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石壁紧贴着守静的脊背,滑腻的苔藓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失血带来的眩晕如同沉重的黑幕,一层层包裹下来,将他残存的意识拖向无底的深渊。破碎的右手无力地垂在冰冷的苔藓上,指尖传来的不再是剧痛,而是一种麻木的、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沉重感。粘稠的血液依旧在缓慢渗出,在黑暗中晕开一小片更深的湿痕,无声地诉说着生命的流逝。
黑暗彻底吞噬了他。
不知沉沦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岁月。一丝极其微弱、带着奇异韵律的震动,如同沉睡大地深处的心跳,极其缓慢地,极其顽强地,穿透了守静沉沦的意识。
“嗡……嗡……”
那震动并非来自外界,更像是在他冰冷僵硬的躯壳内部深处,在骨髓、在脏腑、在每一寸被死亡气息浸透的缝隙里,悄然萌发、共振。它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古老而执拗的生命力,如同深埋地底、历经千万年挤压却未曾断绝的岩脉,在呼唤着什么,也在对抗着那将他拖向虚无的冰冷。
“嗡……”
震动似乎加强了一丝。守静感觉自己像一块冰冷的顽石,被这来自大地深处的、无法理解的脉动轻轻叩击着。紧接着,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水,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从紧贴着他后背的冰冷岩石深处渗透出来。
那暖流并非火焰的灼热,而是带着一种温润厚重的质感,如同被地心温养了亿万年的玉石。它悄无声息地沁入他冰冷的皮肤,渗入僵硬的肌肉,朝着他身体深处那盏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温柔地包裹而去。尤其是他破碎的右手,那麻木的伤口处,温润的暖意格外明显,仿佛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细小的手,在极其轻柔地抚慰着翻卷的皮肉,梳理着断裂的经络,将那刺骨的寒意和不断涌出的生命力流失感,一点点地驱散、弥合。
这奇异的感觉,让守静沉沦的意识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浮木,艰难地挣扎着,试图从粘稠的黑暗中挣脱出来。
就在他意识挣扎、即将浮出水面的边缘——
“喀啦啦……”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岩石摩擦声,在他身侧响起。像是巨大的石门被无形的手缓缓推开,又像是沉睡的山岩在舒展僵硬的筋骨。
守静的眼皮沉重如铅,他用尽残存的意志力,极其艰难地掀开一道缝隙。
昏暗中,他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片巨大的、缓缓移动的阴影!
那是他倚靠的石壁!原本冰冷坚硬的岩石表面,此刻如同拥有了生命般,正在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隆起、变形!粗糙的岩面如同融化的蜡,又像是某种粘稠的胶质在流动,无数细小的沙砾和苔藓被这流动“吞没”进去,又缓缓“吐”出,重新排列组合。
岩石的隆起越来越高,轮廓也越发清晰。那是一个……人形?
不,并非完全的人形。它有着类似人的躯干和头颅的轮廓,但那“头颅”极其巨大,几乎占据了整个躯干的三分之一,表面坑洼不平,布满了天然的风蚀孔洞和嶙峋的棱角,看起来更像是一块被随意雕凿、尚未完工的粗糙石胚。它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两个深邃的、如同天然溶洞般的凹陷,在昏暗中隐隐透出两点极其微弱的、土黄色的幽光,如同深埋地底的琥珀,静静地注视着蜷缩在地的守静。
它的“手臂”和“腿脚”更是粗壮得不成比例,完全由未经雕琢的岩石构成,棱角分明,连接处能看到清晰的、如同巨大关节般的岩石层理。整个“身躯”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湿漉漉的深色苔藓,随着它的“呼吸”——那岩石表面极其缓慢的起伏——苔藓也在微微颤动,散发出浓重的、混合着泥土、矿石和古老腐朽气息的味道。
这完全由山石和苔藓构成的庞然巨物,就这样无声无息地从守静倚靠的石壁中“生长”了出来!它静静地矗立在狭窄的石缝里,庞大的身躯几乎填满了整个空间,投下的阴影将守静完全覆盖。那两点土黄色的幽光,如同亘古不变的山之眼,带着一种非人的、沉重的凝视感,落在守静身上。
没有杀意,没有威压,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大地本身般的静默和……审视。
守静的心脏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了跳动!极度的震惊和虚弱让他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僵直地躺在冰冷的苔藓上,破碎的右手传来温润暖流的奇异触感,与眼前这超乎想象的、岩石精怪带来的巨大冲击交织在一起,让他的意识在清醒与混沌的边缘剧烈摇摆。
那岩石构成的巨大头颅微微低垂,两点土黄色的幽光在守静身上,尤其是他那只被暖流包裹的、破碎的右手上停留了片刻。一个极其沉闷、如同两块巨大山岩在深深的地底互相摩擦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仿佛来自远古的回响,缓慢地在狭窄的石缝中响起,每一个音节都震得空气嗡嗡作响:
“山…外…的…小…虫…子…”
声音沉重而迟缓,带着一种非人的腔调,像是在适应着发声。
“你…身上…有…那…山…巅…恶…臭…的…烙印…”岩石巨怪那沉闷的声音继续回荡,如同地底深处传来的闷雷,“也…有…大地…的…血…还有…石头…的…哭…泣…”
它那巨大的、由嶙峋岩石构成的头颅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两点土黄色的幽光仿佛穿透了石壁,望向了无名山的方向。那目光中,蕴含着一种守静无法理解的、沉淀了无尽岁月的、深沉的痛苦和愤怒。
“你…恨…它?”岩石巨怪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山风穿过岩缝的嘶嘶声,“恨…那座…吃…山…吃…人…的…道…观?”
守静猛地一震!破碎的右手伤口处传来一阵悸动般的刺痛,仿佛被这精怪的话语戳中了灵魂深处那最尖锐的恨意!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刻骨的怨毒:
“恨…恨入…骨髓…!”
岩石巨怪那巨大的、覆盖着苔藓的岩石身躯,似乎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带动着依附其上的苔藓簌簌抖动。它那两点土黄色的幽光重新聚焦在守静身上,光芒似乎凝实了一瞬。
“那…恶…臭…的…地方…”岩石巨怪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更加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沉重的山岩下艰难地挤出来,带着一种被压抑了千万年的痛苦和恐惧,“不…是…求…道…之…所…”
“它…是…一口…棺…材!”
“棺…材?”守静瞳孔猛地收缩,破碎的身体因震惊而微微颤抖。山巅道观……棺材?
“是…的…棺…材…”岩石巨怪的声音如同呜咽的山风,沉闷而悲怆,“埋…着…一个…早…该…烂…透…的…东…西…”
它巨大的岩石头颅再次转向无名山的方向,那两点幽光剧烈地闪烁起来,仿佛在压抑着巨大的痛苦和愤怒。
“很…久…很…久…以…前…”岩石巨怪的声音变得悠远而破碎,仿佛在回溯着被岁月尘封的古老记忆,“那…山…巅…不…是…这…样…的…”
“那…里…是…大…地…的…伤…口…流…淌…着…古…老…的…血…与…火…”它的声音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心悸的颤栗,“天…上…掉…下…来…的…火…烧…了…很…久…很…久…烧…死…了…很…多…很…多…生…灵…山…在…哭…河…流…都…是…红…的…”
守静的心脏狂跳,他仿佛看到了一幅末日般的景象:燃烧的天空,流淌的血河,大地的哀嚎……这与他记忆中云雾缭绕、清冷出尘的仙家道场,是何等恐怖的对比!
“后…来…火…熄…了…”岩石巨怪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伤…口…结…了…痂…长…出…了…新…的…草…木…但…那…伤…口…太…深…太…毒…了…”
“有…东…西…被…那…场…火…烧…过…没…死…透…”岩石巨怪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如同利爪刮过岩石,“它…就…藏…在…那…伤…口…的…最…深…处…像…一…块…发…臭…的…烂…肉…吸…着…大…地…的…血…苟…延…残…喘…”
“它…想…活…下…去…”岩石巨怪的声音充满了冰冷的、非人的厌恶,“它…怕…死…怕…得…要…命…它…需…要…更…多…的…‘生…气’…来…填…补…它…那…破…烂…的…躯…壳…”
“后…来…有…个…人…来…了…”岩石巨怪的声音变得诡异,“一…个…很…聪…明…也…很…贪…婪…的…人…类…他…发…现…了…藏…在…伤…口…里…的…那…块…‘烂…肉’…”
“那…‘烂…肉’…告…诉…了…他…一…些…东…西…一…些…关…于…如…何…‘活…得…更…久’…的…歪…门…邪…道…”岩石巨怪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讥讽,“用…别…人…的…‘活…气’…来…补…自…己…的…亏…空…”
“那…个…人…类…信…了…”岩石巨怪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愤怒的嗡鸣,“他…在…那…伤…口…的…痂…上…盖…起…了…房…子!就…是…你…看…到…的…那…座…道…观!”
“他…把…那…块…‘烂…肉’…供…了…起…来!用…整…座…山…的…地…脉…灵…气…当…香…火…养…着…它!”岩石巨怪的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石屑和苔藓簌簌落下,“可…地…脉…的…灵…气…哪…够…填…那…无…底…洞!”
“所…以…他…开…始…抓…人。”岩石巨怪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碎石摩擦的刺耳声响,“抓…那…些…生…活…在…这…里…的…山…民,抓…那…些…来…求…仙…问…道…的…外…乡…人。”
守静的呼吸骤然停滞,右手的伤口仿佛又开始渗血,那些被刻意压抑的记忆碎片猛地冲上脑海——道观后院那扇永远锁着的黑木门,深夜里隐约传来的锁链拖拽声,还有师兄们提起“后山禁地”时讳莫如深的眼神。
大约是太久没说话了,巨怪的语言越来越流畅。
“他们被当成了养料。”巨怪的土黄色幽光微微晃动,像是在模拟某种令人作呕的场景,“那座道观的地基下,盘结着无数条用鲜血和怨气滋养的脉络,像树根一样扎进大地的伤口里。那些被抓来的人,他们的生机、魂魄,都会被这些脉络抽干,顺着地脉流进‘烂肉’的嘴里……”
“那座道观的香火越盛,被拖进去的人就越多。”巨怪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古老的疲惫。
守静的牙齿在打颤,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愤怒。他从小被被师傅收养,学道十年,到头来竟只是活在一口吸食人命的棺材旁边?
“你身上的烙印,就是那‘烂肉’的气息。”巨怪的幽光落在他胸口,那里确实有一块淡青色的印记,是儿时受戒时师傅亲手按上去的,“既是‘凭证’,也是‘储备粮’。一旦你失去利用价值,就会被拖去给‘烂肉’加餐。”
守静猛地咳出一口血沫,视线瞬间模糊。难怪他逃亡时,那些追杀者像是长了眼睛,总能精准地找到他的踪迹——原来他身上早就被打上了猎物的标记。
“但你不一样。”巨怪的声音忽然缓和了些,岩石构成的手指轻轻抬起,带着湿润的苔藓,悬在守静头顶三寸处,“你的血里有大地的味道。”
守静一愣,这才想起自己从小就能和山石沟通,受伤时只要贴着岩壁就能更快愈合,师傅总说他是“顽石成精”,现在想来竟是另有深意。
“你是山的孩子。”巨怪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类似叹息的情绪,“是这方大地在你娘胎里就埋下的种子。那‘烂肉’的印记虽然能污染你的肉身,却浸不透你的骨血——这也是你能逃到这里的原因,是山脉在指引你。”
暖流突然变得汹涌,顺着脊椎直冲头顶。守静感觉断裂的筋骨在发出细微的“咔咔”声,像是被看不见的手重新接榫,破碎的右手甚至能微微蜷起手指。
“现在,选吧。”巨怪的幽光骤然明亮,映得整个石缝如同白昼,“我离不开这里,阻止不了他,但是我可以帮你活下来,帮你拔掉身上的烙印。只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它巨大的头颅缓缓低下,两点土黄色的光死死锁住守静的眼睛:“去找到补天石修补这片天地,就去掀了那口棺材。”
“把那藏在山巅的烂肉,连根拔出来,让阳光晒透它的每一寸骨头。”
“让这方被污染了百年的大地,好好喘口气。”
守静看着巨怪脸上那些被风蚀出的孔洞,忽然觉得那像是无数双在地下睁了百年的眼睛。他咬紧牙关,用刚刚恢复力气的右手按住地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好。”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却坚定,像是两块岩石在碰撞,“我答应你。”
话音刚落,整个石缝突然剧烈震颤。巨怪身上的苔藓开始发光,那些湿润的绿光顺着岩石的纹路流淌,最后汇聚成一道光柱,猛地砸进守静的胸口。
他感觉自己像被扔进了熔炉,却又奇异地不痛。那些流淌在血管里的血液开始沸腾,带着大地深处的力量冲向四肢百骸。当光芒散去时,守静惊讶地发现右手的伤口已经结痂,甚至能稳稳地撑起身躯。
而那尊岩石巨怪,正缓缓缩回身后的岩壁里,轮廓一点点淡化,最后只剩下布满苔藓的冰冷石面,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石缝深处传来最后一句沉闷的回响,像是山风穿过石窟:
“记住,山不会骗人。”
守静扶着岩壁站起身,胸口的烙印正在发烫,却不再是之前的阴冷,而是带着暖意的灼烧,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被连根拔除。他望向石缝外那片被月光照亮的山林,握紧了刚刚愈合的右手。
山巅的方向,隐约传来钟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