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晚餐馆和次日的食堂“偶遇”后,盛星衍便陷入了某种不寻常的雷达模式。
他开始频繁地在那些本该与他毫无交集的地方,捕捉到那个叫姜穗的女生的身影。
不是在热闹的社团招新现场,也不是在流光溢彩的晚会舞台。
他总是在图书馆最靠里、灯管可能坏了半根的那个位置,看到她伏案的侧影,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似乎成了她唯一的背景音乐。
他也在晚课结束许久、人去楼空的教学楼空教室里,发现她独自一人刷题复习,灯光勾勒出她专注而略显疲惫的轮廓。
至于傍晚的后街,她急匆匆走向那家“老王家常菜馆”换工的身影,更是成了他目光轨迹中固定的风景点。
更让他心头震荡的,是几次无意间捕捉到的、关于她“第一”的传闻。教授们在课堂上偶尔半开玩笑地点评,言谈间是掩饰不住的欣赏:“你们那作业,看看人家姜穗做的才是标准答案!”“这个知识点,姜穗上次回答得堪称完美。”
一次路过公告栏,他脚步顿住——学年奖学金公示的榜首,赫然就是“姜穗”两个字,后面跟着近乎满绩的分数。这所学校藏龙卧虎,能常年占据顶尖位置的难度他心知肚明。
贫困潦倒与学习优异这两个极端标签,竟如此真实地印刻在同一个人身上。。
怜悯?这个词在盛星衍心里滚过一遍,被他自己迅速而坚决地否定了。他见过太多带着怜悯的施舍,那眼神是居高临下的俯视。
但他看姜穗时不是这样。
当他注视着她在一沓又一沓卷子和资料中埋首,当他在食堂看到她依旧安静地喝着免费汤,他的胸腔里鼓胀着的是一种近乎敬畏的震动。
那是纯粹的对强韧生命力的敬意,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想要靠近那片独特“土壤”的好奇。
一个初冬的傍晚,下着小雨夹雪,空气冻得人皮肤发紧。盛星衍在回宿舍的路上,远远看见花坛背风处那昏暗路灯下,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是姜穗。
她没有打伞,身上依旧是那件洗得发薄的旧外套。
盛星衍的脚步像被钉住。
他正要上前,却见她从随身的旧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半根用塑料纸裹着的火腿肠。
那甚至不是完整的一根。
她蹲下身,对着花坛阴影里瑟缩的一只瘦骨嶙峋的小流浪猫,用一种盛星衍从未听过的、几乎称得上温柔的声调低语:“吃吧,别怕。”
小猫警惕地嗅了嗅,最终还是抵抗不住诱惑,小口小口地啃咬起来。
寒风卷过,吹得她打了个细微的哆嗦。可她的目光没有离开那只猫,指尖轻轻点了点猫咪瘦弱的背脊。雨幕中,她的声音比飘落的雪还要轻,几乎是自言自语地飘出来:
“你也……没有爸爸妈妈吗?”
这句话,猝不及防地扎进盛星衍的心尖。
他站在更深的阴影里,看着路灯下那单薄又温柔的一幕:贫穷到只舍得啃硬馍的她,把对她而言昂贵的火腿肠分给比她更弱小的生灵,外表像覆着冰壳拒人千里的她,能对着流浪猫流露出如此纯粹柔软的悲悯和同病相怜的理解。
盛星衍清晰地感觉到,心脏深处某个壁垒被彻底冲垮了。不是居高临下的施舍欲,不是出于优越感的怜悯同情,不是一时被皮囊吸引的肤浅兴趣。那是某种更深沉、更灼热、甚至带着点钝痛的东西,在胸膛里蓬勃生长。
就在这雨雪交加的昏暗路灯下,看着那个明明自己在凛冽冬雨中承受着生活的重量,却仍然愿意为另一片飘零的叶子留一隅温暖港湾的少女——盛星衍无比清晰地认知到,并直接了当地对自己确认了:他喜欢她。
他不再想当旁观者。
在A大的星河里,盛星衍无疑是那颗最耀眼的存在。
家世优渥带来的从容贵气再加上那张得天独厚、棱角分明却又不带脂粉气的脸,让他的名字几乎等同于“校草”的代名词,甚至在餐厅随意落座,都会有各种“偶遇”的请求和含羞带怯的目光。
他是校园传说,是无数女生日记本里最鲜亮的那一笔。只要他想,社交圈的大门总是敞开的,收到的情书和邀约足以塞满几个抽屉。
他似乎天生就该被簇拥,被倾慕。
然而,这些喧嚣浮华的光环,在闯入姜穗的世界时,却像撞上了一面无形的、坚不可摧的玻璃墙。
她的世界,被严格地、毫无商量余地地划分着:承载着报恩重任的学业,维系着生存底线的打工。除此以外的一切,都是巨大的干扰信号,是她必须用极致冷漠和绝对的忽视去屏蔽掉的“杂音”。
当盛星衍第一次带着一点紧张,又难掩自信地,企图打破这层壁垒时,遭遇的便是他人生中从未有过的挫败感。
图书馆,他刻意选择坐在她对面的位置,试图借讨论课题搭话。结果,她只在他开口的瞬间,抬头给了他一个比实验室液氮还冷的、毫无情绪波动的眼神,仿佛他是某种突然闯入的不可名状物。
随即,她便抱起自己的书,一言不发地转移到了最远的角落,全程无视了他僵在脸上的笑容和半句话。
食堂,他端着特意多打的一份精美小炒,鼓足勇气坐到她冷清的小桌对面:“同学,尝尝这个……”
她连眼皮都没掀,像是听不到他说话,也看不到面前多出的盘子。依旧专注地、一口汤一口馍地吃着,吃完便收拾干净,起身离开,仿佛他对面那丰盛的菜肴和英俊的校草只是一团空气。
路上“偶遇”,他尝试温和问候:“姜穗同学,去教学楼吗?一起?”
她目不斜视,步伐没有一秒停顿,衣角带起的微风都透着拒绝的温度。
他收到的只有冰封的沉默、彻底的视而不见,还有那眼底根深蒂固的——“勿扰”。
这与那些羞涩躲闪或热情逢迎的眼神截然不同。她在用行动宣告:他与那些曾经骚扰过她的人,本质上没有区别,都是她拼命压缩的生存空间里,需要全力清除的干扰源。
他引以为傲的外表、身份、魅力,在她的世界里,不具备任何额外价值,甚至不能激起一丝涟漪。
这让习惯了顺风顺水的盛星衍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自我怀疑。
愤怒过吗?有一点点。
沮丧过吗?很多很多。
挫败感和好奇心混合发酵,最终竟然点燃了某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倔强。
于是,那个习惯了聚光灯、习惯了享受追逐的校草盛星衍,开始了在姜穗世界中笨拙的“潜行”与长久的“讨好”,这一持续,就是整整一年。
他知道直接接近无效,便换了一种极其迂回的方式。
他不再试图坐她对面,而是默默坐在隔两排或斜后方,在她埋头苦读、直到闭馆铃响才离开时,他也留到最后。他不打扰,只是在她离开后,远远地跟着,确认她安全回到宿舍楼才会离开。
他成了“老王家常菜”不算频繁但固定出现的顾客之一。不再点那些丰盛的、试图引起注意的菜,而是点一碗最普通的面或米饭,坐在她能服务到的区域边缘,默默地看她端着沉重托盘穿梭忙碌,看她面对挑剔客人时极力维持的平静。有时会在结账时多留一些钱当小费,但从不声张。
他利用自己的人脉,不动声色地帮姜穗解决了两次学校的学杂费催缴费,她根本不知情;当她最常驻足的那个图书馆角落的灯管坏了影响看书,是盛星衍“刚好”认识后勤的熟人,“多嘴”提了一句。他不会出现在感谢名单上。
天气骤冷,他发现她在图书馆里冻得手指发红。隔天,那个角落里就多了一台不起眼的旧暖风机,上面贴着张字迹龙飞凤舞、内容却无比朴素的纸条:“图书馆公共设施,此区域可使用。”
字条被撕了重写了十几遍,才让笔迹看起来够随意。
他发现姜穗经常光顾学校超市临期食品区,只为捡便宜给花坛那只小猫买点吃的。于是,那只小猫的“伙食”莫名其妙地“改善”了——固定的角落开始定期出现用塑料袋密封好的品牌猫粮或品质好的罐头,匿名的。
他从一个光芒万丈、被众人环绕的中心人物,变成了一个只能在姜穗世界的边缘徘徊、极力隐藏自己存在、挖空心思只为了让她能稍微轻松一点点的“影子”。
一年时间,四季轮转。他看着姜穗的教材变厚又变薄,看着她头上的奖学金名单再一次刷新,看着她在餐馆面对刁难客人时越来越熟练的应对,看着那只她喂的流浪猫逐渐胖起来、皮毛也光亮了。
可他本人,依旧被困在那堵无形的墙外。姜穗的眼神依旧是冰冷的,她依旧把他视作需要屏蔽的背景噪音之一。
他那校草的万丈光芒,在姜穗的荒漠里,仅仅是一粒微不足道的沙砾。
但盛星衍,这个从未如此固执、如此长久地专注一件事的人,却在这漫长的一年里,被一点点磨平了最初的浮躁和挫败感。那份因好奇、因反差而产生的接近欲望,在日复一日的守望里,在看着她于困顿中依然咬牙挺立、散发独有光芒的过程中,沉淀成了某种他自己也未曾预料、却又异常清晰的认知:
她就是星辰大海本身,值得他跨越所有山海去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