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里的死寂浓得化不开,沉重地压在守静每一寸皮肤上,像浸透了水的棉被裹住了口鼻。隔壁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土墙另一边骤然爆发的、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嚎,如同被活生生撕裂了心肺。
“我的娃啊——!”
那声音穿透薄薄的土墙,裹挟着绝望的风,狠狠撞进守静的耳朵,撞得他浑身一颤。他掌心里,那点朱砂符印的暗红微光,如同活物般搏动了一下,冰冷粘腻,像一只吸饱了血的虫子紧紧贴着他的命门。
玄真道长枯槁的手指依旧竖在毫无血色的唇前,那个“嘘”字的余威,比冰更冷。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空寂漠然,映不出守静惨白的脸,也映不出隔壁那刚刚熄灭的、微小生命的余烬。他的目光,穿透了破败的柴房顶棚,穿透了沉沉的夜幕,牢牢锁在云海深处那座青黑道观的飞檐上,仿佛那里才是他唯一的世界,唯一值得凝视的终点。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浊气猛地冲上守静的喉头。他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压下了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嘶吼。他不能出声!绝不能!师父那空寂的眼神告诉他,任何试图质疑那“长生”本质的声音,都可能招致比隔壁那病童更彻底的湮灭。
跑!
这个念头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和恐惧,劈开了守静被冻僵的思维。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冰冷刺骨,如同吞咽了满口的碎冰。身体里残存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带来的麻痹,几乎在念头生起的同一刹那,守静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野兔,爆发出全身的力气,朝着柴房那扇破旧的、布满虫蛀痕迹的木门狠狠撞去!
“砰!”
腐朽的门栓应声断裂,木屑飞溅。冰冷的夜风裹挟着尘土和绝望的哭嚎声,瞬间灌满了狭小的空间。
“痴儿!”
身后,玄真道长那金石摩擦般冰冷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紧贴着守静撞开的门缝追了出来。只有两个字,却带着千钧重负,狠狠砸在守静狂奔而起的后心上。那不是愤怒,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对蝼蚁不自量力的宣判。
守静不敢回头!他用尽全身力气向前猛冲,跌跌撞撞地冲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村中小路。狂风卷着冰冷的雨点抽打在他脸上,脚下是坑洼泥泞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随时会陷入无底的泥潭。他拼命睁大眼睛,却只能看到前方一片翻滚搅动的浓墨般的黑暗。身后,柴房的方向,死寂无声。没有脚步声,没有怒斥,只有那无孔不入的、属于师父的冰冷视线,如同实质的芒刺,扎在他的背脊上。
掌心那点朱砂印记灼烫起来!不再是冰冷的暗红,而是变成了一种滚烫的、烙铁般的剧痛!红光透过他紧握的指缝,顽强地透射出来,在他狂奔的身影周围,投下一圈微弱而不祥的光晕,像黑夜中一个醒目的靶心!
它在指引!它在呼唤!
守静的心沉到了谷底,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几乎让他窒息。但他不能停!他像没头的苍蝇,凭着本能朝着远离哭声、远离柴房的方向狂奔。低矮破败的土屋黑影如同蛰伏的怪兽,在狂风呼啸中向他挤压过来。脚下突然一滑,他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泥浆瞬间灌满了口鼻,呛得他眼前发黑。
他挣扎着爬起来,顾不上满身的泥泞和火辣辣的疼痛,胡乱抹了一把脸,继续向前疯跑。肺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被黑暗彻底吞噬时,前方,村子的边缘,一片更浓重的、摇曳不定的黑影出现在视野里——是树林!
生的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绝望的寒风中猛地一跳。守静爆发出最后的气力,一头扎进了那片在狂风中张牙舞爪的密林!
黑暗瞬间吞噬了他。头顶是狂舞的、发出鬼哭般呜咽的枝杈,脚下是盘根错节、湿滑冰冷的树根和厚厚的腐叶层。密集的树干成了天然的屏障,暂时阻隔了身后那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注视感。守静背靠着一棵粗糙冰冷的巨大树干,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像刀子一样刮过喉咙。
他颤抖着,再次摊开右手。掌心的朱砂印记依旧在顽强地搏动着,散发着那圈诡异的、为他标记方位的暗红微光。它像一道无形的锁链,一端牢牢钉在他的血肉里,另一端……必然连接着山巅那座青黑色的道观,连接着师父那枯槁的手指!
“不行……不能让它……”守静牙齿咯咯作响,声音破碎不堪。他猛地环顾四周,目光落在脚边一块棱角锋利的黑色岩石上。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瞬间攫住了他——毁了它!
他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那块冰冷的石头,粗糙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他死死盯着掌心那点搏动的红光,眼中布满血丝,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他高高举起石头,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自己右手掌心,朝着那点不祥的朱砂印记,狠狠砸了下去!
“呃啊——!”
钻心刺骨的剧痛瞬间席卷了整个右臂!骨头碎裂般的脆响清晰可闻,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浸透了破碎的皮肉和冰冷的石头。那点暗红的微光在鲜血的覆盖下骤然爆亮了一瞬,如同濒死的毒蛇发出最后的嘶鸣,随即猛地黯淡下去,彻底熄灭!
成了!
巨大的疼痛几乎让守静昏厥过去,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他死死咬住牙关,将一声痛呼硬生生憋回喉咙里,整个人蜷缩在冰冷的树根下,像一只受伤的野兽,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破碎的右手无力地垂落,鲜血顺着指尖滴落在潮湿的腐叶上,晕开一小片暗色。
然而,就在那印记红光彻底熄灭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如同平静湖面投入巨石,猛烈地冲击着守静的脑海!仿佛有某种根植于他生命本源的东西,随着那印记的碎裂,被硬生生地扯断了!
他猛地抬头,布满冷汗和泥污的脸上,一双眼睛因剧痛和惊骇而圆睁。他望向无名山的方向,望向那云海深处。
山巅之上,那座青黑道观的三清殿内。
供台上,那块乌沉沉的“长生久视”牌位,在死寂的黑暗中,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咔嚓”!
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痕,如同活物般,从牌位那遒劲阴冷的“生”字顶端,无声无息地向下蔓延开去。裂痕的边缘,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暗金色的流光,如同凝固的血液,缓缓渗出,随即又迅速隐没在乌木的深沉纹理之中,只留下那道狰狞的、预示着某种根基动摇的裂口,无声地横亘在“长生久视”四个大字之上。
殿内,檀香的灰烬簌簌飘落。
与此同时,无名山脚下,那一片在风雨中飘摇的死寂荒村深处,一点微弱如萤火的昏黄灯火,挣扎着穿透浓重的黑暗和呜咽的风声,在一栋最为破败的茅屋窗棂上摇曳。
一个稚嫩、沙哑,带着浓重地方口音,如同梦呓般的童谣声,被风撕扯着,断断续续地飘了出来,钻进守静蜷缩的树林边缘:
“……月姥娘……割韭菜……割了韭菜喂道爷……道爷吃了……长生药……俺家的娃儿……咳血……早没了……魂儿飞上……无名山……挂在……牌牌上……亮晶晶……”
那童谣声飘忽不定,如同鬼魅的低语,每一个字都浸透着麻木的绝望和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实。它被狂风裹挟着,缠绕在守静的耳边,久久不散。
守静蜷缩在冰冷的树根下,破碎的右手传来阵阵钻心的剧痛,鲜血还在汩汩渗出。但那疼痛,远不及这飘来的童谣带来的寒意刺骨。
无名山……牌牌……亮晶晶……
他猛地想起柴房里,师父那枚暗金符箓贪婪吞噬病童白雾时幽幽发亮的样子。想起山巅道观里,那乌沉沉的“长生久视”牌位冰冷坚硬的触感。
难道……难道那些被吞噬的“寿数”,那些消散的生命,最终都化作了……山巅牌位上不灭的幽光?
巨大的恐怖和彻骨的冰凉瞬间淹没了守静。他死死捂住受伤的右手,仿佛那伤口连接的不是血肉,而是某个通往深渊的裂口。掌心的剧痛依旧尖锐,但更深的寒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冻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那童谣,是诅咒?是真相?还是这片被“长生”阴影笼罩的土地上,早已麻木的哀歌?
他不能留在这里!绝不能!
守静挣扎着,用左手撑着冰冷粗糙的树干,一点点将自己从泥泞和腐叶中撑起来。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右手的伤口,带来一阵眩晕和闷哼。他撕下道袍还算干净的内衬下摆,用牙和左手配合,将右手掌那血肉模糊的伤口草草缠紧。布条很快被温热的血液浸透,但至少能勉强止住那不断滴落的醒目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已是大汗淋漓,脸色惨白如纸。他靠在树干上,急促地喘息着,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狂风依旧在密林间肆虐,枝叶狂舞,发出鬼哭般的呜咽。黑暗浓稠得如同墨汁,远处荒村那点微弱的灯火,在风雨中摇曳不定,如同鬼眼。
师父……此刻在哪里?是在柴房里,漠然地看着隔壁的死亡?还是已经循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感应,开始在这片黑暗的山林中搜索他这个“道心蒙尘”的叛徒?
守静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掌心那点追踪的印记虽然毁了,但那一声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那道牌位上的裂痕……师父一定感应到了!那冰冷的、如同看待异类的眼神,此刻恐怕正穿透层层的黑暗和山峦,牢牢锁定着他这个方向。
他必须立刻离开这片区域!离无名山越远越好!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完全依靠本能,远离荒村灯火,远离上山的路,朝着风声最为猛烈、黑暗最为深沉的地方,跌跌撞撞地再次迈开脚步。每一步都踩在湿滑的腐叶和盘错的树根上,深一脚浅一脚,身体失去平衡,全靠左手抓住沿途的树干或藤蔓才不至于再次摔倒。右手的伤口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冷汗混合着冰冷的雨水,不断流进他的眼睛和嘴里。
他不敢走快,怕弄出太大的声响。风声掩盖了他大部分动静,但也像一张巨大的网,随时可能将任何异响传递出去。他像一只受惊的幼兽,在危机四伏的黑暗森林里,凭着求生的本能,艰难地跋涉。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只有半个时辰,也许已经一个时辰。守静的体力早已透支,全凭一股意志在支撑。右手的布条早已被血浸透,湿冷沉重。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撑不住,意识开始模糊时,前方的风声似乎有了一丝变化。
呜呜的风声中,夹杂了另一种持续的、沉闷的轰鸣。
是水声!
守静精神猛地一振!有水,就可能意味着河流!河流,往往就是走出深山的方向!
他咬紧牙关,朝着水声传来的方向加快脚步。树林渐渐变得稀疏,前方出现一片相对开阔的乱石滩。一条不算宽阔但水流湍急的山涧,在昏暗中泛着冰冷的微光,如同一条银亮的巨蟒,在嶙峋的黑色巨石间咆哮着奔涌向前。
希望!
守静几乎是扑到了涧边。冰冷的、带着水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跪在湿滑的石头上,用左手掬起一捧刺骨的涧水,狠狠泼在自己脸上。冰冷的刺激让他昏沉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看着奔腾的涧水,又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吞噬了道观、吞噬了荒村、吞噬了无数“寿数”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山林。师父那空寂漠然的眼神,仿佛还在黑暗中凝视着他。
走水路!顺着水流向下!这或许是摆脱追踪最快的办法!水流能冲刷掉气味,能掩盖足迹!
没有时间犹豫了!
守静挣扎着站起来,沿着河滩向下游艰难地移动。他寻找着相对平缓、水势不那么凶猛的地方。终于,在一处河岸内凹、水流稍缓的浅滩,他深吸一口气,忍着右手的剧痛,小心翼翼地踏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水流的力量比他想象的要大,瞬间冲得他一个趔趄。他死死抓住岸边一块突出的岩石,稳住身体。冰冷的河水如同无数钢针,瞬间刺透了他单薄的裤腿和草鞋,冻得他牙齿咯咯打颤。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片黑暗的、孕育了“长生”也吞噬了生命的大山。
然后,他松开手,身体顺着水流的方向,猛地向前扑出!
冰冷的、湍急的河水瞬间将他吞没。刺骨的寒意和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呛了一大口水。他奋力挣扎着将头探出水面,左手拼命划水,双脚胡乱蹬踹,借助水流的推力,如同离弦之箭,朝着下游未知的黑暗,被奔腾的山涧裹挟着,冲了出去!
身体在冰冷的激流中沉浮、旋转,每一次撞击到水下的岩石都带来剧烈的疼痛。意识在寒冷和冲击中时而模糊时而清醒。他只知道死死闭住气,用尽残存的力气保持头部露出水面。
不知过了多久,水流似乎渐渐平缓了一些。守静筋疲力尽,几乎已经感觉不到右手的存在,身体被冻得麻木。就在他快要失去意识时,他的脚似乎触碰到了水底松软的泥沙。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岸边一处相对平缓的滩涂。湿透的身体沉重得像灌了铅,刚一脱离冰冷的河水,夜风一吹,顿时如同万把冰刀割过,冻得他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趴在冰冷的鹅卵石上,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冰冷的河水腥气。他艰难地抬起头。
天边,浓墨般的云层边缘,不知何时裂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一抹极其黯淡、极其微弱的灰白色,如同沉睡巨兽勉强睁开的一条眼缝,正从缝隙中艰难地渗透出来。
天……要亮了?
守静茫然地看着那抹微光。它太微弱了,甚至无法照亮近处的河滩,更驱不散身后那延绵无尽、如同巨大坟茔般的无名山峦投下的沉沉黑影。
他不知道被这条河冲出了多远,更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是同样被“长生”阴影笼罩的村镇?还是……彻底未知的人间?
他只知道,自己逃出来了。暂时地,从师父的注视下,从那座吞噬“寿数”滋养“长生”的青黑道观下,逃了出来。
他挣扎着翻过身,仰面躺在冰冷的鹅卵石上,破碎的右手无力地摊在身侧,布条已被河水泡得发白散开,露出底下翻卷的皮肉。他看着头顶那片逐渐被微弱灰白侵蚀的黑暗天空。
那点微光,是晨曦?还是……另一个更大、更无法逃脱的囚笼,正在缓缓揭开序幕?
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冰冷的鹅卵石硌着他的脊背,远处,奔腾的河水声依旧沉闷地轰鸣着,如同大地永不停歇的心跳,也像某种庞大而古老的、关于“长生”的黑暗法则,在亘古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