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他那在精密领域指挥若定、如同拨动宇宙琴弦的手指,骤然僵停在虚空中。精准的指令戛然而止。
没有痛苦扭曲的呻吟,没有徒劳的挣扎,甚至连睫毛最后一丝细微的颤动都未曾发生。就在那象征成功的、刺破漫长黑暗的绿色光芒亮起的下一秒,他那双洞察秋毫、如同承载着整个星海智慧与人类未来图景的眼睛里,那燃烧了十年、熔炼了无尽逻辑与想象的光芒,毫无保留地瞬间熄灭了。
一种彻底的空茫,一种比最深虚空还要虚无的黯淡,迅速弥漫开来,吞噬了所有的神采。支撑他整个身体如标枪般笔直站立的脊梁,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瞬间抽走了所有内在的骨骼和意志,骤然松垮塌陷下去。他整个人失去了一切支撑,像是被剪断了所有提线的傀儡,软绵绵地、沉重地向前栽倒,额头“咚”一声磕撞在冰冷坚硬的主控台合金面板上。那声音不大,却在瞬间死寂下来的无尘室里,如同惊雷炸响。
“林院士!”
“快!医护!”
科学家们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化作震惊和恐慌。他们如同从梦中惊醒,扑过去,却又不敢贸然触碰。喉咙里迸发出的呼喊带着尖锐的恐惧。顶尖实验室配备的应急医疗小组几乎是撞开大门冲进来的。
无影灯惨白的光下,病房充斥着冰冷的消毒水味和仪器低沉的鸣响。医护人员如临大敌,争分夺秒地进行着全面而细致的检查:瞳孔反射、生命体征监测、神经反应测试……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寂静,只有仪器规律冰冷的“嘀嗒”声和医生简短的指令。时间被拉得无比漫长。
终于,主治医生额上密布的汗珠被旁边助手用棉球小心擦去,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疲惫:“生命体征稳定!极度深度昏迷……严重脱水、电解质紊乱、心力严重耗竭……没有发现明显结构性损伤或重大器质病变迹象。初步判断,是……超出极限的过度疲劳导致了神经系统保护性崩溃。”
他顿了顿,补充道:“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病房内外,所有悬在悬崖边上的人心,这才沉重地落地,却砸起一片酸涩的尘埃。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随之而来的是如潮水般的后怕与心疼。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有人低声呢喃,声音哽咽。
然而,望着监护床上那个一动不动、仿佛被世界抽空了的躯壳,看着那张被仪器连接线束缚、毫无生气的年轻面庞,一个无声的誓言在每个人心中凝结:待他醒来,必须强制休假!一年,两年!没有商量余地!
时间在吊瓶液滴的缓慢流逝中挣扎前行。两天后,一个弥漫着消毒水味和微弱晨光的病房里,林森那紧闭了数十个小时的眼睑,终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费力地睁开了。
消息如同电流,瞬间点燃了整个研究所被压抑的期待。正在紧急处理项目后续、争分夺秒整理资料的科学家们,甚至来不及脱掉身上的实验服,如同被旋风吹拂般,以最快的速度从各处涌向病房。
然而,病房门口那扇沉重的门推开后,所有燃烧的、希冀的眼神,如同被泼上了一盆冰水——刺啦一声,彻底熄灭,只余下僵硬的愕然和冰冷彻骨的恐惧。
病床上,林森确实睁开了眼。
但那不再是他们的林所。
空洞。
那双曾经深邃明亮、闪烁着智慧与执拗星光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空洞。它们无意识地微微转动着,却视而不见天花板刺眼的白炽灯光,也映不进围拢过来的任何一张焦灼而熟悉的面孔。
他平躺着,脖颈松软地倚靠着枕头,脸上的肌肉是松弛的,唇微微张开,表情是一种彻底的木然,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纹路。呼吸平稳得如同机器,胸腔规律地起伏。曾经挺直的脊梁似乎彻底失去了记忆,软软地陷在床垫里,没有一丝想要对抗重力的意志。这不是一个沉睡初醒的天才,更像一具被彻底抹去了灵魂、只剩下基本生理功能的……躯壳。
医生们面色前所未有的凝重。顶尖的神经内、外科专家组成的团队再次被紧急召集,所有可能的、甚至还在实验室阶段的前沿检测手段都用上了。
PET扫描捕捉着他大脑的能量流图,MRI探寻着每一处结构的细微异常,电极检测着皮层活动的信号……
但结果是残酷的重复。他的大脑如同进入了一个物理上完好、机能却彻底休眠的、被浓雾封锁的奇异状态。
“我们……尽力了。”
最终,首席医师摘下眼镜,疲惫地揉着眼角,声音低哑,“目前已知的一切手段都无法唤醒他……或者,解释这种现象。就像……”
他艰难地寻找着词汇,“就像某种极端透支后引发的精神层面的彻底崩毁,超越了现有医学的认知边界。”
考虑到这位天才对国家做出的、几近神话般的卓绝贡献——从撕裂摩尔定律极限的2nm光刻机,到点燃人造太阳的可控核聚变点火工程,再到改写战场规则的前线外骨骼装甲,突破材料物理圣杯的室温超导,以及那几乎触碰到了终极计算之门的伏羲量子原型机……这一切奇迹的核心缔造者,绝不能被如此遗忘。
在一个规格极高的闭门会议上,决议迅速形成,带着沉重又不得不为的无奈。一个极其秘密的计划启动了:他的名字从此在所有公共领域消失,档案封存,代号“零号遗存”。
一枚象征共和国最高荣誉与感激的一级国士勋章,在只有寥寥几位核心决策者出席的、没有镁光灯与颂词的幽暗密室里,由最高首长颤抖着双手,将它轻轻放置在一个特制的、能隔绝一切探查的钛合金密码保险盒中。盒子随后被郑重地存入了代号“绝密天枢”的核心保险库,如同一段被尘封的历史密码。
高层为此进行了简短的沉默致哀,随即,时代的巨轮以更快的速度碾过记忆的尘埃,驶向新的议题与挑战。世界,遗忘了那枚被深锁的勋章,也遗忘了缔造它的那个人。
时光像荒芜山径上滚下的石子,带着粗糙的棱角,无声地磨损着一切。起初是国家配属最高规格的隐秘关怀。
他被转移至一个远离尘嚣、绿意环绕的独立院落。窗明几净的房间,科学配比的营养餐点,24小时轮值的专业看护如同沉默而高效的影子。
然而,耐心如同暴露在风中的沙塔。给他清洁是抗拒性的无声角力,喂食时他可能毫无征兆地将糊状的营养餐泥猛地抹在自己脸上或看护洁白的衣襟上,深夜里突然爆发的、含义不明的嘶喊更是划破宁静的利器。
曾经的使命感在日复一日的机械重复中被侵蚀殆尽。有人不甘心消耗青春,托关系离开了;更多的人则在麻木中悄然懈怠:窗台的浮灰日渐积累,床单换洗不再准时,送到唇边的食物有时冰冷,有时齁咸。那些细碎的抱怨,最终酿成了不加掩饰的冷酷恶意。
“……张嘴,老傻子!”脸颊瘦削凹陷的最后一任看护,语气里的不耐烦几乎要凝成实质,动作粗暴地将一勺寡淡无味的面糊杵向轮椅里老人干裂的唇边。勺子边缘刮蹭着皮肤,留下浅浅的红痕。
林森本能地瑟缩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茫然无措的不适。他笨拙地张开口,糊状物胡乱地涌入一些,更多的则沾满了下颌稀疏灰白的胡茬。
他似乎全然不觉,只是微微佝偻着身体,固执地低着头,呆滞的目光牢牢锁定在自己那双布满深褐色老年斑和皲裂污垢的手上。这双曾经勾勒出改变世界蓝图、调试过最精密节点的巧手,如今僵硬、笨拙如同枯槁的枝杈。右手尤其神经质地、一遍又一遍地、用尽全力地抠着左手无名指的指甲边缘,似乎想刮走那层被岁月和忽略浸染的厚茧,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摩擦声。嘴唇嚅动着,只剩下破碎难辨的低弱气音。
“真是烦透了!”男人彻底爆发了,碗被重重摔在旁边的桌子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抠!抠你*的去吧!累赘!”他狠狠啐了一口,头也不回地离开,脚步声消失在长廊尽头。
几天后,林森被发现蜷缩在深秋院子里冰冷的石板一角,身下是肮脏的枯叶和不知哪里捡来的破碎纸板。他被草草送进了一所门禁松懈、人员混杂的郊外养老院。
曾经封存的档案随着机构的更迭和人员的流动,如同被遗忘在角落的旧报纸,渐渐风化破碎,彻底消散。那个坚固的铁盒和它沉甸甸的内容,如同被抹去的代码,永锁进黑暗。
终于,在第34个年头上,一场蓄势已久的厄运之火,在一个寂静的午夜被点燃(无论是线路老化还是人为疏忽已无从考证),如同贪婪的猛兽,以不可阻挡之势吞噬了那座陈旧、疏于管理的养老院木质结构。
火焰咆哮冲天,将一切化为灼热的废墟。等到混乱被控制,焦烟刺鼻、余烬未冷时,人们在一片狼藉中清点,惊讶地发现:那个连名字都被遗忘、登记册上只有“无名氏-重症监护”的老人,连同他那张角落里的破旧小床,竟然不知所踪。
但此时,谁还有心力去追查一个几十年来不言不语、需要完全照料的“老傻子”的生死下落?火灾造成的伤亡、赔偿、责任追究……如同一张巨大的网,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和精力都死死缠住。焦头烂额之际,“老傻子”的消失,成了一个在忙乱中被迅速忽略的小小插曲。
于是,当自他那颗耀世星辰黯淡起算的第39个年头到来时,在这个巨大城市某个鲜为人知的底层皱褶里——高架桥投下的巨大阴影之中,紧邻着排污管道出口处那个终年弥漫着刺鼻腥臊和腐败恶臭、蝇虫轰鸣成片的垃圾倾倒点——一个被遗忘的活物如菌类般生长着。
他是城市生态圈的菌斑,人们口中那个没有任何历史的名字,只剩下一个冰冷残酷的标签:“老傻子”。
他蜷缩着,像一团被丢弃的破布麻袋,深深嵌入桥墩冰冷的石壁和散发着腐臭热气的垃圾堆之间的狭小缝隙里。
一头板结成块、污秽粘连如同枯草的灰白乱发堆积在头顶,脸颊和脖颈上覆盖着厚厚的、混合了泥土、油污和不明黑色渍迹的垢痂,深深的沟壑纵横其间,像被野火燎过的荒原。只有一双浑浊得如同蒙尘玻璃珠的眼睛,会随着偶然掠过桥上的车灯光影极其缓慢地眨动一下,那模糊而破碎的倒影里,是这个庞大、冰冷、飞速运转的世界,于他,却只是永恒静默的背景噪音。
这具被彻底耗尽、被遗忘、又被时光任意搓揉的残破躯壳,如今只剩下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本能,在日光的偏斜和垃圾堆的腐败温床间,苟延着无人知晓的最后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