯白的、迅疾如电的流光,决绝地刺破了泪沼上空污浊的雾气,向着那片她所归属的、高不可攀的蓝天疾射而去!那么快,那么坚决,没有一丝留恋的盘旋,没有一次回顾的俯冲。仿佛过去那些在朽木下相依的日子,那些细碎的照料,那些沉默的陪伴,都只是泥沼里一个短暂而虚幻的泡沫,被阳光轻轻一触,便啪地一声,彻底消散了。
风,还在原地徒劳地打着旋儿,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泪沼依旧沉闷,朽木依旧腐朽。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不,唯一改变的,是朽木下蜷缩着的我。世界在我眼前骤然褪色、失声,只剩下心脏在空腔里疯狂下坠的失重感,以及耳边那尖锐到刺破耳膜的、翅膀撕裂空气的余音。
走了。就这么走了。
像一场盛大而荒诞的梦骤然惊醒,留给我的,只有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虚无和……一根羽毛。
它静静地躺在刚才她站立的地方,在晨光下闪烁着遗世独立的、近乎刺眼的柔光。一根修长的、边缘完美无瑕的次级飞羽,洁白得不染纤尘,与她此刻融入蓝天的高洁身影如出一辙。是她振翅离开时,不经意间遗落,还是……刻意留下的、最后的告别信物我不知道。
我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泥偶,麻木地、一步一步挪过去。四肢沉重得如同灌满了泪沼深处的淤泥。我伸出前爪,指尖抑制不住地颤抖,轻轻地、极其缓慢地,触碰到了那根羽毛。
冰凉。光滑。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她身体的、清冽如初雪的气息。
这气息瞬间击溃了我苦苦维持的麻木。巨大的悲恸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我淹没!我猛地蜷缩起来,将那根冰凉的羽毛死死地、死死地捂在胸口最贴近心脏的位置,仿佛那是她残留的最后一点温度。喉咙里爆发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像垂死野兽的哀嚎,在空寂的朽木下回荡。眼泪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泥,滚烫地砸在冰冷的羽毛上,留下肮脏的水痕。
为什么为什么!
我日夜的守护,我卑微的付出,我视若珍宝的每一刻……原来在她眼中,不过是泥沼生物对天空的僭越,一个需要尽快摆脱的错误那曾经让我心融化的微弱笑容,那些平静的凝视,难道只是伤重时的幻影一句轻飘飘的我们不同,就抹杀了所有
我抱着那根羽毛,蜷缩在冰冷的泥地上,像抱着全世界唯一的浮木。阳光透过朽木的缝隙,斑驳地照在我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那羽毛的冰凉,透过皮肤,一直渗进骨头缝里,冻僵了血液。泪沼的邻居们,那些野鸭和麻雀,不知何时又聚拢在不远处,窃窃私语,指指点点。这一次,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也不在乎了。嘲笑也好,怜悯也罢,都比不上此刻胸中那被彻底掏空、又被狠狠践踏的痛楚。
世界只剩下这根冰冷的羽毛,和我胸腔里那个同样冰冷、破碎、不断发出无声呐喊的空洞。原来,仰望天空的代价,是被它的光芒彻底灼瞎双眼。我死死攥着那根羽毛,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卑微的骨血里。这是她留下的唯一凭证,证明那段日子并非我的臆想,也证明了我所有的真心,在她眼中,终究只是一捧不值一提的烂泥。
泪沼的天空,永远地失去了那抹纯白。而我,被遗弃在比泥沼更深、更暗的深渊。
日子变成了朽木缝隙外单调光影的轮转。白天,我蜷缩在朽木最深的阴影里,紧紧抱着那根羽毛,仿佛它是维系我残存气息的唯一稻草。它的冰凉渗透我的皮肤,冻结我的血液,让我在沼泽的闷热中依然感到刺骨的寒冷。夜晚,当沼泽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我便爬出来,将羽毛放在月光能照到的一小片干净泥地上,自己则趴在旁边,痴痴地望着它。清冷的月辉流淌在洁白的羽片上,泛着幽微的光泽,像她曾经羽毛边缘的银光,也像她最后看我的眼神——冰冷,遥远,无法触及。
邻居们的态度早已从最初的窃笑变成了彻底的疏离和隐隐的畏惧。那只野鸭曾试图靠近朽木,嘎嘎叫着:喂,泥巴疙瘩!还抱着那根毛呢人都飞走多久了!醒醒吧,该干嘛干嘛去!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过去,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沉咆哮。野鸭被我这从未有过的凶狠眼神吓得一个激灵,扑棱着翅膀狼狈地逃开了。自那以后,再没有谁敢靠近这片朽木下的禁地。老龟远远地看过几次,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叹息,最终也只是慢吞吞地爬开。
我守着这根羽毛,如同守着坟墓里唯一的陪葬品。它是我痛苦的全部根源,也是我存在的唯一证明。我舔舐着这份痛苦,如同饮鸩止渴,在绝望的深渊里越陷越深。
风暴,在酝酿了数日的闷热后,终于在一个深夜以最暴烈的姿态降临泪沼。
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死寂,连惯常的虫鸣蛙叫都消失了,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铁块。接着,狂风毫无预兆地咆哮起来!它像无数疯狂的巨手,猛烈地撕扯着沼泽上的一切!芦苇被连根拔起,朽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浑浊的泥水被卷上天空,又狠狠砸落下来。整个世界在狂风的蹂躏下扭曲、变形,发出痛苦的哀鸣!
我死死地护着怀里的羽毛,蜷缩在朽木下唯一能勉强躲避的角落。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如同密集的鞭子,凶狠地抽打在我身上。朽木在风中剧烈地摇晃,每一次晃动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解体!
突然,一道刺目的惨白撕裂了浓墨般的夜空!不是寻常闪电的枝杈状,而是凝聚到极致、如同天神投下的审判之矛!它的目标,赫然直指我藏身的朽木!
轰——咔!!!
震耳欲聋的爆裂声在头顶炸开!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那不是被雷电劈中的灼烧感,而是一种由内而外的、灵魂被硬生生撕裂的恐怖痛楚!视野被纯粹到极致的白炽光芒吞噬,仿佛整个宇宙都在眼前爆炸!怀里的羽毛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猛地抽走!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指尖只触碰到一片虚无。
在意识彻底被剧痛和强光淹没的最后一瞬,我似乎看到那根洁白的羽毛,在惨白电光的映照下,如同燃烧的火焰般升腾而起,瞬间化为飞散的、闪亮的尘埃,消失在了狂暴的雨幕之中……连同她最后的气息,她冰冷的判决,她带给我的所有仰望与绝望,一同消散了……
黑暗,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
意识如同沉在深海的顽石,被冰冷和死寂重重包裹。不知过了多久,一点微弱的光感艰难地穿透了厚重的黑暗。
我……没死
沉重的眼皮像被胶水黏住,费尽全身力气才掀开一条缝隙。
首先感受到的,是光。一种奇异的、冰冷而坚硬的光泽,取代了朽木缝隙里熟悉的昏暗。视线模糊地聚焦,映入眼帘的,是朽木内壁上覆盖着的、厚厚的、散发着金属腥味的淤泥。不,那不是淤泥!在透过朽木裂缝照射进来的、雨后惨白的天光下,那些附着物闪烁着一种……一种令人心悸的、纯粹的、冰冷的金色光泽!
我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不再是布满癞痕的灰绿泥浆色。覆盖着皮肤的,是一种光滑、坚硬、仿佛由凝固的黄金铸就的甲胄!在微弱的光线下,流淌着沉甸甸的、毫无温度的金属光泽。我的前爪,同样覆盖着这种冰冷的金色,指爪尖锐,如同淬炼过的金钩。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同样冰冷坚硬的胸腔内壁,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是在敲打一口金属的棺材。
我……变成了什么
我挣扎着,试图挪动身体。四肢僵硬得不听使唤,每一次动作都伴随着金属摩擦的、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我艰难地爬出朽木的庇护,暴露在雨后泥泞的泪沼岸边。
浑浊的积水映出了我的倒影。
那不再是癞蛤蟆!倒影里,是一只通体覆盖着冷硬黄金甲胄的……怪物!体型似乎更大了一圈,轮廓线条带着一种无机的、锐利的棱角。最可怕的是那双眼睛——不再是湿润的、带着卑微情感的黑褐色,而是镶嵌在金色眼眶里的、两颗冰冷、坚硬、毫无生气的暗金色琉璃珠!里面清晰地映照着雨后灰白的天空、泥泞的沼泽,唯独映不出任何属于活物的情感波动。只有一片死寂的、金属般的漠然。
那根羽毛……我猛地环顾四周。朽木下,朽木周围,泥水里……空空如也。那根承载着我所有痛苦与绝望的白色信物,连同昨夜那场毁灭一切的雷火,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心口的位置,空荡荡的。但这一次,不再是那种被撕裂的、流着血的剧痛。而是一种彻底的、冰冷的虚无。仿佛那里被挖走了一块,又被浇筑进了同样冰冷坚硬的金属。
我抬起一只覆盖着金甲的爪子,笨拙地伸向积水的表面。水面因我的触碰而荡漾,那金色的、冰冷的怪物倒影也随之扭曲、破碎。
就在这时,一阵粗嘎、陌生、带着浓重市井气息的声音打破了沼泽的死寂:
咦这烂泥塘子里,咋还有这么个稀罕玩意儿
一个穿着油腻皮围裙、身材矮壮、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人,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大口袋,不知何时出现在沼泽边缘。他瞪着一双精明的小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好奇,只有一种纯粹的、看到奇货可居的兴奋光芒!如同饿狼发现了金子。
他小心翼翼地踩着泥泞,一步步靠近,在我面前蹲下。一股浓烈的汗味、劣质烟草味和说不清的金属锈味扑面而来。
啧啧啧,金的真家伙还是假把式他搓着粗糙的手掌,毫不避讳地凑近打量,嘴里啧啧有声,瞧这成色!这分量!活脱脱一只金疙瘩蹲这儿啊!发财了!真是撞大运了!
他兴奋地嘟囔着,眼珠骨碌碌乱转,仿佛在估算我的价值。那双被贪婪点亮的眼睛,像两盏探照灯,在我冰冷的金甲表面来回扫视。
忽然,他的目光定住了,落在我脚边一小片被暴雨冲刷得格外干净的泥地上。那里,静静地躺着一小簇东西——不是洁白的羽毛,而是几根在昨夜风暴和雷火中幸存下来的、极其细微的、闪烁着奇异柔和金芒的绒羽。它们如此细小,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却顽强地散发着一种微弱而纯净的光泽。
哟呵!商人发出一声更响亮的惊叹,眼睛瞪得溜圆,小心翼翼地伸出两根粗壮的手指,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极其轻柔地拈起那几根细小的金色绒羽。他凑到眼前,对着惨白的天光仔细端详,又放在鼻尖嗅了嗅,脸上瞬间绽放出狂喜的笑容:宝气!这绝对是宝气!这玩意儿……了不得啊!云穹氏天鹅的‘金翎’,传说里沾着仙气儿的东西!没想到这鬼地方真有!
他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小心翼翼地将那几根细小的金色绒羽收进一个随身携带的、衬着柔软丝绸的小巧檀木盒里,动作虔诚得像在供奉神物。然后,他站起身,低头看着浑身冰冷金甲、眼神空洞的我,脸上堆起一种混合着精明和慷慨的笑容。
嘿嘿,大金蛤蟆,遇上我算你走运!他拍拍鼓囊囊的口袋,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你那点宝贝羽毛渣子,搁你手里屁用没有!看在你‘守宝’有功的份上,爷们儿今天发发善心!
说着,他哗啦一声,从油腻的皮围裙口袋里掏摸出几枚东西,掂量了一下,然后随意地、像丢弃垃圾一样,叮叮当当几声脆响,几枚黄澄澄、圆溜溜的东西被抛在了我脚边的泥水里——是金币。
它们在浑浊的泥水中沉浮,即使在惨淡的天光下,也反射着一种冰冷、稳定、毫无感情的金属光泽。那光泽,与我此刻覆盖全身的甲胄如出一辙。
商人咧开嘴,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笑容里满是市侩的得意:喏!换你的!你那点毛渣子,值这个价了!金子!硬通货!比什么都实在!收好喽!
他拍了拍装满金翎的檀木盒,又贪婪地扫了一眼我通体的金甲,仿佛在评估下一次交易的可能,然后心满意足地哼着小调,转身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离开了。
我僵硬地低下头,暗金色的冰冷眼珠,一瞬不瞬地凝视着泥水中那几枚金币。
冰冷的金色……坚硬的轮廓……稳定的光泽……
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无声无息,却散发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一种……永远不会改变,永远不会背叛,永远不会因为不同而消失的存在感。
一种极其陌生、冰冷、坚硬的感觉,如同冰冷的铁水,缓缓注入我胸腔那个被掏空的位置。那空腔里曾经翻滚的炽热情感——卑微的仰望、无望的守候、被抛弃的剧痛、蚀骨的绝望——如同遇到沸水的积雪,在一种更强大、更本质的冰冷面前,迅速地消融、瓦解、蒸发殆尽。
一丝极其微弱、近乎抽搐的弧度,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在我覆盖着冰冷金甲、线条僵硬的嘴角……拉扯开来。
那不是一个笑容。那是金属在巨大外力下发生的、没有温度的形变。
一个冰冷、清晰、带着金属摩擦质感的声音,从我同样被金甲覆盖的喉咙深处,生涩地、一字一句地挤了出来,砸在雨后死寂的泪沼里:
原来……真心……一文不值……
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锁死在泥水中那几枚反射着冷光的金币上。暗金色的眼珠里,第一次清晰地映照出它们微小却无比坚固的身影。
……而金子……永不会背叛。
声音落定,再无波澜。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俯下身,覆盖着黄金甲胄的前爪伸出,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专注,小心翼翼地、无比精准地,攫住了泥水中一枚冰冷的金币。
那坚硬的触感,透过冰冷的金甲,清晰地烙印在意识深处。
商人留下的金币很快融入了泪沼无形的流转,不知去向。而我,这只通体覆盖着冰冷黄金甲胄的异类,却在这片曾孕育我又抛弃我的泥泞之地,找到了新的归处。
我不再蜷缩于朽木的阴影。泪沼最泥泞、最混乱、也是各种交易悄然发生的边缘浅滩,成了我新的领地。我蹲踞在一块半没入水中的黝黑巨石上,通体流淌着沉甸甸的金色冷光,如同一尊由贪婪本身铸造的图腾。那双暗金色的琉璃眼珠,空洞地扫视着浑浊的水面和往来穿梭的、为了蝇头小利而奔忙的身影。
沼泽的法则早已改变。曾经嘲笑我的野鸭、麻雀,如今在我冰冷的注视下噤若寒蝉,远远绕行。那只老龟曾慢吞吞地爬近,浑浊的眼睛里似乎带着一丝欲言又止的忧虑,但最终只是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调转了方向。一只刚褪去尾巴、满心欢喜游过的小蝌蚪,好奇地靠近我栖身的巨石,脆生生地问:金蟾蜍大人,您见过我妈妈吗
我缓缓转动冰冷的脖颈,暗金的眼珠漠然地聚焦在那团柔软、脆弱、带着生命热度的黑色小影子上。喉咙里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金属摩擦般的短促音节。小蝌蚪被这非人的声响和冰冷的注视吓得一个哆嗦,飞快地扭身钻进了浓密的水草丛,消失不见。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种东西值得被那暗金的眼珠映照——金子,以及一切能换来金子的东西。
一个失魂落魄的浣熊,在浅滩的淤泥里疯狂地翻找,爪子被尖锐的贝壳划得鲜血淋漓。他昨天弄丢了一串妻子留下的彩色贝壳项链,那是他仅有的念想。帮帮我!金蟾蜍!求你!帮我找到它!我什么都愿意给!他涕泪横流地跪在泥水里,对着我冰冷的身躯哀求。
我蹲在巨石上,暗金的眼珠漠然地扫过他沾满污泥和泪水的脸,又扫过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的一小堆东西——几颗干瘪的浆果,几枚磨得光滑的普通石子,一块带着牙印的兽骨。喉咙里挤出冰冷生硬的音节:值……多少
浣熊愣住了,绝望地看着自己那堆毫无价值的财富。他猛地想起什么,发疯似的抠下自己脚蹼上镶嵌的唯一一颗、米粒大小的暗淡黄玉:这个!这个行不行是我父亲留下的!
我的目光精准地落在那颗黄玉上。暗金的眼珠里,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光泽流转了一下。我伸出覆盖金甲的前爪,指向浅滩某处被水草半掩的泥坑。
浣熊连滚爬爬地扑过去,果然在泥坑里摸到了那串被泥浆包裹的贝壳项链。他紧紧攥着失而复得的项链,又哭又笑,最后看也没看,将那颗小小的黄玉扔到了我的脚边,踉跄着消失在芦苇丛中。
我俯身,金爪精准地攫起那颗黄玉,冰冷的目光审视着它的成色、大小、可能的市价。然后,随意地将其纳入身边一个用巨大蚌壳做成的、同样闪烁着冰冷光泽的宝箱里。蚌壳里已躺着几枚黯淡的银币、几颗成色不一的宝石、甚至还有一小块天然金砂。它们在幽暗中反射着微弱的光,是我唯一的收藏。
日子在冰冷的攫取与计算中流逝。直到一天,一个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现在泪沼边缘——是那个油腻的皮围裙商人。他显然发了财,满面红光,身后跟着两个挑夫,担着沉重的箱子。
嘿!大金蛤蟆!老朋友!我又来啦!他搓着手,眼神比上次更加贪婪热切,直勾勾地落在我覆盖着金甲的身躯上,上次那点‘金翎’可让我在城里出了大风头!卖了个天价!嘿嘿!这回……他凑近,压低声音,带着诱惑,你这身行头……啧啧,真正的稀世珍宝啊!考虑考虑只要你点个头,价钱,随你开!金山银山都行!
他身后的挑夫打开一个箱子盖子,里面赫然是码放整齐的、黄澄澄的金锭!在昏暗的沼泽光线下,它们散发出一种令人眩晕的、纯粹而强大的光芒。
我蹲踞在巨石上,暗金色的眼珠缓缓转动,冰冷地扫过商人谄媚堆笑的脸,扫过他身后挑夫肩上沉甸甸的担子,最终,定格在箱子里那片刺目的金光之上。
胸腔深处,那个被冰冷金属填满的空腔,似乎……毫无波动。
商人的话像风一样吹过覆盖着金甲的躯体,没有留下丝毫痕迹。我缓缓转动冰冷的脖颈,暗金的眼珠越过他和他带来的金山,投向泪沼深处更广阔的泥泞。那里,暗流涌动,淤泥之下,谁知道又埋藏着多少能换取冰冷光泽的有价值之物
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轻微、近乎无声的、金属摩擦般的低鸣。
商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读懂了这无声的拒绝。失望、恼怒、不甘在他眼中交替闪现。他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呸!不识抬举的金疙瘩!守着你这身壳子烂在泥里吧!
他骂骂咧咧地指挥挑夫抬起箱子,悻悻然地离开了。
我依旧蹲踞在巨石之上,如同泪沼边缘一块沉默的黄金礁石。蚌壳宝箱里的黄玉、银币、金砂,在阴影中散发着微弱的光。我的暗金眼珠倒映着浑浊的水面,水波扭曲,映不出任何温暖的轮廓。
偶尔,在沼泽上空,极高极远的地方,会掠过一抹纯白的、优雅的、流动的光影。云穹氏的天鹅们,依旧在她们湛蓝的国度里巡游。
我抬起覆盖着金甲的头颅,暗金色的眼珠追随着那抹纯白,直到它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冰冷的琉璃珠里,映不出丝毫涟漪。
只有一片永恒的、金属的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