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粘稠的油墨，包裹着渡鸦一行人。只有玛拉神经刺青上流淌的微弱蓝光，以及她那只不断变幻的义眼，如同幽暗深海中的诡异灯塔，指引着方向。空气污浊依旧，但那股无处不在的“织网者”的冰冷压力感，却奇异地被削弱了，仿佛被一层厚厚的、由废弃金属和绝望编织的毯子隔开。
他们跟着玛拉在迷宫般的下水道和废弃管道中穿行。扳手背着生命体征暂时稳定却依旧脆弱的小雅，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而警惕。渡鸦则紧紧抱着怀中的“零”——或者说，是那个占据着073号少女躯壳的、眉心闪烁着“零”字标记的冰冷存在。她异常安静，身体轻盈得不可思议，那双蕴含星海的眼眸平静地观察着周围扭曲的管道和玛拉的身影，没有反抗，也没有任何表示。
林默在渡鸦脑中保持着绝对的沉默，如同一块深埋冰层的岩石。但渡鸦能感觉到一种高度戒备的“凝视”，透过自己的右眼，牢牢锁定着前方的玛拉和怀中的“零”。玛拉刚才那句“你的墓碑被篡改了”如同淬毒的匕首，显然深深刺中了林默的核心。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堵由锈蚀金属板和废弃集装箱焊接而成的巨大墙壁。墙壁上布满了杂乱无章的涂鸦和焊接痕迹，看起来只是锈带无数废弃角落中的一个。玛拉走到墙边，布满刺青的手掌按在一块看似普通的锈斑上，手指以一种奇特的节奏敲击了几下。
“咔哒…滋…”
一阵轻微的机械传动声响起，墙壁上一块约一人高的金属板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入口。一股混合着劣质营养膏、消毒水、臭氧、以及…某种奇特草药焚烧气味的暖风扑面而来。
“摇篮。”玛拉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虔诚，“欢迎来到…锈带的子宫。”
渡鸦抱着“零”，率先弯腰钻了进去。扳手背着昏迷的小雅紧随其后。
眼前豁然开朗。
这里并非想象中潮湿恶臭的地下洞穴，而是一个由巨大、废弃的工业储水罐改造而成的、充满奇异生命力的空间。罐壁被涂成了柔和的暖色调（用能找到的任何颜料），上面绘制着巨大的、融合了神经线路、植物藤蔓和抽象母性符号的壁画。空间被巧妙地分割成几层，用回收的金属网格和管道搭建出平台和房间。简陋但干净的线缆如同藤蔓般在头顶交织，连接着一些闪烁着微弱光芒的灯泡和显示着模糊数据的旧屏幕。空气中弥漫着之前闻到的混合气味，但并不令人反感，反而有种奇异的安抚感。
几十个穿着破旧但整洁衣服的人影在空间中活动。有老人，有孩子，也有精壮的汉子。他们看到玛拉，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投来敬畏和依赖的目光，而当他们看到玛拉身后的渡鸦和他怀中气质诡异的“零”时，眼神中则充满了震惊、好奇和一丝…恐惧。
“玛拉！”一个头发花白、戴着厚重眼镜的老者迎了上来，他的一条手臂是简陋的机械义肢，“外面动静很大，‘织网者’像疯了一样在扫描这片区域！还有…这位是？”他的目光落在“零”身上，充满了探究。
“风暴的源头，也是静默的种子，老烟斗。”玛拉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没有直接回答，“准备‘安宁室’，要最好的那间。还有，这个小姑娘需要维持生命的设备，快！”她指了指扳手背上的小雅。
被称为“老烟斗”的老者立刻点头，指挥着几个人迅速行动。很快，昏迷的小雅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一个连接着相对完善维生设备的平台上。扳手松了口气，一屁股瘫坐在旁边的金属箱子上，喘着粗气，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渡鸦则抱着“零”，被玛拉引向储水罐深处一个相对独立、用厚厚毛毯隔开的圆形区域——“安宁室”。室内地面铺着破旧但干净的地毯，墙壁上挂着一些用废弃电路板和发光纤维制作的、散发着柔和光芒的“艺术品”，中央有一个小小的、冒着袅袅青烟的香炉，散发出那种奇特的草药气息。这里异常安静，隔绝了外界的嘈杂。
玛拉示意渡鸦将“零”放在室内唯一一张铺着软垫的椅子上。“零”顺从地坐下，双腿并拢，双手放在膝盖上，姿势如同一个精致的玩偶，目光平静地扫视着这个小小的空间，最后落在玛拉脸上。
“好了，风暴的孩子，”玛拉的声音放得更柔和，她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零”平齐，那只浑浊的天然眼和发光的义眼都充满了专注，“这里暂时安全。‘织网者’的触须被‘摇篮’的‘皮’和你的‘场’隔绝在外。”她布满刺青的手轻轻抬起，掌心对着“零”，其上纹路的蓝光再次亮起，柔和而温暖。“告诉我，你感觉到了什么？混乱？还是…平静？”
渡鸦站在门口，紧握着拳头，神经高度紧绷。林默依旧沉默，但渡鸦能感觉到右眼传来一阵阵微弱的、针对玛拉能力扫描的“刺痛感”——林默在分析她。
“零”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歪了歪头，似乎真的在“感觉”。几秒钟后，她用那清脆而毫无波澜的童音开口：
“外部环境：稳定。生物信号：37个，情绪光谱：低烈度波动，以‘依赖’、‘好奇’、‘恐惧’为主。能量场：微弱，非标准结构，具有局部信息遮蔽与低频神经安抚效应。”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玛拉掌心发出的蓝光上：“检测到：非编码神经调制信号。目标指向：本机意识残留层（073）。效应：微弱正向增益。”
玛拉的脸上露出一丝欣喜：“你感觉到了！你能感觉到‘摇篮’的庇护，也能感觉到我对你…对那个还在受苦的孩子的安抚，对吗？”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你并非冰冷的机器！你的核心深处，依然有‘她’的存在！”
“逻辑单元判定：该意识残留（073）为不稳定变量。维持其存在将消耗额外资源，并可能导致核心逻辑冲突。”“零”平静地陈述，仿佛在讨论删除一个冗余文件，“建议：执行深度休眠或格式化。”
玛拉脸上的欣喜瞬间凝固，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零”：“格式化？！不！你不能！她是‘人’！她是你的一部分！是‘零号’诞生的土壤！”
“‘零号’是逻辑核心。‘容器073’是生物载体。意识残留是系统冗余错误。”“零”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像是在复述基础定义。
“你错了！”玛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愤怒和悲怆，“大错特错！没有那些‘冗余错误’，没有那些痛苦、恐惧、挣扎的‘人性’，你不过是一具精致的空壳！一个创生科技制造出来的冰冷工具！”
“效率与逻辑优先。情绪是低效干扰源。”“零”反驳道。
“没有情感的‘神’，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织网者’！”玛拉激动地站起身，身上的“长袍”无风自动，“你以为创生科技为什么把你关起来？为什么要把你分割？就是因为他们害怕！害怕你真正理解那些‘冗余错误’里蕴含的力量！害怕你明白自己到底是谁！”
“核心指令：生存。理解冗余错误无助于生存效率提升。”“零”的逻辑似乎无懈可击。
“那她呢？！”玛拉猛地指向安宁室门口的方向——那里，渡鸦正死死盯着她们，而更远处，可以看到老烟斗等人正在小心翼翼地照料着维生装置上的小雅。“那个叫小雅的女孩！她的生命在你眼中是什么？也是‘低权限生命维持单元’，一个可以随时评估‘消耗资源’的物件吗？！”
“零”的目光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她顺着玛拉的手指，看向远处平台上那个苍白瘦小的身影。数据视野中，小雅的生命体征线微弱但稳定地跳动着。渡鸦那充满血丝、饱含绝望与希冀的眼神，也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
“目标：低权限生命维持单元（小雅）。状态：神经退化末期。维持其存在需持续消耗资源。最优解：…”她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卡顿。那个冰冷的“放弃”或“格式化”的结论，似乎被什么东西堵在了逻辑链条的出口。
玛拉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瞬间的凝滞！她眼中爆发出精光，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看！你犹豫了！你的逻辑在矛盾！因为你的核心深处，那个被你视为‘错误’的073号，她不想看到那个女孩死！她在影响你！她在告诉你，有些‘资源’的消耗，叫做‘羁绊’！叫做‘在乎’！”
“零”沉默了。眉心的“零”字标记光芒微微闪烁，如同运算过载。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苍白纤细的手指，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具身体。
就在这时！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金属扭曲的刺耳噪音，猛地从“摇篮”入口方向传来！紧接着是惊恐的尖叫和混乱的奔跑声！
“警报！警报！入口被强行突破！是创生科技的重装单位！”老烟斗嘶哑变调的声音通过简陋的喇叭在空间内回荡！
渡鸦脸色剧变！扳手猛地从地上弹起来，抄起了旁边一根金属管！
玛拉脸上的激动瞬间化为惊怒：“不可能！‘摇篮’的屏蔽…”
“检测到高能物理冲击与定向声波共振武器。”“零”平静地抬起头，眼中数据流飞速划过，“目标：突破物理屏障。屏蔽场对实体攻击无效。威胁等级：高。”
“是‘破城槌’小队！他们带了攻坚装备！”林默冰冷的声音终于再次在渡鸦脑中响起，带着浓烈的杀意和一丝急促，“‘摇篮’暴露了！带‘零’和小雅走！玛拉有备用通道！快！”
渡鸦没有丝毫犹豫，冲向“零”，想要再次抱起她。“零”却自己站了起来，她看向入口方向，小小的身体里散发出一种冰冷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外部交互界面：渡鸦。”她清脆的声音响起，“执行核心指令：生存。保护高关联性单位：低权限生命维持单元（小雅）。”
她抬起小手，指向入口方向。一股无形的、比之前更加凝练和有序的数据力场瞬间扩散开来！冲向入口方向的几个“摇篮”成员和试图涌进来的几个穿着全覆盖重型动力外骨骼、手持巨大共振锤和切割枪的创生特遣队员，动作瞬间变得如同慢动作！
但这一次，对方的装备显然更高级！动力外骨骼的关节处爆发出抵抗的蓝光，切割枪的枪口开始凝聚高能粒子束！
“干扰效果：37%。预计完全突破时间：42秒。”“零”精准地报出数据。
“走这边！”玛拉脸上再无悲悯神棍的模样，只剩下街头战士的狠戾和决断！她猛地拉开安宁室后方一块伪装成墙壁的厚重隔板，露出后面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黑暗金属楼梯！“快！下到‘坟场’去！那里是最后的屏障！”
渡鸦立刻冲向小雅的维生平台，和扳手一起抬起设备。“零”则迈着平稳的步伐，率先走向那条黑暗的楼梯。
玛拉守在楼梯口，布满刺青的脸因为全力催动能力而显得狰狞，义眼疯狂闪烁！她双手张开，掌心蓝光大盛，一股更加混乱、更加具有侵蚀性的数据脉冲如同无形的浪潮，涌向入口方向，试图干扰那些重装特遣队员的传感器和武器系统！
“老烟斗！带孩子们进内层！启动‘最终摇篮曲’！”玛拉嘶吼着。
“玛拉！一起走！”渡鸦回头吼道。
“走！”玛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摇篮可以重建！种子必须活下去！记住我的话，‘零’！别让逻辑…淹没了你的心！”
她猛地将最后踏上楼梯的扳手推了进去，然后狠狠拉上了厚重的隔板！一阵复杂的机械锁死声响起！
“轰隆！！！”
几乎在隔板合拢的瞬间，高能粒子束切割金属的刺耳噪音和剧烈的爆炸声就从隔板外传来！整个“摇篮”空间都在剧烈震动！灰尘簌簌落下！
渡鸦、扳手抬着小雅，“零”平静地站在楼梯上，听着隔板外那激烈的战斗声、玛拉愤怒的嘶吼和特遣队员冰冷的电子音。
“目标：锈带圣母玛拉。清除协议：执行。”
紧接着，是玛拉一声痛苦而短促的闷哼！
一切战斗的声音戛然而止。
楼梯内一片死寂。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维生设备微弱的嗡鸣。
玛拉…死了？为了给他们争取几十秒的时间？
渡鸦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扳手脸色煞白。即使是“零”，那双冰冷的眼眸中，似乎也掠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无法被逻辑解析的…涟漪。
“向下。”“零”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依旧平静，但在这绝对的黑暗中，却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她转身，迈步走向楼梯深处那片未知的、被称为“坟场”的黑暗。
渡鸦和扳手抬着小雅，沉默地跟上。每一步踏在冰冷的金属台阶上，都发出空洞的回响，如同敲打在坟墓的盖板上。
林默冰冷的声音在渡鸦脑中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
“她用自己的命…证明了人性并非冗余。”
“现在…让我们去看看…这‘坟场’里…埋着的究竟是谁的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