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骨灰盒沉得不像话。陈默用尽全身力气托着它,青筋在枯瘦的手背上微微蠕动。他低垂着头,视线被黑框眼镜模糊,只看见脚下崭新的黑色皮鞋踏在墓园湿冷的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发出沉闷的回响。空气里弥漫着泥土、潮湿的花瓣和远处焚烧纸钱的灰烬混合的气息,沉重地压在他的肺腑上。
墓碑冰冷簇新,照片上父亲陈国栋的脸,刻板、严肃,一如生前,仿佛仍在审视着他的一生。陈默把骨灰盒轻轻放入墓穴,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釉面,一丝战栗闪电般窜上脊椎。他猛地缩回手,好像被烫到一般。
爸……旁边的妹妹陈玲声音哽咽,轻轻挽住他的胳膊。她发间几缕刺目的白,在阴沉的天空下分外扎眼。
走了好,走了清净。母亲林晚的声音异常平静,像结了冰的湖面,没有一丝波澜。她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黑色套装,背挺得笔直,眼神却空茫地投向远处灰蒙蒙的山脊线,仿佛看着一个与己无关的陌生人的葬礼。她甚至没有多看那墓穴一眼。
仪式结束,人群散去,墓园骤然空旷寂静。雨水开始细细密密地飘落,无声地濡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肩头。陈默没有动,独自站在父亲崭新的墓碑前。雨水顺着镜片滑落,留下蜿蜒的水痕。就在这一片死寂的灰白中,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撕开雨幕,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苏晓蔓。
她穿着那条洗得发白的淡蓝色碎花连衣裙,裙角似乎还在微微摆动。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颊上,脖颈处那道暗红色的、狰狞的勒痕清晰得令人窒息。她就站在几步之外,雨水穿过她半透明的身体,落在地上。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此刻空洞无物,只是死死地、无声地凝视着他。
陈默浑身僵硬,血液仿佛瞬间冻结。那熟悉的窒息感再次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粗重的喘息在冰冷的雨雾中凝结成白气。
哥陈玲的声音带着迟疑和担忧,从身后传来,像从很遥远的地方飘来。
陈默猛地一个激灵,眼前的幻影如同被狂风吹散的烟雾,骤然消失。冰冷的雨水真实地打在脸上。他回过头,看见妹妹和母亲正用混合着忧虑和某种深重疲惫的眼神望着他。
没事。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在雨中响起,短促而僵硬,……走吧。
回到那个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却冰冷得像停尸房一样的家,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过度清洁后的刺鼻气味。客厅巨大的水晶吊灯投下惨白的光,照得墙壁一片死白。三十年来,这里不再有争吵的摔门声、刺耳的谩骂,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被精心粉饰过的平静。每一个周年纪念日,餐桌上都会摆满丰盛的菜肴,玻璃杯清脆地碰在一起,伴随着短暂而空洞的笑声,然后迅速归于沉寂,每个人咀嚼着食物,吞咽着那份黏稠的、无法言说的秘密。
陈默径直走进自己房间,反手锁上门。隔绝了外面那个虚假的家。他靠在冰冷的门板上,急促地喘息着。墓园里那个湿淋淋的幻影,那双空洞的眼睛,再次顽固地占据了脑海。他走到书桌前,拉开最底下的抽屉。手指在几本旧书下摸索,触到一个冰冷坚硬的金属物。他把它抽了出来——一个老旧的诺基亚手机,早已没电,像一块黑色的砖头。
他死死攥着它,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小小的金属方块,冰冷而沉重,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掌心。它的电池早已耗尽,如同他那段被刻意掩埋的生命。可记忆的电流却在瞬间击穿了他,将他狠狠拽回1992年那个闷热得令人发狂的夏夜。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糖浆,窗外聒噪的蝉鸣永无止歇。
分手苏晓蔓的声音尖利地划破小屋的闷热,像碎玻璃刮过水泥地。汗水将她额前的刘海粘成一绺一绺,贴在光洁的皮肤上,她的眼睛因为愤怒和难以置信而睁得极大,陈默,你再说一遍就为了你妈几句话她说什么你就听什么我是你女朋友,还是她的提线木偶
不是我妈的问题!陈默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汗水立刻濡湿了他的掌心。那部新买的、笨重的诺基亚手机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坚硬的棱角硌得他生疼。母亲林晚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她尖刻的指责——那种没家教的野丫头,你趁早断了!她配不上我们陈家!更别说她现在……——像魔咒一样在他耳边嗡嗡作响,搅得他脑袋快要炸开。
那是什么问题你说啊!苏晓蔓逼近一步,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眼睛里燃烧着火焰,是不是因为她知道了知道了我们的事知道了……
够了!陈默猛地低吼,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母亲刻薄的话语和苏晓蔓此刻的质问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失控的洪流,冲垮了他理智的最后堤坝。他脑子里一片混乱的轰鸣,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堵住她!让她闭嘴!让这一切都停下来!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将手中那沉重的手机狠狠砸了过去。动作快得连他自己都反应不过来,只听见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钝响——噗。
时间在那一刻被拉长、扭曲。苏晓蔓脸上所有的愤怒、委屈、质问,瞬间凝固,然后被一种极致的茫然和空洞取代。她的身体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绵绵地、毫无预兆地向后倒去,撞在旧书桌的尖角上,发出更沉重的一声闷响,最终无声无息地瘫倒在地板上,像一袋被丢弃的旧衣服。
世界骤然死寂。窗外的蝉鸣消失了,远处街道的喧嚣消失了,只剩下陈默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咚咚咚,震耳欲聋,撞击着他的耳膜,也撞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灵魂。他站在原地,如同被钉死,眼睁睁看着殷红的血,像一条诡异的小溪,从苏晓蔓脑后蜿蜒流出,迅速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粘稠的暗红。
恐惧,冰冷彻骨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是对眼前这片猩红、对即将到来的毁灭性后果的恐惧。他双腿发软,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成调的抽气声。
默子门外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轻微声响,紧接着是母亲林晚试探性的呼唤,默子你在里面吗怎么锁门了
那声音像一根针,刺破了陈默被恐惧冻结的神经。他猛地扑向门口,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门把手,咔哒一声拧开。母亲林晚站在门外,手里还拎着刚买的菜。
妈……陈默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身体筛糠般抖着,眼神涣散地指向屋内。
林晚疑惑地探头往里一看,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手里的塑料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几个西红柿滚了出来。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把一声即将冲破喉咙的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地上那滩不断扩大的暗红和毫无生气的女孩。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在狭窄的门厅里弥漫。林晚的身体晃了晃,似乎要倒下,但她猛地伸手扶住了冰冷的门框,指甲深深抠进木头里。她深吸一口气,再吐出来时,那张瞬间苍老了许多的脸上,恐惧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所取代。她的眼神锐利得像刀子,扫过儿子惨白如纸的脸,扫过地上那刺目的红,最后定在他手中那部沾着可疑暗红痕迹的诺基亚手机上。
关门!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铁一般的命令,冰冷而急促,快!
陈默如同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僵硬地、无声地把门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尚不知情的世界。
林晚没有再看地上的苏晓蔓一眼,仿佛那只是一件需要立刻处理的碍眼垃圾。她几步冲到厨房,动作快得带风。水龙头被拧开到最大,冰冷的水哗哗冲击着水槽。她抓过一块抹布浸透冷水,用力拧干,又翻出一瓶刺鼻的廉价消毒水,倒上去一些。
听着!她把湿冷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抹布塞进陈默颤抖的手里,她的手指同样冰冷,擦干净!这里,那里!所有她碰过的地方!所有你碰过的地方!血迹,一点都不能留!她的目光像探照灯,扫过地面、书桌、门把手,快!趁你爸和你妹还没回来!
陈默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母亲尖锐的命令。他跪倒在地,机械地、发疯似的用那块湿冷的布擦拭着水泥地上那片粘稠的暗红。抹布很快染成暗褐色,触感滑腻冰凉。那红色顽固地渗进水泥细小的孔隙里,他用力地擦,指关节在粗糙的地面上蹭破了皮,渗出血丝,混合着地上的污迹,他却感觉不到疼。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血腥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腥,充斥着他的鼻腔。
林晚则像一只高效的猎豹。她打开窗户,让夏夜的热风涌进来,吹散那浓重的气味。她仔细检查苏晓蔓带来的那个旧帆布包,里面只有几本书和一个破旧的钱包。她把包里的东西一股脑倒出来,粗暴地塞进一个黑色的大垃圾袋里。她甚至蹲下来,检查苏晓蔓的指甲缝,确认没有挣扎留下的皮屑。
她的东西呢林晚急促地问,目光扫视着房间,发卡手帕有没有落下什么
陈默茫然地摇头,喉咙堵得说不出话。他看着母亲像处理一件旧家具一样,将苏晓蔓掉落的一只塑料发卡踢到角落阴影里,然后用脚拨拉了一下旁边的旧报纸盖住。
时间在窒息般的忙碌中流逝。门外终于传来钥匙插进大门锁孔的声音,还有父亲陈国栋疲惫的抱怨声和妹妹陈玲清脆的应答。林晚身体一僵,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她猛地推了陈默一把,力道极大:去!洗脸!换衣服!快!她抓起那个装满苏晓蔓物品的黑色垃圾袋,迅速塞到床底下最深处。
陈默跌跌撞撞冲进狭小的卫生间,冰冷的水拍在脸上,他抬起头,镜子里是一张死人般惨白的脸,眼窝深陷,瞳孔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他哆嗦着换下沾了污迹的T恤。
客厅里传来父亲陈国栋的声音,带着工作一天后的烦躁:搞什么呢屋里什么味儿他穿着深蓝色的工作制服,肩章上的金属徽记在灯光下闪着冷光。
林晚已经迎了出去,脸上竟奇迹般地挤出一丝极其不自然的笑容,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轻松:哎哟,老陈回来了玲玲也回来了没什么味儿啊,我刚拖了地,用了点消毒水。默子那小子在屋里看书呢,说是有点不舒服。
不舒服陈国栋皱起浓眉,显然对这个解释不满意,脚步下意识地就要往陈默房间方向走。
就在这时,陈玲的声音带着点少女的雀跃插了进来:爸!妈!你们看,电影票!同学多给了我一张,《新龙门客栈》!晚上八点的!她扬着手里两张小小的纸片,脸上是单纯的兴奋,哥!哥你出来!陪我去看电影吧在家闷着多没劲!
陈国栋的脚步顿住了,注意力被转移。
卫生间的门开了。陈默走出来,穿着干净的衣服,头发还是湿的。他不敢看父亲锐利的眼睛,低着头,声音干涩:嗯……好。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飘出了躯壳,只剩下一个空壳在机械地应答。
林晚立刻接口,语速快得像在赶时间:去!都去!年轻人闷在家里干什么!老陈你也别板着脸了,让孩子出去散散心。她几乎是推着陈默和陈玲往门口走,快去快回!别耽误太晚!默子,照顾好妹妹!
陈默被推出家门,走进夏夜依旧闷热的空气里。妹妹陈玲挽着他的胳膊,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陈默一个字也听不清。他只觉得背后,母亲站在门口阴影里的目光,像两道冰锥,死死钉在他的脊梁骨上。那目光里,是孤注一掷的疯狂和警告。
影院里光怪陆离的画面在巨大的银幕上跳动,刀光剑影,爱恨情仇。震耳欲聋的音响效果撞击着鼓膜。陈默僵硬地坐在黑暗中,旁边是看得津津有味的陈玲。银幕上反射的光在他空洞的眼睛里明明灭灭。他感觉不到座椅的柔软,感觉不到空调的凉意,也感觉不到妹妹偶尔碰触到他胳膊的温度。他的整个感官世界,都被那个狭小房间里的景象牢牢占据——地上蔓延的暗红,苏晓蔓空洞的眼睛,母亲冰冷如铁的命令。每一次银幕上闪现刺目的红光,都像一把刀捅进他的心脏。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试图用那点微不足道的疼痛来抵抗内心翻江倒海的恐惧和那几乎将他撕裂的呕吐感。
电影散场,回到家已是深夜。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暗的壁灯。父亲陈国栋沉着脸坐在沙发上,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烟雾缭绕。母亲林晚坐在一旁,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灰败,眼神却像绷紧的弓弦,死死盯着进门的兄妹俩。
回来了陈国栋的声音低沉,带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嗯。陈默低低应了一声,喉咙发紧。
玲玲,你先回房睡觉。林晚立刻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斩截。
陈玲似乎也察觉到气氛不对,看了看父亲阴沉的脸色和母亲紧绷的神情,没敢多问,乖乖应了一声,快步走进了自己的小房间,关上了门。
客厅里只剩下三个人。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砰!陈国栋猛地一拍茶几,上面的茶杯跳了起来,发出刺耳的声响。他霍然站起,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双目赤红地瞪着陈默,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说!晚上七点到九点,你在哪干了什么苏晓蔓那个丫头死了!死在你们学校后面那条巷子里!派出所刚来过电话!
死亡的消息如同惊雷,在陈默耳边炸响。他身体剧烈地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嘴唇哆嗦着,几乎站立不住。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几乎要将他彻底吞噬。
老陈!林晚猛地站起来,一步挡在摇摇欲坠的陈默身前,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有些失真,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疯狂,你吼什么吼!孩子晚上一直跟玲玲在一起!看电影!《新龙门客栈》!八点场的!票根还在玲玲那儿!电影院里几百号人看着呢!他能飞出去杀人吗
她像一头护崽的母狮,双眼通红,毫不退缩地迎着丈夫暴怒的目光,胸膛剧烈起伏着:派出所他们凭什么怀疑我儿子他们有什么证据苏家那个丫头,谁知道招惹了什么人整天疯疯癫癫的!出了事就赖到我们默子头上没门!
陈国栋被妻子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和斩钉截铁的不在场证明弄得一怔。他狐疑的目光扫过妻子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又落到儿子那失魂落魄、明显惊吓过度的惨白脸上。儿子的恐惧似乎印证了被冤枉的委屈。他喘着粗气,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客厅里焦躁地踱了两步,烟灰簌簌地掉在地板上。
电影票……玲玲他停下脚步,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最后的审视。
玲玲!林晚立刻转身,用力敲响了女儿的房门,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把你那两张电影票拿出来!快!
门开了,陈玲揉着惺忪的睡眼,手里捏着两张皱巴巴的票根,怯生生地递过来,不明所以地看着剑拔弩张的父母和面无人色的哥哥。
陈国栋一把抓过票根,借着昏暗的灯光仔细辨认着上面的日期、场次和座位号。票是真的。八点整开场。他死死盯着票根,浓眉拧成了一个疙瘩,胸膛剧烈起伏着。客厅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他才猛地将票根拍在茶几上,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
哼!他重重地哼了一声,不再看妻儿,转身大步走进了卧室,狠狠摔上了门。那声巨响,震得墙壁似乎都在颤抖。
巨大的危机似乎暂时被那张小小的票根挡在了门外。客厅里只剩下林晚、陈默和不知所措的陈玲。林晚紧绷的身体像是瞬间被抽空了力气,晃了一下,扶住了沙发靠背才站稳。她的脸色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疲惫,眼神空洞地望着紧闭的卧室门。
妈……陈默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巨大的茫然。
没事了……林晚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缕游丝。她疲惫地挥了挥手,目光掠过陈玲手中那两张至关重要的票根,又极其迅速地扫了一眼墙角那个被旧报纸半掩着的、属于苏晓蔓的塑料发卡。玲玲,去睡吧。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把……把没用的废纸垃圾什么的,都收拾一下,明天一早拿出去烧了。天热,堆在家里有味儿。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那堆旧报纸和角落的阴影。
陈玲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看了一眼手中捏着的票根,又看了看墙角那堆旧报纸和杂物,小脸上满是困惑,但还是顺从地哦了一声。
林晚不再说话,拖着沉重的脚步,也走进了她和丈夫的卧室,轻轻关上了门。
客厅里只剩下陈默一个人,站在惨白的灯光下。死寂重新包裹了他。他看着妹妹陈玲蹲下身,开始整理墙角那堆旧报纸和杂物,她小小的手,捡起了几张报纸,也捡起了那张被报纸盖住的、沾着一点灰尘的淡蓝色塑料发卡——那是苏晓蔓最喜欢的一个小玩意,上面还有一颗小小的、掉了颜色的塑料星星。
陈玲的动作很自然,她把发卡和旧报纸、还有那两张刚刚拯救了整个家庭的电影票根,一起揉成一团,塞进了厨房门口那个专门放废纸的竹编簸箕里。她小小的身影在厨房昏黄的灯光下忙碌着,对即将亲手送入火中的东西代表什么,毫无知觉。
陈默站在那里,像一尊冰冷的石雕。他看着妹妹做完这一切,看着她打着哈欠走回自己的小房间关上门。客厅彻底空了。只有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父亲留下的浓重烟味,还有那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血腥气,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鼻腔,钻进他的骨髓里。那张电影票根,那个发卡,即将化为灰烬。连同那个夏夜里所有的尖叫、闷响、粘稠的暗红……都将被付之一炬。
一个由谎言和毁灭砌成的堡垒,在他眼前,在母亲冰冷的目光下,在妹妹懵懂的动作里,被仓促而牢固地搭建起来。而他,被死死地困在了堡垒中央。
三十年光阴的重量,足以压弯最挺直的脊梁。陈默坐在冰冷的不锈钢审讯椅上,手腕上沉甸甸的铐子反射着头顶惨白的光线。他整个人缩在椅子里,像一截被岁月风干、又被悔恨浸透的朽木。头发花白稀疏,眼袋深重,浑浊的眼珠嵌在布满皱纹的眼窝里,几乎失去了所有神采。只有那副黑框老花镜,还固执地架在鼻梁上。
对面的警察很年轻,板寸头,眼神锐利得像刚磨好的刀。他敲了敲桌面,声音在空旷的审讯室里带着金属的回响:陈默,1992年7月15号晚上,苏晓蔓死亡当晚。你说你当时在电影院跟谁看的什么
《新龙门客栈》。陈默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木头。他停顿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睛似乎望向很远的地方,……跟我妹。
具体位置几排几座警察追问,语速很快。
记不清了。陈默缓缓摇头,动作迟滞,太久了……只记得……很吵。他下意识地抬手,似乎想扶一下眼镜,手腕上的金属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你父亲陈国栋,当年是区物资局的副局长警察话锋一转,目光如炬,当年负责走访影院的工作人员,有一个叫李卫国的,后来工作调动,恰好调到了你父亲分管的部门。第二年,他就解决了家属农转非的问题,分到了福利房。这时间点,挺巧啊
陈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沉默着,浑浊的眼珠盯着审讯桌上一条细微的划痕,仿佛要把它看出花来。空气凝固了。年轻警察也不催促,只是用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嗡——吱呀——
审讯室厚重的铁门被突兀地推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门口的光线勾勒出一个同样苍老佝偻的身影。林晚。
她不知怎么闯过了外面的关卡。稀疏的银发有些凌乱,身上那件参加葬礼的黑色外套显得空荡荡的。她枯瘦的手死死抓着一个老旧的铝制保温杯,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浑浊的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耗尽了所有灯油的枯槁。她无视了那个年轻警察瞬间警惕锐利的目光,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进这间冰冷得如同冰窖的屋子。她的目光,从进门那一刻起,就像生了根,死死缠绕在陈默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有痛楚,有绝望,有深入骨髓的疲惫,甚至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年轻警察霍然站起,语气严厉:老人家!这里不能进来!请你立刻出去!
林晚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她走到审讯桌边,佝偻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将那个磨得发亮的旧保温杯轻轻放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嗒。杯口旋开一丝缝隙,一缕极其熟悉又极其遥远的茉莉花茶的清香,幽幽地飘散出来,瞬间钻入陈默的鼻腔。
这味道……陈默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骤然睁大,死死盯着那个杯子,又难以置信地看向母亲。这味道……是苏晓蔓当年最爱喝的,那种最廉价的茉莉香片!母亲每次去那小屋,总会嫌弃这茶一股子香精味儿!
林晚终于把目光从儿子脸上移开,转向那个年轻的警察。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砾在陶罐里滚动,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久远的往事:
警察同志……不用审了。
她枯槁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指向审讯椅上如同石化般的陈默。
人……是他杀的。用他的新手机……砸的。
她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像是破旧风箱在艰难地拉扯。浑浊的目光再次投向儿子,里面翻涌着陈默从未见过的、滔天巨浪般的痛苦和……一种近乎残酷的解脱。
……那年夏天,晓蔓来找我。
她告诉我……她怀孕了。
审讯室里死寂得可怕。空气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胸口。年轻警察脸上的职业性锐利被震惊瞬间击碎,嘴巴微张,忘了合拢。只有那缕茉莉花茶的幽香,还在冰冷僵硬的空气中固执地盘旋、弥漫,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诡异芬芳。
陈默全身的血液,在母亲吐出怀孕了那三个字的瞬间,彻底冻结了。他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感觉不到金属的寒意,只感到一种灭顶的冰冷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冻成了冰雕。黑框眼镜后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瞳孔深处是山崩地裂般的惊骇和难以置信。他死死盯着母亲那张布满深刻沟壑、此刻却平静得可怕的脸。
怀孕
苏晓蔓……怀孕了
那个闷热的夏夜,所有的碎片——母亲突然登门时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她尖刻的指责,她指着苏晓蔓骂出的那句含糊不清的更别说她现在……——原来指向的是这个那个他从未知晓的秘密
那个夜晚所有的疯狂、失控、砸出去的手机、喷溅的鲜血、倒下的身体……所有的罪恶和三十年的地狱煎熬……源头竟然是……
嗡的一声,巨大的耳鸣声淹没了整个世界。陈默眼前发黑,母亲佝偻的身影在视野里剧烈地晃动、扭曲。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荒诞感和灭顶的绝望像两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扼住了他的心脏。
林晚的目光从儿子那张因极度惊骇而扭曲的脸上缓缓移开。她似乎耗尽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枯瘦的身体晃了晃,手紧紧抓住冰冷的审讯桌边缘才勉强站稳。她的视线投向虚空,没有焦点,声音变得更加缥缈,却字字清晰,像冰锥一样凿进死寂的空气里:
她跪下来求我……说她和默子是真心相爱,想把孩子生下来……
林晚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仿佛在咀嚼着那遥远记忆里的苦涩。她的嘴角极其细微地抽搐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我给了她钱。很多钱。让她必须打掉。
我说……我们陈家,不能要这种……来路不正的孩子。不能让她毁了默子的前程。
她不肯……她哭着说那是默子的骨肉……林晚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瞬,带着一种刻骨铭心的怨毒和歇斯底里,随即又迅速跌落,变成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她说她要去告诉默子……
……那天晚上,她果然又去找默子了……
后面的话,林晚没有再说下去。她也不需要再说下去。审讯室里只剩下她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拉扯。她放在桌上的手,枯瘦如柴,指甲灰暗,此刻正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那缕茉莉花茶的香气,此刻闻起来,竟带上了一股浓重的、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陈默僵直地坐在那里,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提线木偶。镜片后,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沿着脸上深刻的皱纹沟壑,无声地蜿蜒流淌。那不是哭泣,是灵魂堤坝彻底崩溃后绝望的洪流。他微微佝偻下身体,肩膀无法抑制地耸动着,喉咙里压抑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呜咽。他颤抖地抬起被铐住的双手,似乎想捂住脸,却最终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桌面上。手腕上的金属与桌面碰撞,发出一下轻微却刺耳的脆响。
年轻警察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职业的本能让他迅速按下了桌下的录音设备。他看着眼前这对母子,一个濒临崩溃,一个如同燃尽的枯木,眼神复杂。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恢复了冷静,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陈默,关于你母亲林晚所说的这些情况,关于苏晓蔓当时……怀孕的事实,你之前是否知情
陈默猛地抬起头,泪水模糊了镜片。他透过那层水雾,死死地盯着母亲。林晚也正看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竟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解脱,仿佛压在她灵魂上整整三十年的巨石,终于在这一刻被彻底掀开,露出了下面早已被碾成齑粉的空洞。
知……情陈默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胸腔里硬挤出来的,带着血沫。他用力地摇头,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脸上的表情是一种混合着极度痛苦和荒诞的惨笑。
哈哈……知情他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笑声喑哑干涩,如同夜枭的悲鸣,在冰冷的审讯室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他不再看警察,只是死死地、死死地盯着母亲林晚那双空洞疲惫的眼睛,泪水汹涌,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疯狂的平静:
妈……
我们……
我们终于……不用再‘幸福’了,对不对
真好……真好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消失在压抑的呜咽里。他像个孩子一样,把头深深地埋进被铐住的臂弯中,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压抑的痛哭声闷闷地传出,撕扯着死寂的空气。
林晚站在他对面,佝偻的身体像一片在寒风中随时会凋零的枯叶。她听着儿子那绝望的哀鸣,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角那干涸的纹路似乎更深了一些。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枯瘦的、颤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般,轻轻放在儿子剧烈耸动的、花白的头顶。
那只手,冰凉,枯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那样轻轻地放着。浑浊的眼睛望着虚空,仿佛穿透了冰冷的墙壁,穿透了三十年的岁月尘埃,望向了某个早已消散在闷热夏夜里的、穿着碎花裙子的身影。审讯室顶灯惨白的光,将她和她手下痛哭的儿子,投成一个巨大而扭曲的、无法分割的黑色剪影,凝固在冰冷的地面上。
年轻警察看着这一幕,记录本上,笔尖悬停良久,最终,只在那页惨白的纸上,落下了一个沉重而巨大的墨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