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5
姑姑陈小兰显然不认识眼前这几位男人。
她把手往腰上一叉,吊着三角眼,尖酸的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李叔脸上了。
关你们屁事!他那条破腿,碍事得很!我儿子孝顺,帮他处理了,换了个轻便的拐杖!
她还挺横,梗着脖子嚷嚷:你们是谁啊跑我们家来多管闲事!滚出去!
李叔身后,一个脸膛黝黑,眼角有道明显疤痕的叔叔,眼睛瞬间就红了。
我认得他,王勇叔叔。
当年那场大火,就是我爸冲进三楼,把他从坍塌的横梁下背出来的。
那道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王叔叔猛地往前踏了一步,攥紧的拳头咯咯作响,那架势,像是要冲上来把陈浩撕碎。
李叔头也没回,只是抬了一下手。
王叔叔就硬生生停住了脚步,但那双眼睛,死死盯着陈浩身上,恨不得将他撕碎。
陈浩被这眼神看得心里发毛,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
我所有的委屈、愤怒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我指着陈浩,带着哭腔:李叔,他......他趁我爸睡觉,把我爸的腿拆了,当废品卖了三千块钱!
我哽咽着,跑进屋里,把那块被熔掉的金属锭抱了出来,放在茶几上。
我去找了,废品站老板说,陈浩催着他当场就给熔了......我爸的功勋,叔叔们的名字......全都没了,就剩下这个铁疙瘩......
我泣不成声。
李叔听完,什么都没说。
整个屋子的空气都像是被抽干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他缓缓迈步,走到沙发边,弯腰捡起了地上那根断成两截的破木棍。
他拿在手里,轻轻掂了掂,仿佛在掂量它的分量。
接着,他抬起眼,目光像两把锋利的刀,直直地插进陈浩的眼睛里。
陈浩被他看得浑身发毛,下意识地想躲。
李叔看着他,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却让人不寒而栗。
你知不知道,那条义肢里的远距离通讯芯片,是军用特供的,用来在特殊环境下定位和求救的
你又知不知道,那块用来承重的核心合金部件,是航天级别的材料,国内根本没有民用渠道
陈浩的嚣张气焰瞬间被浇灭了。
他结结巴巴,眼神躲闪:不......不就是一条假腿吗有......有那么玄乎
假腿李叔忽然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听得人头皮发麻。
他把手里的断木棍啪地一声扔在陈浩脚下。
那上面,刻着十八个名字。
那是我们十八个兄弟,用命换回来的功勋!是国家颁发给英雄的勋章!其中有三个现在还躺在烈士陵园!
李叔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雷霆万钧之势:
你把它卖了三千块谁给你的胆子啊——
最后这句反问,像惊雷一样在客厅炸开。
姑姑和陈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得像两张纸。
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惹了多大的祸。
06
李叔没再看他们一眼。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
拨通了一个电话。
马局,我,李振邦。李叔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但这份平静下,是压抑的怒火。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威严的男声:振邦什么事这么急
我有个战友,陈建国,当年‘8·12’特大火灾,一等功臣。
李叔的语速不快,但每个字都咬得很重,他的国家特批抚恤义肢,被人恶意损毁,当废品变卖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
李叔继续说:我认为,这应该定性为盗窃、故意毁坏财物罪。而且,数额巨大,情节特别恶劣。
地址是......李叔报出我们家的地址,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瘫软在沙发上的陈浩,补充道:
另外,嫌疑人陈浩,涉嫌巨额网络赌博。我这里有初步证据。还有,我怀疑之前属地派出所的出警存在不作为和敷衍的情况,请一并调查。
电话那头的马局长,声音瞬间变得严肃:是那个陈建国我知道了!振邦,你稳住现场,我亲自带队过去!
嘟嘟嘟
电话挂断。
姑姑陈小兰尖叫着从地上爬起来,扑上来想抢李叔的手机。
你胡说!你凭什么报警!这是我们家的事!你算老几!
王勇叔叔一步上前,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毫不客气地挡在李叔面前。他只是轻轻一推,姑姑就像个皮球一样被弹开,重新跌坐在地上。
她挣扎着爬不起来,就开始撒泼哭嚎,声音凄厉。
天杀的啊!当官的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啊!
她转头看向我爸,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大哥!建国!你快说句话啊!阿浩是你亲外甥!你真要眼睁睁看着他去坐牢吗!你要害死他吗!
是我们家的事,求求你们了,高抬贵手吧!我们赔钱!我们赔......
李叔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在地上打滚的她。
家事
从他动那条腿开始,这就不是家事了。
噗通一声。
陈浩双腿一软,彻底撑不住了,直挺挺地从沙发上滑下来,跪在了地上。
他连滚带爬地挪到我爸脚边,抱着我爸仅剩的那条右腿,哭得像个孩子,鼻涕眼泪蹭了我爸一裤子。
大舅!大舅!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鬼迷心窍了!
你快让他们走啊!我不想坐牢!我还年轻!叔,你救救我!你从小最疼我了!
我死死地盯着我爸,心脏都快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我怕。
我怕他看到这个从小背在肩头长大的亲外甥,会再一次心软。
我怕他会为了所谓的亲情,咽下这份屈辱。
我爸低着头,看着跪在自己脚下,丑态百出的陈浩。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很复杂。
有痛苦,有失望,但更多的,是决绝。
然后,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抬起手,把陈浩的手指,一根一根地,从自己的腿上掰开。
这一次,他没有再开口阻止。
07
不到十分钟,楼下就响起了尖锐的警笛声。
不是一辆,而是一整个车队,呼啸而至,把整个小区都惊动了。
这次来的警察,气势和之前那两个片警完全不同。
为首的是个肩膀上扛着两杠三的中年男人,国字脸,眼神锐利得像鹰。
马局长。我曾在市里的新闻上见过他,市公安局的二把手。
姑姑的哭嚎声戛然而止,脸上的表情像是见了鬼。
她大概这辈子也没想过,自己家这点破事,会惊动这么大的官。
马局,人都在这儿。李叔指了指瘫在地上的陈浩和陈小兰,语气平淡。
马局长看了一眼现场,眉头皱成了川字。
一挥手,两个警员立刻上前,一左一右,熟练地架住了陈浩,咔嚓一声,手铐就戴上了。
你们干什么!凭什么抓我儿子!你们这是滥用职权!姑姑尖叫着想扑上去,被另一个警员拦住。
陈小兰女士,马局长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我们怀疑你涉嫌包庇、窝藏赃物,并且对被盗物品的价值有重大隐瞒,请你跟我们回去配合调查。
李叔让我翻出资料,递给了马局长。
马局,这是那条义肢的全部资料。
他打开文件袋,抽出一叠材料:德国定制,涉及多项军工技术专利,航空级钛合金,内置军用加密通讯芯片。所有的采购、报关、审批手续都在这里。
他翻到最后一页,指着上面的一个数字,声音清晰地念了出来:
这是由国家权威机构出具的价值评估报告。这条义肢的造价和评估价值是——一百七十二万。
一百七十二万。
陈浩的身体猛地一抽,整个人彻底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姑姑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似乎被这个数字吓傻了。
报告马局。马局长身后的一个警员走上前来,我们已经联系到了城南废品站的老板,他已经通过照片指认了嫌疑人陈浩。
老板供述,嫌疑人当时催得很急,并且谎称是自己家的废品。因为涉及高科技合金,老板怕惹麻烦,按照他的要求,当场就进行了熔毁处理。
另一个警员举着陈浩那部崭新的水果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后台数据。
报告,我们在嫌疑人的手机里,发现了大量境外赌博网站的登录记录和交易流水。
近三个月,涉案金额高达五十余万。他卖掉义肢所得的三千元,也立刻充值进了赌博账户。
陈浩和姑姑被戴上了手铐。
直到被拖到门口,陈浩才如梦初醒。
他拼命地扭过头,朝着我爸的方向,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
大舅啊!你看我一眼!我是你亲外甥啊!你不能这么对我!
你从小最疼我了!你说句话啊!你快让他们放了我!我不想坐牢!
我紧张地看着我爸。
我爸始终没有看他。他只是把目光投向了墙上那张泛黄的合影。
照片里,十八个年轻的消防员,穿着橙色的战服,笑得灿烂。
我爸的目光,从那三个已经牺牲的战友脸上,一一滑过。
然后,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门被关上,将所有的哭喊、咒骂和哀求隔绝在外。
李叔走到我爸身边,用力地扶着他的肩膀,让他重新坐下。
老陈,受委屈了。
王勇叔叔,那个眼角有疤的铁血硬汉,别过头去,用粗糙的手背用力抹了一把脸。
屋子里的几个叔叔,这群在火场里流血不流泪的男人,此刻,眼眶全都红了。
08
也许是因为这件事的性质太过恶劣,触碰了底线。
当天晚上,市里就成立了专案组。
第二天上午,门铃又响了。
我打开门,外面站着几个穿着正装,神情严肃的中年人。他们胸前都别着徽章。
为首的那位,我只在市里的新闻上见过,是主管民政和退役军人事务的副市长。
他一进门,就快步走到我爸面前,紧紧握住我爸的手,语气里满是歉意和郑重。
陈建国同志,陈英雄!我们来晚了,让你受委屈了!
他身后的人立刻送上慰问品和慰问金。
副市长当场表态:你的事,市里高度重视。我们绝不能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他拍了拍我爸的肩膀:新的义肢,我们已经联系了德国那边的厂家,加急定制,特事特办。
所有费用由市里专项基金承担。
保证比之前那条更好,更先进。
我爸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客套话,最终这个嘴笨的汉子,说了一声谢谢。
这事儿很快就在市里传开了。
消息虽然没上本地新闻,但却通过消防系统的内部通讯软件,传遍了全市每一个消防站。
我的手机开始不停地收到好友申请。
那些素未谋面的消防员们,有的是刚入伍的新兵,有的是经验丰富的老班长。
他们不会说什么漂亮话,只是默默地发来一句:
嫂子(他们习惯这么称呼战友家属),有事言语一声,随叫随到。
或者是一个庄重的敬礼表情。
我爸的手机也一样。
他看着那些不断涌进来的消息,看着那些熟悉的消防头像,久久没有说话。
他只是拿起那张合影,用袖子擦了擦镜框上的灰尘,眼眶一点点地红了。
半个月后,法院的判决下来了。
陈浩,因盗窃罪,数额巨大,且造成不可逆的损毁,情节极其恶劣,同时,参与网络赌博,涉案金额巨大。
数罪并罚。
陈浩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十五年,他最好的青春,都要在铁窗里度过了。
这是他应得的代价。
姑姑陈小兰,因包庇罪、为赌博提供资金罪(她明知陈浩赌博,还多次给他钱),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四年。
虽然不用立刻坐牢,但她的名声在整个老城区彻底烂掉了。
他们家的房子,也因为陈浩欠下的高利贷和银行贷款,被法院查封,挂上了拍卖的牌子。
我把电视上循环播放的法制新闻念给我爸听。
他默默地听完,看着窗外,很久之后,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有痛心,有惋惜,但更多的,是释然。
09
一个月后,一个印着德文标识的巨大木箱子,被送到了家门口。
是李叔和王勇叔叔他们亲自押车送来的。
箱子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条闪烁着金属银灰色光泽的义肢。
看上去也轻巧了许多。
老陈,这是最新型号。
李叔介绍道,采用了最新的仿生感应技术,能更好地模拟人体肌肉运动,比你之前那条更灵活。
李叔和王叔叔他们,轻车熟路地把义肢取了出来。
他们当年就是凑钱买的,安装调试早就会了。
两个随行的德国工程师在一旁指导,他们几个老兄弟围着我爸,开始帮他安装。
我爸就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们忙碌。
他的眼神里,有期待,也有紧张。
好了,老陈,试试。
调试完毕,李叔拍了拍义肢的外壳。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把义肢的连接处翻了过来,指着内侧的一块金属板。
老陈,你看这里。
我凑过去看。
在光滑的金属表面上,用和之前一模一样的激光字体,重新刻上了那十八个名字。
甚至连顺序和位置,都和原来那条腿上一模一样。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眼眶发热。
这些老兄弟们,心思太细了。
他们知道,我爸在乎的不是这条腿值多少钱,而是上面的名字。
李叔用力扶着我爸的肩膀,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老陈,站起来。
我爸看了看李叔,又看了看围在他身边的这群老兄弟。
他撑着沙发扶手,在李叔的搀扶下,站了起来。
他试探着,迈出了第一步。
我看到,他那佝偻了许久的腰杆,重新挺得笔直。
他就这样在客厅里走了个来回。从沙发到电视墙,再走回来。
最后,他停下脚步,看着那群为他忙得满头大汗的老兄弟。
他的嘴角,慢慢地向上扬起。
那是一个我五年都未曾见过的,发自肺腑的笑容。
自从他退役后,我第一次看到他笑得这么开心。
我站在一旁,看着这群加起来快三百岁的男人,像孩子一样互相捶着肩膀。
那一刻,我好像才第一次真正理解了,我爸墙上那张合影的分量。
10
姑姑是从拘留所放出来半个月后,找上门来的。
我打开门,看到她的时候,几乎没认出来。
她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水分,头发白了大半,脸上是那种深陷的憔悴,再也没有了半分从前的嚣张气焰。
看到她这张脸,我爸那些年零零碎碎提过的话,一下子全都涌了上来。
我爷爷奶奶走得早,是我爸,又当爹又当妈,把姑姑拉扯大。
可姑姑从小就不安分。
读高中的时候,为了一个校外的小黄毛,跟人打架,把一个女同学的脸都给挠花了。
我爸那天刚从火场下来,一身疲惫,就被老师一个电话叫去了学校。
他听完老师的话,看着低头不认错的姑姑,气得浑身都在抖。
回家后,他抬手给了姑姑一巴掌。
就是那一巴掌,让姑姑记恨了他一辈子。
她连夜离家出走,几年都没个音信。
再回来时,我爸都已经和我妈结了婚。
她大着肚子,身边没个男人,哭着说在外面活不下去了。
我爸心软了,他总念着那是他唯一的妹妹。
他把我奶奶留下的老房子给了姑姑,自己带着我妈,搬出去租房住。
一直到我上了初中,家里才攒够钱,付了这套房子的首付。
可好日子没过几天,我妈就病倒了,没撑过去。
我爸对姑姑,对陈浩,几乎是有求必应,总觉得亏欠了她。
可他忘了,人的贪心,是永远填不满的。
思绪拉回,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心里只剩下一片冰凉。
她看到我,嘴唇哆嗦着,没敢往里闯,只站在门口。
陈溪......你爸......他在家吗
我爸听到了声音,从客厅里走了出来,停在了玄关。
他没有开门的意思,只是隔着一道防盗门的栅栏,看着门外的女人。
姑姑看到他,腿一软,差点跪下去,扶着门框才站稳。
哥......
眼泪瞬间就从她干枯的眼眶里涌了出来。
哥,我错了,是我没教好儿子,是我混账......
她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声音又响又闷。
我求求你,看在咱们兄妹一场的份上,你写个谅解书吧......
阿浩他还年轻,他不能在里面待一辈子啊!
我爸就那么看着她,脸上的神情没有一丝变化。
那条新的义肢,让他站得笔直。
许久,他才开口,声音不大,却像石头一样砸在地上。
陈浩走到今天,是你惯的,也是他自己选的。
他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我爸的目光越过她,投向了远处。
从他卖掉我那条腿的那一刻起,我没有侄子,也没有妹妹了。
说完,他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了客厅。
她在门外哭了很久,从嚎啕大哭到低声抽泣,最后,脚步声拖沓着,渐渐远去。
11
我爸的生活,慢慢回到了正轨。
他甚至开始跟着李叔他们,定期去消防队。
我以为他只是去和老战友叙旧,直到有一次,我去队里给他送换洗的衣服。
我看到他站在训练场边,围着一群刚下训练、满身是汗的新兵蛋子。
他没有穿军装,只是穿着普通的夹克,但腰杆挺得笔直。
他给他们讲课。
他讲的不是自己当年有多勇猛,救了多少人,拿了多少功勋。
他讲的是一个叫张伟的战友,牺牲前一天,还在念叨着要给刚出生的女儿买条粉色的小裙子。
他讲的是一个叫刘阳的战友,家里穷,每次出任务都冲在最前面,因为火场救援的补贴最高,他想攒钱给老家的父母盖新房。
他讲的,全都是那些刻在义肢上,也刻在墓碑上的名字。
那些新兵们,席地而坐,听得全神贯注,有几个年轻的,眼眶都红了。
我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
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让那些牺牲的英雄,活在每一个新兵的心里。
英雄,不该被遗忘。
12
最终的判决,已经是二审了。
姑姑上诉了,但被驳回,维持原判。
我们是通过电视上的法制新闻看到的。
我把声音调大,逐字逐句地念给我爸听。
被告人陈浩,因盗窃罪,数额特别巨大,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因参与网络赌博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数罪并罚,决定执行有期徒刑十五年。
一个不算长,也绝不算短的数字。
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我爸听完,什么也没说。
很久之后,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那口气里,好像带走了他心里最后一点沉甸甸的东西。
从那以后,我爸再也没有提起过陈浩,也没有提起过姑姑。
后来,听老城区的邻居说。
她卖掉了家里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还了部分高利贷,然后就搬离了这座城市。
她为她的溺爱和纵容,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我考上了我们市的公务员。
笔试面试都过了,被分进了市政管理部门。
我爸送我去单位报到那天,他穿得很精神,皮鞋擦得锃亮。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我进门前,替我整了整衣领,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知道,他懂我。
他用他的方式,守护了这座城市半辈子。
现在,我用我的方式,继续守护着他曾经用命守护过的地方。
闲下来的时候,我爸会一个人去烈士陵园。
他不喜欢我陪着,说那是他们兄弟之间的私房话。
有一次我提前下班,偷偷跟了过去。
我看到他站在那几座熟悉的墓碑前——张伟、刘阳......
他用袖子,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墓碑上的浮雕和照片,动作轻柔,像是在抚摸老朋友的脸。
他擦干净了最后一座墓碑,站直了身体。
他轻轻地,用手敲了敲自己那条闪着金属光泽的义肢,发出了清脆的当当声。
语气里带着笑意:
兄弟们,我好着呢。
腿也还在,你们的名字,也都在。
13
一年一度的消防纪念日。
市中心广场上,人山人海。
消防队在这里举行纪念活动和表彰大会。
我爸作为英雄代表,被邀请上台发言。
这是他出事以来,第一次出现在这么大的公众场合。
主持人念到他名字的时候,我站在台下,比他还紧张,手心全是汗。
我爸站了起来。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熨烫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老式消防常服。胸前,挂满了沉甸甸的勋章。
他拒绝了礼仪小姐的搀扶,也摆手拒绝了李叔伸过来的手。
他要自己走上去。
新的义肢支撑着他,一步,又一步,走向高台。
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很实,沉稳有力,像是踏在自己的心跳上。
台下,是李叔、王叔他们那一代的老兵,他们眼含热泪。
还有一张张年轻的、刚毅的面孔,那些他曾经教导过的新兵们。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我爸身上。
那是一种混杂着崇敬、心疼和骄傲的眼神。
我爸站定在麦克风前,他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
他看着台下,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了整个广场。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中气十足。
总有人问我,当年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丢了一条腿,到底值不值得。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全场,眼神坚定。
我的回答是,只要这身衣服还穿在身上,只要警铃还在响,就永远值得。
因为我们守护的,不仅仅是人民的生命财产。
他挺直了胸膛,阳光照在他胸前的勋章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我们守护的,也是我们自己的荣誉,和我们对这身制服的承诺。
随后,雷鸣般的掌声,从广场的每一个角落爆发出来,经久不息。
李叔和王叔叔他们,带头站了起来,向他敬了一个最标准的军礼。
我站在人群里,看着台上那个挺拔的身影,视线被泪水彻底打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