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范阳鼙鼓幽州的秋风带着铁锈味,卷过官营作坊的夯土墙时,总像有无数把钝刀在刮擦铁甲。裴琰蹲在锻炉旁,手里捏着块烧红的熟铁,却迟迟没下锤。他如今是
“石匠”,一个在农具坊里靠着改良曲辕犁混饭吃的匠人,可掌心的老茧记得更清楚
——
五年前长安的水力锤敲出的每一声,都比这幽州的风沙更沉。“少郎,发什么愣?”
鲁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扛着一捆木炭,突厥人特有的高眉骨上沾着灰,“麻三那厮刚往这边瞅了两眼,当心被挑刺。”裴琰回过神,抡起锤子砸在铁坯上。“当”
的一声,火星溅在他脚边的泥地上,很快熄灭。麻三是叛军派来的监工,原是范阳军里的一个火头军,跟着安禄山起兵后,倒成了作坊里说一不二的人物。他不懂锻造,只认数量,谁要是慢了,鞭子就跟谁说话。天宝十四载的秋天,来得比往年更凶。十一月初的一个清晨,作坊里的人还在揉着惺忪的睡眼,就听见城外传来一阵接一阵的牛角号,不是边军操练的调子,倒像是某种集结的信号。接着,马蹄声像滚雷似的压过来,震得作坊的木架都在抖。“怎么回事?”
老张头拄着铁钳站起来,他那只缺了两根手指的左手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没人能回答。直到正午,一个浑身是血的兵卒撞进作坊,嘶喊着:“安禄山反了!范阳军进城了!”
话音未落,就一头栽倒在地,再也没起来。作坊里瞬间炸开了锅。有人哭喊,有人咒骂,还有人抱着头蹲在地上发抖。裴琰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七年前父亲被押走时的眼神,想起长安夜色里的火光
——
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果然,不到半个时辰,叛军就冲进了作坊。领头的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穿着件缴获的明光铠,甲片歪歪扭扭的,手里提着把滴血的刀。“都给老子站起来!”
他的嗓门像破锣,“从今天起,这作坊归大燕军管了!谁要是敢偷懒,老子劈了他!”大燕军,是安禄山给自己的军队起的名号。接下来的日子,成了活生生的炼狱。叛军要的不是农具,是兵器
——
刀、枪、箭簇、弩机,越多越好,越快越好。他们把作坊里的犁、锄、镰全扔进了熔炉,逼着工匠们日夜不停地锻造兵器。“石匠,你小子不是会改良家伙吗?”
麻三踢了踢裴琰脚下的铁砧,“给老子造把能劈开唐军甲胄的刀!造出来,赏你半只羊!”裴琰低着头,没说话。他手里正在打一把普通的环首刀,按叛军的要求,刀身要厚,刀刃要钝
——
这样砍人更不容易崩口。可他故意把淬火的火候调差了些,这刀看着吓人,实则砍不了几下就会卷刃。“哑巴了?”
麻三的鞭子抽在他旁边的铁堆上,“再磨蹭,老子把你胳膊卸下来当柴烧!”“我试试。”
裴琰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他知道,硬碰硬只有死路一条。他重新生火,选了块还算不错的钢材,假装专注地锻造。鲁尔在旁边拉风箱,眼神里满是担忧。这些日子,他总能在夜里看到裴琰对着墙角发呆,知道少郎心里那道坎过不去
——
他们在造杀人的利器,而且是杀唐军的利器。“少郎,忍忍吧。”
夜里,鲁尔偷偷塞给裴琰一块干粮,“留着命,比什么都强。”裴琰咬了口干粮,干得刺嗓子。“阿鲁,你说咱们造的这些刀,会砍死多少人?”鲁尔沉默了。他是突厥人,见惯了厮杀,可看着那些原本用来耕地的铁,变成了屠戮的工具,心里也不是滋味。“至少……
至少不是咱们亲手砍的。”这话像是安慰,却更像根刺,扎得裴琰心口疼。他想起父亲说的
“手艺要用来活人”,想起沈蘅那句
“技可活人,亦可杀人”。原来技术从来都不是中立的,你把它造成什么,它就会变成什么。麻烦还是找上了门。起因是张老栓,那个左手缺了两根手指的老工匠。他儿子在唐军里匠。他儿子在唐军里当兵,说什么也不肯给叛军造兵器。“我造了一辈子农具,没造过杀人刀!”
张老栓把铁锤往地上一扔,“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麻三冷笑一声,没动鞭子,反而拍了拍手。两个叛军拖过来一个少年,是张老栓的孙子,才十二岁,吓得脸都白了。“老东西,你造不造?”
麻三把刀架在少年脖子上,“你不造,就让你孙子替你造!”张老栓的脸瞬间涨成了紫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作坊里的工匠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大气不敢出。“我造……
我造……”
最终,张老栓还是屈服了,老泪顺着皱纹往下淌,“别伤我孙子……”可他心里的气没顺过来。当天下午,他趁麻三不注意,故意把一炉淬火的水泼进了正在熔炼的铁水里。“轰”
的一声,蒸汽弥漫了半个作坊,几十斤铁水全废了。这一次,麻三没再废话。他让人把张老栓绑在作坊中央的柱子上,当着所有工匠的面,一刀砍下了他的头。鲜血溅在裴琰的脸上,滚烫滚烫的。他看着张老栓圆睁的眼睛,看着地上那具还在抽搐的尸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想冲上去,却被鲁尔死死按住。“少郎!不能去!”
鲁尔的声音都在发抖,“你忘了长安的事了吗?”长安的事……
裴琰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父亲的白发,兄长的血,王伯的嘱托……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里的光暗了下去。麻三把张老栓的头挂在作坊门口,像是在炫耀战利品。“都给老子看清楚了!谁要是敢耍花样,这就是下场!”接下来的日子,作坊里死寂一片。工匠们低着头,机械地重复着锻造、淬火、打磨的工序,眼里没有光,像一群被抽去了魂魄的木偶。裴琰也在造,只是速度更慢了。他学会了在不起眼的地方做手脚
——
枪杆里留个空洞,弩机的扳机做松些,箭簇的倒钩弄钝些。这些小把戏瞒不过行家,却能糊弄住那些只懂砍杀的叛军。可他心里的煎熬越来越重。每当他拿起锤子,耳边就会响起张老栓的怒吼,眼前就会浮现出飞溅的鲜血。他开始怀疑,自己这种
“曲线救国”
的方式,到底是对是错?是在救人,还是在助纣为虐?这天,麻三带来了一个
“好消息”:安禄山的大军快打到洛阳了,需要一批轻便的短刀,让作坊三天内交出五百把。“石匠,你小子不是能耐吗?”
麻三拍着裴琰的肩膀,力道大得像要把他骨头拍碎,“这活儿交给你,干好了,老子保你吃香的喝辣的!”裴琰看着麻三那张狞笑的脸,又看了看作坊门口那颗已经开始腐烂的头颅,突然觉得一阵恶心。他缓缓点头:“好,我干。”他转身走向锻炉,步伐异常坚定。鲁尔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咯噔一下
——
少郎的眼神变了,不再是之前的隐忍,而是一种……
他说不上来的决绝。裴琰生火、选材、锻造,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不像他自己。他没有偷工减料,反而用上了裴家秘传的淬火手法。火星在他眼前飞溅,映出他冷峻的侧脸。三天后,五百把短刀如期交出。这些刀比叛军要求的更轻便,更锋利,刀柄的弧度刚好适合握持,一看就是上等货色。麻三拿起一把,挥了挥,满意得直咧嘴:“好小子,有你的!以后这作坊的兵器,就归你管了!”裴琰没说话,只是看着那些闪着寒光的短刀,像看着一群即将扑向猎物的饿狼。夜里,鲁尔终于忍不住了:“少郎,你为什么要……”“阿鲁,”
裴琰打断他,声音平静得可怕,“你说,一把好刀,握在好人手里,和握在坏人手里,有区别吗?”鲁尔愣住了。“以前我觉得没区别,”
裴琰望着窗外的月亮,月光惨白,像死人的脸,“现在我知道了,有区别。区别不在于刀,在于握刀的人。”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可如果连造刀的人,都不知道这刀该用来做什么,那才是真的没救了。”鲁尔看着裴琰的侧脸,突然明白过来。少郎不是在向叛军屈服,他是在……
在学习。学习怎么造一把真正的好刀,也学习怎么在这乱世里,守住自己心里那点东西。远处,叛军的营地里传来阵阵欢呼,大概是在庆祝即将到来的胜利。作坊里,只有风箱偶尔发出一两声呜咽,像在为那些即将死于刀下的亡魂哭泣。裴琰握紧了拳头,掌心的老茧磨得生疼。他知道,从他造出那些短刀的那一刻起,他再也不是那个只认技术的裴家少郎了。技术或许是中立的,但人不是。范阳的鼙鼓声,已经敲响了乱世的序幕。而他,裴琰,终究是要在这乱世里,做出自己的选择。是用手艺救人,还是用手艺杀人?这个问题,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刀,时时刻刻提醒着他,前路从来都不只是锻造那么简单。
第二节:商网破局
江南的秋雨,总带着一股子缠绵的湿意。苏州沈府的书房里,沈蘅正对着一幅《天下商路图》出神,指尖划过图上标注的
“大运河”
航道,那里用朱砂笔圈着十几个黑点,都是沈家布在水路沿线的商号。窗外的雨敲打着芭蕉叶,淅淅沥沥,像在数着日子。“小姐,江北来的急信。”
晚晴掀帘而入,手里捧着个油布裹紧的竹筒,发髻上还沾着雨珠。她是沈蘅最得力的助手,这些年跟着跑遍了南北商路,寻常风浪根本惊不到她,可此刻声音里却带着颤。沈蘅接过竹筒,指尖触到冰凉的竹壁,心里已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自上月起,北方来的商队就越来越少,偶尔有几个南下的,说起范阳一带的动静,都支支吾吾,只说
“军爷们查得紧”。她用银簪挑开竹筒封口,抽出里面的纸条,墨迹被雨水洇了些,却依旧能看清那行字:“范阳兵变,禄山反,号大燕,已陷易州。”短短十六个字,像一块冰投入滚油,瞬间在沈蘅心里炸开了。她捏着纸条的手指微微发白,面上却依旧平静,只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知道了。”
她淡淡道,仿佛只是听到了寻常的商情。晚晴急了:“小姐,那咱们在北方的商号……”“全撤。”
沈蘅打断她,转身走到《天下商路图》前,拿起朱砂笔,在
“范阳”“幽州”“洛阳”
几个地名上重重划了几道,“让北边的掌柜们立刻清仓,带账本和伙计南下,带不走的货物就地贱卖,别心疼钱。”“那丝绸和茶叶……”
晚晴看着图上标注的
“蜀锦”“龙井”
产地,那些是沈家的立身之本。“换成粮食和药材。”
沈蘅的笔尖落在江南的几个粮仓和药市上,“让扬州的粮行连夜开仓,徐州的药铺盘点库存,越多越好。告诉船帮,从今日起,所有商船只运这两样东西,运价加倍,优先保证。”晚晴愣在原地。从丝绸茶叶转做粮食药材,这几乎是要颠覆沈家几十年的生意格局。可看着沈蘅沉静的侧脸,她知道小姐不是在胡闹
——
乱世之中,绸缎填不饱肚子,茶叶治不了刀伤,唯有粮食能活命,药材能救命。“还有,”
沈蘅转过身,眼神锐利如刀,“让‘水鸮’们动起来。”“水鸮”
是沈家商队里的暗线,由一群精通水性、擅长打探消息的伙计组成。他们平日里只是普通的船工、货郎,实则是沈蘅布在水路沿线的耳朵和眼睛。“让他们盯着叛军的动向,尤其是粮道和军械库的位置,还有唐军的布防。”
沈蘅走到窗边,望着雨幕中的苏州城,“消息不用往我这里送,直接传给扬州的李司马,就说是‘南货行’的例行商情。”晚晴心里一震。李司马是扬州刺史的副手,也是朝廷安插在江南的眼线。小姐这是要把沈家的情报网,直接与官府对接?“小姐,这会不会太冒险了?”
晚晴犹豫道,“要是被叛军知道……”“冒险?”
沈蘅轻笑一声,笑意却未达眼底,“等叛军打过淮河,咱们连冒险的资格都没有了。”
她想起七年前在长安西市见到的那个少年,想起他专注打铁的样子,忽然补充道,“让‘水鸮’们留意一个人,幽州官营作坊里,一个叫‘石匠’的铁匠,十八岁上下,擅造农具,可能带着个突厥随从。”晚晴虽不解,还是点头记下。她知道小姐从不做无用之事,那个
“石匠”,定有特殊之处。沈蘅的命令像长了翅膀,顺着江南的水路和陆路传了出去。不过三日,苏州城外的码头就变了模样
——
原本堆满丝绸的货栈,如今堆满了麻袋(里面是糙米和杂粮);往日装运茶叶的商船,甲板上摆着一排排药箱(里面是止血的金疮药、退烧的柴胡)。船帮的把头找到沈蘅,搓着手道:“沈小姐,这粮食药材虽好,可运起来麻烦,还容易受潮,要不……”沈蘅没等他说完,就递过去一张银票。“运价再加三成,另外,每船配十个护卫,从沈家的护院队里挑。”
她看着把头惊讶的表情,补充道,“保住船上的东西,也保住你们的人。”把头掂了掂手里的银票,又看了看那些精壮的护院,立刻拍着胸脯保证:“您放心!就是拼了老命,也给您送到地方!”消息传到扬州时,李司马正在发愁。叛军势如破竹,沿途州府要么投降,要么被屠,朝廷的援军迟迟不到,扬州虽有长江天险,可粮草和药材却日渐紧张。当他收到
“南货行”
送来的
“商情”
时,先是一愣,随即明白了其中的门道
——
那些标注着
“上等南米”
的地方,其实是叛军的粮仓;写着
“药材短缺”
的区域,正是唐军布防的薄弱点。“这个沈蘅……”
李司马望着窗外的长江,喃喃自语,“真是个奇女子。”
他立刻提笔,将这些
“商情”
整理成军情,快马送往长安。可沈蘅的心思,远不止于此。她最担心的,是扬州城外的那个家族工坊。那工坊表面上是沈家最大的丝绸染坊,实则在地下三层藏着更重要的东西
——
从西域运来的硫磺、从江南矿山采来的硝石,还有几屋子的精铁。这些都是造火药和兵器的原料,是父亲在世时,花了十年功夫一点点囤积起来的,说是
“以防万一”。如今,“万一”
真的来了。这日清晨,雨刚停,沈蘅就带着十几个护卫,登上了前往扬州的快船。船行至长江中段时,远远看见一艘插着
“沈”
字旗的商船正在被盘查,几个穿着叛军服饰的兵卒正翻箱倒柜,为首的小校手里拿着张画像,似乎在找人。“绕开他们。”
沈蘅低声道。她认得那小校,是安禄山麾下一个偏将的亲信,看来叛军已经开始注意江南的商路了。快船贴着芦苇荡行驶,避开了叛军的巡逻船。午后时分,终于抵达扬州。李司马早已在码头等候,见了沈蘅,快步上前:“沈小姐,你可算来了!叛军前锋离扬州只有百里了!”“工坊怎么样?”
沈蘅没寒暄,直接问重点。“我派了五十名府兵守着,对外只说是保护染坊的绸缎。”
李司马压低声音,“可府兵人少,真要是叛军打过来……”“够了。”
沈蘅打断他,“带我去看看。”工坊藏在扬州城外的一处竹林里,外面围着高高的土墙,门口挂着
“沈记染坊”
的牌子,几个伙计正忙着晾晒丝绸,看起来与寻常工坊无异。可走进里面,才发现另有乾坤
——
通往地下的入口藏在染缸后面,用一块巨大的青石板盖住,上面还堆着几捆染好的绸缎。掀开石板,一股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沿着石阶往下走,地下三层竟是个巨大的仓库,硫磺的刺鼻味、硝石的土腥味混杂在一起,呛得人睁不开眼。仓库里堆满了麻袋,上面标注着
“石炭”“矿石”“药材”,实则全是战略物资。“这些东西,不能留在这儿。”
沈蘅皱着眉,“叛军一旦破城,第一个要抢的就是这个。”“可往哪运?”
李司马急道,“现在到处都是叛军,船也不好走。”沈蘅走到仓库角落,那里堆着几十口大缸,里面装着上好的靛蓝染料。她指着这些缸道:“把硫磺和硝石混进染料里,用蜡封好,装作是新到的染料。让船帮的老把式亲自押送,走‘暗河’,送到苏州的‘哑院’。”“暗河”
是江南水网里的隐秘河道,只有船帮的老人知道;“哑院”
则是沈家在苏州城外的一处废弃宅院,平日里从无人问津。李司马恍然大悟:“还是沈小姐想得周全!”“光周全还不够。”
沈蘅转身,“我需要府兵配合。明面上,你们继续守着这里,装作这只是个普通的染坊。等物资运完,一把火烧了它,越热闹越好,让叛军以为他们要找的东西全被烧了。”“烧了?”
李司马有些不舍,“这工坊……”“留着才是祸害。”
沈蘅的语气不容置疑,“一把火,能让他们少生多少心思?能保多少人性命?”李司马看着眼前这个年轻女子,忽然明白了她能执掌江南商网的原因。她有商人的精明,更有乱世中难得的决断
——
该舍的,绝不犹豫。接下来的几日,扬州城外的
“沈记染坊”
依旧热闹。染匠们忙着染布,府兵们巡逻站岗,一切如常。可暗地里,几十口装着硫磺硝石的染料缸,正通过隐秘的暗河,悄无声息地运往苏州。沈蘅则坐镇扬州城,一边指挥转运,一边处理源源不断的情报。她看着
“水鸮”
们送来的消息:叛军在洛阳烧杀抢掠,唐军在潼关布下防线,江南的流民越来越多……
每一条消息都像一块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这日傍晚,她站在扬州城楼上,望着夕阳下的长江。江水滚滚东去,像一条黄色的巨蟒,吞噬着落日的余晖。远处传来隐约的鼓声,不知是唐军的操练,还是叛军的逼近。“小姐,都安排好了。”
晚晴走上城楼,递给她一件披风,“最后一批货已经出发,李司马说,今晚就放火。”沈蘅接过披风,裹紧了身子。江南的晚风,带着江水的湿气,已有了寒意。“晚晴,你说,咱们做这些,值得吗?”
她忽然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晚晴愣了愣,随即道:“当然值得!保住了那些东西,就能多造些兵器,多救些人。”沈蘅望着远处的江面,没说话。她想起长安的繁华,想起那个打铁的少年,想起父亲说的
“商者,通有无,济天下”。或许,这就是沈家的宿命
——
在太平年月里流通货物,在乱世烽烟中传递希望。夜色渐浓,扬州城外突然燃起一团火光,映红了半边天。那是
“沈记染坊”
在燃烧,也是沈蘅为叛军设下的最后一个幌子。“走吧。”
沈蘅转身下楼,“回苏州。”她知道,这只是开始。叛军不会善罢甘休,江南也不会一直太平。她和她的商队,她的情报网,她用丝绸茶叶换来的粮食药材,都将成为这场乱世里,一根微不足道却又至关重要的线。线虽细,却能穿起希望。船离了码头,驶入茫茫夜色。沈蘅站在船头,望着渐渐远去的扬州城,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守住江南,守住这些船,守住那些还未被战火吞噬的土地和生灵。至于未来会怎样,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只要商路不断,消息不停,希望就还在。江水拍打着船舷,发出沉闷的声响,像一首无声的战歌,伴随着沈家的船队,驶向未知的前路。
第三节:伪技惑敌
幽州的雪,总带着股铁锈味。官营作坊的屋檐下挂着冰棱,像一串串倒悬的刀子,映着作坊里通红的炉火,把每个人的脸都照得忽明忽暗。裴琰握着锤,正在给一根枪杆淬火。沸水腾起的白汽裹着他的脸,模糊了眉眼。这是叛军要的第三批长枪,按规矩,枪杆需用枣木,坚硬且有韧性,可他特意挑了些靠近树心、带着细微裂纹的木料,又在接口处少缠了三圈铜丝
——
这样的枪杆,看着结实,实则劈砍时稍一用力就会从接口处断裂。“少郎,水开了。”
鲁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手里提着水桶,臂上的旧伤在这严寒天气里又开始隐隐作痛,每动一下都牵扯着筋骨,却依旧帮着拉风箱、递工具,从不多问。裴琰
“嗯”
了一声,将淬好的枪杆捞出来,用布擦干。枪杆表面光滑,木纹清晰,任谁也看不出内里的猫腻。他把枪杆靠在墙边,那里已经堆了十几根一模一样的
“次品”。这些日子,他像个最顺从的工匠,叛军要刀便造刀,要弩便造弩,只是每一件兵器里,都藏着只有他自己知道的
“暗伤”:刀身淬火时故意留了层软钢,砍硬物必卷刃;弩机的望山做歪了半分,射程凭空缩短了三十步;箭头的倒钩角度太钝,入肉易,拔出难
——
不是为了杀伤,是为了让中箭者更痛苦,拖慢敌军的速度。他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直到三日前,鲁尔在夜里偷偷塞给他一块烤红薯,低声说了句:“少郎,那批弩机的望山,歪了。”裴琰捏着红薯的手猛地一紧。烤红薯的温度烫得手心发疼,他却像没察觉似的,只定定地看着鲁尔。突厥汉子的脸上沾着炉灰,眼神却亮得惊人,那里面没有惊讶,没有质疑,只有一种了然的沉重。“他们杀了张老栓。”
裴琰终于开口,声音被炉火烘得干涩,“我造的东西,少杀一个人也是好的。”鲁尔沉默着点头,把红薯往他手里塞了塞:“往后拉风箱的活归我,淬火时我多添些冷水,让你看清楚些。”一句话,便是两人的默契。鲁尔不再多问他为何要费尽心机做手脚,只在旁默默配合;裴琰也不再避讳,甚至会在处理关键部件时,故意放慢动作,让鲁尔看清他是如何留下那些致命的
“缺陷”。作坊里的其他工匠,多半是被强征来的,见了这情景,有的装聋作哑,有的偷偷竖起大拇指,只有少数几个叛军安插的眼线,还在傻乎乎地盯着进度,以为这些兵器真能助叛军一路南下。变故,出在一个雪后初晴的午后。那天裴琰正在打磨一批箭簇,忽然听见作坊外传来一阵马蹄声,不是寻常巡逻兵的散漫节奏,倒像是带着某种威势的急驰。他心里咯噔一下,抬头看向鲁尔,突厥汉子已经握紧了手里的铁钳,眼神警惕。很快,一群穿着黑色皮甲的叛军冲了进来,为首的是个独眼龙,左眼眶里塞着块黑布,右眼里的凶光比炉火烧得更旺。他腰间挎着把弯刀,刀鞘上镶着颗骷髅头,看着便知是杀人不眨眼的角色。“麻三呢?”
独眼龙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铁板,刺耳得很。正在打瞌睡的麻三一个激灵爬起来,点头哈腰:“将军,小的在!您怎么亲自来了?”“废物!”
独眼龙一脚踹在麻三肚子上,把他踹得像个滚地葫芦,“前日出征的弟兄说,这批枪杆全是废物!砍翻三个唐军就断了!你他娘的拿老子的军饷养了群饭桶?”麻三吓得脸都白了,连滚带爬地指着工匠们:“将军饶命!是这些刁民偷懒!小的这就毙了他们!”独眼龙没理他,目光像鹰隼似的扫过作坊,最后落在裴琰身上。“你就是那个‘石匠’?”
他听说过这个年轻人,麻三吹得天花乱坠,说他造的刀能劈开唐军甲胄。裴琰放下手里的箭簇,低着头:“小人是。”“抬起头来。”
独眼龙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裴琰缓缓抬头,迎上那只独眼。他的眼神很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看不出丝毫慌乱
——
这些日子的煎熬,早已让他学会了把情绪藏在最深处。“那些枪杆,是你做的?”
独眼龙问。“是作坊里的弟兄一起做的,小人只是其中一个。”
裴琰答得滴水不漏,“许是……
许是木料不好,北方的枣木不如南方的结实。”独眼龙冷笑一声,从腰间拔出弯刀,“噌”
地一声出鞘,刀光在雪日里亮得刺眼。“我给你一个机会,”
他用刀尖指着鲁尔,“把你身边这个突厥奴绑起来,再给老子造把像样的刀。造得好,饶你们不死;造不好,就让他的血,给你这双巧手送行吗?”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麻三在一旁煽风点火:“石匠,别傻了!一个奴才能比得上你的手艺吗?快动手!”鲁尔猛地往前一步,挡在裴琰身前,对着独眼龙怒吼:“要杀便杀!少拿我要挟我家少……
石匠!”
他差点喊出
“少郎”,幸好及时改口。裴琰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看着鲁尔宽厚的背影,想起七年前长安那个秋夜,这个突厥汉子为了掩护他逃亡,硬生生挨了官差三刀;想起这五年流亡路上,鲁尔总是把最后一块干粮留给自己;想起昨夜两人还在炉边商量,如何给下一批弩机再做些手脚……“少郎,别管我!”
鲁尔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坚定,“咱们是铁匠,不是孬种!”独眼龙的弯刀压在了鲁尔的脖子上,刀刃划破皮肤,渗出一丝血珠。“我数到三。”
他歪着头,像在看一场有趣的戏,“一……
二……”“我造。”
裴琰的声音突然响起,平静得可怕。鲁尔猛地回头,满眼不敢置信:“少郎!你……”裴琰没看他,只是盯着独眼龙:“我要最好的钢材,最纯的木炭,还有一口新的淬火缸。”独眼龙咧嘴一笑,露出黄黑的牙齿:“早这样不就完了?给你半个时辰,要是造不出让老子满意的刀,你们俩一起去见阎王!”麻三赶紧吩咐人备好材料,眼睛却死死盯着裴琰,像在看一个叛徒。其他工匠们也低下头,脸上满是失望
——
他们原以为这个总在暗中做手脚的年轻人,会是个硬骨头。裴琰没理会众人的目光。他走到新备好的铁砧旁,看着那块泛着冷光的好钢,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知道,这一刀下去,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
他要亲手造出一把真正的杀人利器,一把能助纣为虐的好刀。“少郎……”
鲁尔被两个叛军按着,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裴琰深吸一口气,猛地抡起大锤。“当!”
锤头落在钢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他的动作快得惊人。烧火、锻打、塑形、淬火……
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得如同教科书。他没有偷工减料,没有暗藏缺陷,甚至用上了裴家秘传的
“百炼折叠”
技法
——
把钢坯反复折叠锻打,让刀刃既有硬度,又有韧性。鲁尔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那些熟悉的、却从未在叛军面前展露的技法,突然明白了。少郎不是在屈服,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救人
——
用一把刀,换两条命。半个时辰很快过去。当裴琰将最后一把细砂纸拂过刀身时,一把通体乌黑的短刀出现在众人面前。刀身只有尺许长,却透着一股凌厉的杀气,刀刃在火光下闪着幽蓝的光,像是淬了冰。“这叫‘断水’。”
裴琰拿起刀,递给独眼龙。独眼龙接过刀,入手微沉,手感极佳。他走到墙角,那里堆着几块废弃的铁甲。“噌”
的一声,刀光闪过,三块铁甲应声而断,切口平整得像用尺子量过。“好刀!”
独眼龙忍不住赞了一声,翻来覆去地看着手里的短刀,独眼亮得惊人,“比军器监造的还好!你这手艺,怎么藏着掖着?”裴琰低着头:“小人只是想活命,不敢在将军面前班门弄斧。”独眼龙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今往后,这作坊就归你管了!麻三,给我滚蛋!”
他又看了看鲁尔,“这个突厥奴,既然是你的人,就留下给你打下手吧。”鲁尔被松了绑,踉跄着走到裴琰身边,看着他手上的烫伤和磨破的水泡,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裴琰拍了拍他的胳膊,低声道:“活着,才有机会。”独眼龙拿着那把
“断水”
短刀,满意地走了,临走前留下两个亲信监工,美其名曰
“协助”,实则是监视。麻三被赶走时,还恶狠狠地瞪了裴琰一眼,像是在说
“你给老子等着”。作坊里恢复了平静,却多了层说不出的压抑。工匠们看裴琰的眼神变了,有鄙夷,有不解,也有几分畏惧。夜里,鲁尔终于忍不住问:“少郎,那把刀……”“刀是好刀。”
裴琰坐在炉边,看着跳动的火苗,“但用刀的人,未必是好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在刀柄里留了个暗槽,能藏半张字条。将来若是有机会……”鲁尔这才明白过来。少郎不是在向叛军屈服,他是在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一条或许能传递消息、或许能救更多人的后路。炉火映着两人的脸,忽明忽暗。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无声无息,却掩盖不住作坊里那些暗藏的刀刃,和刀刃背后,一颗颗从未屈服的心。裴琰知道,暂时的信任像薄冰,随时可能碎裂。他造出了一把好刀,也给自己戴上了一副枷锁。但他不后悔
——
为了鲁尔,为了那些还在暗中期盼的工匠,也为了自己心里那点尚未熄灭的火苗,他必须忍下去。忍过这寒冬,或许就能等到春天。他拿起一块废铁,在火里烧红,然后用锤子反复敲打,直到它变成一块平整的铁板。铁板上映出他模糊的影子,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纯粹,却多了几分坚韧和隐忍。伪技惑敌,只是权宜之计。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第四节:洛阳焚书
天宝十四载的冬风,裹着血腥味掠过黄河南岸。裴琰蹲在一处破败的山神庙里,用炭笔在墙壁上勾勒弩机的结构图,炭灰簌簌落在他冻裂的指尖。鲁尔正往火堆里添柴,火星溅在他磨破的靴底上,烫出一个个小孔。“少郎,洛阳那边怕是守不住了。”
鲁尔望着庙外漫天的风雪,声音被寒风撕得发碎。三日前他们从幽州作坊逃出来时,叛军正押着工匠往南赶,说是要去
“支援洛阳”。裴琰趁夜用淬了油的木柴点燃了草料堆,趁着混乱带着鲁尔钻进了密林,一路向南狂奔,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裴琰的炭笔顿了顿,在
“望山校准”
四个字上重重描了一遍。他想起那些被自己做了手脚的兵器,不知此刻正握在哪个叛军手里,又是否真的如他所愿,在关键时刻
“掉了链子”。可这些念头很快就被更沉重的忧虑取代
——
洛阳,那座比长安更古老的都城,藏着多少像《考工记》《武经总要》这样的技术典籍?“再往南走三十里,就能到洛水边了。”
裴琰擦了擦冻僵的脸颊,“过了河,或许能找条船。”他们不敢走官道,只能在荒山野岭里穿行。沿途的村落十室九空,偶尔能见到几具冻僵的尸体,身上的衣物被扒得精光,只剩破布在风里飘荡。有一次鲁尔在一个废弃的农舍里找到半袋发霉的糙米,两人煮了锅稀粥,喝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
这是他们逃亡路上最像样的一顿饭。第五日傍晚,他们终于摸到了洛水北岸。远远望去,洛阳城的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只是那轮廓被冲天的火光撕裂了。浓烟像一条黑色的巨龙,盘踞在城头,连落日都被染成了诡异的暗红色。“火……
好多火……”
鲁尔的声音发颤,他去过洛阳,知道那里的藏书楼、国子监,知道那些数百年的典籍此刻正经历着怎样的劫难。裴琰的心像被冰锥刺穿了。他想起长安的家,想起那些被查抄的图纸,想起父亲临终前
“让手艺活下去”
的嘱托。他猛地抓住鲁尔的胳膊:“走!进城!”“少郎!”
鲁尔想拉住他,“城里全是叛军,进去就是送死!”“那些书!”
裴琰的眼睛红了,像燃着两簇火,“那些记着锻铁、造弩、治水的书!烧了就再也没了!”
他不是不知道危险,可他更怕那些凝聚着古人智慧的典籍,就此化为灰烬。鲁尔看着他决绝的眼神,终究还是松了手。他解下背上的短刀,塞进裴琰手里:“要去一起去。突厥人的命硬,能替你挡两刀。”两人借着夜色和浓烟的掩护,沿着洛水岸边的芦苇丛悄悄摸向洛阳城。城墙下的守军果然松懈,大概是觉得城已攻破,没必要再提防什么。裴琰和鲁尔屏住呼吸,像两只受惊的兔子,贴着城墙根溜进了城门。城里的景象比他们想象的更惨烈。街道上到处是倒毙的尸体,有穿着官服的,有戴着头巾的书生,更多的是普通百姓。叛军们提着刀,醉醺醺地在街上游荡,见东西就抢,见人就杀,笑声和哭喊声搅在一起,比地狱还要阴森。“往东边走,那里有藏书楼。”
裴琰拉着鲁尔钻进一条小巷,他曾在父亲的图纸上见过洛阳城的布局。越往东走,火光越旺。他们远远就看见一群叛军正围着一堆篝火狂笑,火里扔着成捆的竹简和绢帛,那些曾被读书人视若珍宝的典籍,此刻正发出
“噼啪”
的脆响,化为卷曲的灰烬,飘得满天都是。“住手!”
一个苍老的声音嘶吼着,“那是孔圣人的经卷!是大禹治水的图谱!你们不能烧啊!”裴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破儒衫的老者正试图从火里抢出一卷书,却被一个叛军一脚踹倒在地。老者爬起来还想再冲,另一个叛军抡起刀,狠狠砍在他的背上。鲜血溅在燃烧的书卷上,红得刺眼。裴琰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和书卷燃烧的焦糊味混在一起,呛得他几乎窒息。他想冲上去,却被鲁尔死死按住。“少郎,不能去!”
鲁尔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救不了他们!”就在这时,火边的叛军突然骚动起来。一个校尉模样的人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宅院,大吼道:“那边还有藏书!给老子烧!一个字都别留!”十几个叛军应声冲了过去,踹开院门,开始往外搬书。裴琰看见那些书的封皮,瞳孔猛地一缩
——
那是《墨家机关术》《天工开物》的抄本!他曾在父亲的书房里见过类似的书!“鲁尔,看到那棵老槐树没有?”
裴琰突然低声道,“等会儿我去左边引开他们,你去右边那扇小门,能救多少是多少!”鲁尔刚要反对,就被裴琰推了一把。“这是命令!”
裴琰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捡起地上一根烧火棍,深吸一口气,朝着叛军相反的方向冲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大喊:“唐军进城了!唐军进城了!”叛军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纷纷转头看向裴琰的方向。“抓住那个小兔崽子!”
校尉怒吼着,派了几个人追了过去。鲁尔咬了咬牙,趁着混乱冲到那座宅院的小门旁,刚要推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咳嗽声。他推门进去,只见一个二十多岁的书生正抱着几卷书,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脸上满是烟灰,嘴角还带着血迹。“跟我走!”
鲁尔拉起书生就往外跑。书生还没反应过来,手里的书却抱得更紧了。“我的书……
我的书……”“命都快没了,还管书!”
鲁尔急得想骂人,却还是放慢了脚步,帮他把书捆在背上。两人刚跑出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
“轰隆”
一声巨响
——
那座宅院被叛军点燃了,火光冲天,映得半边天都红了。裴琰甩掉追兵,绕了个圈子,在约定的老槐树下等他们。看到鲁尔带着一个书生跑过来,他松了口气,刚要说话,就见那书生突然挣脱鲁尔的手,朝着燃烧的宅院跪下,失声痛哭:“我的书……
我的心血啊……”裴琰这才看清,那书生怀里紧紧抱着的,是几卷用麻布小心包裹的书,封皮已经被火星烫得发黑,却依旧能看出上面密密麻麻的批注。“别嚎了!再嚎叛军就来了!”
鲁尔拉起书生,往城外跑。裴琰断后,回头望了一眼那片火海。洛阳城的夜空被烧得如同白昼,那些承载着千年智慧的典籍,那些凝聚着无数工匠心血的图谱,正在火中呻吟、化为灰烬。他仿佛能听到那些文字在哭泣,能看到那些图案在扭曲、消失……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他突然明白了父亲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
纸张会被烧毁,竹简会被蛀空,唯有记在脑子里的技艺,刻在骨子里的传承,才是烧不掉、毁不了的。“走!”
裴琰猛地转过头,不再看那片火海。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迷茫和犹豫,只剩下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三人趁着夜色,一路跌跌撞撞地逃出了洛阳城。身后的火光越来越远,书卷燃烧的焦糊味却仿佛钻进了骨头里,怎么也散不去。到了洛水岸边,鲁尔找了条破船,三人跳上去,任由小船顺着水流漂向未知的远方。“在下苏文远,多谢二位壮士相救。”
书生终于缓过神来,对着裴琰和鲁尔拱手作揖,声音还有些哽咽,“只是……
只是那些书……”裴琰望着滔滔的洛水,水面倒映着洛阳城的火光,像一片燃烧的血海。他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书没了,可以再写。人没了,手艺就真的断了。”他转过头,看着苏文远:“你识字?”苏文远点点头:“略通一二,曾在国子监抄书。”“那正好。”
裴琰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却坚定的笑容,“从今天起,你的笔,就是我的锤子。我做的,你记下来;我想的,你写下来。咱们让这些手艺,活在人身上。”苏文远愣住了,看着裴琰那双在夜色中依旧明亮的眼睛,看着他手上那些因常年打铁而布满的老茧和伤痕,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用力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支被火烤得变形的毛笔,紧紧攥在手里。小船在洛水上漂着,像一片无助的叶子。但船上的三个人,心里却都燃起了一团火
——
一团要让技艺活下去、要让文明延续下去的火。洛阳的火光渐渐消失在身后,可那焚书的景象,却像一道烙印,深深刻在了裴琰的心里。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仅仅是一个逃亡的铁匠,他还是一个传承者,一个要用自己的双手和记忆,对抗这场焚书浩劫的传承者。前路漫漫,江湖路远,但只要人还在,手艺就还在。这或许,就是乱世之中,他们唯一能守住的东西。洛水的水流得很急,带着破船颠簸起伏,像一片被狂风摆弄的叶子。苏文远紧紧抱着那几卷幸存的书,蜷缩在船尾,牙齿不停地打颤。他不是冷的
——
裴琰把自己那件打满补丁的棉袄披在了他身上
——
他是吓的。从国子监的书斋到洛阳的火海,不过短短数日,他的世界就从墨香纸韵变成了血火刀光。“咳……
咳咳……”
苏文远猛地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他之前为了抢书,被叛军的刀背砸中了胸口,此刻颠簸之下,伤口又开始作痛。裴琰正在船头辨认方向,听见咳嗽声回头看了一眼,眉头皱了皱。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鲁尔之前在幽州作坊偷偷藏的草药,说是能止血消炎。“嚼了。”
他把纸包递过去,语气依旧淡淡的,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思。苏文远愣了愣,接过纸包。草药很苦,带着股土腥味,嚼在嘴里像吞了黄莲。可他看着裴琰专注掌舵的侧脸,看着鲁尔在船尾默默修补被礁石划破的船底,忽然觉得这苦味里,竟有几分踏实的滋味。“多谢……
壮士。”
苏文远咽下草药,低声道,“还未请教壮士高姓大名。”“石琰。”
裴琰答得很快,这是他用了五年的化名。他没问苏文远的来历,在这乱世里,知道得太多有时不是好事。鲁尔在一旁补充:“他叫苏文远,以前在国子监抄书。”
他刚才路上已经问过了。裴琰
“嗯”
了一声,没再多说。船行到黎明时分,终于靠了岸。这里是洛水南岸的一个小渡口,平日里往来的商船不少,如今却只剩下几艘被遗弃的空船,在晨雾里摇摇晃晃。“往南走,去雍丘。”
裴琰跳下船,踩在冰凉的泥地上,“听说张巡在那里守城,或许能有条活路。”苏文远一愣:“张中丞?他不是在真源当县令吗?怎么去了雍丘?”
他虽埋头书本,却也知道张巡是个难得的清官,敢跟权贵硬碰硬。“乱世之中,人不由己。”
裴琰背起鲁尔找的半袋干粮,“走不走随你。”苏文远看了看怀里的书,又看了看裴琰和鲁尔的背影,咬了咬牙,跟了上去。他现在孑然一身,除了这几卷书,什么都没有了。跟着这两个敢在叛军眼皮底下救人的壮士,总比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漂泊强。往南的路比往北更难走。叛军虽未打到这里,可溃败的唐军、溃散的流民、趁火打劫的乱兵,把官道堵得水泄不通。他们三天只走了五十里路,干粮很快就见了底,鲁尔的旧伤也因为连日奔波复发了,左臂肿得像根紫茄子。这日傍晚,他们在一个废弃的驿站落脚。驿站里挤满了难民,男女老少,哭哭啼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绝望的气息。裴琰正在给鲁尔的伤口换药,忽然听见角落里传来一阵争吵声。“这药根本没用!我儿子的烧一点都没退!”
一个妇人的哭声撕心裂肺。“没用也得用!”
一个郎中模样的人没好气地说,“现在这光景,有药就不错了!你以为还是太平年月,能给你儿子煎参汤?”裴琰皱了皱眉,走过去一看。那妇人怀里的孩子约莫五六岁,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嘴唇干裂。郎中给的药渣扔在地上,裴琰捡起来闻了闻,眉头皱得更紧了
——
都是些寻常的退烧草药,而且煎药的火候明显过了,药性全失。“我看看。”
裴琰蹲下身,不等妇人反应,就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又翻了翻他的眼皮。“你想干什么?”
妇人警惕地抱紧孩子。“他不是我儿子。”
裴琰没抬头,“但我知道怎么让药管用。”
他转向那个郎中,“你有陶罐吗?还有干净的布。”郎中狐疑地看着他:“你会治病?”“我会打铁。”
裴琰淡淡道,“打铁和煎药,道理差不多,都讲火候。”鲁尔在一旁帮腔:“我家石匠的本事大着呢!让他试试!”妇人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求生的欲望占了上风,点了点头。郎中半信半疑地拿来了陶罐和布。裴琰从自己的草药包里挑了几样,又从苏文远怀里的书卷里抽出一张空白的纸
——
那是苏文远用来做批注的。“把药切碎,不能太细。”
裴琰一边示范一边说,“水要烧开再下,大火煮一沸,小火煮三沸,然后用布过滤,只取清汤。”
他又把那张纸撕成小块,“用这个蘸着药汤,擦孩子的额头、手心、脚心,能帮着退烧。”“纸?”
苏文远吃了一惊,“这纸是……”
那是他从国子监带出来的上好宣纸,平时自己都舍不得多用。“纸能写字,也能救命。”
裴琰看了他一眼,“字记在脑子里,比记在纸上牢靠。”苏文远愣住了,看着裴琰专注的侧脸,看着他用那双打铁的手,小心翼翼地给孩子擦药,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一直以为,书是最重要的,字是最金贵的,可在这乱世里,一张纸的价值,竟比不上一个能救命的法子。半个时辰后,孩子的烧果然退了些,呼吸也平稳了许多。妇人对着裴琰千恩万谢,要把自己仅有的半块干粮塞给他。裴琰没要,只问她:“附近有铁匠铺吗?哪怕是废弃的也行。”妇人指了指西边:“翻过那道山梁,有个村子,以前有个老铁匠,后来听说被叛军抓走了,铺子怕是早就废了。”裴琰点点头,对鲁尔和苏文远说:“我们去看看。”苏文远不解:“去铁匠铺做什么?”“找东西。”
裴琰的眼神里闪着光,“有些东西,比干粮管用。”三人翻过山梁,果然看到了一个小村庄。村子里静悄悄的,大多房屋都塌了,只有村头的铁匠铺还勉强立着,只是门窗都没了,像个豁了牙的老人。裴琰走进铁匠铺,眼睛一下子亮了。炉子里还有些余烬,铁砧虽然锈了,却还结实,墙角堆着些废弃的铁料和工具。他拿起一把锈迹斑斑的凿子,用袖子擦了擦,露出下面的钢刃。“还能用。”
裴琰笑了,那是逃亡以来,苏文远第一次见他笑。接下来的几日,他们就在这废弃的铁匠铺住了下来。裴琰像变戏法似的,用那些废弃的铁料和工具,造出了一件件让人惊叹的东西:他用断了的铁矛做了把锄头,给附近的农户耕地;用生锈的铁锅敲成了漏斗,帮村民过滤浑浊的河水;甚至用几根铁丝弯了个夹子,让孩子们能更容易地抓到田鼠充饥。苏文远起初只是在一旁看着,后来忍不住拿起笔,把裴琰做的东西一件件画下来,旁边还标注着做法和用处。他画得很认真,比在国子监抄书时还要用心。有一次,裴琰做了个简易的纺纱机,让村里的妇女能用它更快地纺线,苏文远在旁边一边画一边问:“石兄,这个叫什么?原理是什么?”裴琰一边调整纺纱机的转速一边说:“叫什么不重要,管用就行。原理嘛……
就像水力锤,用轮子带动,省力。”
他顿了顿,看着苏文远笔下的图样,“别画得太细,知道大概样子就行。关键是怎么用料,怎么调整,这些得记在心里。”苏文远点点头,在图纸旁边写下:“心法重于图法,人在艺在。”鲁尔则负责警戒和找吃的。他毕竟是突厥人,身手矫健,总能在附近的山林里找到些野味,或者从路过的商队那里换些粮食。有一次,他甚至带回了一个消息:叛军正在攻打雍丘,张巡死守不退,急需工匠帮忙守城。“咱们去雍丘。”
裴琰放下手里的活计,眼神坚定,“那里需要铁匠。”苏文远看着自己画满了图样的纸,又看了看裴琰,用力点了点头:“我跟你们去。我的笔,能帮石兄记下更多东西。”离开村子的那天,村民们来送他们,手里捧着舍不得吃的杂粮和草药。那个孩子的母亲,把一件连夜缝好的布衫塞给裴琰,上面用粗线绣着个歪歪扭扭的
“安”
字。“好人有好报。”
妇人红着眼圈说。裴琰接过布衫,说了声
“谢谢”。他转头看向洛阳的方向,那里的火光早已熄灭,只剩下沉沉的暮色。他知道,那些被焚毁的典籍再也回不来了,那些逝去的读书人再也醒不过来了。但他也知道,只要还有人记得那些手艺,还有人愿意把它们传下去,文明的火种就不会熄灭。就像这洛水,无论经历多少战火,终究会向东流去,滋养出一片新的土地。“走了。”
裴琰拍了拍鲁尔的肩膀,又看了看苏文远手里的纸笔。三人迎着夕阳,朝着雍丘的方向走去。他们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像三个移动的惊叹号,在这乱世的画卷上,写下属于他们的篇章。苏文远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纸,上面的字迹在夕阳下泛着微光,他忽然觉得,这些字比国子监里那些珍藏的典籍,还要有分量。因为这些字里,有火,有铁,有活下去的希望。
第五节:初遇烽烟
天宝十五载的春风,带着血腥气掠过雍丘城头。裴琰伏在城根的断墙后,望着城外黑压压的叛军大营,指节因用力攥着铁矛而泛白。他身后,鲁尔正帮苏文远用破布堵住耳朵
——
叛军的攻城鼓声震得人头皮发麻,像有无数面重锤在砸人的太阳穴。“这城……
守得住吗?”
苏文远的声音发颤,手里的纸笔差点掉在地上。他本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这一路跟着裴琰和鲁尔见了太多刀光剑影,可从未见过这般惨烈的围城景象:城墙被砸得坑坑洼洼,箭簇像刺猬毛似的扎在砖缝里,唐军士兵个个带伤,却依旧死死盯着城外,眼里燃着不灭的火。裴琰没说话,目光落在唐军士兵手里的兵器上。那些刀枪大多锈迹斑斑,有的刀刃卷了口,有的枪杆裂了缝,显然是用了多年的旧物。更要命的是箭簇,他刚才看到一个弓箭手射了三箭,竟有两箭没飞到叛军阵前就坠了下来
——
箭杆太脆,根本吃不住力道。“少郎,你看那边!”
鲁尔突然拽了拽他的胳膊,指着城东南角。那里的叛军正在架设投石机,一块块磨盘大的石头被抛上半空,带着呼啸砸向城墙,每砸一下,城砖就簌簌往下掉,像是随时会塌。唐军的投石机也在反击,可投出的石头总比叛军的短一截,根本够不着对方的阵地。一个将领气得拔剑砍在投石机的木架上:“废物!都是废物!连块石头都扔不远!”裴琰的心猛地一动。他想起自己在幽州作坊里画的投石机改良图,当时只是觉得原设计不够精巧,没曾想此刻竟成了救命的关键。“我们得想办法见到张巡。”
裴琰突然道。苏文远吓了一跳:“张中丞?他现在怕是没空见我们这些无名之辈吧?”
这几日他们混在流民里进了城,身份低微,连守城的士兵都懒得搭理他们。“他会见的。”
裴琰的眼神很亮,“因为我们能帮他守住这城。”鲁尔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从怀里摸出块被磨得发亮的铁块:“少郎是想……”“去军械坊。”
裴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找些能用的东西。”三人借着掩体,猫着腰往城中心的军械坊挪。沿途的景象比他们想象的更惨烈:伤兵躺在地上呻吟,没人有空照料;百姓们拿着锄头、扁担,自发地往城墙上运送石块;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正用布擦拭着一支断箭,嘴里念叨着
“杀贼……
杀贼……”军械坊在一座废弃的寺庙里,原本的佛像被推倒了,腾出的地方堆满了兵器和杂物。几个老工匠正埋头修理损坏的刀枪,动作却慢得很
——
他们的手在发抖,不是累的,是怕的。“你们是干什么的?”
一个满脸胡茬的兵卒拦住了他们,手里的横刀半出鞘,警惕地盯着裴琰。“我们是铁匠。”
裴琰指了指鲁尔手里的铁块,“听说这里缺人,来帮忙。”兵卒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目光在裴琰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上停了停,又看了看鲁尔壮实的身板,嘟囔了一句
“多个人多份力”,就让开了路。进了坊里,裴琰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可用的铁器少得可怜,大多是些锈得不成样子的废刀断枪;皮革更是稀缺,只有几张破烂的马皮;最要命的是,连淬火用的水都带着股铁锈味,显然是反复用过多次了。“这怎么造箭?”
鲁尔拿起一根弯曲的箭杆,摇了摇头。裴琰没说话,走到一堆废铁前,捡起一块巴掌大的铁板,又拿起一把豁了口的凿子,“当”
的一声凿了下去。铁板被凿出个三角形的缺口,边缘虽不平整,却带着股凌厉的杀气。“这样。”
裴琰举起那块铁板,“不用打磨得太光滑,越锋利越好,能劈开叛军的皮甲就行。”
他又拿起一张破马皮,“把这个剪成条,缠在箭杆和箭头的接口处,能增加摩擦力,不容易掉。”老工匠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惊讶地看着他。其中一个瘸腿的老匠师忍不住道:“后生,你这法子……
能行吗?箭头不打磨,会重心不稳的。”“现在要的不是准头,是力道。”
裴琰头也不抬地说,“叛军穿着皮甲,普通箭头射不穿,这种三角形的‘破甲箭’,只要能挨上,就能让他们皮开肉绽。”他一边说,一边动手制作。鲁尔立刻上前帮忙,用锤子把铁板砸得更薄、更锋利;苏文远也没闲着,帮着整理那些破烂的皮革,按裴琰说的尺寸剪成条。老匠师们半信半疑,却也学着他们的样子动起手来。起初动作还很生疏,可在裴琰的指点下,渐渐熟练起来。铁板在凿子下变成一个个狰狞的箭头,皮革条被紧紧缠在箭杆上,原本废弃的杂物,在他们手里渐渐变成了一件件能杀人的利器。“报
——
叛军又开始攻城了!”
一个浑身是血的传令兵冲了进来,“张中丞让军械坊赶紧送箭!越多越好!”老匠师们顿时慌了神,手里的活计都停了。他们这才做了不到百支箭,根本不够用。“继续做。”
裴琰的声音很平静,“我去见张巡。”他拿起一支刚做好的破甲箭,跟着传令兵往城楼跑。路上,传令兵告诉他,张巡正在指挥士兵抵抗叛军的进攻,情况危急。登上城楼,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张巡果然在那里,他穿着件普通的铠甲,上面沾满了泥土和血污,手里的长枪上还滴着血。他的脸很黑,眼神却异常锐利,像鹰隼一样盯着城外的叛军,嘴里不停地发号施令:“左边!快往左边射箭!”“投石机!砸他们的云梯!”“中丞,这是……”
传令兵刚要介绍裴琰,就被张巡打断了。“让开!”
张巡猛地推开他,手里的长枪一挑,将一个爬上城头的叛军挑了下去。他的动作快如闪电,根本不像个文官出身的将领。裴琰没在意他的失礼,走到垛口旁,看着城外密密麻麻的叛军。他们像蚂蚁一样往上爬,云梯搭在城墙上,发出
“咯吱咯吱”
的响声,随时可能断裂。唐军的箭雨虽然密集,却大多被叛军的皮甲挡了下来,杀伤力有限。“张中丞。”
裴琰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张巡耳里,“用这个试试。”他举起那支破甲箭。张巡愣了愣,低头看了看那支简陋的箭
——
箭头是块粗糙的铁板,箭杆弯弯曲曲,看起来还不如坊里做的普通箭。他皱了皱眉:“这能行吗?”“行不行,试过就知道。”
裴琰把箭递给一个弓箭手,“瞄准那个穿黑甲的叛军头目。”弓箭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箭,搭在弓上,拉满,松手。箭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嗖”
地射了出去,不偏不倚地射中了那个黑甲头目的心口。令人惊讶的一幕发生了:那支看似简陋的破甲箭,竟硬生生穿透了厚厚的皮甲,没入了半寸多!黑甲头目惨叫一声,从云梯上摔了下去。“好箭!”
城楼上的唐军士兵顿时欢呼起来。张巡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猛地转过头,死死盯着裴琰:“这箭是你做的?”“是。”
裴琰点了点头,“还有更好的。”他指着城外的叛军投石机:“中丞不觉得他们的石头扔得太远了吗?”张巡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这几日叛军的投石机一直是他的心头大患,射程比唐军的远了足足三十步,总能在唐军的投石机够不着的地方肆意破坏城墙。“你有办法?”
张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有。”
裴琰的目光落在唐军的投石机上,“调整投石机的角度,再在投石臂上绑些布条,利用风力增加射程。”
他拿起一支箭,在地上画了个简易的投石机图样,“这样,至少能多扔二十步。”张巡盯着地上的图样,又看了看裴琰,突然放声大笑:“好!好!我张巡守雍丘这么久,总算遇到个懂行的!”
他拍了拍裴琰的肩膀,力道大得差点把裴琰拍倒,“你叫什么名字?愿不愿意留下来帮我?”裴琰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了父亲的嘱托,想起了流亡路上的艰辛,也想起了那些被焚毁的典籍。留下来,就能用自己的手艺守住这座城,守住城里的百姓,这正是他一直想做的。可他又犹豫了。他怕被束缚,怕卷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纷争,更怕自己的手艺再次被用来做不想做的事。“我……
暂无归属。”
裴琰低下头,声音有些沙哑,“但我可以把法子留下。”他从苏文远那里借来纸笔,蹲在地上,飞快地画了起来。破甲箭的制作方法、投石机的改进方案、甚至连如何利用城内有限的资源制造更多的兵器,都写得清清楚楚。他的字不好看,甚至有些歪歪扭扭,却透着一股踏实的力量。张巡默默地看着他画图,眼神里的急切渐渐变成了敬佩。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不是在敷衍他,而是真的把守城的法子毫无保留地交了出来。“也好。”
张巡接过图纸,郑重地折好,放进怀里,“但我张巡在这里保证,只要你愿意回来,雍丘的城门永远为你敞开。”裴琰没说话,对着张巡拱了拱手,转身下了城楼。鲁尔和苏文远立刻跟了上来,三人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混乱的人群中。张巡站在城头,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怀里的图纸,突然对身边的副将说:“把这些法子交给军械坊,让他们立刻照着做。另外,给这三个年轻人备些干粮和水,悄悄送到城门口,别惊动了他们。”副将有些不解:“中丞,他们……”“他们是高人。”
张巡的目光重新投向城外的叛军,眼神里多了几分坚定,“留不住,就送一程。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这乱世之中,总得有个地方让他们落脚。”城下,裴琰三人正随着流民往城门挪。鲁尔手里多了个沉甸甸的包裹,不用问也知道是张巡派人送来的。苏文远捧着他的纸笔,兴奋地说:“石兄,咱们真的帮他们守住城了!”裴琰没说话,只是回头望了一眼雍丘城头。那里的战斗还在继续,箭簇呼啸,鼓声震天,却仿佛多了几分底气。他知道,自己留下的不只是几张图纸,还有一份希望。“往南走。”
裴琰转过身,朝着城外走去,“去睢阳。”他听说张巡的好友许远在那里守城,或许,那里也需要他们。春风依旧带着血腥味,却仿佛多了几分暖意。裴琰的脚步很坚定,鲁尔和苏文远紧紧跟在他身后,三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方的尘土里。雍丘城头的鼓声还在响,像一首不屈的战歌,回荡在天地之间。他们不知道,这初遇的烽烟,只是一个开始。更残酷的战斗,更艰难的抉择,还在前方等着他们。但至少此刻,他们心里都有了一个念头:或许,这乱世之中,真的有值得他们用手艺去守护的东西。而那份被张巡珍藏在怀里的图纸,终将在不久的将来,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回到裴琰的手中,成为一场生死之战的关键。离开雍丘的路,比来时更难走。叛军虽未破城,却在城外布下了层层关卡,盘查过往行人,稍有可疑就会被抓起来。裴琰三人混在逃难的人群中,昼伏夜出,走得异常艰难。这日傍晚,他们躲在一片密林里休息。鲁尔从包裹里掏出块干硬的饼,掰成三块,递给裴琰和苏文远。这是张巡送的干粮,省着吃,竟也撑了三日。“少郎,你说张中丞能守住雍丘吗?”
鲁尔咬了口饼,含糊不清地问。他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些破甲箭和改良的投石机,不知道有没有派上用场。裴琰望着密林外的夕阳,沉默了片刻:“能。”
他的语气很肯定,“因为他信那些法子,更信城里的百姓。”苏文远在一旁奋笔疾书,把裴琰说的话、做的事都记在纸上。这些日子他养成了个习惯,只要裴琰有什么想法,他就立刻记下来,生怕错过了什么。“石兄,你说咱们到了睢阳,许远将军会不会也像张中丞一样待见咱们?”“不知道。”
裴琰摇了摇头,“但总要去看看。”
他想起在洛阳焚书时的痛心,想起雍丘城头士兵们绝望的眼神,心里总有个声音在说:不能停下来,要去能帮上忙的地方。夜里,他们被一阵马蹄声惊醒。鲁尔反应最快,一把将裴琰和苏文远拽到一棵大树后,自己则爬上树,警惕地往声音来处望去。“是唐军的骑兵。”
鲁尔从树上跳下来,压低声音道,“看样子是从雍丘方向来的,好像在追什么人。”裴琰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难道是雍丘出事了?张巡派来的人?很快,马蹄声越来越近。他们借着月光,看见十几个骑兵正追赶一个浑身是血的人。那人穿着唐军的铠甲,显然是从雍丘逃出来的,手里还紧紧攥着个竹筒,像是在护送什么重要的东西。“快追!别让他跑了!”
骑兵们大喊着,手里的弓箭已经搭在了弦上。眼看就要追上,那人突然转身,将手里的竹筒用力往密林里一扔,然后拔出佩刀,朝着骑兵冲了过去。“杀贼!”
他嘶吼着,声音里带着决绝。“噗嗤”
一声,一支箭射中了他的胸膛。他晃了晃,还是往前冲了几步,最终倒在了地上,再也没起来。骑兵们在他身上搜了搜,没找到想要的东西,骂骂咧咧地往别处追去。等骑兵走远了,裴琰三人才敢从树后出来。走到那人尸体旁,苏文远忍不住别过了头
——
死者的眼睛还圆睁着,像是死不瞑目。裴琰蹲下身,在他身上摸索了一下,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去看看他扔的竹筒。”
他对鲁尔说。鲁尔很快在一片灌木丛里找到了那个竹筒。竹筒被摔裂了,里面的纸条掉了出来,上面用鲜血写着几个字:“雍丘危,速援睢阳”。裴琰的心猛地一沉。看来雍丘的情况比他们想象的更危急,张巡派这人突围,是想向睢阳的许远求援。“咱们得快点去睢阳。”
裴琰把纸条收好,眼神凝重,“把消息带给许远。”接下来的路,他们走得更快了。沿途的流民越来越多,大多是从雍丘逃出来的,说起城里的战况,个个面带恐惧:“叛军太多了……
根本杀不完……”“张中丞亲自上城头厮杀,身上都中了好几箭……”“听说连妇女孩子都上了,拿着石头砸叛军……”这些话像石头一样压在裴琰心上。他后悔当初没留下来,哪怕只能多造几支破甲箭,多改进一架投石机,也好啊。鲁尔看出了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膀:“少郎,别自责。咱们现在去睢阳,帮许远将军守住那里,也是在帮张中丞。”裴琰点了点头,脚步更快了。七日后,他们终于抵达了睢阳。与雍丘相比,睢阳的防守似乎更严密些,城墙更高,士兵也更精神。可裴琰一进城,就发现了不对劲
——
城里的气氛很紧张,百姓们脸上带着惶恐,守城的士兵眼神里也透着疲惫,显然是经历了长时间的苦战。他们找到守城的将领,说明自己是从雍丘逃出来的,有重要消息要带给许远。将领起初不信,直到裴琰说出了雍丘的战况,还有那张巡派人事先约定的暗号,他才半信半疑地带着他们去见许远。许远正在府衙里研究地图,见到裴琰三人,眉头皱了起来。他是个文质彬彬的中年人,不像个武将,倒像个读书人,可眼神里的坚毅却不输张巡。“你们是从雍丘来的?”
许远放下手里的笔,声音有些沙哑。裴琰把那张带血的纸条递了过去,又把雍丘的战况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包括自己如何改进兵器,如何与张巡告别。许远看完纸条,脸色变得很凝重。他沉默了许久,才抬起头,看着裴琰:“你就是张巡信里说的那个能造破甲箭、改投石机的匠人?”裴琰没想到张巡还在信里提到了他,有些意外,点了点头:“只是略懂些皮毛。”“不是皮毛。”
许远摇了摇头,“能在那么简陋的条件下想出那些法子,是真本事。”
他站起身,走到裴琰面前,深深一揖,“我许远求你留下,帮我守住这睢阳。”裴琰愣住了。他没想到许远会如此郑重,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知道你不想被束缚。”
许远看出了他的犹豫,继续说道,“但你看看这城里的百姓,看看那些守城的士兵。他们和雍丘的人一样,都想活下去。你有本事帮他们,为什么不愿意呢?”裴琰的心被刺痛了。他想起了雍丘城头那个白发老妪,想起了那个为了保护竹筒而死的士兵,想起了那些在战火中挣扎的百姓。是啊,他有本事,为什么不愿意帮他们呢?“我留下。”
裴琰的声音很坚定,“但我有个条件。”“你说。”
许远立刻道。“我只造防御的兵器,不造进攻的。”
裴琰看着许远的眼睛,“我要确保这些东西只用在守城上,保护百姓。”许远愣了愣,随即笑了:“好!我答应你!只要能守住睢阳,别说一个条件,十个我都答应!”裴琰松了口气,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他转头对鲁尔和苏文远说:“你们……”“我们也留下!”
鲁尔立刻道,苏文远也用力点了点头。这些日子的相处,他们早已把裴琰当成了主心骨,无论他去哪里,他们都跟着。许远高兴极了,立刻让人带他们去军械坊,还下令全城搜罗可用的铁器、皮革、木材,全力支持裴琰。走进睢阳的军械坊,裴琰的眼睛亮了。这里的条件比雍丘好多了,不仅有足够的铁器和皮革,还有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工匠,甚至连淬火用的水都清澈了许多。“开始吧。”
裴琰拿起一把锤子,对着一块烧红的铁板砸了下去。“当”
的一声,火星四溅,像是在宣告一场新的战斗开始了。鲁尔拉起了风箱,苏文远铺开了纸笔,老工匠们也围了过来,眼神里带着期待。坊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热烈起来,仿佛连空气都燃烧了起来。裴琰知道,守住睢阳的路会很艰难,甚至可能比雍丘更残酷。但他不再犹豫,不再迷茫。因为他终于明白,自己的手艺不只是用来谋生的,更是用来守护的。守护那些在乱世中挣扎的生命,守护那些即将熄灭的希望。而这场初遇的烽烟,终将在睢阳的城头上,燃烧成熊熊烈火,照亮他们前行的路。睢阳的军械坊里,火光彻夜不熄。裴琰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渗着汗珠,在火光下泛着油光。他手里的大锤抡得又快又稳,每一下都精准地落在烧红的铁板上,发出
“当当”
的脆响,像一首激昂的战歌。“少郎,这是第三百支破甲箭了!”
鲁尔把一支刚做好的箭递给他,脸上带着自豪。这几日他们几乎没合过眼,累了就趴在铁砧上歇一会儿,饿了就啃几口干粮,可谁也没喊过累。裴琰接过箭,掂量了一下,又对着火光看了看箭头的角度,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让士兵们试试,看看穿透力够不够。”很快,几个士兵拿着破甲箭去了校场。没过多久,一个士兵跑了回来,兴奋地大喊:“石匠师傅!太厉害了!这箭能穿透三层皮甲!比咱们原来的箭强十倍!”坊里的工匠们顿时欢呼起来。他们守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这么厉害的兵器,心里的底气一下子足了许多。许远也闻讯赶来,拿起一支破甲箭,反复看着,眼里满是赞叹:“石匠师傅,有了这箭,咱们守城就更有把握了!”裴琰却没那么乐观:“光有箭还不够。叛军的投石机还是个大麻烦,得想办法再改进咱们的投石机,至少要能打到他们的阵地。”他带着许远和几个老工匠来到城头上的投石机旁。这投石机比雍丘的大了不少,可射程还是差了些,只能勉强打到叛军的前锋,对他们的主力造不成威胁。“问题在这里。”
裴琰指着投石机的臂杆,“太粗了,不灵活,风力根本用不上。”
他又指着底座,“这里太轻,发射时晃动太大,影响精度。”许远听得连连点头:“那该怎么改?”“把臂杆换成更细、更有韧性的桑木,”
裴琰说,“在末端绑上些轻质的布条,增加受风面积;底座用石块压住,再钉上几根木桩固定,减少晃动。”
他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个改良后的图样,“这样一来,射程至少能增加五十步,精度也能提高不少。”老工匠们围过来看,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木匠摸着胡子道:“石匠师傅这法子可行!桑木韧性好,我这就带人去砍!”“我去准备布条和石块!”
一个铁匠也跟着喊道。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热烈起来,大家各司其职,忙得热火朝天。裴琰穿梭在人群中,时不时指点几句,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却浑然不觉。苏文远在一旁飞快地记录着,他的纸上已经画满了各种图样和注解:破甲箭的制作流程、投石机的改良方案、甚至还有如何利用城内的井水煮制硝石,制作简易的火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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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裴琰昨晚突然想到的,说关键时刻或许能派上用场。“石兄,你看这样记录对不对?”
苏文远拿着纸跑过来,指着其中一处问道。裴琰凑过去看了看,点了点头:“差不多。记得把用料和火候都写清楚,万一我们不在了,别人也能照着做。”苏文远的笔顿了顿,眼眶有些发热。他知道裴琰说的是实话,这乱世之中,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可把这些法子记下来,就能让更多人活下去,这或许就是他们能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接下来的几日,睢阳的城防在裴琰的指导下,一点点变得坚固起来。破甲箭一批批地送往前线,改良后的投石机也架设好了,试射时,石头竟真的打到了叛军的大营,吓得他们后退了不少。百姓们也渐渐有了信心,自发地来军械坊帮忙:妇女们缝补皮革,孩子们收集废铁,老人则烧火做饭,给工匠们送去。整个睢阳城,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堡垒,每个人都在为守城贡献着自己的力量。可叛军的攻势也越来越猛烈。他们似乎察觉到了睢阳的变化,开始不计代价地攻城。云梯一架架地搭在城墙上,叛军像潮水一样往上涌,嘴里喊着
“破城后屠城三日”
的口号,眼神里满是贪婪和残忍。裴琰也上了城头,和士兵们一起抵抗叛军。他手里拿着一把自己打造的短刀,刀身虽不华丽,却异常锋利,砍在叛军的身上,总能带出一股血箭。鲁尔像一头猛虎,手里的铁矛舞得虎虎生风,没人能靠近他三尺之内。“石匠师傅,左边的投石机坏了!”
一个士兵大喊着,声音里带着哭腔。裴琰立刻冲了过去。只见投石机的臂杆断了,几个操作的士兵倒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他咬了咬牙,对鲁尔喊道:“找根桑木来!快!”鲁尔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转身就往城下跑。裴琰则和几个士兵一起,清理着断杆和尸体,为更换新的臂杆做准备。就在这时,一支冷箭突然射了过来,直奔裴琰的后心。苏文远眼疾手快,一把推开了他,箭擦着裴琰的肩膀飞了过去,射中了后面的一个士兵。“苏先生!”
裴琰惊呼着,扶住差点摔倒的苏文远。苏文远吓得脸色惨白,却还是强作镇定:“我没事……
石兄小心……”裴琰看着他,心里一阵感动。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关键时刻竟有如此勇气。他拍了拍苏文远的肩膀:“下去吧,这里危险。”苏文远摇了摇头:“我不下去,我要在这里记录。”
他拿起纸笔,躲在一块盾牌后面,继续记录着城头上的战况和裴琰的指令。很快,鲁尔扛着一根桑木跑了回来。裴琰和几个士兵立刻动手,更换投石机的臂杆。叛军的箭像雨点一样射过来,他们只能一边躲避,一边加快速度。“好了!”
裴琰大喊一声,示意士兵们操作投石机。士兵们立刻摇动绞盘,将一块磨盘大的石头放在投石兜里。随着一声令下,石头被抛上半空,带着呼啸砸向叛军的阵营。“轰隆”
一声,石头砸在了叛军的云梯群里,顿时倒下了一片,惨叫声此起彼伏。城头上的唐军士兵顿时欢呼起来,士气大振。裴琰看着这一幕,心里也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这些改良的兵器,真的能帮他们守住这座城。战斗一直持续到黄昏,叛军才渐渐退去。城头上一片狼藉,到处是尸体和血迹,幸存的士兵们累得瘫在地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许远走了过来,身上又添了几处伤口,却依旧精神矍铄。他拍了拍裴琰的肩膀:“石匠师傅,今日多亏了你。要是没有你改良的兵器,这城怕是守不住了。”裴琰摇了摇头:“是大家一起努力的结果。”
他看着城头上的尸体,心里有些沉重,“只是……
代价太大了。”“乱世之中,哪有不流血的胜利?”
许远叹了口气,“但只要能守住这城,保住城里的百姓,这些血就没有白流。”裴琰沉默了。他知道许远说的是对的,可看着那些年轻的生命就这样逝去,他心里还是很难过。“对了,”
许远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这是张巡派人送来的,说雍丘暂时守住了,让我们放心。他还说……
谢谢你。”裴琰接过信,打开一看,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透着张巡的豪迈和感激。他捏着信纸,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或许,这就是乱世之中的情谊吧,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只需要一个共同的目标,就能让人彼此信任,彼此扶持。夜色渐渐降临,睢阳城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像一颗颗顽强的星辰,在黑暗中闪烁。裴琰站在城头,望着城外漆黑的叛军大营,心里充满了坚定。他知道,战斗还没有结束,更残酷的考验还在等着他们。但他不再害怕,不再犹豫。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归属,找到了值得用生命去守护的东西。而那些被他留在雍丘的图纸,那些在睢阳诞生的破甲箭和改良投石机,终将在这场漫长的守城战中,写下属于它们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