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冷水在豁口的粗陶碗里微微晃荡,映着茅屋顶棚垂落的几缕发黑草屑,也映着守静惨白如纸的脸。他躺在散发着霉味的草堆上,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搅动着屋内浓稠得令人窒息的空气——劣质烟草的辛辣、霉烂的湿气、草药的苦涩,还有那如同腐坏内脏般挥之不去的甜腥,正源源不断地从土炕上那个小小的身影散发出来。
“呼噜……呼噜……”
孩子喉咙里可怕的痰鸣声,像生锈的钝锯在来回拉扯守静的神经。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痛苦的痉挛,小小的身体在薄被下弓起,又无力地塌陷。老妪枯瘦的手徒劳地擦拭着孩子嘴角不断溢出的、带着暗红血丝的涎沫,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她沟壑纵横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土炕上。
老农佝偻着背,像一截被雷火烧焦的老树桩,沉默地矗立在屋子中央的昏暗里。他那双浑浊发黄的眼珠,如同蒙尘的琉璃,一动不动地钉在土炕上垂死的孙子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泪,没有呼号,只有一种被岁月和苦难反复捶打后沉淀下来的、近乎凝固的绝望。这绝望比哭喊更沉,压得守静喘不过气。
许久,许久。
老农枯树皮般的脖颈极其僵硬地转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如同朽木摩擦的声响。那双死寂的眼珠,终于从孙子身上移开,缓缓地、如同挪动千斤重物般,转向了角落里草堆上的守静。
那目光落在守静身上那件被泥水、血污浸透、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烂道袍上。像是在辨认一件早已遗忘的、却又带着某种不祥征兆的旧物。
守静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他读懂了那目光深处的东西——那不是普通的求助,那是一种在绝境深渊中,抓住任何一根漂浮的稻草的本能,哪怕那稻草本身也早已腐朽不堪!
果然,老农干裂的嘴唇嚅动了几下,如同久旱龟裂的土地勉强开合。一个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
“道……道长……”
声音破碎,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凝固的绝望中激起沉闷的回响。
老妪擦拭的动作猛地一顿,布满血丝的眼睛也骤然抬起,死死盯住守静。那眼神里混杂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冀和深不见底的恐惧。
老农佝偻的腰似乎更弯了些,枯瘦的手指指向土炕上那个在死亡边缘痛苦挣扎的小小身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咳出的血块:
“救……救救他……娃……快不行了……”
“俺……俺们给你磕头……供你香火……”老妪带着哭腔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她真的挣扎着就要从炕沿滑下来,枯瘦的膝盖眼看就要砸向冰冷的泥地。
守静猛地闭上眼睛!不是因为不忍,而是因为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瞬间攫住了他!救?拿什么救?像师父那样,用那枚暗金的符箓,吸干这可怜孩子最后一点挣扎的“寿数”,化作滋养自己“长生”的养料吗?
昨夜柴房那诡异的一幕——门缝下渗出的、带着生命光泽的白雾被符箓贪婪吞噬,伴随着隔壁病童戛然而止的咳嗽……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记忆。他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破碎的右手被压在身下,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却远不及心头的冰冷和恶心。
他喉咙发紧,想嘶喊,想告诉他们真相——你们供奉的“神仙”,就是吞噬你们“寿数”的恶鬼!可他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喉咙里像是塞满了冰冷的、沾血的棉絮。他只能拼命地摇头,身体在散发着霉味的干草堆里向后瑟缩,仿佛要躲开老农夫妇那如同实质般压过来的、混合着绝望与哀求的目光,更要躲开土炕上那浓烈的死亡气息。
他的摇头,他眼中无法掩饰的恐惧和抗拒,像一盆冰水,狠狠浇灭了老农夫妇眼中最后那点微弱的光。
老妪滑下炕沿的动作僵住了,半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守静,眼中的希冀迅速熄灭,只剩下更深的空洞和麻木。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微弱的气音。
老农依旧佝偻着。他死死盯着守静因恐惧而扭曲的脸,盯着他向后瑟缩的动作。那张沟壑纵横、如同龟裂旱地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波动。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珠深处,那点死寂的绝望,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草堆,猛地燃烧起来!那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绝望到极致后,一种近乎荒诞的、带着毁灭意味的明悟。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指向土炕的手指。枯瘦的手掌垂落下来,紧握成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枯黄的皮肤绷得死紧。
他不再看土炕上垂死的孙子,也不再看半跪在地上、如同失了魂的老伴。他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牢牢钉在草堆上那个瑟瑟发抖、满身污秽的年轻道士身上。
“滚。”
一个字。嘶哑,低沉,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砸在茅屋死寂的空气里,砸在守静的耳膜上。
守静浑身一颤,猛地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老农。
老农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只有眼底那团冰冷的火焰在无声燃烧。他向前迈了一步,枯瘦的身体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巨大的、压迫感十足的阴影,将蜷缩的守静完全笼罩。
“带上你的晦气……”老农的声音像是从冻土深处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滚出我家!”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他枯树皮般的手猛地伸出,不是去扶,而是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蛮力,一把抓住了守静完好的左臂!那力道极大,如同冰冷的铁钳,瞬间在守静的皮肉上留下清晰的指印!
“呃!”守静痛哼一声,被那巨大的力量硬生生从草堆上拖拽起来!破碎的右手无力地垂落,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双腿根本支撑不住身体,整个人像一滩烂泥般被扯离了那点可怜的庇护。
“老头子!”老妪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老农充耳不闻。他枯瘦的手臂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力量,几乎是半拖半拽着踉跄的守静,朝着那扇歪斜、布满裂缝的木门走去。守静的脚在冰冷的泥地上拖行,留下混乱的痕迹。
走到门口,老农猛地一甩手!
守静如同一个沉重的破布袋,被狠狠掼了出去!身体失去平衡,重重摔在门槛外的泥地上!破碎的右手再次受到撞击,钻心的剧痛让他蜷缩成一团,眼前金星乱冒,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他挣扎着抬起头,视线模糊。
老农佝偻的身影堵在门口,像一尊冷酷的门神,隔绝了屋内那浓重的死亡气息,也隔绝了守静最后一点可怜的庇护。昏暗的光线从他身后透出,勾勒出他枯瘦而决绝的轮廓。
就在这时,“哗啦——!”
一声刺耳的脆响!
是那只盛着浑浊冷水的粗陶碗!它被老农在拖拽守静时无意间踢到,此刻翻滚着砸在门槛内侧的泥地上,瞬间四分五裂!浑浊的水和碗底的泥沙飞溅开来,如同肮脏的泪珠,溅湿了老农破旧的裤脚,也溅在守静苍白的脸上,冰冷而粘腻。
浑浊的水滴混着泥沙,顺着守静的脸颊滑落,留下一道道肮脏的痕迹,如同屈辱的泪水。碎裂的粗陶片散落在门槛内外,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像一地破碎的希望。
老农浑浊的目光扫过那一地狼藉的碎片和水渍,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枯瘦的手,缓缓抬起,搭在了那扇歪斜、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上。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沉重。枯槁的手指握住门板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没有再看一眼门外泥地里蜷缩的守静,仿佛那只是一个需要被清除的、无关紧要的秽物。
然后,他手臂用力。
“吱嘎——呀——”
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死寂的小院里响起,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带着不堪重负的呻吟,被缓缓地、坚定地拉拢、合上。
最后一线昏黄的光,从逐渐缩小的门缝里透出,照亮了守静布满泥污和血渍的脸,照亮了他眼中瞬间放大的、被彻底抛弃的惊恐和茫然。
“砰!”
一声并不响亮、却沉闷得如同心脏被捏碎的撞击。
门,彻底关上了。
最后那点微弱的光线被无情地切断。粗糙、布满虫蛀和裂缝的木板,像一道冰冷绝望的壁垒,将守静彻底隔绝在外,隔绝在浓重的夜色、刺骨的寒风和深不见底的未知恐惧之中。
门板合拢的瞬间,隔绝了屋内那浓烈的死亡气息,也隔绝了守静最后一点微弱的庇护。冰冷的夜风像无数把细小的刀子,瞬间穿透了守静湿透、单薄的破旧道袍,狠狠剐蹭着他早已麻木的皮肤。他蜷缩在门槛外的泥地上,身体因为寒冷和剧痛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破碎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每一次细微的震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提醒着他此刻的狼狈与绝望。
门板后,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老妪的啜泣,没有老农的咒骂,甚至没有土炕上那孩子垂死的“呼噜”声。仿佛那扇歪斜的木门,不仅隔绝了空间,也彻底吞噬了里面所有的生息。这寂静比任何哭嚎都更令人窒息,它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罩子,将守静死死扣在下面。
他挣扎着,用尚能活动的左手肘支撑着冰冷泥泞的地面,一点点将自己从蜷缩的状态撑起来。每一次用力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冷汗混着脸上的泥水和陶碗溅出的脏水,不断流进嘴里,带着浓重的土腥和苦涩的铁锈味。他艰难地抬起头。
眼前是那扇紧闭的、如同墓碑般沉默的木门。门板上深深的裂缝,在朦胧的夜色下如同狰狞的伤口。门内,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绝望。门外,是同样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未知的黑暗。
他逃出来了。从师父的注视下,从无名山那吞噬“寿数”的阴影中。可等待他的,难道就是被更深的黑暗吞噬,像一只受伤的野狗般悄无声息地死在某个不知名的泥坑里?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呛咳声,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猛地穿透了那扇薄薄的木门,狠狠撞击在守静的耳膜上!
“咳咳……咳咳咳……呕——!”
是那个孩子!
这咳嗽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都要绝望!带着粘稠液体喷溅的声音,带着气管被彻底撕裂的可怕“嗬嗬”声,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整个肺腑连同最后的生命一起咳出来!紧接着,是老妪陡然爆发的、如同被扼住喉咙般的凄厉哭喊:“娃!我的娃啊!你醒醒!醒醒看看奶奶啊!!”
门板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似乎里面有人重重撞在了上面。是老妪扑到门边绝望的拍打?还是那孩子在垂死挣扎中无意识的撞击?
守静浑身僵硬,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死死盯着那扇在剧烈咳嗽和哭喊声中微微震颤的木门,瞳孔因为极度的惊骇而缩成了针尖大小。他仿佛能穿透那粗糙的木板,“看”到门内的景象——那孩子枯黄的小脸因窒息而涨成紫黑,暗红的血沫不断从口鼻中涌出;老妪枯瘦的手徒劳地拍打着他的后背,脸上是彻底崩溃的绝望;而老农……那如同枯木般沉默的老农,此刻是否也正佝偻在角落里,那双死寂的眼睛里,是否也终于被这最后的哀鸣点燃了某种毁灭的火焰?
这景象,与昨夜柴房隔壁何其相似!那被符箓吸走的白雾,那戛然而止的咳嗽……同样的绝望,同样的死亡气息,如同冰冷的潮水,再一次将守静彻底淹没!
他猛地低下头,不是因为不忍,而是因为一种灭顶的恐惧!他怕!怕自己在这浓烈的死亡气息和绝望的哭嚎声中,会像师父那样,被某种根植于“长生”本能的冰冷所诱惑!怕自己残破的身体里,也会滋生出那种漠然吞噬他人“寿数”的欲望!
就在这时,那扇紧闭的木门,毫无征兆地,在靠近门槛底部的一道宽大裂缝处,一丝极淡极淡的、带着微弱生命光泽的白色雾气,如同拥有生命般,悄无声息地、极其缓慢地渗透了出来!
那雾气白得纯粹,近乎透明,在浓重的夜色下,像一道细细的、流淌的月光。它贴着冰冷粗糙的泥土地面,蜿蜒流淌,方向……赫然指向蜷缩在门外的守静!
守静的呼吸瞬间停滞!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他死死盯着那缕从门缝下渗出的、象征着生命精华正在急速流逝的白雾,如同看着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正向他冰冷地游弋而来!
这白雾……它在寻找什么?难道……难道自己残破的身体,那自毁的掌心伤口,那断裂的“护身灵引”,反而变成了一个……吸引这垂死“寿数”的缺口?!
巨大的恐怖如同冰冷的巨手,攫住了守静的心脏!他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嘶吼,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左手和双脚在冰冷泥泞的地面上疯狂地蹬踹、抓挠!
逃!必须立刻逃离这里!逃离这扇门!逃离这缕白雾!逃离这如同跗骨之蛆的、关于“长生”的恐怖真相!
他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在泥泞中剧烈地扭动、翻滚,破碎的右手被压在身下,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也全然不顾。泥水、草屑沾满了他的头发、脸颊和破旧的道袍。他只有一个念头——远离!越远越好!
终于,他挣扎着翻过了身,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去。每一次拖动身体,都耗尽他残存的气力。他不敢回头,不敢再看那扇门,不敢再看那缕可能还在追索的白雾。他拼命地爬,朝着院子外那片更浓重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爬去。
身后,那扇紧闭的木门内,孩子撕心裂肺的呛咳声和老妪凄厉的哭喊声,渐渐被浓重的夜色和风声吞没,最终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绝对的死寂。
守静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冰冷的泥水浸透了衣衫,寒意深入骨髓。破碎的右手早已麻木,只留下沉重和不断涌出的温热液体感。他爬过冰冷坚硬的土路,爬过丛生着尖锐草梗的荒地,最后,体力彻底耗尽,一头栽倒在几丛茂密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蒿草后面。
他像一具被抛弃的残骸,蜷缩在冰冷的泥土和枯草中,只剩下胸膛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意识在剧痛、寒冷和巨大的恐惧中沉沉浮浮。他摊开左手,掌心向上,似乎想接住什么,又似乎想阻挡什么。只有冰冷的夜风穿过指缝。
就在这时,一片巨大的、不规则的阴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笼罩了他蜷缩的身体。
守静猛地一僵!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一个高大得异乎寻常的身影,如同从浓墨般的夜色中凝结出来,正静静地矗立在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挡住了本就微弱的星光。
那人穿着一身宽大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玄色道袍。袍袖在夜风中纹丝不动,仿佛凝固的墨块。他的脸上,覆盖着一张毫无表情的、冰冷光滑的木质面具。面具只露出两个深不见底的眼洞,里面没有一丝光亮,只有纯粹的、仿佛能吸走所有光线的黑暗。
玄色道袍!木质面具!
守静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头顶!
是“他们”!是山巅道观里,那些如同影子般侍奉在师父左右,永远沉默、永远戴着面具的……护法道傀!
他们……竟然追来了?!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