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舞会那天,我第八次推开储物柜。
依旧看到角落里躺着那支不属于我的小提琴。
暗恋了三年的周叙白走过来:同学,你柜子里是我的琴。
这句话,我已经听了七遍。
时间困在了毕业这一天,无论我做什么,第二天都会清零重来。
第七次循环结束时,我终于问他:你每次……都假装不认识我吗
他猛地攥紧琴弓,哑声道:因为只有装作第一次见你,你才肯靠近我。
图书馆的玻璃幕墙后大雨滂沱。
我翻出他留下的拍立得相片,背面字迹刺目:
林晚,我偷来的第八次日落就要结束了。
而照片正面,是我在三年前车祸中死去的侧影。
第八次推开这扇刷着奶油色新漆、编号307的铁皮储物柜门时,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铁锈尘埃、旧书本微微发霉、以及新木头清漆的复杂气味,依旧毫无意外地扑面而来。林晚的动作几乎是凝固的,指尖搭在冰冷的金属门把手上,呼吸放得很轻。她微微侧着头,目光不是扫向柜子里堆叠的课本试卷或折叠整齐的校服外套,而是像被无形的磁石牵引着,笔直地、迅疾地投向最底层、最深暗的那个角落。
就在几本厚重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和一件胡乱塞进去的备用运动服之间,那片光线吝啬的阴影里,一个细长深色的天鹅绒琴盒轮廓突兀而安静地蛰伏着。
黑色,缎面,边缘的金属搭扣在从走廊小窗挤进来的、被切成几块的暗淡光线里,偶尔会不声不响地折射出一小抹冰冷微弱的光。它躺在那儿,与周围乱糟糟堆叠的学生物品格格不入,沉静得像不属于这个喧嚣燥热的、充满汗水和粉笔灰味道的空间。
林晚的心跳在胸腔里滞涩地跳了一下。又来了。她看着那琴盒,如同看着一个无数次重复上演的旧梦开篇,眼神里浮着一层疲惫的茫然,以及一丝连自己都几乎要忽略掉的微弱嘲讽。她的手指从门把手上滑落下来,没有去碰触任何东西。走廊尽头,属于毕业年级的那股子喧嚣——夹杂着喧笑、打闹、书本和试卷在空气中甩出的哗啦声响、行李箱轱辘滚过水泥地面的聒噪噪音——正裹挟着一种混杂了离别悲伤与释放冲动的热浪,一阵阵冲刷着空气。
就在这沸腾的背景音墙里,一个节奏,一组属于某个人的脚步声,沉稳、不疾不徐,极其准确地穿透了那片嘈杂的声浪屏障,朝着307号储物柜这个方向,清晰地迫近过来。
林晚脊背的线条几不可察地僵硬了。她没有抬头,目光固执地停留在那琴盒冰冷的搭扣上,指节却在不自觉中攥紧,勒得掌心微疼。
脚步声在离她仅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空气里那股特有的、干净清冽的皂香气息,先一步悄然弥漫过来,像一层无形且微凉的薄纱,短暂地覆盖了她周围的燥热。她垂着的眼睫在脸颊上投下两小片安静的阴影,视线无法避免地,落入了一小截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校服裤脚边缘——深蓝的底色,洗得微微发白,脚上是一双很干净的白球鞋,鞋带系得整齐利落。
同学,头顶上方落下的声音,如同山涧里敲在青石上的清冷溪水,质地清晰,音色好听极了。只是那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种公式般的礼貌和一种无可置疑的生疏感,如同第一次开启。你柜子里的……那个黑色琴盒,他的语速平缓,字句间有着细微的停顿,似乎在精准地定位和确认,是我的小提琴。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复刻。没有丝毫偏差。
林晚缓缓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这样能汲取一点对抗的力量。空气里尘埃浮动。她没有立刻动作,任由那带着皂香的存在感沉沉地压在自己的感官之上。
过了足有两三秒,她才终于抬起头。脖颈的线条有些僵硬。
视线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上了站在她面前的周叙白。临近毕业,他似乎比林晚记忆中最后一次注视他的样子,更挺拔了一些。深蓝色的校服外套随意敞开,露出里面纯白的短袖T恤领口。碎发垂在清朗的额角,阳光正好落在他左边高挺的鼻梁上,映得那双眼睛的颜色浅得像初秋最澄澈的天空,只是里面没有丝毫波澜,清透得能直接映照出此刻林晚脸上所有细微的茫然和倦怠。
完全陌生的眼神。一丝属于过往记忆的温度也没有。
那双漂亮得不近人情的眼睛里,平静得如同从未交汇过的湖面,清晰地倒映着她此刻脸上那些难以掩饰的茫然和疲惫。每一次对视,都是这样全新的、冰冷的一瞥。
仿佛过去的三年,图书馆阳光里那个穿着白色衬衫弹钢琴的少年、篮球场边递过一瓶水时抿着唇的浅笑、自习课偷偷传递写满了数字推演的草稿纸、甚至是在那个被暴雨困住的午后教室里,那靠近她耳边的声音带着点无奈的笑——全都是一场盛大而奢侈的幻梦。是仅存于她脑中,被时间反复清洗、剥蚀,最终只剩下断壁残垣的旧日废墟。
……哦。林晚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音节,像是声带被砂纸刮过,干涩发紧。她猛地垂下视线,避开了那双会让她心口刺痛的眼睛。动作快得甚至有些突兀。她的身体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向里侧退开了一小步,瞬间拉开一小段冰冷的距离,让出了通往那黑暗角落的路径。她的声音从低垂的头颅下传来,轻得几乎要被走廊的噪音吞没:没注意……拿错了你自己……拿回去吧。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气里飘着,带着一种疲惫的、惯性的僵硬。这戏码重复了太多遍,台词早已烂熟,连表演都成了本能。每一次,她都只能这样退开。每一次,都只能看着他弯下腰,探身进入她混乱的储物柜,小心却利落地取出那个不属于她的琴盒。每一次,都只能感受那清冽的皂香在完成使命后迅速地抽离消散。
每一次。
周叙白没有马上弯腰。他立在门外,目光沉沉地扫过她刚刚退让位置的那片狭窄空间,又回到她低垂的发顶。空气中那份公式化的疏离,似乎因为这微妙停顿,被短暂地拉长,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张力。
今天礼堂,他终于开口,打破了那短暂的、令人呼吸不畅的沉默。声音依旧好听,语调却似乎有了点细微不同。少了点初次见面的纯粹试探多了一点……几不可察的探究毕业典礼前的最后一次排练,需要用到这把琴。他说着,视线再次轻描淡写地掠过林晚低垂的脸,又迅速收束回自己即将行动的目标。打扰了。
疏离,依旧精准得像一把尺子量过。每一个请字、对不起字、甚至嘴角微微勾起的恰到好处的歉意弧度,都是精心预设的脚本,毫厘不差。林晚靠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指间几乎要抠进腻子粉刮下的细小颗粒里去。她看着他弯腰,身影被储物柜口的阴影瞬间吞没大半。天鹅绒面料和金属搭扣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很快,那个修长、裹在深色琴套里的影子被他稳稳地提了出来,重新暴露在走廊顶灯惨白的光线下。整个过程快得不过十几秒,没有多余的动作,没有意外的触碰。
完成动作,他直起身,琴盒轻巧地提在身侧。那身影立在307门口,没有立刻转身汇入身后流动的人潮。他顿住了脚步,侧影被走廊顶灯切割出利落的线条。
下一秒,他似乎随意地调整了一下提琴盒的姿势,深蓝色的宽大琴盒随着他转腕的动作微微倾斜,像一扇不经意间打开的门——
啪嗒。
一声极其细微、清脆的坠物声响,轻轻砸在积了一层浮灰的水磨石地面上,落在林晚光洁的帆布鞋鞋尖前方不到五厘米的地方。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林晚凝固的感官世界里漾开一圈尖锐的涟漪。
林晚几乎是本能地、先于思考地垂下视线。
一个小小的、方正的、带有独特相机质感轮廓的物体,静静地躺在她沾着灰渍的纯白鞋尖前的地面上。边缘是冰冷的金属银圈,中间是色彩略显暗沉、充满年代感的灰白相纸材质——一张拍立得照片。正面朝下,只显露出苍白的硬卡纸背。
是谁掉的
她蹲下身,手指触碰到那张照片时,那卡纸的硬质边缘带来一种奇特的触感。捏着硬质边角将它翻转过来时,指尖微微用力,留下一个小小的、汗湿的指印。
照片正面没有对准焦。光线昏暗,像是透过图书馆那巨大的、布满爬山虎叶影的落地玻璃窗拍摄,角度极斜。整个画面焦点溃散,朦胧得像罩着一层深秋的浓雾,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个窗框的大致线条。更多的面积,被窗外昏黄模糊的街灯光晕占据。但那光晕的中心,模糊的树影之下,似乎有一个极淡、即将完全被背景光吞噬的身影轮廓。只有一丝深蓝色的衣角……也许是校服
是谁拍的什么又为什么掉了出来无数疑问瞬间涌上。林晚下意识地抬头,目光飞快地扫向刚才那个身影消失的方向——
人来人往,走廊尽头嘈杂的人声海浪一般翻涌,无数穿着统一深蓝色校服的背影,汇成一股快速流动褪色背景。哪里还有周叙白的影子他像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刚刚那几秒钟的停顿,仿佛只是一个短暂脱轨的幻觉。
只有指尖捏着的这张模糊不清的、宛如隔世梦境的拍立得照片,还带着一种真实存在的质感。又或许,这不过是无数次循环中,一个毫无意义、转瞬即逝的随机噪点林晚盯着照片里那几近消失的模糊身影轮廓,心脏却莫名其妙地跳快了一拍,像是被照片里那片混乱的光影烫了一下。
毕业舞会的喧嚣永远凝固在最高潮。震耳欲聋的舞曲声中,汗水和廉价发胶的气味混杂。头顶旋转的灯球将斑斓的光斑狂热地甩向尖叫扭动的人影,也投射在靠墙而立的林晚脸上。她没有融进那片狂欢的涡流,只是安静地靠在一角。脸颊被飞旋的光点擦过,忽明忽暗,眼神却直勾勾地穿透那片光怪陆离,像是牢牢钉死在舞池另一端的某个点上。
光怪陆离的光影漩涡中心,那个人影格外清晰。周叙白穿着合体的白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露出一截劲瘦有力的手腕线条。他微微侧着头,线条流畅的下颌正对着怀里笑得明媚张扬的女生。女生是校舞蹈团的陈菲,一身闪耀的小礼服裙,扬起的脸上满是骄傲的红晕。周围是一片哄笑和起哄的尖叫,将两人推搡得更加紧密。周叙白一只手很自然地虚扶在女生的腰侧,另一只手像是很绅士地护着她不被过分拥挤的人群碰触。他们的姿态,在旋转扫射的疯狂灯光下,构成一幅天生引人瞩目的青春壁纸。
林晚沉默地看着。看着陈菲踮起脚,白皙的手臂水蛇般环上他脖颈的瞬间;看着那女生精致妆容下满溢着得意、几乎要灼烧空气的笑容;看着周叙白垂眸时,睫毛在刺眼灯光下投下的那片小小的灰色扇影。看着这一切在眼前如默片般精确重演。胸腔里某个地方,熟悉的闷痛准时抵达,钝重而精准,像设定好的闹钟。
第四次循环,她是哭着跑出礼堂的。第五次,她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咸腥味。第六次,指甲掐进掌心留下深深的紫痕。现在是第八次。
痛感并未因为麻木而消失,它只是沉淀得更深,混进了每一次循环积累下来的疲惫灰烬里,沉重地坠在胃袋里。喉咙口堵着什么,吞咽都困难。
小晚!发什么呆呢!来跳舞啊!同班好友王楠大笑着突破人群,一脸兴奋地扑过来,汗水浸湿的额发黏在通红的脸上,伸手就要来拉她,浓重的果汁甜腻气味直冲鼻腔。
身体内部一个开关啪地跳开了。
……太吵了。林晚几乎是立刻侧身,避开了王楠热情伸出的手。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干涩,像被砂纸磨过,我去透口气。不等王楠脸上灿烂的笑僵住,她已经侧着身,有些急切地挤进了如同罐头沙丁鱼般密集涌动的人潮中。身后还隐约传来王楠困惑的喊声:喂!小晚……
礼堂厚重的隔音门在身后关闭的瞬间,如同切换了整个世界频道。震耳欲聋的音浪被死死隔绝,走廊里只剩下一种真空般的寂静和墙壁里透出的、低沉的余震共鸣。林晚靠在那冰冷厚实的木门上,微弯着腰,大口呼吸着门外清冷干涩的空气。汗水将额发黏在皮肤上,带着一股被过度烘烤的焦糊味。脸颊因为那里面灼人的温度而烫得厉害,但身体内部却莫名地泛开一片冰凉的疲惫。
她闭上眼,试图抹掉视网膜上残留的那片混乱交缠的光影残像,还有周叙白衬衫的白色和另一个女孩脸上刺眼的红晕。
指间无意识地用力,指尖传来硬物的触感。她微怔,低下头。
是那张差点被她遗忘了的拍立得照片。
昏沉的光线,模糊的焦点,窗外混沌的灯影。唯有那个即将被光线彻底消融的角落人影,还有那抹不易察觉的深蓝色衣角……再次刺入眼帘。图书馆的老旧窗框树影下的模糊人影深蓝色……
像是一种无声的牵引。走廊上方惨白的灯光落在照片表面,边缘金属银圈泛着幽幽的冷光。她捏着照片边缘,转身。脚步不再迟疑,踏着冰冷的地砖,朝着远离狂欢中心的方向走去。越走越快。鞋底敲击空旷走廊地面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在过分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脆和……孤单。
穿过挂满陈旧名人画像的昏暗西走廊。玻璃展柜里陈年锦旗和落满灰尘的奖杯折射着微弱的反光。爬上被无数足迹磨圆了棱角的螺旋楼梯,铁质的扶手冰凉刺骨。越向上,声息便越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旧纸张油墨和灰尘混合的、独特的安宁气味,带着时间沉淀下来的重量。
老旧实木大门被推开时,发出悠长低沉的吱嘎一声。如同推开了一扇尘封的时间闸门。几缕金红色的、被厚重窗玻璃过滤后变得格外柔和的光线,如同融化的金沙,斜斜地流淌进来,将空气中悬浮的细小尘埃都染成了闪烁的金粉。这光芒照亮了前方几排高大的、深棕色木质书架,也将尽头那面几乎占据一整面墙的巨大落地玻璃窗,映成了一幅流动的金色幕布。
林晚的脚步在门口顿了一下。目光穿过被柔光镀亮的空气,精准地投向窗户一侧,那个在光影交错中最安静、几乎不被注意的角落——
一张老旧的单人沙发歪斜地放置着,蒙着灰蓝色的绒布。沙发一角半摊着一本硬皮精装书,厚重的纸张翘起一角。就在沙发扶手上,一支亮得晃眼的金属银圈、灰白硬纸背面的拍立得照片,被随意地搁在那里,与那本厚重的书籍和布满使用痕迹的旧沙发格格不入。
是它!图书馆靠窗角落那张蒙尘的沙发扶手顶端,一张崭新的拍立得照片安静地躺着,金属银圈在夕阳的泼洒下熠熠生辉。林晚的脚步踩在厚实的羊毛地毯上,几乎没发出声音。她走过去,弯腰拾起照片。入手是相纸特有的轻微粘滞感。她捏着照片薄薄的边角,准备翻到正面。
身后,一声极轻的推门声响起。
吱呀……悠长低哑,打破了图书馆里凝固的金色沉静。
林晚转身的动作只做了一半,呼吸在喉咙口收紧。
一个颀长的身影逆着光立在门口,被金色的尘埃笼罩着。轮廓有些模糊,深蓝色的校服外套敞开着,里面是纯白的棉T恤,显得身姿格外挺拔利落。他手里没有提那个熟悉的黑色天鹅绒琴盒。他就那样站着,一手还搭在敞开的老旧木门边,目光投向窗户这个角落,自然得就像只是恰好走进来寻找某本书籍的学生。
夕阳的金光过于明亮,以至于林晚难以立刻看清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只有那身影带来的熟悉感和一种难以名状的、无声的压力感,沉甸甸地笼罩过来。
他迈开步子,朝着她,确切地说是朝着窗户这边,走了过来。皮鞋踏在厚地毯上,发出闷钝而沉闷的声响,一步一步,像踩在紧绷的神经上。图书馆里静得只剩下这种被地毯吸收后变得异常压抑的脚步声。他走路的样子似乎和往日没什么不同,步履平稳,身形依旧挺拔,但……林晚的目光死死胶着在他身上。那平稳的步伐之下,似乎包裹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紧绷。像一张蓄满力、随时准备离弦的弓。他微微侧头看着图书馆窗外,那里正被金红色泼墨般的落日余晖填满,神情专注得有些刻意。
他站定在她面前一步之遥。两人之间隔着粘稠、沉默、被夕阳灼烤得滚烫的空气。图书馆巨大的空间里静得可怕,远处书架投射下的狭长阴影在地上不断拉长变形。空气里只有灰尘在金色光柱中缓慢漂浮的静谧。
最终打破死寂的是林晚自己。她喉咙深处干涩发紧,仿佛吞咽了烧红的炭块。那双疲惫已久的眼睛死死盯着周叙白,终于不再闪躲,里面翻腾着孤注一掷的绝望火焰和深不见底的困惑。连声音都带着一种耗尽全部生命力的沙哑和锋利:
每一次……都这样……她看着他,字字像淬血的刀尖刮过砂石,看着我的时候……都在假装……是第一次见我吗
轰——!
窗外一声沉闷压抑的雷声仿佛就贴着玻璃窗炸裂开来!震得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都嗡鸣颤动!猝然变天的狂风猛地抽打着巨大的玻璃幕墙,发出令人心悸的哗啦嘶鸣!方才还如同熔金流淌、辉煌壮丽的落日霞光,瞬间被墨汁般泼洒浸染的铅灰色云层吞噬殆尽!几道巨大惨白的闪电猛然撕裂低垂的天幕,明灭间照亮整个阅览室和两个人僵硬对峙的身影轮廓!紧接着,豆大的、密集的雨点如同密集的子弹,噼里啪啦狠狠砸向整面玻璃墙!瞬间水流倾泻般模糊了窗外的一切!天地间只剩下这面巨大玻璃前喧嚣的水幕!
冰冷的寒意仿佛穿透厚厚的玻璃和墙壁,一下子攫住了林晚的心脏。
就在这撕裂天地的巨响和令人窒息的闪电亮光中,她清晰地看到——
周叙白那原本刻意维持着松弛自然的身体姿态,在她的质问落下的瞬间,像被无形的铁锤狠狠击中!他浑身猛地一震,剧震的程度清晰可见!那只一直搭在陈旧书脊或随意插在外套口袋里的手——在惨白电光映照下——倏然间死死攥紧了沙发木质的扶手上!指节瞬间因过度用力而暴突出森白棱角!手背上蜿蜒的青筋一根根清晰暴起,几乎要突破薄薄的皮肤,痉挛般扭曲着!
他那张映着窗外疯狂雨幕的脸也在这刺目的强光下扭曲了!那张总是带着恰到好处的礼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面具,如同遭到重击的脆弱冰面,猝然碎裂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林晚从未见过的、赤裸而深刻的痛苦、某种被硬生生撕裂伤疤的痛楚,毫无保留地从他骤然紧缩的瞳孔深处、剧烈翕动的鼻翼间、失去血色的唇线上,汹涌地翻腾了出来!
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发出压抑的、如同被砂石堵塞的短促喘息。攥着沙发的手如同要把它捏碎!他的嘴唇动了动,艰难地开合,像是在徒劳地抵抗着那将他撕裂的巨大力量,每一个音节挤出时都带着濒临极限的沙哑:
不然……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在窗外狂暴雨声的撕扯下,几乎微弱得听不清,我还能……怎么办……
他猛地抬起眼!眼眶周围赤红一片!那双浅淡的、一向清冷疏离如琉璃般的眼睛,此刻被巨大的痛苦灼烧得一片猩红!眼底浓稠得化不开的绝望和悲怆,像淬了血的冰,直直刺向林晚的灵魂深处!那眼神几乎要将她的质问凌迟!
只有装作第一次……不认识你……他的声音像是被撕裂的布帛,每一个字都沾着血沫,每一次……你靠近我……下颌绷紧到极限,牙关紧咬的弧度在光影中如同刀刻,仿佛在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吐出最后那几个字,字字都像是冰棱凿在骨头上,才肯……靠得那么近……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窗外风雨肆虐的咆哮声浪被隔音玻璃大幅度滤去,只留下一种沉闷的、无休止的嗡鸣,反而衬得馆内窒息般的死寂更加逼人。唯有暴雨狂暴地鞭笞着巨大的玻璃幕墙,将整个世界扭曲成模糊流动的混沌水影。
那股清冽的皂香气倏地靠近又倏然抽离。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穿透了沉滞空气的脆响。冰凉的金属质感贴上了林晚的手心边缘。
她低头。一支方正的、银灰色金属边框、背部镶嵌着独特灰白相纸的拍立得相机,无声无息地被塞进了她微凉的手心。相机冰凉的外壳似乎还残留着他手指握过的细微温度,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冰冷的质感压下来,沉甸甸的。
再抬头,眼前的窗边只剩下一片被雨水模糊晃动的扭曲光影。那个清瘦挺拔、仿佛被巨大痛苦碾碎了脊梁的深蓝色背影,已经冲入了图书馆深处更深沉的阴影中,像是一缕被暴风雨彻底绞碎的黑烟,转瞬便消融在了高大密集的书架丛林的暗影里。徒留那个角落的旧沙发,歪斜地、落寞地站在那里。
图书馆那陈旧厚重的大门在他身后发出一声沉重喑哑的长叹,又缓缓合拢,隔绝了最后一点声响。
心口被撞开的空洞带着一股尖锐难言的拉扯感。林晚猛地吸进一口气,带着雨后腐朽青苔味的空气呛入肺腑。她收回目光,不再徒劳地投向那片吞噬他的黑暗,而是低头看向手中那个突然出现的冰冷器物。
银灰色的金属外壳泛着冷硬的光。拇指下意识地摸索到相机背部相纸仓底部那个小小的硬塑料卡片。指尖微微施力,向侧面拨开。咔。
照片仓顺利打开了。里面静静躺着一张刚刚吐出不久的拍立得相纸,还有小半盒等待显影的空白灰卡。仓盖弹开的瞬间,一股属于崭新相纸特有的、混合了微弱的酸性化学气味和一点近似臭氧的微腥气息,悄然逸散出来。
就在那张已经完成曝光的、即将显影的硬质相纸之上,边缘只显露出一点不正常的阴影线条,像是某种深色的背景。
她的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避开了相纸中央敏感的显影区域,小心翼翼地捏住那张拍立得照片冰冷的硬边。微微用力,将这张刚刚经历奇遇的相纸完整地抽了出来。那带着微弱粘滞感的、仿佛还凝结着命运水汽的崭新相纸,被她捏在两指之间。
正面……会是什么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被雨水彻底覆盖的剪影图书馆深处仿佛望不到尽头的书架迷宫还是……那个刚刚消失在黑暗甬道中的、背影决绝的少年
她把照片翻转过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紧张将印着图像的正面朝上,目光急切地投向那色彩缓缓显现的正中位置——
然而!
没有雨!没有书墙!没有期待中或许捕捉到的、那个匆忙离去的背影!
画面中央,一片刺目的腥红!
浓稠到化不开,泼洒开的、大面积晕染的深红色块,占据了大半张相纸!如同地狱深处喷涌的血池!在那令人心脏骤停的猩红中央,躺着一个侧对着镜头的少女身影!深蓝色的校服外套被撕扯得凌乱不堪,沾满了暗红粘稠的污迹!一头乌黑的长发沾满了尘土和同样刺目的暗红液体,无力地散落在冰冷的柏油路面和尖锐的碎石玻璃碴上!她紧闭着眼,惨白的脸颊上没有一丝活人的血色,嘴角凝固着一抹蜿蜒下来的暗色血迹!她安静地躺在扭曲变形的自行车金属骨架和一地碎玻璃中央,像一幅骤然被按下了停止键的末日特写!
时间凝固。
林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被一只冰冷铁爪猛地攫住,狠狠攥紧!几乎窒息!全身的血液瞬间倒流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骤然冰冷冻结!一股巨大的、从脚底板直冲头顶的尖锐麻痹感和深寒,让她的四肢百骸瞬间失去了所有知觉!
轰隆——!又一道狰狞的惨白闪电如同刑天之斧,凶狠地劈落在窗外近在咫尺的天空!强光瞬间撕裂昏暗图书馆内粘稠的空气!将林晚和她手中那张血淋淋的照片,一同定格在这惨白如同审判的光芒之下!
那张照片里的女孩……那张毫无生气的侧脸……那深蓝色的衣角……不!是她自己!是车祸现场的自己!
照片边缘沾着一点湿润冰凉的痕迹,仿佛刚从冰冷的雨水中捞出。林晚的指尖烫得几乎握不住这恶魔的信物,却又被一种冰冷的磁力死死吸附,无法摆脱。身体内部有什么东西彻底坍塌了,巨大的轰鸣声在耳膜深处疯狂震荡。
逃!
图书馆幽暗的回廊被窗外疯狂倾斜的水幕映照成鬼影幢幢。密集的书架如同耸立的黑色墓碑群,投下浓重粘稠、不断扭曲蠕动的阴影,吞噬掉仅剩的光线。空气里弥漫着纸张腐朽和陈年灰尘的气味,混着窗缝里渗进的雨水的铁腥气,冰冷得刺入骨髓。林晚的喘息声粗重而破碎,一下下敲打在鼓膜上,与窗外暴雨的咆哮呼应,如同垂死的困兽。
她像个失去躯壳的幽灵,毫无章法地在巨大图书馆迂回曲折的迷宫中跌跌撞撞。喉咙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脚步踉跄又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在柔软的地毯上,发出沉闷混乱的回音,如同失魂落魄的鼓点,在这座只余风雨的死寂陵墓中不断放大。
身体像是破败的风箱,每一次喘息都带出灼烧痛楚。嘭的一声闷响,她的身体失去支撑般重重撞在走廊尽头一间房门的门板上。
那是……琴房
她猛地抬头。视野里景物晃动,汗水混合着不知何时滑落的冰凉液体黏在额角。那扇被撞响的门扉虚掩着,透过狭窄的门缝,隐约可以窥见里面一排排蒙尘的乐器轮廓,在从巨大窗户透入的灰暗天光里沉寂。还有……还有!一架蒙着厚重深蓝色绒布罩子的三角钢琴!像一座沉默的黑色孤岛!琴盖是掀开的!露出黑白分明的琴键!而就在那琴键前方,在钢琴漆黑如棺木般的光滑表面映出的模糊倒影里——竟然有一只苍白修长的手!指节分明的手指!正极其缓慢、极其僵滞地……滑过琴键的弧形边缘!
是他!他在这里!
最后的力气被瞬间点燃!林晚猛地一把推开那扇虚掩的橡木门!沉重的门板发出刺耳的吱嘎声,重重撞在了内侧墙上!
琴房内光线极为昏暗。只有窗外被乌云和密集雨幕过滤后残余的灰白天光,吝啬地勾勒出室内物体的轮廓。空气中漂浮着大量钢琴内部木质结构散发出的松香和陈旧绒布积淀的灰尘气息,混在一起,是一种死寂年代的气息。
那架靠墙放置的、巨大的三角钢琴沉默地矗立,如同一具钢铁巨兽的骸骨。原本覆盖着它的深蓝色厚重绒布罩子,此刻被半掀开着,凌乱地堆在琴凳和旁边一张小桌上。掀开的琴盖下面,乌黑光亮的漆面无声地反射着微弱的光线。
就在那架打开的钢琴侧面,几乎与那片浓重的阴影融为一体——
周叙白垂着头,背对着门口,斜斜地倚靠在钢琴巨大的琴板侧面。一只手臂无力地垂落下来,掌心虚虚地搭在冰凉光滑的琴键下方边缘的木架上。他的姿态是林晚从未见过的彻底坍塌。肩膀垮塌着,整个背脊像被无形重担彻底压垮的旗杆,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道。深蓝色的校服外套此刻松垮地挂在肩头,沾染了灰尘褶皱,整个人被浓重的灰败气息笼罩着。他只是沉默地倚靠着冰冷的琴板,垂着头,像一尊被风雨侵蚀得失去了魂魄的石刻。
林晚的目光死死锁在他身上,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发抖。胸口的酸楚和巨大疑问几乎要炸裂开来。
……照片……是什么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枯枝摩擦砂纸,每一个字都刮着喉咙深处的血沫,那张……血……她几乎无法完整地说出那个画面,为什么!那里面……是我!
她的质问在空旷冰冷的琴房里回荡,带着绝望的回音。声音撞在布满灰尘的墙壁、蒙尘的乐器罩上,又被暴雨声浪半路截断,显得脆弱得不堪一击。
靠着琴板的身体没有丝毫反应。仿佛她的话语和存在本身,只是这风雨喧嚣中一缕微弱的杂音。
林晚向前挪了一小步。脚下柔软的羊毛地毯悄无声息。窗外,暴雨的嘶吼再次掀起新的高潮。
周叙白垂落在琴键边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终于,他极其缓慢、极其沉重地抬起了头。那动作像是挣脱了千年沉积的石壳。
就在他缓缓转过身的瞬间,林晚骤然倒吸了一口冷气!脚步生生钉在原地!
那张熟悉到刻骨铭心的脸——此刻在窗外昏暗天光下呈现出的异样,让她的血液瞬间冻结!
惨白!完全失去血色的惨白!如同博物馆深处陈列的古老石膏面具!嘴唇干裂无光,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紫。这还不是最骇人的——他的瞳孔!那原本如同浅秋天空般澄澈透亮的眼瞳,此刻像是被强酸腐蚀过一般,蒙着一层浑浊的灰翳!如同覆满尘埃的死水!光线投射进去,没有丝毫穿透感,只留下一种行尸走肉般、毫无生机的呆滞感!
他就这样用那双灰败、空洞、毫无焦距的眼睛,看向了门口林晚所在的方向。那视线茫然而破碎,穿透了她的身体,落在更远处被雨水模糊的虚空里。眼神不再是疏离冰冷,而是一种彻底的、万物终结后的虚无。
……三年了……小晚……他开口了。声音不再是暴雨中的沙哑撕裂,而是一种气若游丝、像是随时会被抽走最后一口气的飘忽。沙哑的声线混着绝望的尘埃,在阴暗空间里散开:那把锁死的琴……不是钥匙……他干裂的唇颤抖着,每一个词都像从锈蚀的肺腑里艰难地刮出来,锁死的东西……是时间啊……
时间!
大脑的齿轮如同被重锤猛击!林晚呼吸骤停!全身的血液直冲头顶又在瞬间冰冷冻结!某种在迷雾中被压抑了无数次、扭曲了无数次的直觉,在时间这两个字被血淋淋撕开的瞬间,如同被按动了开关的密码锁,轰然转动!
她猛地低头!动作迅疾如电!那只一直紧紧攥着拍立得相机的手剧烈颤抖着!几乎是恶狠狠地按下弹出按钮!
咔哒。
照片仓再次弹开!冰冷沉重的金属外壳磕在她指骨上,带来清晰的刺痛。她甚至顾不上细看新吐出的那张色彩正缓缓变幻的相纸,手指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在几张相纸的硬卡边缘疯狂摸索、抠挖!一张!又一张!几张还处于缓慢显影过程中的新拍立得被她粗暴地抽了出来,硬质相纸的棱角在她急促的动作下划破了掌心的皮肤,她也浑然不觉!
她的手指终于触到了目标!仓盒深处最底下那张相纸!一张被压在底部、已然显影完成的旧照片!是那张他最初遗落、后来又在图书馆被放置在旧沙发扶手,最终又被刻意塞进她手中的照片!
她捏着冰冷的边角将它抽了出来。手指被相纸坚硬的边角划开了一道小口,疼痛尖锐却毫无知觉。她迫不及待、近乎狂暴地将这张照片翻转过来——
图书馆的落地玻璃幕墙,在灰败天空背景的衬托下如同惨淡的墓碑,占据了照片大部分篇幅。窗外一片混沌的街灯在镜头前散开的光晕浑浊。就在光晕最深沉的边缘角落,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几乎要与黑色的树影完全融为一体。唯有那深蓝色的校服一角,在刻意选择的取景角度下,异常清晰地暴露在冰冷的镜头里!
而照片的背面——
不再是光滑无痕的硬纸灰底!一行深黑色、龙飞凤舞、力透纸背的字迹!如同用烧红的铁锥在冰川纪年上刻下的墓志铭,带着一种孤绝疯狂又温柔眷恋的气息,狠狠地灼烧着她的视网膜!
小晚……我偷来的第八次日落……就要结束了……字迹末端,那省略号的墨点晕开一个小小的墨团,像一个绝望的句点。
偷来的……日落第八次!
身体里的力量如同被瞬间抽干!冰冷的麻木感从心脏蔓延到指尖!林晚踉跄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那坚实的触感却如同寒流冻结了她的脊柱!她的手指再也无力支撑,哗啦一声轻响,那张背面刻着血书的照片、连同几张色彩还在缓慢变幻的新照片,如同被惊起的黑色鸦羽,从指间无力地滑落,无声无息地飘向脚下布满尘埃的地毯。
其中一张新照片恰好在她脚边翻转落下,正面朝上。
画面迅速显影清晰——是她!就在几秒钟前,她撞开门后僵立的位置!光线昏暗模糊,她微微侧着脸,表情是巨大的惊骇和茫然,唇色褪尽,只有那双眼睛睁得极大,像是要被眼前这末日般的景象彻底撕裂!
照片显影的瞬间!在画面中她的指尖!竟然诡异地开始泛出细微的金色微光!如同在虚化消散的边缘被点燃!
林晚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她猛地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右手的指尖!那捏过照片被划破的地方!竟然真的无声无息地渗出一种奇异的、半透明的金色微光!不是伤口流血!那光芒极其微弱,如同晨曦初临时最细小的金线,正不可逆地从她的指间边缘向上流淌、蔓延!光芒流经之处,肌肤的质感似乎正在变得……透明!
小晚……门口传来一个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吹散的气音。
林晚猛地抬头!
就在她指尖光芒明灭的瞬间,钢琴旁倚靠着的周叙白脸上那片浓稠的灰败和死寂,如同被强行撕开的幕布,裂开了一丝缝隙!那双刚刚还如同蒙着厚重尘埃、毫无生气的灰翳眼瞳深处,在那瞳孔最中心的微光里——仿佛被点燃了最后一簇拼命挣扎的、微弱到随时会熄灭的火苗!那火苗不是为了看清世界,而是……直直投向门口的她!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贪婪的、用尽全部意志力汇聚而成的……凝固!
他的身体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支撑,彻底软了下去。但那双眼底的微光,却在彻底失去焦距前,以一种无法理解的力量,死死定格在门口林晚、以及她那正变得诡异的、流泻着金色光芒的指尖上!那眼神复杂到极致!绝望悲伤不舍亦或是……某种林晚完全无法解读的、巨大的献祭般的温柔所有的情绪都被压缩在那一点濒死的光芒里!
巨大的信息流化作实质性的钝痛,狠狠撞向林晚的太阳穴!她眼前猛地一阵眩晕!脚下沉重的地毯仿佛变成了流沙!就在这意识即将被彻底冲垮的边缘,周叙白那微弱到仅剩最后一点气息、却带着某种奇异的决绝穿透力的声音,如同一支冰冷的箭矢,穿透了她混乱摇摇欲坠的世界!
最后……半小时……
手指上那诡异的金光如同拥有生命般向上侵蚀,所过之处不再是透明的预兆,而是带来一种仿佛身体正在消融、化为碎屑尘埃的冰冷颗粒感!林晚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过去!脚步踉跄得像是踩在虚软的云层上!
周叙白!这个名字从喉咙深处撕裂而出,带着哭腔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她扑过去,甚至没来得及思考,本能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抓住他那无力垂落的冰冷手臂抓住他即将彻底黯淡消散的灵魂还是试图阻止那正在疯狂吞噬她的身体的金色光芒那只染着奇异金光的手猛地向前探去!
然而!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冰冷手臂的前一刹——
周叙白那原本虚软得仿佛没有骨头的身体内部,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一股巨大惊人的力量!他猝然向钢琴侧面猛地一挣!身体带着一种彻底摆脱引力的决绝,骤然拉开了那一点点微小的距离!
她的指尖只划过了他手臂外侧的校服布料。粗糙的涤纶摩擦过指腹,冰冷刺骨。
……别碰……他急促地喘息着,气若游丝,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破碎音节,仿佛肺叶里塞满了冰冷的碎玻璃,每一个字都刮得鲜血淋漓,那光……是我……换你回来的……
那光!是她在消散的征兆!是他付出的代价!混乱的碎片在脑中疯狂旋转、冲撞!
时间!照片里的车祸现场!深蓝色的衣角!那把每一次都突兀出现的琴!偷来的日落!第八次!第七次结束时他攥紧弓弦、撕开的巨大痛苦——装作第一次不认识……你才肯靠近……图书馆沙发旁强撑的平静……还有现在!他用尽最后力气避开她的触碰!
像是拼图的最后一块,带着染血边角的碎片,咔哒一声嵌入心脏!
……那条路……是你骑车……回家必经的……坡道……周叙白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断断续续,像是被抽空最后一丝气体的风箱,每一个音节都艰难无比,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枯寂平静。他灰败的瞳孔微微转向窗户的方向,却依旧空洞地望着虚空,仿佛能在窗外模糊的水幕里看见那场永夜,……一辆闯红灯的……货车……失控撞过来……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微弱得几近于无。窗外的雨声依旧狂暴,如同千军万马在冲击着透明的壁垒。
……你用身体……挡住了……朝我滑下来的……车架……
最后的语尾轻得如同叹息,带着无尽的痛楚融入风雨。
我……亲眼看着你的……血……染红了……那件深蓝色的……校服……
那件校服!照片里被血浸透的深蓝色衣角!
巨大的窒息感猛地攫住了林晚的心脏!身体内部有什么被彻底点燃又瞬间焚尽!她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目光猛地射向钢琴!那架掀开琴盖、如同祭坛般的巨大乐器!
……琴声……她的声音破碎嘶哑,像是指甲在生锈的铁皮上刮擦,每一次循环……从第七天太阳落下去……到最后半小时……图书馆里……都会响起琴声……是你是你在……弹!
她死死盯住他!那个问题不再是疑问!是绝望的控诉!
周叙白干裂到没有血色的唇极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一个脆弱到极点、几乎分辨不出是苦笑还是疲惫的弧度。
他倚靠着冰冷的钢琴侧板,那条勉强抬起的手臂,那只曾无数次稳稳握弓搭弦的手——此刻虚弱得如同风中蛛丝——微微抬起了几寸。那只手上沾染了灰尘,指节僵硬。他像是用尽毕生的力气,朝着钢琴内部那排列整齐、泛着冷光的琴弦方向……极其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几寸。
是它……他几乎听不见的气声飘散在空气里,……是我拉的……你的……
声音戛然而止!他灰白脸上那点强行拉扯出的表情骤然凝固,如同瞬间冷却的石蜡!眼皮极其沉重地缓慢向下垂落!那双失焦的灰翳眼瞳,在即将完全阖上的前一瞬,眼底深处那点拼命维系的微弱火光骤然狂跳了一下!那是最后的不甘和眷恋!瞬间点燃后又急速黯淡!
他身体内部支撑的那根弦——彻底崩断了!
身体失去倚靠的支撑点,如同融化的蜡像,完全无法控制地向着冰冷的地面滑落下去!脊背擦过钢琴冰冷坚硬的花梨木边缘!
周叙白——!!!
林晚撕心裂肺的喊声在琴房空旷的顶梁上撞出惨痛的回音!
手指上那诡异的金光如同汹涌的暗流,疯狂吞噬着指尖的感知!冰冷颗粒的消亡感沿着手臂快速向上攀爬!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身体深处分子结构无声崩解的低啸!
大脑完全停止思考!身体超越意识!
就在周叙白彻底瘫软倒下的瞬间!就在那副彻底失去生命力量的躯体即将撞击冰冷地砖的毫厘之际!
一只手臂带着一股摧枯拉朽的决绝力量,猛地揽住了他的腰背!掌心触感透过单薄的校服传递而来——冰冷!僵硬!却又带着一种沉重的、不可挽回的坠落质感!
巨大的冲力撞得林晚也几乎一同跌倒!她死死咬住下唇,腥甜的铁锈味在口中炸开!硬生生用后背和膝盖顶住两人向下的势头!另一只手臂不顾一切地环上去!用一种几乎是拥抱着坠崖者、要将自己一同钉入深渊的姿态,将他彻底拥进了怀里!
呃啊——!身体被沉重躯体压下的冲击力让林晚眼前发黑,膝盖磕在冰冷地砖上的剧痛尖锐刺骨!但她双臂却如同最坚韧的合金锁链,用尽全部力气锁紧!将他深蓝色的、冰冷僵硬的躯体牢牢地圈在胸口!
触碰了!
彻底地触碰了!
就在他冰凉僵硬的胸膛撞入她怀中的刹那!
指尖!手臂!身体所有接触到他的地方!那疯狂蔓延的金色光芒如同感应到最强的负极,骤然爆发出刺眼灼目的亮度!仿佛无数颗微型的炽热恒星在她和他之间剧烈点燃、融合!这光芒如同无形的高温焊枪,瞬间烧穿了她和他之间一切虚妄的界限!
她仿佛看到了亿万粒被燃烧殆尽的细小星辰!那些细小的金色光点从她和他接触的每一寸肌肤毛孔中蒸腾出来,疯狂地涌向他的身体!像是被巨大的引力漩涡无情撕扯吞噬!这金色的河流撞入他冰冷的体内,如同热刀切雪!瞬间蒸腾起浓郁如同实质的、灰暗的雾气!
而她自己——每一个细胞都在哀嚎!都在被强行剥离!指尖上那金色的消融感沿着手臂向上蔓延!肩膀!胸口!视线边缘开始模糊、颤抖、如同破碎信号屏上扭曲的雪花噪点!整个世界的轮廓都在高温的金色光晕中摇晃、溶解!
巨大的冲击之下,周叙白垂在她肩头的头颅猛地一震!像是被高压电流猛然穿透!一声极其短暂、却又撕心裂肺的抽气声从他干裂的唇间溢了出来!
他那双彻底失去焦距、缓缓阖上的灰翳眼瞳,在这一刻骤然——如同被投入巨大能量的、濒临烧毁的灯泡!猛地瞪大了!瞳孔深处的灰色迷雾像是被狂风猛然吹散!瞬间点燃的,是一种焚尽一切的、纯粹的、毁灭性的痛苦光芒!
呃——啊!!!!
一声短促、嘶哑、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嚎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琴房内令人窒息的金光!他的身体在濒死的痛苦本能下剧烈地绷紧、痉挛、反弓!如同一尾被彻底甩在滚烫铁板上的鱼!
啊!!!
林晚被这巨大的痛苦痉挛带着,几乎一同被掀倒!她发出自己都分辨不清的凄厉嘶喊!拥抱的手臂却如同最坚固的禁锢枷锁,死死地绞紧他濒临炸裂的冰冷躯壳!
坚持住!你看着我!看着我!泪水混着汗水狂流,滴落在他剧烈抽搐的脖颈上!她对着他那双骤然恢复了一丝焦距、却充斥着无边黑暗与痛楚的眼睛嘶吼!声音已经完全变形,还有半小时!你说过的!半小时!你偷……你换来的第八次日落!!
她甚至无暇思索这偷换的具体含义,巨大的绝望和眼前这正在同步走向彻底消亡的现实,让她疯狂地想抓住任何一点名为时间的稻草!
……不……周叙白喉咙里发出模糊破碎的音节,伴随着肺叶如同破风箱般骇人的抽气声,……琴……他那只虚弱抬起指向琴的手痉挛着、颤抖着想要落下,却像是在巨大的痛苦中迷失了方向!
琴!
林晚混乱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猛地投向那架离他们咫尺之遥、巨大的三角钢琴!
钢琴光可鉴人的漆面倒影里,清晰地映照着此刻的惨状!窗外的狂风暴雨,室内激荡的金色光芒下纠缠撕扯的人影!她的视线飞速扫过那些冰冷的黑白琴键!
脑海深处某个地方轰然爆炸!无数碎片炸裂重组!
……图书馆的琴声……毕业曲……我们的……她破碎的喘息声在嘶鸣,……《第七次日落》!是你拉的小提琴!是毕业曲的小提琴!
是它!
每一次循环尽头响起的救赎旋律!那是属于他们共同的、未曾说出口的秘密!
身体的崩解速度在这一刻似乎被某种意志强行减缓!林晚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钢!她猛地望向距离他们仅仅几步之遥的那排乐器架!上面斜靠着几把大提琴、小提琴!琴弓插在琴盒外侧的卡扣里!
来不及了!
她身体猛地向前一挣!几乎将怀里痉挛僵硬如同铁石的周叙白一起带倒!她腾出那只尚未被金光吞噬殆尽的左手!不顾一切地伸长!指尖因为巨大的力量和撕裂的痛苦而颤抖!狠狠抓向最近的那把蒙尘小提琴琴盒——外壁上插着的那支弓!
坚硬的琴弓被她猛地抽出!握在了手中!冰凉的木质触感混合着干结松香粉末的奇异气味!
告诉我!第七次!第七次循环结束的时候!她朝着怀里那双被无边痛苦淹没、眼底深处却奇迹般还燃烧着最后一点不甘微光的眼睛嘶吼!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那句……你写在相片背面的话……那八个字!那八个字!!
她的左臂带着一种同归于尽般的决绝力量,绕过他冰冷僵硬的颈侧,将那支冰冷的木质琴弓——如同最后的圣物——稳稳地、颤抖地、塞进了他那同样冰冷、微微痉挛着垂落的、演奏者的手掌之中!强行让他几近僵硬的手指弯曲,握住了那维系着最后希望的弓杆!
被塞入琴弓的冰冷手掌猛地一颤!指关节扭曲地屈伸了一下!
……第七次日落……周叙白失神的瞳孔深处,最后那点微光剧烈地跳跃着,像濒死飞蛾扑打翅膀带起的微弱气流!写在……照片背面……他嘴唇剧烈翕动,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是……我们的……最后……
他的声音骤然中断!仿佛被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只有胸腔里发出急促而恐怖的空洞抽气声!那双瞳孔里的光芒如同被吸入了无尽的漩涡,开始飞快地黯淡下去!握着琴弓的手指也随之一点点松开……
然而!就在那瞳孔里的微光即将彻底熄灭、手指即将彻底滑脱的千钧一发!
林晚猛地低下头!她沾染着泪水、汗水,还缠绕着诡异金色流光的双唇,以不顾一切的姿态狠狠印在了他冰冷干裂、微微颤抖的薄唇上!
这不是亲吻!是生者对逝者发动的最后掠夺!是将自己灵魂中最后一丝鲜活力量剥离传递的祭献!是绝望深渊里点燃的同归火炬!她将自己口中带着体温的气息和那不知是否会燃烧殆尽的此刻,不顾一切地渡了过去!
刹那间!如同冰冷的电极被瞬间接通!
周叙白痉挛的身体猛地一挺!那双正在沉入永恒黑暗、急速黯淡的眼瞳深处——最后一点如同风中残烛的微光骤然——如同超新星爆发般炸开!
轰——!!!
整栋空旷的音乐大楼内部,每一个角落,每一台沉寂在角落里的钢琴……仿佛被同一股巨大的电流同时击穿!数十道洪亮磅礴的琴声毫无预兆地、如同沉眠的火山骤然苏醒!瞬间爆发!轰鸣着!汇集成一股奔涌向前、势不可挡的浩瀚音流!那正是属于毕业季、属于他们两人最后的乐章——《第七次日落》的开篇!
恢弘壮阔的音乐洪流如同实质的音墙,轰然撞碎了琴房的四壁!瞬间将整个空间淹没!震得每一个空气粒子都在剧烈共鸣!窗外的暴雨和雷霆在这恢弘的交响乐面前,瞬间沦为了背景的低音!
就在这振聋发聩、如同万千呐喊齐声汇入的无上合奏声中!
周叙白那双被点燃最后余烬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怀抱着他、正在金光中渐渐消散的爱人!那濒临枯竭的眼中爆发出决绝如钢的光芒!
他僵硬的手掌——那只几乎要松开琴弓的手——猛然用尽超越血肉之躯的力量攥紧了木质弓杆!那紧绷痉挛到极致的手指、手背上瞬间爆绽的条条青筋!每一个指节扭曲的弧度都带着惨烈的力量!如同要把弓杆捏得断裂!
在恢弘音乐震耳欲聋的轰鸣背景中,他艰难地侧过头!干涸的唇抵在林晚淌着泪光、因痛苦和金光侵染而微微透明的耳边!每一个字都用尽最后的灵魂力量咆哮!声音穿透恢弘的乐章,带着濒死前回光返照般的清晰,一个字一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她的灵魂!
——好好活下去——!!
这是最后的诅咒,亦是他用生命、用偷来的时间、用无法承受的痛楚,为她换来的唯一救赎!
话音落地的瞬间!
窗外的暴雨幕布仿佛被无形巨手猛地扯开一条缝隙!
一道金红色的光柱!如同刺穿无尽永夜的神祇之矛!精准无误地!带着审判与终结的辉耀!凶狠无匹地——洞穿厚重的云层!击碎密不透风的雨帘!直直射入那巨大落地玻璃窗之内!
图书馆靠窗角落那张蒙着灰蓝色绒布的旧沙发,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金红色光焰包裹!
光焰无声地跳跃、升腾——
如同金色的尘埃被灼热点燃!
就在那片纯金流光无声升腾的光焰中心——
一张小小的、带有金属银圈和灰白硬纸背的拍立得照片边缘,骤然明亮!
照片正面——林晚在三年前车祸惨烈现场的身影被定格在那片猩红底色中!然而现在!那道金红色的、穿透厚重云层的光芒,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刺入画面!
就在那光芒照耀到她冰冷、沾满血迹的侧脸轮廓边缘的瞬间——
照片上静止的画面如同被打碎的镜像!女孩的身影开始剧烈地扭曲、抖动!随后瞬间——被那道神罚般的金红光流彻底穿透!瓦解!化为亿万点细碎的光粒!如同扑火的蛾群被彻底焚烧殆尽!
而照片的背面——
刚刚显现出最后八个字的那张照片——
属于第八次日落的那最后一笔墨迹——
就在那道金红色光芒穿透玻璃的刹那——
像被投入熔炉的宣纸!
骤然——
烧了起来!
火焰纯金,无声,炽烈。
燃烧产生的金色微尘如同获得了生命,汇成袅袅细流,缓缓上升,融入图书馆顶棚那无尽高远、被窗外夕阳彻底染成熔金的壮丽暮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