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病床前的真相
我妈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架子,脸色蜡黄蜡黄的,像被太阳晒蔫儿了的菜叶子。空气里那股消毒水的味儿,混着她身上若有似无的、衰败的气息,熏得我脑仁疼。我刚把保温桶里温着的鸡汤盛出来一小碗,汤面上还飘着几点油星,递到她嘴边。
妈,喝点汤吧,补补身子。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稳当点。
她眼皮动了动,没看我,也没看汤碗,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张,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手机…给我…
又是手机!
我心头那股邪火噌地就窜到了天灵盖,捏着勺子的手背青筋都爆了出来。保温桶被我哐当一声重重撂在床头柜上,汤溅出来几滴,落在白色的柜面上,刺眼得很。
还惦记着手机还惦记着给那个‘提款机’舅舅转钱!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炸开,震得自己耳朵嗡嗡响,63万!整整63万!那是你和爸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钱!他拿去给他那个‘佛媛’闺女买包买首饰,现在你躺这儿等着救命,他说没钱!一分钱都没有!妈!你脑子呢!让狗吃了还是让舅舅拿迷魂汤灌傻了!
我妈被我吼得浑身一哆嗦,像片风里的枯叶。她艰难地偏过头,浑浊的眼睛看向我,里面全是血丝,还有那种…怎么说呢,认命了的麻木,看得我心口像被铁锤狠狠砸了一下,又闷又痛。她没力气跟我吵,只是固执地、微弱地重复:手机…给我…他…他手头紧…就…就三千…
三千又是三千!
我的肺管子简直要气炸了!上次她偷偷摸摸转给舅舅的三千块,还是我给她交住院押金时发现卡里余额不对,才逼问出来的!这才几天又来!
手头紧!
我气得原地转了个圈,感觉天灵盖都要被怒火掀飞了,他那宝贝闺女朋友圈刚晒的新款驴牌包包!够他‘紧’十回八回了!妈!你是不是非得把你最后这点血汗钱,连同你这条命,一块儿榨干了填给他那个无底洞,你才甘心啊!
我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喷出来了:他到底给你下了什么蛊!他是你亲弟弟,可我也是你亲闺女!爸要是知道……
话没说完,我妈猛地剧烈咳嗽起来,整个身子蜷缩着,像只煮熟的虾米,枯瘦的手死死揪着胸口的病号服,咳得撕心裂肺,脸憋得紫红,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
我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那点愤怒瞬间冻成了恐慌。我赶紧扑过去,手忙脚乱地给她拍背,按呼叫铃。护士冲进来,一阵忙乱,氧气面罩扣上,推针。病房里只剩下她粗重艰难的喘息声,还有仪器单调冰冷的嘀嘀声,像催命的鼓点。
我颓然地跌坐在旁边的硬塑料椅子上,后背全是冷汗。看着氧气罩下她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像潮水一样把我淹没。
骂骂不醒了。她护着舅舅,就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比命都金贵。这不对劲,太不对劲了!我妈平时精打细算,买个菜都跟人斤斤计较,怎么到了舅舅这儿,就成了个任人宰割的冤大头63万啊!这钱怎么借出去的我爸知道吗舅舅凭什么这么心安理得
一团乱麻堵在胸口。不行,我得知道真相。不能让她稀里糊涂地把命和钱都搭进去!
我眼神扫过病房。她的外套挂在门后的挂钩上,一个洗得发白的旧帆布包。
等她呼吸稍微平稳,昏昏沉沉像是睡过去了,我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手指有些发颤地拉开了那个旧帆布包的拉链。里面东西不多,一个磨了边的旧钱包,几张皱巴巴的缴费单,一小包纸巾,还有…一个用那种最老土的、印着大红牡丹花的厚实手帕,紧紧包裹着的东西。
什么东西值得这么包着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小心翼翼地解开那个有点油腻腻的手帕结。里面露出来的,是一小沓用那种文具店最便宜的黄色橡皮筋捆着的纸条。
不是纸,是纸片,很薄,边缘都磨毛了,带着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不均匀的焦黄。像是被遗忘在抽屉最深处,吸饱了时光的灰尘和潮气。
我屏住呼吸,抽出一张。
上面是铅笔写的字,字迹很潦草,但一笔一划都透着股狠劲儿,深得几乎要划破纸背:
>
**今借到姐姐王秀芬人民币伍万元整(50000.00)。用于购买货车跑运输。借款人:王建军。1999年7月12日。**
王建军,我那个好舅舅的名字。
日期是…1999年!二十多年前!
我手指有点抖,飞快地往下翻。
第二张,稍微新一点,圆珠笔写的:
>
**今借到姐姐王秀芬人民币捌万元整(80000.00)。用于女儿王莉莉赴澳留学保证金。借款人:王建军。2005年3月5日。**
第三张,打印的,签着名:
>
**今借到姐姐王秀芬人民币拾伍万元整(150000.00)。用于购置新房首付。借款人:王建军。2010年11月20日。**
第四张…
第五张…
一张接一张,全是借条!金额从几万到十几万不等,时间跨度二十多年,最早的纸片已经脆得仿佛一碰就会碎掉!我越看心越沉,手心里的汗把那粗糙的纸面都浸得有点发潮。最后一张,日期是去年年底,金额是十万,理由是生意周转。
我把这些发黄发脆的纸片摊在腿上,一张张数过去,手指头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一、二、三…七张!
金额加起来呢我脑子嗡嗡作响,强迫自己冷静,用手机计算器飞快地加:5万
+
8万
+
15万
+
10万
+
12万
+
8万
+
5万…
**73万!**
不是63万!我妈之前哭着说借出去的是63万,她瞒着的,不止我爸,连我也瞒了!实际是73万!整整73万!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得我牙齿都在打颤。我妈到底在干什么!她瞒着我爸,瞒着我,像蚂蚁搬家一样,二十多年,一点一点,把73万的血汗钱,悄无声息地塞给了那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
愤怒像是滚烫的岩浆,再次在我血管里咆哮奔涌,几乎要冲破我的皮肉!舅舅!王建军!好!好得很!
我死死攥着那沓轻飘飘却重如千斤的借条,它们粗糙的边缘硌着我的掌心,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痛感,却奇异地让我狂跳的心脏稍微冷静了一点点。我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瓷砖地上刮出刺耳的嘎吱声。病床上,我妈似乎被惊动了,眼皮颤动了一下,但终究没睁开。
妈,我出去一趟。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很快回来。
她没回应,只有氧气面罩下微弱而艰难的呼吸声。
2
直播讨债
我没再看她,转身就冲出了病房门,把那股消毒水和绝望的味道狠狠甩在身后。走廊里刺眼的白光晃得我眼睛生疼。我掏出手机,手指因为愤怒和一种近乎嗜血的兴奋而微微发抖,点开了那个该死的直播软件。
对,直播!舅舅那个宝贝疙瘩闺女,我那个佛媛表妹王莉莉,不就是靠这个吃饭的吗天天在网上扭腰摆胯,装岁月静好,收着粉丝的打赏,买着舅舅用我妈救命钱堆出来的奢侈品!
她不是要流量吗我今天就给她送个大的!让她彻底火出圈!
我手指翻飞,迅速注册了一个新号,名字就叫讨债の小辣椒!头像直接怼上我妈躺在病床上那张枯槁蜡黄的脸,还有旁边仪器冰冷的闪光!背景图简单!把那七张发黄的借条,一张张拍清楚,尤其是上面王建军那狗爬一样的签名和鲜红的手印!特写!怼脸拍!
标题必须炸裂!
**【全网通缉‘佛媛’王莉莉亲爹!欠癌症亲姐73万救命钱不还!直播上门讨债!求围观!求主持公道!】**
搞定!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那个红色的开始直播按钮。镜头晃了一下,对准了医院惨白的走廊墙壁和我因为激动而有些扭曲的下巴。
家人们!铁子们!
我扯开嗓子,声音因为愤怒而拔高,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嘶哑,瞬间冲进直播间,看见我这定位了吗市中心医院!看见这背景图了吗病床上躺着的,是我亲妈!晚期!等着钱救命!
我把手机镜头猛地拉近,对准屏幕上我妈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和那一沓触目惊心的借条特写:再看清楚!这七张借条!最早的二十多年前!总共73万!亲笔签名!红手印!铁证如山!借款人是谁王建军!我亲舅舅!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钱呢全被他拿去养他的‘佛媛’好闺女王莉莉了!LV、GUCCI、澳洲留学!风光无限!现在我妈躺在医院里,他一句‘没钱’!一分不掏!还舔着脸让我妈再给他转三千块‘应急’!家人们!你们说!这他妈是人干的事吗!
弹幕瞬间就炸了!
卧槽!73万!二十多年!这舅舅是貔貅转世吧只进不出
背景图阿姨看着太揪心了…晚期啊…这当弟弟的还是人吗
王莉莉是那个天天晒包晒下午茶的‘清纯佛系小仙女’吐了!原来钱是这么来的!
地址呢主播地址爆出来!我们帮你冲!
支持主播!人肉他!这种老赖必须曝光!
屏幕上礼物和弹幕疯狂滚动,像一场暴风雪。我扫了一眼右上角,开播不到五分钟,在线人数已经飚到了快一万!数字还在疯狂跳动!一股混杂着愤怒和某种扭曲快意的热血直冲头顶。
谢谢‘正道的光’送的火箭!谢谢‘专治老赖’送的跑车!
我对着镜头,几乎是吼出来的,地址马上给!就是城南‘锦绣花园’!3栋2单元501!王建军!还有他那个‘佛媛’好闺女王莉莉!都给我等着!我这就去替我妈,替天行道!讨回这笔救命钱!直播不关!家人们,跟我走!见证正义!
我举着发烫的手机,像举着一面燃烧的战旗,冲出医院大楼,一头扎进午后的热浪里。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但我感觉不到热,只有一股冰冷的火焰在身体里燃烧。招手拦了辆出租车,拉开车门就钻了进去。
师傅!锦绣花园!快!三倍车钱!
我把手机镜头对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嘴里还在对着直播间嘶吼,铁子们!上车了!十分钟!最多十分钟!让那对吸血鬼父女,现出原形!
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古怪地看了我一眼,大概是被我这副要找人拼命的架势吓到了,一脚油门踩下去,车子猛地蹿了出去。弹幕更疯了,全是冲冲冲!主播牛逼!坐等手撕吸血鬼!前排出售瓜子花生矿泉水…
手机烫得像个烙铁,嗡嗡的震动就没停过。我看着屏幕上飞速滚动的数字和文字,感觉身体里那头名叫愤怒的野兽,正被无数陌生的声音喂养得越来越庞大,几乎要挣脱理智的缰绳。王建军,王莉莉,你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出租车一个急刹,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尖叫,停在了锦绣花园小区门口。这小区看着还挺新,绿化不错,楼也漂亮。呵,用我妈的血肉堆起来的安乐窝!
我甩给司机一张红票子,吼了声不用找了!推开车门就跳了下去。手机镜头稳准狠地对准了3栋2单元的楼门牌。
家人们!到了!501!就是这儿!
我声音因为疾跑和激动而有些破音,大步流星地冲向单元门。运气不错,门禁刚好有人出来,我侧身就挤了进去。电梯直接按了五楼。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狭长的走廊尽头,就是那扇深棕色的防盗门,门牌号501冷冰冰地钉在那里。我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一样狂跳,肾上腺素飙升。我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手机镜头,确保能拍到门,也能拍到我的愤怒。
咚咚咚!
我抡起拳头,用尽全身力气砸门,那声音在安静的楼道里简直像打雷,王建军!开门!王莉莉!开门!我知道你们在家!别装死!
门里像是死一样的寂静。
过了几秒,传来踢踢踏踏的脱鞋声,还有压低嗓门的争执。
谁啊烦不烦…
一个娇滴滴、带着浓浓不耐烦的女声响起,是王莉莉!
门锁咔哒一声,开了条缝。一张化着精致妆容、眉毛却皱得能夹死苍蝇的脸探了出来,正是我那佛媛表妹。她身上还穿着丝质的睡袍,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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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倩倩你有病啊大中午的嚎什么…
她看清是我,愣了一下,随即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语气刻薄。
我根本没给她说完的机会,手机镜头直接怼到她脸上,把她那副刻薄相拍得清清楚楚,同时对着直播间吼道:家人们!看清楚了!这就是‘佛媛’王莉莉!看看她身上这件真丝睡袍,够我妈住几天ICU!看看她这张脸,玻尿酸打多了吧用的都是我妈的救命钱!
王莉莉被我怼到脸上的手机和我的吼声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用手去挡脸:你干什么!你疯了吧!拍什么拍!把手机拿开!
她尖叫起来。
我疯了对!我就是疯了!被你们这对吸血鬼父女逼疯的!
我用力抵住门,不让她关上,声音因为愤怒而尖锐,你爸呢王建军!那个欠了我妈73万救命钱的老赖呢!让他滚出来!别躲在女人后面当缩头乌龟!
什么钱不钱的!听不懂你在放什么屁!滚开!不然我报警了!
王莉莉又惊又怒,使劲想把门关上。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老头衫、趿拉着拖鞋的矮胖身影出现在王莉莉身后,正是我那个好舅舅王建军。他脸有点浮肿,眼袋耷拉着,一看就是长期酗酒熬夜的主儿。他看清是我,又瞥见我举着的手机,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王倩倩!你闹够了没有!
他一声暴喝,中气倒是挺足,伸手就把王莉莉往后一扒拉,自己堵在门口,像一堵墙,试图挡住我的镜头,跑我家来撒什么野还搞直播侵犯隐私知道吗赶紧给我关了!滚蛋!
他伸手就要来抢我的手机,动作粗暴。
侵犯隐私
我敏捷地往后一闪,躲开他的爪子,把手机举得更高,镜头牢牢锁定他那张油腻愤怒的老脸,声音响彻整个楼道,王建军!你欠我妈73万救命钱!白纸黑字!七张借条!二十多年!我妈现在癌症晚期躺在医院里等死!你一分不还!还有脸跟我谈隐私!
我把手机屏幕猛地转向他,让他清清楚楚看到直播间里那疯狂滚动的弹幕和他自己那张扭曲的脸:
看看!王建军!几万网友都看着呢!看看你这副嘴脸!欠钱不还的老赖!吸亲姐姐血的吸血鬼!你女儿在网上装佛媛骗打赏买奢侈品,用的都是我妈的卖命钱!你晚上睡得着觉吗!良心被狗吃了!
弹幕此刻已经彻底疯狂,像决堤的洪水:
卧槽!这老赖还敢动手!
脸皮比城墙拐弯还厚!欠钱是大爷
主播小心!这老登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支持主播!曝光他!让他社死!
人肉他!把他信息都扒出来!
王建军被我怼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尤其看到屏幕上那海啸般的骂声,他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恐惧,但更多的是被当众撕破脸的恼羞成怒。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借条!我没见过!
他梗着脖子,开始耍无赖,唾沫星子喷出来,你妈自己愿意给的!关我什么事!那是她当姐姐的心意!你少在这儿血口喷人!赶紧滚!不然我真报警了!
心意73万的心意
我气得浑身发抖,感觉血直往头上涌,王建军!你还是不是个人!我妈现在躺在医院里,连进口靶向药都快用不起了!她今天早上还偷偷给你转了三千块!那是她最后一点钱!是她留着买止痛药的钱!你还收得下去!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我吼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已经带了哭腔,是愤怒,是绝望,更是对我妈那种执迷不悟的锥心之痛。
王建军听到三千块时,眼神明显闪烁了一下,有点心虚地避开了我的视线,但嘴里依旧强硬:我…我不知道什么三千块!你别在这儿发疯!滚!再不滚我…
报警好啊!报啊!
我彻底豁出去了,把手机镜头死死对准他,寸步不让,现在就报!让警察来看看!看看这七张借条!看看你这欠钱不还的老赖嘴脸!也让警察查查你女儿那些奢侈品包包首饰,钱到底是从哪来的!是不是非法侵占他人救命钱!
爸!跟她废什么话!把手机抢过来砸了!
王莉莉在后面尖声叫嚣,伸手又要来推搡我。
就在这混乱推搡、剑拔弩张的当口,我眼角余光猛地瞥见王建军身后,客厅电视柜旁边,一个极其眼熟的东西!
3
铜马之谜
那是一个摆件,一匹奔跑的铜马,底座上刻着几个小字:XX厂先进工作者纪念。这玩意儿,是我爸的!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爸还在那个厂当技术员的时候得的,他一直当宝贝一样放在书房里,后来厂子改制,东西都收起来了,怎么会出现在舅舅家!
一股寒气瞬间从尾椎骨窜上来,冻得我浑身一激灵。我爸的东西怎么会在这里我妈偷偷拿来的不可能!我爸虽然不管钱,但对他的荣誉看得极重!这念头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进我混乱的脑海,让我的嘶吼和愤怒都卡壳了一瞬。
就在我愣神的这一秒,王建军瞅准机会,猛地一把狠狠推在我肩膀上!
滚出去!
他力气极大,我猝不及防,整个人被他推得向后踉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楼道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手里的手机也脱手飞了出去,啪嚓一声摔在地上!
屏幕瞬间黑了!直播间断了!
倩倩!倩倩你怎么了
我妈嘶哑又惊恐的声音,竟然从地上那黑屏的手机里隐隐约约传了出来!她醒了她刚才…一直在看我的直播!
这个念头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比后背撞墙的疼痛更尖锐百倍!她看到了看到我像个泼妇一样在她弟弟家门口歇斯底里看到我被她弟弟狠狠推搡
一股难以形容的恐慌和剧痛攫住了我。完了!她受不了刺激的!我他妈在干什么!
顾不上摔在地上的手机,更顾不上眼前这对面目可憎的父女,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妈!不能有事!
我像疯了一样,转身就往楼下冲,把王建军气急败坏的叫骂和王莉莉尖利的嘲讽都甩在身后。楼梯在我脚下发出急促的咚咚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得快要炸开。冲回医院的那一路,我脑子里全是空白,只有我妈那张蜡黄的脸和氧气面罩下艰难的呼吸。
冲进病房的时候,护士正围在床边,我妈戴着氧气面罩,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监护仪上的心率线跳得又快又乱,发出刺耳的报警声!她枯瘦的手死死攥着病床的护栏,指关节白得吓人,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门口的方向,看到我冲进来,那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恐和…哀求
妈!妈!
我扑到床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妈你怎么样你别吓我!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拉风箱一样的声音,戴着氧气面罩,说不出话,只是死死地盯着我,另一只手指着被她紧紧攥在手里的…那个印着大红牡丹花的旧手帕包!
她攥得那么紧,手帕都扭曲变形了。
王女士情绪太激动了!必须立刻镇静!
护士一边调整仪器,一边快速推针。
药水推进去,我妈紧绷的身体才一点点松弛下来,攥着护栏的手也松开了,但那只抓着旧手帕包的手,却依旧死死地握着,仿佛那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她眼睛里的惊恐慢慢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我说不上来的东西,很深,很沉,像一口枯竭了千年的井。
护士处理完,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忧心忡忡地看了我一眼,才离开病房。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斜照进来,落在她灰败的脸上,有一种不真实的凄凉。
我瘫坐在椅子上,后背撞墙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我看着那只紧紧攥着手帕包的手,那里面…除了那七张借条,还有什么那个我爸的铜马摆件…我妈刚才惊恐又哀求的眼神…无数个疑问像藤蔓一样缠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妈…
我声音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无法言说的疲惫,你到底…瞒了我们多少事
她没有看我,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氧气面罩下的呼吸微弱而悠长。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又昏睡过去,她才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不是否认,更像是一种…认命般的抗拒。
那只攥着手帕包的手,却下意识地,又收紧了几分。手帕的褶皱里,似乎露出了一个硬硬的、方方的角。
那是什么
我的心猛地一跳。不是借条,借条没那么厚实。那形状…像一张照片
我盯着那个小小的硬角,一个极其大胆、甚至荒谬的念头突然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那七张借条…背面是什么
刚才在舅舅家门口太愤怒,只看了正面。背面我妈为什么要特意把这些借条用旧手帕包得这么严实仅仅是为了保存还是有别的…不能见光的东西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野草一样疯狂蔓延。我看着她那只紧握的手,手背上青筋凸起,皮肤松弛得像揉皱的纸。73万的借条,我爸的铜马,她病入膏肓却依旧对舅舅近乎偏执的维护,还有此刻这无法解释的紧张…
我慢慢伸出手,动作轻得不能再轻,指尖触碰到那只冰冷枯瘦的手背。她没有动,也没有抗拒,只是依旧固执地攥着那个手帕包,眼睛依旧望着惨白的天花板。
妈…
我声音放得很低,带着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试探,那个…手帕里的东西…能…给我看看吗全部。
她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终于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深不见底的疲惫,有浓得化不开的悲伤,还有一丝…如释重负般的解脱
她没有说话,只是极其轻微地,极其艰难地点了一下头。攥紧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松开了。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从她冰冷的手心里,拿过那个被汗水浸得有些发潮的旧手帕包。解开那个油腻的结,露出里面那沓用橡皮筋捆着的、焦黄的借条。
我的手指有些不受控制地发颤,跳过最上面那张去年的借条,直接翻到了最底下。那是最老的一张,1999年的,铅笔写的,纸页薄得几乎透明,边缘都碎了。
我捏着这张纸片,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炭。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把这张脆弱的纸片,轻轻地、轻轻地…翻了过来。
借条的背面,果然贴着东西!
是一张小小的、方形的黑白照片!
照片显然年代久远,边角已经磨损卷曲,泛着陈旧的黄色。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孩,梳着两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垂在胸前。她穿着那个年代常见的、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站在一片绿油油的稻田边。她微微侧着头,对着镜头笑,笑容干净得像山涧的泉水,眉眼弯弯,充满了那个年代特有的质朴和朝气。她的眼睛很亮,像落进了星星,嘴角的弧度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纯真。
这女孩…是谁
我从未见过!绝对不是我妈年轻时的样子!我妈年轻时是短发,眉眼也没这么柔和。
一股寒气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我猛地抬头看向病床上的母亲。
她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头,正静静地看着我,或者说,看着我手里的照片。氧气面罩下,她的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个凝固在脸上的、扭曲的哭纹。浑浊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浓烈到极致的情绪——那不是对舅舅的维护,不是麻木的认命,而是一种沉淀了二十多年、深入骨髓的…恨意!像淬了毒的冰,冷得刺骨!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病房里死一般寂静,只有监护仪单调的嘀嘀声,敲打着我的耳膜,也敲打着这令人窒息的真相边缘。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地盯着她,用眼神发出无声的、惊骇的询问:她是谁!
我妈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氧气面罩上瞬间蒙上一层浓重的白雾。她枯瘦的手猛地抬起,不是指向照片,而是指向病房门口的方向!她的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带着一种刻骨的怨毒和一种…指向明确的控诉!
那方向…是家的方向!是我爸的方向!
我爸!
我像被一道惊雷劈中,僵在原地,无法动弹。照片上笑容纯净的女孩,我妈眼中那滔天的恨意,指向我爸的手指…舅舅王建军…二十多年的巨额借款…像无数散落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冰冷的线,猛地串联了起来!
一个极其可怕、荒谬绝伦却又逻辑严丝合缝的念头,如同深渊的巨口,在我面前轰然张开!
妈…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破碎得几乎听不清,她…她是谁她跟我爸…还有舅舅…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妈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喘息。她死死盯着我,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恨意如同实质的火焰在燃烧,烧尽了所有的软弱和麻木。她猛地抬起那只枯枝般的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指向我手中那张照片上的女孩,指尖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
4
血债难偿
她…
一个极其嘶哑、仿佛从地狱深处挤出来的字眼,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咳咳咳…是…王建军…的亲…亲妹妹!
舅舅的亲妹妹王建军的妹妹那不就是…我妈的另一个亲妹妹我的另一个姨妈可为什么我从来不知道她的存在!家里甚至连一张她的照片都没有!她去哪了
巨大的震惊让我脑子一片空白,像被重锤砸懵了。
我妈的咳嗽更加剧烈,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监护仪发出尖锐的警报。护士闻声冲了进来,又是一阵忙乱。推针,吸痰,调整氧气流量。我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照片和借条,像攥着两块烧红的烙铁。
等护士再次离开,病房里只剩下我们母女和仪器冰冷的声音时,我妈已经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在病床上,只有胸口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但她的眼睛,却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我,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终于揭开秘密的解脱,有深入骨髓的恨意,还有一种…近乎怜悯的悲哀
我重新坐到她床边,把那张照片举到她眼前,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妈,告诉我,她叫什么她…怎么了跟我爸…有什么关系
我妈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氧气面罩下的呼吸急促起来。她闭上眼睛,似乎在积攒最后一点力气。过了漫长的十几秒,她才重新睁开眼,眼神聚焦在照片上那张青春洋溢的笑脸上,浑浊的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没入花白的鬓角。
她叫…王秀兰…
声音轻得像叹息,每一个字都耗尽生命,我…最小的…妹妹…那年…她才…十八…
王秀兰…秀兰…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我的记忆深处。我隐约记得,很小的时候,似乎听我妈在极度伤心时,对着空气喃喃自语过这个名字,但从未深究。
她…怎么死的
我追问,声音发紧。
我妈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锐利,像淬了毒的冰锥,直直刺向虚空,仿佛穿透了墙壁,刺向那个她恨了半辈子的男人——我的父亲。
死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短促、极其冰冷的嗤笑,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她不是…死的…她是…被…你爸…那个畜生…还有他…往上爬的…野心…活活…逼死的!
逼死的!我爸!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倒流,手脚冰凉!这怎么可能!我爸那个在家里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懦弱,但在外人眼里一直是个老实巴交、兢兢业业的技术员他逼死了自己妻子的亲妹妹!
不可能!
我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变了调,爸他…他怎么可能会…
闭嘴!
我妈猛地打断我,眼神凶狠得像护崽的母狼,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力量,震得氧气面罩都在颤动,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像破风箱一样起伏,眼神却燃烧着一种毁灭性的光芒:那年…你爸…还是厂里的…小技术员…秀兰…刚高中毕业…在厂办…当临时工…打打字…送送文件…
她的语速极慢,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刻骨的恨意:你爸…那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他看上了…厂长的…独生女!姓李的!那个…又矮又胖…仗着她爹…在厂里…耀武扬威…的…李红霞!
李红霞我好像有点印象。我爸后来能当上技术科副科长,似乎确实跟当时的李厂长有关但李厂长的女儿…我从未见过。
他想…往上爬…想疯了!
我妈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憎恶,李红霞…看中了他那张脸…和他…装出来的…老实巴交…他就…动了心思…可秀兰…怎么办!
我妈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凄厉:秀兰…傻啊!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把他…当成了天!当成了…托付终身的人!可你爸…这个畜生!为了…撇清关系…为了…向李红霞…表忠心!他竟然…竟然在厂区…大庭广众之下…当着所有人的面…骂秀兰…不要脸!说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说她…勾引他!污了她的名声!!
轰——!
我脑子里像有一颗炸弹炸开了!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那个在我记忆里沉默寡言、甚至有些窝囊的父亲…那个在家里连大声说话都很少的父亲…他当年…竟然能做出这种事!当众羞辱、污蔑一个深爱他的、十八岁的无辜女孩!
秀兰…
我妈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充满了巨大的、无法愈合的悲痛,眼泪汹涌而出,她…才十八啊…脸皮那么薄…心气…那么高…被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当着全厂人的面…那样羞辱…污蔑…她…她怎么受得了…
我妈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枯瘦的手死死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浮木,也像是在传递那积压了二十多年的滔天恨意:
那天晚上…她…她就穿着…照片上…这件碎花衬衫…一个人…去了厂子后面…那片…挖了地基…还没灌水泥的…大深坑…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泪:
跳下去了…
第二天…才…才被人发现…
捞上来的时候…脸…都摔烂了…
手里…还死死攥着…你爸…送她的…一个…廉价的…塑料发卡…
嗬…嗬…
我妈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痛苦的喘息,眼睛瞪得极大,里面是血红的疯狂和绝望,她才十八!十八啊!花一样的年纪…就…就这么…被你爸…那个畜生…为了他往上爬的路…活活逼死了!!!
轰隆——!
我妈最后那句泣血的控诉,像一道裹挟着血与火的惊雷,狠狠劈在我的天灵盖上!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瞬间沸腾,冲得我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只剩下那凄厉绝望的活活逼死了在疯狂回荡!
照片上那个笑容纯净、眼神明亮的女孩…王秀兰…我的小姨…十八岁…跳进了冰冷黑暗的地基坑…脸都摔烂了…
而我爸…那个我一直以为只是懦弱、只是不管事的父亲…竟然是亲手将她推下深渊的刽子手!为了攀附厂长女儿,为了升官发财,他就能如此狠毒地践踏、污蔑、逼死一个深爱他的无辜少女!
一股无法形容的恶心感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我死死捂住嘴,才没当场吐出来。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我瘫软在冰冷的椅子上,后背的撞伤处传来迟滞的剧痛,却远不及心口那被撕裂般的痛楚万分之一。
那…那舅舅呢
我听到自己干涩嘶哑的声音在问,像破败的风箱,他…他后来…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找你借钱他…他不恨我爸吗他…他应该去找我爸拼命才对啊!
恨他当然恨!
我妈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讽刺、极其冰冷的弧度,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恨不能…把你爸…生吞活剥了!
她喘息着,眼神里的恨意如同实质的火焰,烧灼着空气:秀兰…是他的命!他从小…最疼这个妹妹…比疼我这个亲姐…还要多!
秀兰刚出事那会儿…他揣着刀…就要去厂里…找你爸…拼命!是我…是我跪下来…死死抱着他的腿…求他!
我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的哭腔,我求他…看在…我肚子里…还怀着你…的份上…不能去!去了…就是杀人偿命!他死了…谁给秀兰讨公道谁照顾他瘫在床上的老娘!
我跪着求他…我说…建军…姐对不起你!姐瞎了眼!嫁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畜生!姐给你跪下了!你不能去!不能啊!秀兰已经没了…你再出事…娘怎么办我怎么办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我妈枯瘦的手死死攥着床单,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绝望的雨夜:他当时…那个眼神啊…像要吃人…像要把天都捅个窟窿…可他…最后还是把刀…扔了…
他抱着头…蹲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得像个…被剜了心的…孩子…
他恨啊…恨你爸…也恨我…恨我…拦住了他…没让他…替秀兰报仇…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妈粗重艰难的呼吸声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巨大的悲伤和荒谬感像冰冷的潮水,将我彻底淹没。原来如此…原来那73万…根本不是什么扶弟魔的愚昧!那是我妈…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替我爸还债!用金钱,用她一生的隐忍和委屈,去填那个永远无法填平的、血淋淋的窟窿!
那…那钱…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一直借钱给他…是为了…
为了…买他闭嘴!买他…不找你爸…拼命!
我妈猛地截断我的话,眼神锐利得像刀子,直直刺向我,也为了…买我自己…一个…心安!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苍凉:你爸…那个畜生…他根本不知道!他以为…当年那件事…早就…过去了!他靠着…娶了李红霞…当上了副科长…后来又离了…装得像个没事人一样…他哪里知道…秀兰的命…一直…悬在我们头顶上!悬在建军的刀尖上!
建军…他恨啊!这恨…二十多年…从来没消过!他恨你爸…也恨我…恨我拦住了他…恨我…还跟你爸…过了这么多年…他觉得…我背叛了秀兰…背叛了他…
我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她痛苦地蜷缩着,枯瘦的身体像一片风中的落叶。等她好不容易平复下来,脸色已经灰败得吓人,眼神也涣散了。
每次…他来找我…要钱…
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自嘲般的悲凉,那眼神…都像刀子…在剜我的心…我知道…他是在提醒我…提醒我…秀兰是怎么死的…提醒我…欠着他…一条命…
63万…73万…呵…
她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嘴角那抹惨笑带着血的味道,钱…算什么能…买回秀兰的命吗能…消了建军的恨吗能…让我…夜里…不做噩梦吗
她费力地抬起手,颤抖着指向我手中那张发黄的照片,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眷恋和悲伤,泪水无声地滑落:我…我这一辈子…都在…替那个畜生…还债…用我的钱…用我的命…用我的…忍气吞声…去填…他当年…造下的孽…
可到头来…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飘忽,眼神开始涣散,我…我快死了…秀兰…姐姐…对不起你…姐姐…没能…替你…讨回…公道…
妈!妈你别说了!
我扑过去,紧紧抓住她那只冰冷的手,眼泪决堤般涌出,妈!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啊!
她的眼神已经有些迷离,似乎想聚焦在我脸上,又似乎透过我,看到了很远的地方,看到了那个梳着麻花辫、笑容纯净的少女。氧气面罩下,她的嘴唇极其微弱地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但我看懂了那个口型。
她说的是:秀兰…
然后,那只被我紧紧握住的手,猛地一沉。力道彻底消失了。
嘀——
心电监护仪上,那根代表生命的绿色线条,拉成了一条笔直、冰冷、毫无生机的直线。
刺耳的蜂鸣声,撕裂了病房死寂的空气。
妈——!!!
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整个世界在我眼前轰然倒塌,碎裂成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
5
债清人散
三天后,我妈的葬礼在城郊一个很小的殡仪馆举行。天空阴沉沉的,飘着冰冷的雨丝。
来的人很少。我爸来了,穿着一身不合身的黑色西装,脸上带着一种刻意挤出来的、僵硬的悲伤,眼神却有些飘忽,甚至不敢直视我妈的遗像。他站在角落,像个局外人。
舅舅王建军也来了。他没带他那个佛媛女儿。他穿着一件半旧的夹克,胡子拉碴,眼窝深陷,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佝偻着背。他站在离人群最远的地方,靠着冰冷的墙壁,从头到尾没看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揉得不成样子的纸团——是我后来托人带给他的那张借条,最老的那张,1999年的。
葬礼的流程简单到近乎潦草。哀乐响起时,我捧着那个印着大红牡丹花的旧手帕包,站在最前面。里面是那七张借条,还有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王秀兰,我的小姨。
当司仪念到向遗体告别时,我爸迟疑了一下,才脚步沉重地走上前。他站在我妈的遗体旁,低头看着那张覆盖着白布的脸,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只是飞快地鞠了三个躬,就仓惶地退到了一边。
轮到舅舅。他拖着步子,一步一步挪到灵床前。他站了很久,久得空气都凝固了。他没有鞠躬,也没有哭。他只是死死地盯着白布下那个再也无法说话的姐姐,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一片在狂风中挣扎的枯叶。
然后,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猛地抬起手,不是去触碰遗体,而是将手里那个被他攥得汗津津、皱巴巴的纸团——那张1999年的借条——狠狠地、狠狠地砸在了覆盖着我妈遗体的白布上!
纸团砸在胸口的位置,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又无力地滚落到地上。
姐…
一个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仿佛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悲怆和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债…清了…
说完这句话,他猛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灵堂,冲进了外面冰冷的雨幕里,佝偻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帘中,像一道被彻底压垮的影子。
灵堂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
只有我,静静地看着地上那个小小的纸团。它滚落在冰冷的瓷砖上,沾上了几点泥水,像一颗被遗弃的、冰冷的心。
债清了
我妈用二十多年的隐忍,用73万的金钱,用她自己的血肉和生命,去填的这笔债,真的能清吗
我爸缩在角落,脸色煞白,眼神惊恐地看着地上那张纸,仿佛那不是纸,而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他嘴唇哆嗦着,身体微微发抖。他大概永远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妻子的弟弟,会在葬礼上做出如此举动。他更不会知道,那张纸的背面,贴着他亲手逼死的、十八岁少女的照片。
葬礼结束,人群散去。空荡荡的灵堂里只剩下我和我妈的骨灰盒。冰冷的雨点敲打着窗户,发出单调的声响。
我弯下腰,捡起地上那个沾了泥水的纸团。小心翼翼地展开。
1999年7月12日。伍万元整。王建军。红手印。
我把它翻过来。
照片上,十八岁的王秀兰,依旧在绿油油的稻田边,对着我,笑得纯净无暇,眼睛亮得像落满了星星。
我拿出打火机。
幽蓝的火苗舔舐着纸张焦黄的边缘,迅速蔓延。火光跳跃着,映照着照片上那张年轻的脸庞,也映照着我眼中冰冷的泪。
借条在火焰中蜷曲、发黑、化为灰烬。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在冰冷的空气中盘旋、消散,最终了无痕迹。
我捧着骨灰盒,走出殡仪馆。冰冷的雨丝打在脸上,和泪水混在一起。
身后,是焚化炉冰冷的烟囱,沉默地指向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
前方,是湿漉漉的、望不到尽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