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旧衣缠身 > 第一章

1
引言
奶奶寄来一件大红袄,针脚细密得像皮肤纹路。
我穿上后青春焕发,皮肤嫩得能掐出水。
邻居却惊恐地躲着我,连流浪狗都对我龇牙。
回老宅那天,发现奶奶的摇椅上坐着另一个我,穿着我寄来的旧睡衣。
阁楼传来熟悉的咳嗽声,我推开门,看见真正的奶奶被无数丝线吊在半空。
她艰难地转动眼珠,指甲缝里全是泥土:快跑...那红袄...是裹尸布...
假奶奶在身后轻笑:傻孩子,奶奶在给你换命呢。
我低头,发现自己的影子正慢慢爬上奶奶的脸。
2
红袄临门
包裹是下午三点送到的,一个毫无特色的牛皮纸箱,四四方方,沉甸甸地压在我刚擦干净的门厅地板上。快递单上寄件人那栏,用那种我从小看到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娟秀小楷写着:奶奶寄。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随即又猛烈地跳动起来。奶奶她不是……不是说这个冬天特别难熬,风湿痛得下不了炕,连电话都很少接了吗怎么突然有力气寄这么大个包裹
我蹲下身,手指划过粗糙的纸箱边缘。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顽固的气味钻入鼻腔——不是想象中的樟脑丸或者陈旧布料的味道,而是一种更幽深、更难以言喻的气息,混杂着老宅深处终年不见阳光的泥土潮气,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栀子花腐败后的甜腻,还有一种……一种让我后颈汗毛微微倒竖的、属于地下深处的凉意。它缠绕在箱子上,像一层看不见的冰冷蛛网。
我定了定神,找来美工刀,沿着封箱胶带的边缘小心划开。纸箱被掀开的瞬间,一抹极其刺目的、浓郁到化不开的猩红,猛地撞进眼帘。
是一件袄子。
一件纯粹到极致的大红袄。
那红,红得惊心动魄,红得像凝固的血,又像烧到最烈的炭火,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生命力,瞬间吸走了门厅里所有的光。袄子的样式是旧式的,斜襟盘扣,宽宽大大,料子厚实,看不出具体材质,只觉得那红色沉甸甸的,有分量感。
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指,轻轻触碰袄子的表面。触感意外的柔软,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活物般的温润。指尖滑过的地方,能清晰地感受到上面细密得不可思议的针脚。它们不是寻常衣物上那种规整的线条,而是……而是像皮肤被割开后精心缝合留下的纹路,细密、均匀、带着一种诡异的生命力,在厚实的红布上微微凸起,形成一片片难以形容的、如同某种古老符咒般的图案。指尖下的触感,冰凉丝滑,却又隐隐透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暖意。
箱底还有一张折叠起来的信纸。我展开,奶奶的字迹依旧娟秀,只是笔画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僵硬,仿佛写字的人手指关节生了锈:
囡囡:天寒了,奶奶给你缝了件袄子。新棉花,暖和。穿上它,就像奶奶抱着你。要穿,一定得穿。别嫌样子老,贴身穿着,莫要脱下来。奶奶想你。
要穿,一定得穿。
贴身穿着,莫要脱下来。
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迫切,甚至隐隐带着点命令的口吻。这不像奶奶平日温软和缓的语气。
心里那点疑虑和不安,像投入水中的墨滴,迅速洇开。可看着眼前这件红得妖异的袄子,指尖还残留着它那奇异针脚的触感,一种莫名的渴望却悄然滋生。鬼使神差地,我脱下身上的家居服,小心翼翼地将那件红袄套了上去。
厚实的面料瞬间包裹了身体,沉甸甸的,像一层有生命的茧。那奇特的冰凉触感紧贴着皮肤,起初激得我微微一颤,但几乎就在下一秒,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意从袄子内部渗透出来,丝丝缕缕,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这股暖意熨帖至极,仿佛真的被一双无比熟悉、无比温暖的手紧紧拥抱着,驱散了独居公寓里挥之不去的阴冷孤寂。连日加班熬夜积累的疲惫,身体各处的僵硬酸痛,竟在这暖意中飞速地消融、褪去。
我有些恍惚,趿拉着拖鞋走到穿衣镜前。
镜中的人影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
那是我,又不太像是我。
脸色不再是熬夜后的灰败蜡黄,而是透出一种莹润的、近乎半透明的光泽,像上好的羊脂白玉。眼底下那两块顽固的青黑彻底消失了,眼睛亮得惊人,黑白分明,仿佛盈着水光。脸颊上甚至晕开一层健康娇嫩的红晕,嘴唇饱满水润,像是被朝露浸润过的花瓣。整个人仿佛被一层柔和的光晕笼罩着,散发出一种……一种难以言喻的、过分鲜活的青春气息。皮肤紧绷,透着水光,似乎真的能掐出水来。
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脸颊,触感滑腻温润,如同最上等的丝绸。我对着镜子,有些陌生地看着这张容光焕发的脸。那件沉甸甸的红袄穿在身上,非但不显臃肿老气,反而像一件奇特的圣物,将我的容颜衬得越发娇艳欲滴。一种奇异的力量感在四肢百骸里流动,驱散了所有疲惫。
叮咚——
刺耳的门铃声毫无预兆地响起,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猛地扎破了这层虚幻的、被红光笼罩的静谧气泡。
我被惊得一哆嗦,从对镜自赏的恍惚中骤然回神。心跳莫名有些快,带着一种被打扰的不悦。谁这时候来我没点外卖,也没约人。
透过猫眼往外看,是隔壁的张阿姨。她手里端着个热气腾腾的陶瓷碗,脸上带着平时常见的、那种邻里间热络的笑容。张阿姨人很好,时常做些点心汤水分给邻居。
我松了口气,扯出一个笑容,顺手拉开了门。
小苏啊,阿姨炖了点银耳雪梨汤,清肺润燥的,想着你最近加班辛苦……
张阿姨热情的声音戛然而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然扼住了喉咙。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随即像劣质的墙皮一样簌簌剥落。端着碗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捏得发白,碗里的汤水因为她的颤抖而剧烈地晃荡起来,几滴溅落在门框上。她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地盯着我,瞳孔深处爆发出一种纯粹的、几乎要冲破眼眶的惊恐。那不是看到怪事的好奇或诧异,而是像在深夜里突然撞见了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艰难抽气的声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脸色在刹那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冷汗。
张阿姨您……您怎么了不舒服吗
我被她的反应吓住了,下意识地想上前一步。
别过来!
她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尖叫,仿佛我是什么致命的瘟疫源。手中的瓷碗再也拿捏不住,哐当一声砸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滚烫的汤汁和碎裂的瓷片飞溅开来,有几片甚至溅到了我穿着棉拖鞋的脚背上,带来一阵微痛。
张阿姨像是被这碎裂声彻底惊醒,看都没看地上的狼藉一眼,猛地转过身,用一种近乎逃命的、踉跄的姿态,连滚带爬地冲向她自己家的门。钥匙在她剧烈颤抖的手里叮当作响,好几次都捅不进锁孔。
砰!
沉重的防盗门被用尽全力甩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楼道里,只剩下满地狼藉的汤水和碎片,还有那扇紧闭的门后隐约传来的、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声。
我僵立在门口,刺鼻的甜腻汤水气味混合着瓷器碎裂的粉尘气息扑面而来。脚背被热汤溅到的地方传来灼痛,但更深的寒意却从脊椎骨缝里一丝丝渗出来,迅速冻结了血液。
镜子里容光焕发的脸,张阿姨那见了鬼般的惊恐眼神……这两幅画面在我脑海里疯狂地交替闪现、碰撞。一股冰冷的战栗感,顺着被红袄包裹的脊背,蛇一样蜿蜒爬升。
3
人厌犬憎
张阿姨的反应像一根冰冷的针,扎破了那件红袄带来的虚幻暖意。我关上房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屋子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行走的咔哒声,单调而清晰,一下下敲在紧绷的神经上。
我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这件红得刺目的袄子。它的颜色在门厅略显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更深沉了,红得像凝固的淤血。手指抚过那些细密如皮肤纹理的针脚,那种奇异的、若有生命的温润感还在,此刻却只让我感到一阵阵发冷和恶心。
穿上它,就像奶奶抱着你。
奶奶信里的字句在脑海中浮现,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温柔和不容置疑的命令。奶奶……她怎么了为什么要寄这样一件东西给我张阿姨的反应……难道这袄子真有什么不对劲
我猛地摇头,试图驱散这些荒诞的念头。也许是巧合张阿姨可能突然不舒服或者……是我最近压力太大,脸色变化太剧烈吓到她了我试图用理智去解释,可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和镜中那张过分年轻、年轻得近乎妖异的脸,却在无声地嘲笑我的自欺欺人。
不行,我得出去透透气。再待在这间被红袄气息笼罩的屋子里,我快疯了。
我犹豫再三,终究没有脱下那件红袄。一种莫名的、近乎赌气的执拗攫住了我——我要看看,是不是真的所有人都像张阿姨那样看我!也许……也许只是她眼花了呢我换上一件宽松的长款羽绒服,将里面那抹刺眼的红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又戴上口罩和帽子,只露出一双眼睛,这才深吸一口气,推门出去。
深冬下午的阳光苍白无力,吝啬地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小区里行人不多,步履匆匆,都裹在厚厚的冬衣里。
我刻意低着头,走向小区门口那家常去的便利店。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眼角的余光却像雷达般紧张地扫视着四周。
迎面走来的是楼上的王叔,一个退休的中学老师,平时总喜欢笑眯眯地和人打招呼。他手里拎着刚买的菜,似乎也看到了我,习惯性地抬起手,脸上堆起笑容:小苏,出……
话音未落,就在他的目光似乎透过我的帽子和口罩,捕捉到我露出的那一点点皮肤轮廓的瞬间——那和煦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他的手僵在半空,抬也不是,放也不是。他的脚步明显顿住了,身体甚至微微向后倾斜,做出一个本能的闪避动作。眼神里的笑意被一种混杂着惊疑和强烈不适的情绪取代,眉头紧紧皱起,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污秽或者极其不祥的东西。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极其生硬地扭过头,加快脚步,几乎是贴着路边的绿化带,与我擦肩而过。那速度,仿佛在逃离一场无形的瘟疫。
我的心沉了下去。
走到小区中心的小花园附近。几个平时在花园里玩耍、吵闹得让人头疼的孩子正在追逐嬉戏。一个穿着粉色羽绒服的小女孩,大概四五岁的样子,手里攥着个彩色小皮球,跑得正欢。她没看路,小小的身体猛地朝我这边撞了过来。
哎呀!
小女孩发出一声轻呼,眼看就要摔倒。
我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想去扶住她小小的身体。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碰到她粉色羽绒服袖口的刹那——
哇——!!!
一声撕心裂肺的、充满了原始恐惧的嚎哭猛然爆发!
小女孩像是被滚烫的铁块烙到了一样,在我碰到她之前就猛地弹开,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甚至顾不得摔疼,手脚并用地向后蹬爬,小小的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眼睛瞪得溜圆,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我是什么择人而噬的恐怖怪物。那张原本红扑扑的小脸瞬间惨白,哭声尖锐得能刺破耳膜。
宝宝!怎么了宝宝!
一个年轻女人惊恐地尖叫着冲了过来,一把将地上的孩子死死搂进怀里,充满敌意和警惕的目光像刀子一样狠狠剜向我。她抱着孩子迅速后退,一边拍着孩子的背安抚,一边用看垃圾一样的眼神上下扫视我,嘴唇翕动着,无声地咒骂着什么。
周围其他几个孩子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住了,呆呆地看着,随即被各自的家长紧张地拉到了身后。原本还算热闹的小花园,瞬间以我为中心,空出了一大片令人难堪的真空地带。空气凝固了,只剩下小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声在冰冷的空气里回荡,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的神经。
口罩下的嘴唇被牙齿咬得生疼。那股寒意已经从脊椎蔓延到了指尖,冻得我几乎无法动弹。我像个真正的异类,像个行走的灾厄源头,被所有人恐惧和排斥着。不是因为我的穿着,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仅仅是因为我的存在本身,就让他们感到了源自本能的厌恶和恐惧。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小花园,漫无目的地沿着小区外围的马路走着。脑子里一片混乱,各种可怕的猜测疯狂滋生。这件红袄……它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怕我
呜……呜……
一阵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呜咽声从路边的灌木丛后传来。
我下意识地停下脚步,循声望去。
一条体型不小的、脏兮兮的黄色流浪狗正从枯黄的灌木丛里钻出来。它骨瘦嶙峋,毛色黯淡打结,显然是附近常见的流浪者。平时见到人,它要么警惕地避开,要么会摇着尾巴试图讨点吃的。
然而此刻,这条黄狗正死死地盯着我。它微微弓着背,前肢下压,全身的毛发都炸了起来,尾巴紧紧地夹在两腿之间,喉咙里持续不断地滚动着那种低沉、凶暴的咆哮。它的眼神浑浊,却燃烧着一种极其原始的、毫不掩饰的憎恶和攻击性。那咧开的嘴巴里,发黄的尖牙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涎水顺着嘴角滴落,拉出粘稠的丝线。
它没有像往常那样避开,反而一步步地、极其缓慢而充满压迫感地向我逼近。那姿态,完全是一副随时准备扑上来撕咬的架势!
我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又瞬间褪去,手脚冰凉。连流浪狗……连动物都如此憎恶我!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我的脚踝。我猛地后退一步,转身就跑,用尽全身力气逃离那条狗、逃离这个让我窒息的地方。羽绒服下的红袄紧紧贴着我,沉甸甸的,像一层长在了皮肤上的诅咒。那细密的针脚摩擦着皮肤,仿佛有无数冰冷的小虫子在爬行。
我一路狂奔回公寓,重重地摔上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冰冷的汗水浸透了额发,顺着鬓角流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炸开。
我冲进洗手间,一把扯掉帽子、口罩和羽绒服,露出里面那件刺目的红袄。镜子里的人依旧容光焕发,皮肤吹弹可破,眼神却充满了惊惶、恐惧和一种被世界彻底抛弃的绝望。
为什么……为什么……
我喃喃自语,手指颤抖着抚上镜面,冰凉的触感刺激着指尖。镜中的倒影也做出同样的动作,那张过分年轻漂亮的脸,此刻在我眼中却扭曲得如同恶鬼。
奶奶……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的脑海,带着冰冷的电流,回老宅!必须回去!找奶奶问清楚!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遏制。所有的不安、恐惧、被排斥的孤独感,都化作了指向那座位于遥远乡下、隐藏在重重山峦和竹林深处的陈旧老宅的箭头。那里有奶奶,那里有答案。只有奶奶,才能告诉我这件红袄的真相,才能驱散我身上这层令人厌恶的东西!
4
老宅异影
长途大巴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了整整七个小时,窗外的景色从城市的高楼渐渐变成萧索的田野,最后是连绵起伏、被冬日薄雾笼罩的墨绿色山峦。空气越来越冷冽,带着山林特有的、混合着腐殖质和松针的凛冽气息。越靠近目的地,那股萦绕在我心头、被红袄浸染的栀子花腐败般的甜腻凉意,似乎也越发清晰起来,像一条无形的冰冷丝线,牵引着我向前。
我穿着那件红袄。羽绒服被我脱掉了,山里阴冷,但红袄贴身传来的暖意却足以抵御寒气。只是这暖意,此刻只让我感到一种沉甸甸的、如影随形的粘腻感,仿佛被一层温热的血痂包裹着。车窗玻璃映出我的侧脸,依旧是那种不正常的莹润光泽,在昏暗的车厢里显得格外突兀。
下午四点,大巴在一个简陋的乡间小站停下。我拖着简单的行李下车,扑面而来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但更冷的是一种预感。环顾四周,零星几个下车的乡民,目光在触及我的瞬间,都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移开,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疏离和一种……隐隐的忌惮。没人说话,只有寒风卷起枯叶的沙沙声。
通往老宅的那条熟悉又陌生的小路,蜿蜒在寂静的山坳里。两旁的竹林在暮色四合中显得格外幽深,墨绿色的竹竿密密麻麻,枝桠交错,将本就微弱的天光切割得支离破碎。风吹过,竹叶摩擦发出沙沙的、如同窃窃私语般的声响,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阴冷。脚下的泥土路湿滑冰冷,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显得异常孤独。
走了约莫半个小时,绕过一片茂密的苦竹林,那熟悉的、灰黑色的老宅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
它孤零零地矗立在山坳最深处,背靠着陡峭的山壁,三面都被浓密的、终年不见阳光的苦竹包围着。暮色像浓稠的墨汁,正一点点从山峦和竹林深处漫上来,将老宅浸染得只剩下一个沉默而巨大的剪影。没有炊烟,没有灯光,死寂得如同一座巨大的坟墓。那股熟悉的、混杂着泥土潮气和腐败甜腻的气息,在这里浓郁到了极点,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我的心跳得又快又乱,手心全是冷汗。快步走到老宅紧闭的、厚重的黑漆木门前。门环是生锈的兽首铜环,冰冷刺骨。我深吸一口气,抬手扣响。
笃……笃……笃……
沉闷的叩击声在死寂的老宅前响起,空洞地扩散开去,没有回应。竹林的沙沙声似乎更响了,像是在嘲笑。
奶奶奶奶!是我,囡囡!我回来了!
我提高声音喊道,声音在空旷的山坳里激起微弱的回音,随即又被无边的寂静吞没。
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了我。奶奶呢她明明知道我今天会回来的!我用力推了推门,门纹丝不动,是从里面闩上的。
难道……在后面的菜园或者鸡舍我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去撞门,而是拖着行李,沿着老宅斑驳的土墙,绕向屋后。屋后是一小片用竹篱笆围起来的菜地,此刻荒芜着,只有几棵枯死的白菜梗顽强地立着。旁边是一个小小的鸡舍,里面也空荡荡的,没有鸡鸣。
看来奶奶没在屋后。我失望地叹了口气,准备折返。就在我转身,目光无意中扫过老宅侧面那扇对着菜园的、小小的木格窗户时——
我的身体瞬间僵直,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
那扇积满灰尘、蒙着旧报纸的窗户后面,昏黄的光线下,正对着我的方向,摆着一张老旧的藤编摇椅。
而摇椅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背对着窗户,我看不清脸。但那人身上穿着的衣服,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中了我的天灵盖!
那是一件浅蓝色的、印着白色小碎花的旧睡衣。领口微微磨起了毛边,袖口处还有一个小小的、我曾经不小心烫出来的焦痕!
那是我自己的睡衣!是我去年冬天穿过、后来嫌旧了,邮寄给奶奶当家居服的那件!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瞬间炸开!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
摇椅上坐的是谁她为什么穿着我的旧睡衣奶奶呢奶奶在哪里!
我再也顾不得许多,巨大的惊恐和强烈的疑问压倒了一切。我像疯了一样冲到老宅正门前,不再敲门,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用肩膀狠狠地撞向那扇沉重的黑漆木门!
砰!砰!砰!
腐朽的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几下猛烈的撞击后,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门闩断裂!沉重的木门猛地向内弹开,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一股更加浓郁、更加陈腐的混合气息扑面而来——浓重的灰尘味、潮湿的土腥味、家具木料腐朽的味道,还有那股如影随形的、栀子花腐败的甜腻凉意,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微弱的药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陈旧金属的腥锈气。
堂屋里的景象更是让我倒抽一口冷气,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昏暗的光线下,八仙桌上积着厚厚的灰尘,一个白瓷观音像歪倒着。墙角堆着蒙尘的农具。一切都透着一股久无人住的破败和荒凉。
但更诡异的是地面。厚厚的灰尘上,清晰地印着几行杂乱的脚印。有成年人的,穿着布鞋的,大小……像是奶奶的。但让我头皮发麻的是,这些脚印旁边,还混杂着另一行更小的、赤脚的脚印!那脚印小巧玲珑,看起来像是……像是一个年轻女孩的!
我的目光猛地射向侧面那扇窗户的方向——摇椅的位置!
那张藤编摇椅,此刻就静静地摆在堂屋通向里屋的门边。椅子上空空如也!
刚才在窗外看到的那个人影呢!穿着我旧睡衣的那个人呢!
冷汗瞬间浸透了我的后背。红袄紧贴着皮肤,那细密的针脚仿佛活了过来,带着一种灼热的刺痛感。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必须找到奶奶的迫切!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极其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地从头顶上方传来。
咳……咳咳……咳……
那声音干涩、喑哑,带着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和虚弱,仿佛随时会断掉。声音的来源,是……是阁楼!
是奶奶的声音!没错!虽然虚弱得几乎变了调,但那咳嗽的尾音,那气息的断续方式……是奶奶!她还活着!她在阁楼!
巨大的希望和更深的恐惧同时攫住了我。奶奶为什么在阁楼她怎么了刚才摇椅上那个穿着我睡衣的人又是谁为什么不见了
阁楼!那扇通往黑暗的门!
5
悬丝之蛹
那熟悉的、带着撕心裂肺般痛楚的咳嗽声,如同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被恐惧和混乱占据的脑海。
奶奶!
我失声喊道,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变了调。
阁楼!奶奶在阁楼!
那摇椅上穿着我旧睡衣的诡异人影带来的惊悚感还未退去,此刻又被这微弱却真实的咳嗽声点燃了另一种更急切的恐惧——奶奶有危险!
我再也顾不上堂屋里的诡异脚印和那消失的人影,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向通往二楼的楼梯。老旧的木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秒就会在我脚下碎裂。每一步踩踏都扬起呛人的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下翻滚。
二楼的格局更显狭小和阴暗。一条狭窄的走廊,两边是几间紧闭的房门。那咳嗽声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微弱,就是从走廊尽头那扇低矮、刷着暗红色油漆的木门后面传出来的——那是通往阁楼的唯一入口。
我冲到那扇门前。门板很旧,油漆剥落,露出里面深色的木头纹理。门把手是生锈的黄铜,冰冷刺骨。门缝下面,没有透出任何光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奶奶!奶奶是你吗我来了!囡囡来了!
我用力拍打着门板,声音带着哭腔。
门内的咳嗽声似乎停顿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加急促和痛苦,仿佛里面的人正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想要回应我,却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和抽气声。
奶奶!你等着!我这就进来!
我拧动门把手。没有上锁!门把手转动,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门向内推开!
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浓烈腥臭的气味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我的脸上!那气味混杂着浓重的尘土、霉菌、陈年堆积物的腐败气息,浓烈刺鼻的药味,还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令人作呕的、如同新鲜泥土混合着铁锈般的血腥气!这股腥臭的热浪扑面而来,呛得我眼前一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与此同时,阁楼里并非完全黑暗。
就在门被推开的瞬间,一点极其微弱、极其摇曳的昏黄光晕,在我正前方不远处的黑暗中亮了起来。
那是一盏很小的、老式的煤油灯。玻璃灯罩早已熏得乌黑,豆大的火苗在灯芯上跳跃着,发出噼啪的细微爆裂声,光线微弱得可怜,仅仅能照亮灯盏周围不足一米的范围。
而就在这微弱摇曳的昏黄光晕中心,在漂浮着无数细小尘埃颗粒的空气中,我看到了永生难忘、足以击溃灵魂的一幕!
我的奶奶——那个记忆中总是温和慈祥、会给我做好吃的、会轻轻拍着我哄我入睡的奶奶——此刻正被悬挂在阁楼低矮的房梁之下!
不是简单的吊着。
无数根细密的、闪烁着黯淡光泽的暗红色丝线,如同活物的触须,又如同最精密的蛛网,从房梁的各个角落、从阁楼倾斜屋顶的椽木之间,密密麻麻地垂落下来!它们交织缠绕,形成一张巨大而诡异的网。而奶奶枯瘦的身体,就被这张暗红色的丝网牢牢地、悬空地兜缠在中央!
那些丝线深深地勒进她单薄破旧的棉袄里,勒进她皮包骨头的脖颈、手腕、脚踝,甚至缠绕过她的脸颊!她的头无力地垂着,花白的头发凌乱地粘在满是冷汗和灰尘的脸上。她的身体微微晃荡着,像一个被吊在半空、等待风干的破旧布偶。
在煤油灯那点可怜的光线下,我能看到她脸上痛苦到扭曲的神情。她的嘴巴微张着,似乎想呼吸,却只能发出嗬…嗬…的艰难气音。每一次微弱的咳嗽都让她被丝线缠绕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一下,那些暗红的丝线便更深地勒进她的皮肉里,仿佛要嵌入骨头。
奶…奶奶!
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破碎得不成调子。巨大的悲痛和无法理解的恐怖瞬间攫住了我,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眼前的景象太过超乎想象,太过邪恶,像一场最深的噩梦。
就在这时,奶奶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
她那颗被丝线缠绕、无力垂着的头颅,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点点角度。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牵扯着那些勒进皮肉的暗红丝线,带来更剧烈的痛苦抽搐。
终于,她那只没有被丝线完全覆盖的左眼,透过凌乱汗湿的花白头发缝隙,对上了我的视线。
那只眼睛里,没有泪水,只有无边无际的痛苦、绝望,和一种……一种燃烧到极致的、拼尽一切的焦急!
她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干裂的唇瓣翕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她似乎用尽了全身残存的力气,想要对我说什么。
我的目光死死地锁在她那只唯一能动的左手上。那只手同样被暗红丝线缠绕着,五指却以一种极其扭曲、极其痛苦的姿势,竭力地向下伸着,指向……指向我身上这件刺目的大红袄!
她的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褐色的、湿漉漉的泥土!那泥土的颜色,和阁楼里弥漫的浓重土腥气如出一辙!
就在我惊恐地盯着她指甲缝里的泥土时,奶奶的嘴唇终于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开合了几下,气流摩擦着干涸的喉咙,挤出几个破碎到几乎听不清、却像烧红的烙铁般狠狠烫进我耳膜的字眼:
快…跑……
……那……红袄……
……是……裹尸布……
每一个字都耗尽了她残存的生命力,伴随着剧烈的抽搐。最后三个字吐出,她的头猛地向下一垂,那只充满警示的左眼也无力地合上了,仿佛耗尽了最后一点生机。
裹尸布!
这三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带着冰冷的死亡气息,狠狠砸在我的心上!我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身上这件红得刺目、针脚细密如皮肤纹理的袄子。那鲜艳欲滴的红色,此刻在我眼中瞬间褪去了所有虚假的光泽,变成了一种干涸、污秽、散发着墓穴深处腐朽气息的暗红!那些细密的针脚,仿佛真的缝合过无数尸骸!那一直缠绕着我的、若有若无的栀子花腐败的甜腻凉意,此刻浓烈得令人窒息!
一股彻骨的冰冷从脚底板瞬间窜遍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叫!恐惧像一只巨大的、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
裹尸布……
我失神地喃喃重复着,巨大的绝望和恶心感让我几乎要呕吐出来。
就在这心神剧震、被无边恐惧淹没的瞬间——
傻孩子……
一个声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刻意模仿出来的慈祥和温软,如同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贴上了我的后颈!
奶奶在给你换命呢。
6
换命之局
那声音!那语调!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狠狠扎进我的耳膜,刺穿我的神经!那刻意模仿的慈祥,那强行挤出的温软,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令人作呕的虚假和阴毒!如同最毒的蛇在耳边咝咝吐信。
我全身的汗毛在瞬间根根倒竖!巨大的惊恐如同冰水兜头浇下,四肢百骸瞬间冻僵。我甚至能感觉到后颈皮肤上传来一股冰冷的、带着腐朽甜腻气息的吐息!
是她!是那个坐在摇椅上、穿着我旧睡衣的人!她一直在身后!无声无息,如同鬼魅!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带来的僵硬。我像被火燎到一样,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前扑倒,同时不顾一切地扭身回头!
动作太猛,拉扯着身上的红袄,那细密的针脚仿佛活物般勒紧皮肤,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我顾不上了。
昏黄的煤油灯光艰难地撕破阁楼的黑暗,勾勒出门框处那个身影的轮廓。
果然是她!
她站在那里,堵住了唯一的出口。身上依旧穿着我那件浅蓝色碎花的旧睡衣,睡衣松松垮垮地套在她身上,衬得她身形有些怪异的不协调。光线太暗,她的脸大部分隐藏在门框投下的浓重阴影里,看不真切五官,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带着诡异弧度的下颌线条,像是在笑。
但真正让我心脏骤停的,是她的姿态。
她微微歪着头,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腐朽的门框上,那姿态闲适得如同在自己家的庭院散步。而她的另一只手……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缕东西。
那是一缕花白的、夹杂着灰土的头发。发丝干枯,缠绕在她苍白的手指间。她像玩绕线一样,将那缕头发在指头上绕来绕去,动作轻柔得近乎温柔,却透着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残忍和亵渎!
那缕头发……那分明是奶奶的头发!是从阁楼里、那个被暗红丝线吊着的、奄奄一息的老人头上扯下来的!
你……你是谁!
我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身体还保持着跌倒在地的狼狈姿势,手脚并用向后挪动,试图远离门口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身影。眼睛死死盯着她手中把玩的那缕白发,巨大的愤怒和悲痛几乎要冲破恐惧的堤坝。
呵……
阴影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傻囡囡,连奶奶都不认得了
那声音依旧是模仿奶奶的腔调,但其中的虚假和恶意已经毫不掩饰。
你不是!
我尖叫起来,声音在狭小的阁楼里显得格外刺耳,你把我奶奶怎么了!那是什么东西!
我指着那些吊着奶奶的暗红丝线,也指向她手中那缕白发。

门口的身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搭在门框上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朽木,发出笃笃的轻响。她很好啊。她活得太久了,太累了。该歇歇了。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旧家具。至于这些丝线嘛……
她停顿了一下,阴影中的脸似乎朝我这边偏了偏。虽然看不清眼睛,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两道冰冷黏腻、如同实质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贪婪的审视。
……是‘命线’哦。
她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令人心悸的韵律,把你那年轻鲜活、像初升太阳一样的命……换给她这盏枯干、快要熬尽了的灯油。用你的生气,续她的残命。多划算的买卖,嗯
换命!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浑身一颤!奶奶在阁楼上艰难吐出的裹尸布,还有眼前这个怪物轻飘飘说出的换命……两个词如同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深处尘封的、一个极其遥远的片段!
那是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发着高烧,迷迷糊糊躺在奶奶怀里。窗外风雨大作,老宅在风雨中发出吱呀的呻吟。奶奶抱着我,轻轻拍着,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古老歌谣。在歌谣的间隙,她似乎低声念叨过几句模糊不清的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祈祷:
……老坟头……开了……新土动……旧衣裹……命线牵……一命换……莫回头……
当时只以为是老人家的呓语,此刻却如同惊雷般在脑海中炸响!老坟头的新土……旧衣裹身……命线相连……一命换一命!
难道……难道奶奶信里写的穿上它,就像奶奶抱着你,不是思念,而是一个恶毒仪式的指令这件红袄,真的是用裹尸布缝制的旧衣它穿在我身上,就像一根无形的导管,正在把我的生命精气,源源不断地抽取出来,通过这满阁楼的暗红命线,输送给吊在丝网中央、那个快要油尽灯枯的……等等!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劈开混沌——如果奶奶已经被吊在这里不知多久,生命垂危……那当初给我寄信、寄红袄的奶奶,是谁!
我的目光猛地从门口那个把玩着白发的身影,转向丝网中央吊着的、垂死的老人。
你……你才是……
我指着门口的身影,牙齿因为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咯咯作响,是你冒充奶奶!是你给我寄的红袄!是你想用我的命,换她的命!
我指向吊着的奶奶,你要救她!
救她
门口的身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肩膀微微耸动起来,发出一阵低沉压抑的、如同夜枭般的怪笑,咯咯咯……傻孩子,你还不明白吗
她的笑声戛然而止,阴影中的脸似乎完全转向了我。煤油灯微弱的光线,终于艰难地勾勒出她下半张脸的轮廓。
那是一个极其诡异的笑容。嘴角向上咧开,几乎要扯到耳根,露出森白整齐的牙齿。但那个笑容里,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种非人的、纯粹的、令人血液冻结的恶毒和贪婪!
我……
她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不再是模仿的慈祥,而是变成了一种干涩、沙哑、仿佛两块粗糙的骨头在摩擦的腔调,要换的……是她啊!
她的手指,猛地抬起,尖锐的指甲直直地指向——吊在半空中、被暗红丝线缠绕的、我真正的奶奶!
她活够了!这副皮囊也朽烂了!
那干涩沙哑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厌恶和饥渴,而你的命……你的生气……还有你这身鲜嫩的好皮囊……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再次贪婪地刺穿我身上那件红袄,仿佛要剥开它,直接攫取里面包裹的骨肉和生命。
……正好……给我用用!
7
影噬
给我用用!
那干涩沙哑、如同骨头摩擦的声音,带着赤裸裸的掠夺意味,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穿了我最后一丝侥幸。
不是救奶奶。从头到尾都不是。
这个占据了老宅、冒充奶奶给我寄来红袄的怪物,它的目标自始至终都是我!它要用那件裹尸布红袄作为媒介,用这满阁楼的暗红命线作为管道,将我的生命、我的青春、甚至我的躯体,彻底掠夺过去,用以替换那具被它视为朽烂的、属于我真正奶奶的皮囊!
巨大的恐惧瞬间转化为滔天的怒火!那怒火烧灼着我的五脏六腑,驱散了四肢的冰冷和麻痹!
你休想!
我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量,猛地从冰冷肮脏的地板上弹了起来!什么恐惧,什么腿软,在这一刻都被焚烧殆尽!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冲出去!砸烂这一切!救下奶奶!
我像一头被激怒的幼兽,不管不顾地朝着门口那个堵路的、穿着我旧睡衣的诡异身影猛冲过去!我要撞开她!撞开这条通往地狱的通道!
啧。
门口的怪物发出一声极其轻蔑的咂舌声。
就在我即将撞上她的瞬间,她那只一直随意搭在腐朽门框上的手,看似极其缓慢、实则快如鬼魅地抬了起来。
没有剧烈的动作,只是平平地、五指张开,朝着我冲来的方向,虚虚一按。
一股无形无质、却沉重粘稠如同泥沼般的巨大力量,猛地压在了我的身上!
呃!
我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仿佛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充满弹性的橡胶墙壁!那力量不仅阻挡了我,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瞬间攫住了我的四肢百骸!我像是被投入了深海,四面八方涌来的巨大压力疯狂地挤压着我的身体,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我拼命挣扎,想要挣脱这无形的束缚,身体却像被无数道坚韧的蛛丝缠住,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变得无比艰难。更可怕的是,一股强烈的、冰冷的吸力,正透过身上那件紧贴皮肤的红袄,源源不断地渗透进来!
那感觉清晰无比!仿佛有无数根冰冷的针,正透过红袄细密的针脚,刺入我的毛孔,贪婪地吮吸着我体内的某种东西——精力、温度、甚至是……构成我的某种根本!我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在飞快地流失,身体内部传来一种被掏空的虚弱感,皮肤表面的那种莹润光泽似乎也在迅速黯淡下去!
嗬…嗬…
阁楼中央,被暗红丝线吊着的奶奶似乎感应到了我的痛苦和绝望,发出更加微弱急促的抽气声,被丝线缠绕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带动着整张暗红丝网都发出簌簌的轻响。她的痛苦和焦急,像针一样刺着我的心。
别急嘛,
门口的怪物发出愉悦的轻笑,那干涩的声音里充满了残忍的戏谑,快了,就快了。等你的生气抽干,等这碍事的皮囊彻底朽坏……
她再次看向吊着的奶奶,语气冰冷,你这身鲜嫩的好皮肉,自然就归我了。这叫‘腾笼换鸟’,懂么
她一边说着,那只虚按在空中的、苍白的手,五指开始极其缓慢地收拢。随着她手指的收拢,那股施加在我身上的无形压力骤然倍增!那股冰冷的吸力更是疯狂暴涨!
呃啊——!
我痛苦地弓起身体,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那股力量从躯壳里硬生生扯出来了!视线开始模糊,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
不!不行!我不能死!更不能让这个怪物得逞!奶奶……
就在这意识即将彻底沉沦、被绝望吞噬的瞬间,我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极其诡异的动静。
在那盏摇曳的、光线微弱的煤油灯下,在我自己因为痛苦而佝偻挣扎的身体旁边……那投射在布满灰尘和杂物地板上的影子!
我的影子!
它……它在动!
不是随着我身体的晃动而产生的正常移动。而是……一种完全独立的、如同活物般的蠕动!
就在我的眼皮底下,那道被昏黄灯光拉得长长的、属于我的黑色影子,它的轮廓边缘,像粘稠的墨汁一样,开始无声地、极其缓慢地……流淌!
它像一条黑色的、没有骨头的软体动物,正一点一点地……脱离我脚下固定的位置,朝着……朝着阁楼中央,那个被暗红丝线吊着的奶奶的方向……蔓延过去!
影子的头部,那模糊的轮廓,正对着奶奶投射在地上的、同样被丝线缠绕的、扭曲变形的影子。两者之间的距离,在无声地缩短!
一股难以言喻的、比眼前怪物的恶意更深沉、更原始的寒意,猛地攫住了我!这不是我的意志!这是什么!

门口的怪物似乎也察觉到了这极其细微的变化。她那一直带着戏谑笑意的干涩声音里,第一次透出了一丝极淡的惊疑。
就在她这一丝分神的电光火石之间——
吼——!
一声如同濒死野兽发出的、充满无尽痛苦和最后疯狂的咆哮,猛然从阁楼中央炸响!
是奶奶!
那个被暗红丝线深深勒入皮肉、奄奄一息的枯槁老人,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了生命尽头最惨烈、最决绝的力量!她一直竭力向下伸着的、指甲缝里塞满黑泥的左手,猛地向上扬起!
她枯瘦如柴的手指,没有去抓那些勒住她的致命丝线,而是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狠狠地、决绝地——抓向了她自己那张被丝线缠绕、布满皱纹和痛苦的脸!
噗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指甲撕裂皮肉的闷响!
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瞬间从她脸颊上被自己抓开的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里迸溅出来!那血不是鲜红的,而是一种污浊的、接近黑色的暗红,带着浓烈的腥锈气!
呃啊——!
奶奶发出最后一声短促到极致的痛呼,身体猛地一挺,随即如同断线的木偶般彻底瘫软下去,再无声息。
那几道被她自己撕裂的伤口里涌出的暗红血液,并没有滴落,反而像有生命一样,迅速沾染、浸润了缠绕在她脸颊和脖颈上的那些暗红命线!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原本只是闪烁着黯淡光泽的暗红丝线,在接触到奶奶污血的瞬间,猛地爆发出刺目的猩红光芒!如同烧红的烙铁!整个丝网剧烈地震颤起来,发出嗡嗡的低鸣!
一股狂暴、混乱、充满无尽痛苦和诅咒的意念,如同无形的冲击波,顺着那些被污血浸染的命线,疯狂地倒灌回来!
噗——!
门口,那个正全力操控着无形压力、贪婪吸取我生气的怪物,身体如遭重锤猛击,剧烈地一晃!她那只虚按在空中的手猛地一颤,随即像触电般缩了回去!笼罩在我身上的那股巨大压力和冰冷吸力,瞬间消失!
反噬……老东西……你找死!
怪物发出又惊又怒、气急败坏的嘶吼,那干涩的声音因为剧痛和愤怒而彻底扭曲变调!
束缚骤然消失,我双腿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部火烧火燎。但求生的本能让我强撑着抬起头。
就在这混乱的、红光爆闪的瞬间,我眼角的余光再次捕捉到了地上影子的变化!
那道刚才还在无声蠕动、脱离我身体、朝着奶奶方向蔓延的、属于我的黑色影子,此刻仿佛受到了那污血和命线爆发出的狂暴意念的刺激,速度骤然加快!
它不再缓慢流淌,而是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猛地向前一窜!
它的头部——那模糊的轮廓,瞬间接触到了……接触到了奶奶投射在地上的、那道因为主人死亡而变得凝固、僵硬的影子!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
只有一种无声的、令人灵魂颤栗的……吞噬。
我的影子,那道活物般的黑影,如同贪婪的黑色沼泽,瞬间将奶奶的影子覆盖、包裹、吞没!奶奶那被丝线缠绕、扭曲变形的影子轮廓,在我的黑影中迅速淡化、消融,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而在我的黑影吞噬掉奶奶影子的同一刹那——
一股冰冷、沉重、充满了无尽岁月沧桑感和死亡气息的洪流,毫无征兆地、粗暴地冲进了我的脑海!
无数破碎、混乱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瞬间炸开!
昏暗摇曳的油灯……冰冷潮湿的泥土……深埋地下、腐朽棺木的触感……针线刺穿僵硬皮肤的滞涩感……刻骨铭心的、对生者气息的饥渴……还有……还有一张布满皱纹、在极度痛苦中扭曲变形的脸——那是奶奶的脸!是她被丝线缠绕、生命被强行抽取时的痛苦和绝望!是她最后时刻,用自残引发命线反噬、意图与怪物同归于尽的滔天恨意和无尽悲哀!
这些不属于我的记忆碎片,带着原主强烈的情感烙印,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意识深处!
呃啊啊啊——!
我抱住剧痛欲裂的头颅,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因为承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记忆洪流和情感冲击而剧烈地抽搐起来。
该死!该死!我的炉鼎!
门口的怪物彻底暴怒了!奶奶临死前的反噬显然让她受了不轻的伤,但她对我身上发生的诡异变化更为惊怒!她不再维持那副虚假的从容,身影一晃,如同鬼魅般朝我扑来!那只苍白的手掌上,指甲瞬间暴涨,闪烁着幽冷的寒光,直直地抓向我的天灵盖!她要打断这诡异的变化,强行夺取她想要的皮囊!
剧痛和混乱中,我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在本能的驱使下,猛地抬起了头!
视线因为疼痛而模糊,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随着我抬头的动作,地上那道刚刚吞噬了奶奶影子的、属于我的黑影,也同步地抬起了头!
一股冰冷、暴戾、混合着奶奶临死前滔天恨意和我自身无边恐惧的意念,如同失控的洪流,不受控制地顺着我的目光,朝着扑来的怪物——狠狠冲撞过去!
那不是有形的攻击。
更像是一种……诅咒的具现!
嗡——!
扑到半空的怪物身体猛地一僵!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布满荆棘的墙壁!她那张隐藏在阴影中的脸第一次清晰地暴露在摇曳的煤油灯光下——
一张极其怪异的脸。皮肤是那种长期不见阳光的惨白,布满了细密的、如同干涸河床般的裂纹。五官依稀能看出奶奶的轮廓,但眉眼间却扭曲着一种非人的怨毒和贪婪,嘴角还残留着刚才那抹恶毒的笑意。最诡异的是她的眼睛,没有眼白,只有一片浑浊的、不断翻涌着的暗红色,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血池!
此刻,那两潭血池般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
不……这不可能……影噬……你怎么会……
她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非人的嘶鸣,身体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猛地向后倒飞出去!
砰!
她的身体重重地撞在阁楼腐朽的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震落簌簌的灰尘。她挣扎着想爬起来,但身体似乎受到了某种无形的重创,动作变得异常迟缓和僵硬,那双血池般的眼睛里翻涌着混乱和痛苦。
而我,在发出那道混合了奶奶恨意和我自身恐惧的意念冲击后,也感觉身体被瞬间掏空,眼前阵阵发黑。我瘫软在地,大口喘息,目光却死死盯着那个怪物。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了。
那股冰冷、沉重、带着奶奶气息的洪流,在冲击了怪物之后,并未完全消散。其中一部分……一部分极其阴冷、极其细微的东西,如同跗骨之蛆,竟然顺着那道无形的联系,悄无声息地……反流了回来!
它没有回到我的意识里,而是……流向了地上那道属于我的、刚刚吞噬了奶奶影子的黑影!
那道黑影,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变得更加凝实了轮廓边缘,仿佛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古老的质感
更让我浑身冰冷的是,就在那道黑影变得更加凝实的瞬间——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原本莹润如玉、饱满水嫩的皮肤,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光泽!
不是简单的黯淡。
而是一种……枯萎。
皮肤下的水分和弹性仿佛正在被无形的力量飞速抽离,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松弛、干燥,浮现出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纹路!手指的关节似乎也隐隐传来一丝迟滞的僵硬感。一种源自生命深处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青春……在流逝!
我猛地抬起头,惊恐的目光射向那个刚刚挣扎着从墙角爬起来的怪物。
她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变化,那双血池般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变得松弛干燥的手背,又猛地看向地上那道似乎凝实了一分的黑影,脸上那混杂着痛苦和惊怒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随即,一个极其古怪、极其复杂的神情在她那张怪异的脸上浮现出来。
那里面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被反噬的怨毒……但更多的,竟然是一种……一种近乎狂热的、病态的贪婪和……期待
她看着我,看着我身上那件依旧红得刺目、却仿佛与地上那道凝实黑影产生了某种诡异共鸣的红袄,看着我手上迅速出现的、象征生命流逝的纹路。
她咧开了嘴,露出森白的牙齿。那笑容不再是单纯的恶毒,而是混合着一种发现了更诱人猎物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奋。
原来……是这样……
她干涩沙哑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恍然大悟般的、扭曲的愉悦,命线……反噬……影噬……还有这件‘裹尸衣’……咯咯咯……
她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在充满血腥味和死亡气息的阁楼里回荡,如同夜枭的悲鸣。
好……好得很……炉鼎……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