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秋霜来得猝不及防,一夜之间,百工堂的青瓦上覆了层白霜,像撒了把碎盐。裴琰正在调试新造的开矿凿,这玩意儿比寻常铁凿多了三道血槽,嵌着从括苍山采的硫磺晶,凿起石头来事半功倍。忽听街面传来铜锣响,紧接着是小吏尖细的吆喝:“鱼公公令——即日起禁私造火药,违者斩!配方由内监专掌,民间不得私藏片纸!”
鲁尔正往熔炉里添炭,闻言铁钳“当啷”砸在地上,火星溅在他护腕的铜环上:“狗贼!刚占了锻坊还不够,连火药也要抢!”突厥汉子左臂的箭疤在火光下泛着暗红,那是当年在幽州为掩护裴琰留下的,“少郎,咱们跟他拼了!”
裴琰按住他的胳膊,指尖已沁出冷汗。他望着墙角那罐提纯后的硫磺,昨夜刚和王伯试过,按“硝七硫二炭一”的比例配的药,能炸开半块青石——这配方要是被鱼朝恩得去,不知要造多少杀器。
“拼不得。”裴琰声音压得极低,往门外瞥了眼,几个穿黑衣的内监正挨家挨户搜查,手里的锁链拖在地上,发出“哗啦”的响,“他要的是配方,不是咱们的命——至少现在不是。”
王伯佝偻着背从后堂出来,手里捧着个油布包,打开竟是半卷泛黄的纸,上面画着火药的提纯法子。“老奴早防着这手,”老人咳嗽着将纸往炉里塞,“当年裴先生就说,火药这东西,记在脑子里才稳妥。”
火苗舔舐着纸页,将“硫磺提纯法”四个字吞得干干净净。裴琰忽然道:“鲁尔,取纸笔来。”
他伏案疾书,将配方拆成两部分。前半部分写着“开矿火药”:硝石八两、硫磺一两、炭末一两,注着“仅能裂石,不可伤人”;后半部分则是“军用”的关键配比,被他揉成纸团,塞进袖中。
“王伯,你带着前半卷去内监府。”裴琰将纸卷递给老人,“就说这是咱们能找到的所有配方。”
王伯接过纸卷,手抖得厉害:“那后半部分……”
“记在这儿。”裴琰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又看了眼鲁尔,“还有这儿。”
鲁尔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胸膛猛地一挺:“少郎放心!俺这脑子虽笨,记配方准没错!”他忽然解下腰间的银环,往火里一扔,待烧得发红,用铁钳夹起在臂上烫了个“火”字,“这疤在,配方就在!”
裴琰望着那冒烟的疤痕,忽然想起当年在睢阳,鲁尔为护他被叛军射穿左臂,也是这般毫不犹豫。他抓起桌上的铁凿,在自己掌心划了道血痕,将血滴在“军用配方”的纸团上:“这配方沾了血,更难磨灭。”
正说着,百工堂的门被踹开了。为首的内监是鱼朝恩的心腹刘迁,三角眼扫过炉膛的灰烬,忽然冷笑:“裴少郎藏得好紧——咱家奉鱼公公令,特来讨火药的配方。”
裴琰将那卷“开矿火药”往前推了推:“刘公公请看,只有这个。”
刘迁拿起纸卷,指尖在“硫磺一两”处捻了捻,忽然将纸往桌上一拍:“裴少郎当咱家是傻子?这配方炸不开石头,更别提炸人了!”他挥了挥手,身后的小宦官立刻上前翻箱倒柜,铁链撞在铁砧上,发出刺耳的响。
鲁尔的手已按在腰间的短刀上,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裴琰却不动声色,看着小宦官们将硫磺罐、硝石袋翻出来,甚至连墙角的煤渣都筛了一遍,终究没找到半个“军用”字样。
“看来是咱家多心了。”刘迁皮笑肉不笑地将“开矿配方”揣进袖中,目光在鲁尔臂上的新疤扫过,“鲁尔兄弟这是……新添的彩头?”
“干活烫的。”鲁尔咧嘴一笑,露出白牙,疤痕在火光下像条扭曲的蛇,“公公要是喜欢,俺也给您烫一个?”
刘迁脸色一沉,甩袖而去:“裴少郎好自为之——鱼公公说了,要是配方少一个字,这百工堂的人,一个个都得去陪王法!”
门被带上的瞬间,鲁尔猛地将短刀拍在桌上:“这狗贼定是起了疑心!”
裴琰望着掌心的血痕,忽然道:“他疑心才好。”他将那纸团扔进嘴里,用力咽了下去,“从今天起,配方在咱们肚里,比什么都安全。”
王伯在旁看着,忽然老泪纵横:“裴先生当年总说,手艺是活的,人在,技就在。老奴今日才算真明白。”
暮色漫进百工堂时,内监府的告示已贴满长安街头。“私制火药者,全家处斩”的朱字刺得人眼疼,几个想偷偷开矿的窑工被绑在西市的柱子上,胸前挂着“私藏硫磺”的木牌,脸都白了。
裴琰站在街角,看着百姓们对着告示窃窃私语,忽然对鲁尔道:“明天起,教大家用‘开矿火药’炸山取石。”
“用那破配方?”鲁尔不解,“炸不开大石头啊。”
“炸不开才好。”裴琰望着内监府的方向,朱红的灯笼又亮了,“鱼朝恩要的是能杀人的火药,咱们就给他看只能开山的——让他觉得,这配方在咱们手里,和废柴没两样。”
鲁尔的铁钳在手里转了个圈,忽然笑了:“少郎这招,比藏着掖着聪明!”
夜深时,百工堂的炉火依旧旺着。裴琰将“军用配方”的关键比例一遍遍地教给鲁尔,从硝石的提纯火候到硫磺的研磨细度,连炭末要烧到“白如霜”都细细叮嘱。鲁尔听得认真,每记一个数字,就往臂上的疤痕按一下,仿佛要将那些数字刻进骨头里。
“记住,”裴琰最后道,“不到万不得已,这配方绝不能现世。”
鲁尔重重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块烤得焦黄的麦饼:“少郎,垫垫肚子。这是王伯偷偷烤的,说吃了能记牢事儿。”
饼香混着硫磺的刺鼻味,奇异地让人安心。裴琰咬了口饼,忽然觉得这味道比任何珍馐都踏实——因为他知道,只要这两个记得配方的人还在,鱼朝恩就永远拿不走真正的火药之术。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两人身上,像给这无声的约定镀了层银。远处的内监府传来隐约的丝竹声,鱼朝恩大概正在庆功,却不知他抢去的不过是半卷废方,真正的利器,早已藏进了两个工匠的血肉里。
鲁尔臂上的“火”字疤痕在晨露中泛着淡红,像枚未愈的烙印。他蹲在百工堂的熔炉旁,将硝石粉按“八两”的比例称好,指尖沾着的白粉末簌簌落在炭灰里。“少郎,按这方子配的药,真能炸开城外的青石矿?”
裴琰正用錾子在药罐上刻纹路,闻言头也不抬:“加三成草木灰。”他敲下一块矿渣扔进罐里,“既能让石渣散得匀些,又能瞒过内监的眼。”
王伯端着水盆进来,盆沿沾着些硫磺渍。“老奴刚从西市回来,”老人往炉里添了块柴,“刘迁带着人在查各家药铺,连硫磺软膏都要登记——这是要把火药的路子全堵死。”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车轮轱辘声。几个窑工推着辆板车进来,车上装着块磨盘大的青石,石面平整得像被刀削过。“裴先生,”领头的窑工抹着汗,“这石头硬得很,用凿子凿了三天,才下来这么块。”
裴琰让人将青石抬到后院空地,又取来按“民用配方”配好的药包。药包用麻布裹着,里面掺了不少碎石,看起来比寻常火药粗劣得多。鲁尔往引线上浇了点桐油,笑道:“这要是炸不开,俺就用狼牙棒给它开瓢!”
看热闹的百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连隔壁坊的孩童都扒着篱笆张望。刘迁派来的眼线混在人群里,三角眼死死盯着药包,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鱼朝恩早料到裴琰会藏私,特意让人盯着“开矿火药”的实效。
引线被点燃时,“滋滋”的火星在晨风中扭动。裴琰让人撤到十丈外,自己却站在青石旁,手里攥着块湿布。鲁尔拽了他三次,他都没动:“得看清楚石纹崩裂的方向。”
“轰隆”一声闷响,烟尘腾起丈许高。待灰雾散了,众人看清青石裂成了七八块,最大的一块竟被崩出丈远,落在篱笆外的菜地里。窑工们顿时欢呼起来,领头的摸着裂开的石面,喜道:“比凿子快十倍!就是……力道好像差了点。”
裴琰望着那些带着钝痕的碎石,故意皱起眉:“看来还得再调调配方。”他转身对眼线笑道,“劳烦回禀刘公公,这方子虽能开山,却比不得内监府的秘法,还望公公指点。”
眼线哼了声,转身就走。鲁尔望着他的背影,铁钳在手里捏得咯咯响:“这狗东西定是去报信,说咱们的火药不中用。”
“要的就是这个。”裴琰往药渣里撒了把硫磺粉,“鱼朝恩越瞧不上,咱们越安全。”他忽然压低声音,“今夜三更,去城南废窑——教你真正的配比。”
夜色像浸了墨的棉絮,沉沉压在长安的屋顶上。裴琰和鲁尔借着月色摸到废窑,窑壁上还留着当年烧砖的烟火痕。鲁尔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偷偷藏的硫磺晶和提纯硝石,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记好,”裴琰用树枝在地上划,“硝石七两、硫磺二两、炭末一两——这是底子。”他往硫磺堆里添了点碾碎的雄黄,“加这个,爆炸时烟是黄的,能当信号。”
鲁尔跟着比划,突厥汉子的手指粗笨,却把比例记得分毫不差。“那民用方子为啥加草木灰?”
“草木灰能熄火星,”裴琰踢散地上的字迹,“就像给猛虎套了缰绳。”他忽然抓起块硫磺晶,在鲁尔臂上的疤痕处蹭了蹭,“这配方,得比这疤还疼,才能记一辈子。”
鲁尔咧嘴一笑,抓起硫磺往自己掌心按,晶块划破皮肤,渗出血珠也不在意:“俺娘说,突厥人的伤疤是勇士的勋章。这配方,就是俺的勋章。”
两人从废窑出来时,见百工堂方向亮着灯笼。王伯正踮着脚在门口张望,见他们回来,连忙递上碗热汤:“老奴熬了姜汤,驱驱寒。”老人往鲁尔臂上瞥了眼,忽然叹道,“当年裴先生教老奴打铁,说‘手艺要藏在心里,不是藏在柜里’,今日才算懂了。”
次日清晨,内监府果然派人来了。这次来的是个小宦官,捧着卷黄纸,说是鱼朝恩“赏赐”的火药配方。“鱼公公说,”小宦官尖声道,“看你们开矿辛苦,特赐‘改良方’——硝石九两、硫磺半两、炭末一两半,保准比你们的方子好用!”
裴琰接过黄纸,见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胡乱写的。他故意装作感激涕零的样子,让人取来药料试配。按这方子造出的药包点燃后,只冒了股青烟,连块瓦片都没炸开。
“这……这是咋回事?”小宦官脸都白了。
“许是咱们手艺不到家。”裴琰故作懊恼,将黄纸小心收好,“还请公公回禀鱼公公,容咱们再练练。”
小宦官灰溜溜地走后,鲁尔笑得直不起腰:“这狗贼自己都不懂火药,还敢赐方子!”
裴琰却望着那张黄纸,忽然皱起眉:“他是在试探咱们。”他将黄纸扔进炉里,“要是咱们戳穿这方子是假的,他就知道咱们藏了真配方。”
王伯在旁点头:“老奴听说,城西有个药铺掌柜,就因为说鱼公公的方子不对,被抓去打了三十大板。”
接下来的日子,百工堂每日都按“民用配方”造火药,专给窑工开矿用。炸出的石料虽不算规整,却也够用,渐渐赢得了百姓的信任。有次刘迁亲自来看,见药包炸开的烟是白的,石渣散得像沙子,终于放下心来,对左右笑道:“果然是群只会造农具的货,成不了气候。”
裴琰听眼线传回这话,反而加紧了教鲁尔配方的频率。有时在打铁的间隙,有时在送饭的路上,甚至借着修纺车的功夫,都能随口问一句:“硫磺多一钱,该减哪样?”鲁尔总能立刻答上来:“硝石减一钱,炭末不动——少郎教过,硫磺多了易炸膛。”
秋末的一天,沈蘅的商队派人送来个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块西域的火硝,晶亮得像冰块。锦盒夹层里藏着张纸条:“鱼欲借回纥兵,需火药制火箭。”
裴琰捏着那块火硝,忽然对鲁尔道:“该教你造火箭了。”他往药包里加了些硫磺膏,“箭头缠布,浸这膏子,射出时能燃半个时辰。”
鲁尔的眼睛亮了:“是睢阳用过的那种?”
“是,也不是。”裴琰望着窗外的暮色,“睢阳的火箭是为守城,咱们的……是为保命。”
夜色渐深,百工堂的炉火映着两人的脸。鲁尔将配好的火药小心翼翼地装进竹筒,竹筒口塞着团浸了油的麻布——这是最简单的火箭,却藏着能燎原的火种。裴琰忽然想起睢阳城下那些炸开的火药,想起柳氏的血,指尖在竹筒上轻轻敲了敲:“不到万不得已,这东西不能见天日。”
鲁尔重重点头,将火箭藏进炉膛的夹层里。那里还藏着半罐提纯硫磺,像头蛰伏的猛兽,等着在必要时露出獠牙。
远处的内监府依旧灯火通明,鱼朝恩大概正在宴请回纥使者,商议着用火药火箭对付异己。他永远不会知道,真正的火药之术,正藏在两个看似顺从的工匠手里,像颗埋在长安地下的种子,只待时机一到,便会破土而出。
冬雪初降时,长安西市的青石路面结了层薄冰。百工堂的门槛被往来的窑工踩得发亮,墙角堆着半人高的火药包,麻布上印着“开矿专用”的朱字,在白雪映衬下格外刺目。
鲁尔正用铁筛过滤硝石粉,筛网抖动间,白粉末簌簌落在他臂上的疤痕处,像撒了层霜。“少郎,刘迁那厮又来了,说要查咱们的火药库。”突厥汉子的声音压得极低,铁筛在手里转得飞快,“要不要把真方子藏的那罐硫磺挪个地方?”
裴琰蹲在炉边,正往药包里掺草木灰,闻言头也不抬:“不用。”他抓起一把掺了煤灰的硫磺,往刘迁常看的那排药包塞了塞,“让他查,越仔细越好。”
刘迁带着两个小宦官进来时,鼻尖冻得通红。他没理会正在忙碌的工匠,径直走到火药库,指着最上面那排药包道:“打开看看。”
小宦官用匕首挑开麻布,里面的火药混着碎石和草木灰,看起来粗劣不堪。刘迁捏起一点凑到鼻尖闻了闻,硫磺味淡得几乎闻不见,不由得嗤笑一声:“就这玩意儿,也配叫火药?”
“公公说笑了。”裴琰递上刚造好的开矿凿,“咱们粗人笨手艺,能炸开石头就知足了。”他故意将凿子往地上顿了顿,火星溅在刘迁的靴面上,“倒是公公府里的秘法,才是真本事——听说能把箭射得比投石机还远?”
刘迁的三角眼亮了亮,显然被戳中了得意处:“那是自然。鱼公公请来的西域巧匠,造的火箭能燃三里地,箭头裹着猛火油,沾着就灭不掉。”他忽然压低声音,“再过几日,回纥使者要来看试射,到时候让你们开开眼。”
待内监们走远,鲁尔猛地将铁筛往地上一砸:“狗贼竟要把火药给回纥人!”他臂上的疤痕因怒色涨得通红,“当年在睢阳,回纥兵抢百姓粮食时眼睛都不眨,给他们火箭,不是养虎为患吗?”
裴琰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忽然道:“去告诉王伯,把藏在炉膛里的火箭取出来,磨利箭头。”
“少郎要……”
“回纥人试射那天,咱们也去开矿。”裴琰往药包里加了把雄黄,“让他们看看,咱们的‘民用火药’,也能闹出点动静。”
试射定在三日后的城郊靶场。鱼朝恩特意搭了观礼台,邀请了不少长安权贵。裴琰带着鲁尔和几个窑工,推着板车往附近的青石矿去,车上装着十几包掺了雄黄的“开矿火药”,引线上裹着厚厚的麻布。
“记住,听我口令再点火。”裴琰将一把短刀塞给鲁尔,“若事有不测,往矿洞深处跑,那里有咱们之前挖的暗道。”
鲁尔攥紧刀柄,指节泛白:“少郎要干啥?俺跟你一起!”
“我得让某些人看看,”裴琰望着靶场方向飘来的炊烟,“这火药落在谁手里是福,落在谁手里是祸。”
靶场上,鱼朝恩正陪着回纥使者饮酒。西域巧匠造的火箭被架在特制的弩机上,箭头裹着浸透猛火油的麻布,在寒风里微微颤动。“使者请看,”鱼朝恩举杯笑道,“这火箭一发,能烧穿三层甲胄,用来攻城,所向披靡!”
使者是个高鼻深目的胡人,摸着火箭的箭头,忽然道:“听说长安的工匠也会造火药?不如让他们也试试?”
鱼朝恩脸色微变,刚要推辞,却见远处的青石矿方向腾起黄烟,紧接着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震得观礼台都在摇晃。“怎么回事?”他猛地站起来。
亲卫匆匆来报:“是百工堂的人在开矿,不知怎的,火药威力比往常大了许多,崩飞的石头差点砸到靶场!”
鱼朝恩的脸色瞬间铁青。他望着那片黄烟,忽然想起刘迁说过的“民用火药力道不足”,心里咯噔一下——那烟是雄黄的颜色,寻常开矿火药绝不会有这般艳色!
此时的青石矿上,裴琰正指挥窑工们清理碎石。鲁尔凑过来,低声道:“少郎,刚才那下加了半两硫磺,够他们喝一壶的。”
“不够。”裴琰往另一包火药里又加了些硝石,“得让他们知道,就算是‘民用配方’,也能变成杀人的利器——就看握在谁手里。”
靶场的试射最终草草收场。回纥使者望着青石矿方向的黄烟,眼神里多了几分忌惮,对鱼朝恩道:“贵国的工匠,似乎比火箭更厉害。”
鱼朝恩强颜欢笑,心里却将裴琰恨得牙痒痒。回到内监府,他立刻下令:“给我盯紧百工堂!一粒硫磺、一块硝石都别放过!”
百工堂的夜晚比往常更安静。裴琰坐在炉边,看着鲁尔将记配方的布条烧成灰烬,火星飘在两人之间,像无数跳跃的密码。“从今天起,不用再记数字了。”裴琰忽然道,“记感觉——硝石多了会发潮,硫磺多了会呛人,炭末烧得不够白,火药就炸不脆。”
鲁尔点头,忽然用铁钳夹起块烧红的木炭,在地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火药罐:“俺娘说,突厥人的萨满能跟火说话。俺看这火药也能——它炸的时候,会告诉咱们力道够不够。”
王伯端来热腾腾的麦粥,见两人对着炭火出神,忽然叹了口气:“老奴活了大半辈子,才明白真正的秘方不是数字,是人心。心正,造的火药能开山;心歪,再好的方子也造不出好东西。”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将百工堂的屋顶盖得严严实实。远处的内监府依旧亮着灯笼,却没再派人来骚扰。裴琰知道,鱼朝恩已经起了疑心,但只要他们守着“民用”的幌子,守着心里的配方,这长安的火药禁令,就困不住真正的手艺。
炉火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像两个并肩作战的剪影。鲁尔臂上的疤痕在火光下泛着暗红,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传承的秘密——有些东西,比纸上的配方更坚韧,比禁令更长久,那就是刻在血肉里的技艺,和永不蒙尘的初心。
腊月初八的寒风吹过百工堂的窗棂,卷起地上的硫磺粉,在晨光里腾起细小的黄雾。裴琰正在打磨一支铁箭,箭头被他凿出三道血槽,槽里嵌着微量硫磺晶——这是他按“军用配方”的原理改造的信号箭,射程不远,却能在夜空中炸开黄色烟团。
“少郎,刘迁带着人来了,说要‘借’咱们的开矿火药去修皇陵。”鲁尔的铁钳在手里捏得发白,突厥汉子臂上的疤痕结了层薄痂,却依旧清晰可辨,“那厮眼睛直勾勾盯着炉膛,怕是想搜咱们藏的真货。”
裴琰将信号箭藏进箭囊,转身对王伯道:“把最粗劣的火药包搬出来,让他们‘借’。”他往药包里多掺了把沙土,“告诉刘迁,这是咱们最好的货色,炸石头够用,炸别的怕是不行。”
刘迁果然在炉膛边转了三圈,甚至用铁钎捅了捅灰烬,却只找到些烧剩的木炭。他捏着那包掺了沙土的火药,嘴角撇出不屑:“就这破烂也配叫火药?难怪只能给窑工打杂。”
“公公说笑了。”裴琰故作谦卑,“咱们哪敢跟内监府的秘法比。”他忽然话锋一转,“听说回纥使者对火箭很感兴趣?要是用咱们这粗火药当引信,怕是连箭杆都烧不透。”
刘迁被戳中痛处,脸涨得通红:“咱家的火箭用的是猛火油,哪用得着你们这破烂!”说罢带着火药包悻悻离去,连王伯递上的热茶都没接。
待内监走远,鲁尔忽然笑出声:“少郎这激将法,比真火药还管用!”他往炉膛深处摸了摸,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提纯后的硫磺,在火光下闪着琉璃光,“这宝贝藏得严实,狗鼻子也闻不到。”
裴琰却望着刘迁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他要修皇陵是假,想试试咱们的火药威力是真。”他拿起那支信号箭,“今夜去皇陵附近的山坳,教你最后一手——火药的‘听声辨力’。”
子夜的山坳寒风如刀,刮得人脸生疼。裴琰将按“军用配方”配好的药包埋在冻土下,引线接在一棵枯树上。“听着,”他按住鲁尔的耳朵,“好的火药炸起来是‘咚’的闷响,像擂鼓;掺了假的是‘噼啪’脆响,像烧柴。”
引线点燃时,鲁尔屏住呼吸。只听“轰隆”一声,冻土被掀飞半尺高,震得脚下的碎石都在跳。硝烟里带着股刺鼻的甜腥味,与白日里的“开矿火药”截然不同。
“记住这声音。”裴琰拍掉身上的泥土,“将来若是听见这响动,要么是自己人,要么是敌人——得先看清了再动手。”
鲁尔点头,忽然在地上画了个火药罐,罐身上刻着个小小的“鲁”字:“俺娘说,手艺学到家,能跟物件说话。俺现在好像能听见火药在喊‘够劲’。”
两人从山坳回来时,见百工堂的灯还亮着。王伯正坐在炉边,手里捧着本烧焦的《天工开物》残卷,借着炉火辨认字迹。“老奴找到段关于火药的记载,”老人指着残页,“说‘硝为骨,硫为血,炭为肉’,少郎的配方,跟这记载分毫不差。”
裴琰接过残卷,指尖抚过“血”字,忽然想起睢阳城下那些炸开的地道,想起柳氏的血,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这血,得用在该用的地方。”他将残卷小心收好,“不能让它白流。”
三日后,皇陵方向传来爆炸声,闷响中带着脆响,显然是刘迁用了掺沙的火药,炸得虎头蛇尾。鱼朝恩得知后,对裴琰彻底放下心来,甚至让人送来块“良匠”牌匾,挂在百工堂门口,以示“恩宠”。
百姓们见内监府不再为难,来修农具、买开矿凿的人更多了。有个从西域来的胡商,见百工堂的火药能精准炸开矿石,竟想高价购买配方。“我用十匹波斯锦换,如何?”胡商拍着胸脯,“保你这辈子不愁吃穿。”
裴琰指着门口的“良匠”牌匾,淡淡道:“这方子是长安百姓的,不卖。”他往胡商手里塞了把开矿凿,“用这个,比火药踏实。”
胡商愣了愣,随即大笑:“中原的工匠,比黄金还金贵。”
开春后,长安的火药禁令渐渐松了些。内监府忙着与回纥人周旋,没再精力盯着百工堂。裴琰趁机教鲁尔造了批改良的开山锤,锤头里藏着微小的火药囊,用锤柄的机关引爆,既能省力,又不会引起怀疑。
“少郎,”鲁尔举着开山锤,在石头上试了试,“这玩意儿要是交给军队,能省多少力气?”
“现在还不是时候。”裴琰望着街面往来的行人,“等百姓们都用惯了咱们的物件,等这禁令成了笑话,再谈别的。”他忽然压低声音,“沈姑娘的商队传来消息,鱼朝恩的火箭在回纥那边出了岔子,炸伤了使者的坐骑——他的好日子,怕是快到头了。”
鲁尔的铁钳“当啷”掉在地上,忽然对着炉膛磕了三个头:“俺娘在天有灵,这狗贼总算要遭报应了!”
暮色漫进百工堂时,王伯在门口挂了串鞭炮,说是要驱驱晦气。鞭炮炸响的瞬间,裴琰仿佛听见了山坳里那声沉闷的爆炸,听见了鲁尔说的“火药在喊够劲”。他知道,真正的禁令从不是官府的告示,而是人心的枷锁。如今枷锁已松,那些藏在血肉里的配方,那些刻在骨子里的手艺,终将像这鞭炮声一样,响彻长安的天空。
远处的内监府依旧亮着灯,却没了往日的喧嚣。鱼朝恩大概正在为回纥使者的事焦头烂额,浑然不知他费尽心机想要掌控的火药之术,早已化作百工堂的叮当声,化作鲁尔臂上的疤痕,化作长安百姓手里的农具与矿凿,在烟火气里扎下了根。而这根,比任何禁令都坚韧,比任何秘法都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