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张簇新的“大团结”被陈默粗暴地塞进贴身口袋,硬邦邦的纸角硌着他的肋骨,带来一种沉甸甸的紧迫感。桌上那厚厚一沓钱,在昏暗的灯泡下散发着冰冷而诱人的光泽,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角落里所有的阴暗和觊觎。李芳依旧僵立在门口,惨白的脸上毫无血色,目光死死钉在那沓钱上,仿佛那不是救命的稻草,而是随时会引爆的炸弹。她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模糊的、意义不明的气音,巨大的恐惧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陈默不再看她。他像一头嗅到猎物气息的孤狼,锐利的目光扫过这间逼仄、破败的斗室。墙角堆着些废弃的破木板和旧报纸。他大步走过去,一脚踹开那些垃圾,露出后面潮湿、布满霉斑的墙壁。他蹲下身,伸出粗糙的手指,在几块松动的砖缝间用力抠挖。指甲缝里瞬间塞满了黑泥和碎屑。
“你…你干什么?”李芳终于找回了一点声音,嘶哑而惊恐。
陈默没有回答。他全神贯注,手指用力,终于撬松了一块半尺见方的墙砖!墙砖后面,露出一个不算小的、黑黢黢的墙洞!一股浓烈的土腥气和陈年霉味扑面而来。
他站起身,走到桌边。在桌面上那厚厚一沓钞票和李芳惊恐欲绝的目光注视下,他毫不犹豫地抓起那叠钱,动作粗暴地、像塞一团破布一样,用力塞进了那个潮湿黑暗的墙洞里!然后,他捡起那块撬开的墙砖,重新严丝合缝地堵了回去,又抓起地上散落的破木板和旧报纸,胡乱地堆回墙角,掩盖住一切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和碎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那沓“巨款”消失了,被塞进了这破屋最肮脏的角落,却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了他和李芳的心底。
“钱在那儿。”陈默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指着那堆垃圾,“藏好了。钥匙在你手里。除了买吃的、买药,别动它。更别让任何人知道!”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剜过李芳惨白的脸,“听见没有?!”
李芳被那凶狠的目光刺得一缩,下意识地点头,双手紧紧攥住了那把冰冷的黄铜钥匙,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钥匙,此刻重如千钧。
陈默不再多言。他走到那张挂着发黄蚊帐、散发着浓重樟脑丸气味的木床边,伸手用力拍了拍那硬邦邦的床板。灰尘在昏暗的光线下簌簌飘落。
“躺下!”他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李芳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拖着虚软的身体,挪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坐下。硬邦邦的木板硌得她生疼。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顺从地躺了下去,僵硬得像一具木偶。粗糙的床单摩擦着皮肤,带着一股陈腐的气息。她侧过身,背对着陈默,面朝斑驳的墙壁,身体蜷缩成一团,仿佛要将自己缩进那堵冰冷的墙里。
陈默看着她单薄脆弱的背影,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澜,快得让人抓不住。他走到那张瘸腿的小桌子旁,拿起桌上那个空了的搪瓷缸子和那包刘半仙给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定坤安胎丸”。他撕开油纸,又拿出一颗黑褐色的药丸,走到床边。
“吃了。”声音依旧冷硬,不容拒绝。他把药丸和缸子递到李芳面前。
李芳没有回头,身体僵硬了一下。过了几秒钟,一只苍白、微微颤抖的手才从被子里伸出来,摸索着接过药丸和缸子。她艰难地转过身,坐起一点,就着缸子里残留的一点凉水,皱着眉,将那枚气味古怪的药丸囫囵吞了下去。浓烈的药味让她又是一阵反胃,她强忍着,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陈默看着她吞下药丸,没再说什么。他走到窗边,将窗户又推开了一些,让带着煤烟味的冷风更多地灌进来,吹散室内令人窒息的霉味和药味。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弄堂深处零星亮起昏黄的灯火,远处工厂的烟囱在暮色中投下模糊的轮廓,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和孩子的哭闹。
他静静地站在窗边,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只有深邃的目光穿透弄堂低矮的屋檐,投向城市中心那片被灯火勾勒出的、代表着财富与未知的天际线。铜陵!那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的名字,在他心中疯狂地燃烧着。那五千块的本钱,此刻正紧贴着他的胸膛,像一头被强行束缚的猛兽,躁动不安地撞击着他的肋骨,渴望冲入那片能让它百倍膨胀的猎场!
时间!他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国库券的地域差价窗口期稍纵即逝,李芳的状况又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这趟致命的掠夺!
“我出去一趟。”陈默猛地转过身,声音打破了房间的死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他没有说去哪里,也没有说去干什么,更没有任何解释。
李芳的身体明显一僵。她猛地转过头,那双红肿的眼睛里瞬间再次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惊慌,像受惊的小鹿:“你…你去哪?!你…你不能走!你走了我…”
她不敢说下去,目光下意识地瞟向墙角那堆掩盖着“巨款”的垃圾,巨大的不安几乎要将她吞噬。他走了,这破屋,这黑暗,这无法掌控的巨款,还有肚子里那个突如其来的负担…她一个人如何面对?
“去买点吃的,再看看附近有没有正经点的药店。”陈默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刻意放缓了一些,像是在安抚,但眼底深处那抹不容动摇的冰冷依旧清晰可见,“很快回来。你躺着,别乱动。”
他刻意强调了“很快”。
李芳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置喙的意志,张了张嘴,最终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只化作一声微弱的、带着绝望的呜咽。她重新缩回被子里,将头深深埋进枕头,肩膀无声地耸动起来。
陈默不再看她,转身走到门口。他拿起靠在门边的那个破旧网兜(里面空空如也),拉开门,闪身走了出去,又轻轻将门带上。老旧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弄堂里格外清晰。
门关上的瞬间,狭小的房间彻底陷入了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只有窗外远处工厂模糊的轰鸣和弄堂深处偶尔传来的零星声响,提醒着李芳外面世界的存在。她蜷缩在硬邦邦的床上,冰冷的恐惧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从四面八方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她死死攥着那把黄铜钥匙,冰冷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仿佛是她与那笔“巨款”之间唯一的、脆弱的联系。黑暗中,墙角那堆垃圾的轮廓仿佛在蠕动,散发着无声的威胁。肚子里那微弱的存在感,此刻也变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压得她喘不过气。
他会回来吗?那笔钱…真的安全吗?那个刘半仙的药…会不会有问题?无数可怕的念头在黑暗中疯狂滋生、蔓延,啃噬着她仅存的一丝理智。巨大的孤独和无助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她将脸深深埋进带着霉味的枕头里,压抑的、绝望的呜咽声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在死寂的房间里低低地回荡开来。
陈默的身影融入弄堂深处浓重的夜色里,像一滴水汇入墨池。他没有立刻离开这片迷宫般的棚户区,而是像一个真正的猎手,在狭窄、潮湿、散发着各种复杂气味的巷道里无声地穿行。他的脚步极轻,落地无声,锐利的目光扫过两旁低矮的门窗缝隙里透出的昏黄灯光,耳朵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声响——夫妻的争吵、孩子的哭闹、收音机里咿咿呀呀的戏曲、锅铲碰撞的声响……他在熟悉环境,也在寻找着什么。
终于,在靠近弄堂口、一棵歪脖子老槐树的阴影下,他看到了目标。一个用破油毡和几根竹竿勉强搭起来的、极其简陋的小摊。摊主是个穿着油腻围裙、头发蓬乱、满脸横肉的中年汉子,正就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在铁皮桶改装的简易炉子上煎着什么东西,滋滋作响,散发出浓烈的油脂和廉价调味料混合的刺鼻气味。摊前放着几个破旧的小马扎,三两个穿着工装、看起来像是附近小作坊工人的男人正埋头吃着,稀里呼噜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陈默停下脚步,隐在树干的阴影里,观察了几分钟。确认摊主只是个小本经营的夜宵贩子,那几个食客也并无异常后,他才像幽灵般从阴影里滑出,走到摊前。
“老板,炒粉,加肉,加蛋。”陈默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市井的熟稔。他没有刻意改变口音,用的是最普通的官话。
煎东西的汉子抬起头,借着煤油灯昏黄的光线,警惕地打量了一下这个面生的年轻人。陈默穿着半旧夹克,风尘仆仆,眼神沉静,看不出什么特别的,但那股子不同于本地人的气息还是让摊主多看了两眼。
“一块二。”汉子瓮声瓮气地说,手上的铁铲在铁皮桶上敲得当当响。
陈默没说话,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一块钱纸币和两张一毛的毛票,递了过去。
汉子收了钱,动作麻利地往滚烫的铁皮桶里倒油,抓了一大把泡发好的米粉扔进去,又磕了个鸡蛋,切了几片薄得几乎透明的肥肉片丢进去,伴随着刺耳的滋啦声,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酱油、味精和油脂的香气弥漫开来。铁铲在桶里快速翻炒,火光映照着汉子那张油腻横肉的脸。
陈默安静地等着,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弄堂口的方向,耳朵却像雷达一样捕捉着周围的动静。那几个食客吃完,抹抹嘴走了。摊主将炒好的米粉装进一个套着薄塑料袋的破搪瓷碗里,递给陈默。
陈默接过碗,滚烫的温度透过塑料袋传到手上。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就着摊前昏黄的灯光,蹲在一个小马扎旁,拿起摊主提供的一双油腻腻的竹筷,大口吃了起来。动作很快,带着一种久未进食的凶狠,但眼神依旧警惕地留意着四周。滚烫油腻的米粉滑入空荡荡的胃袋,带来一种灼烧般的饱胀感,也驱散了部分深入骨髓的寒冷。
他一边吃,一边状似无意地开口,声音含糊:“老板,生意还行?这么晚还出摊。”
汉子正低头收拾东西,闻言头也不抬:“混口饭吃呗!这破地方,晚上下工的、打牌的,总有几个饿肚子的。”
“是啊,”陈默咽下一大口粉,用筷子指了指弄堂深处,“刚搬过来,找地方住,找得头疼。房东死抠,水龙头坏了都不修,打水还得跑天井。”
“哼!”汉子嗤笑一声,带着同病相怜的嘲讽,“都这样!这里的房东,有一个算一个,心比煤球还黑!只认钱!看你面生,提醒你一句,晚上关好门,这地方…不太平!”
他最后三个字压低了声音,带着点警告的意味。
陈默心中了然,脸上却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紧张和感激:“谢谢老板提醒!唉,要不是图便宜…对了,老板,这附近…有药店吗?家里人有点不舒服,想买点药。”
汉子抬起头,再次打量了陈默一眼,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药店?正经的得去大马路那边,国营的,远着呢!近点的…”他犹豫了一下,用铁铲指了指弄堂斜对面一条更窄、更黑的小巷子,“往那头走,第二个门洞,门口挂个‘药’字破灯笼的,老孙头那儿。啥药都有,就是…贵点。”他撇了撇嘴,没再多说。
贵点?陈默心里冷笑。恐怕不只是贵,还假。但此刻,他需要的就是这种地方!不需要登记,不需要处方,付钱拿货,不问来路!
“谢了老板!”陈默几口扒完剩下的米粉,将空碗丢回摊上,抹了抹嘴,站起身。他没有丝毫犹豫,朝着汉子指的那条漆黑的小巷子走去,身影迅速被浓稠的黑暗吞没。
小巷子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地面坑洼不平,污水横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中药、西药、消毒水和某种腐败物质的古怪气味。陈默凭借着微弱的远处灯光和记忆,摸到了第二个门洞。果然,门口挂着一个用竹篾编的、破了个洞的灯笼,里面点着一小截昏暗的蜡烛,昏黄的光线下,一个歪歪扭扭的“药”字隐约可见。
门虚掩着。陈默推门进去。里面比刘半仙那里更暗,空间更狭小。一个穿着同样油腻、看不清颜色大褂的干瘦老头,正蜷在一张破藤椅里打盹,怀里抱着一个脏兮兮的热水袋。听到门响,他抬起松弛的眼皮,浑浊的目光在陈默身上扫了一下,又懒洋洋地闭上了。
货架上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各种纸盒、玻璃瓶、塑料袋。标签模糊不清,有的甚至没有标签。空气里那股混合的药味更加刺鼻。
陈默径直走到柜台前,压低声音:“有止吐的,孕妇能吃的吗?”
老头眼皮都没抬,从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声音:“左边架子,第二层,白瓶子,标签磨没了那个。一天三次,一次两片。”
陈默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一个沾满灰尘的白色塑料药瓶,没有任何标签。他拿起来,晃了晃,里面发出药片碰撞的哗啦声。他拧开瓶盖,一股浓烈的、类似维生素B6的气味飘了出来。是B6?还是别的什么?他无法确定。
“多少钱?”陈默问。
“三块。”老头依旧闭着眼,报了个和刘半仙差不多的价。
陈默没还价,掏出三块钱放在油腻的柜台上。老头这才慢悠悠地睁开眼,伸出枯瘦的手,抓起钱,塞进怀里。
陈默拿着那瓶无名的药,转身就走。走出这条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小巷,重新回到相对开阔一点的弄堂口,他借着远处路灯昏暗的光线,仔细看了看手中的药瓶。白色的塑料瓶身磨损得厉害,瓶盖边缘有些发黄。他拧开盖子,倒出两片药片在掌心。小小的白色药片,没有任何刻痕或标识。
他犹豫了一下。给李芳吃这个?万一有问题?可是刘半仙那药丸,气味更加可疑!至少这个,闻着像B6。
最终,他眼神一冷,将药片倒回瓶子里,拧紧盖子,塞进裤兜。他没有选择,只能赌!赌这瓶无名的药片能暂时压制李芳那剧烈的妊娠反应!他需要她活着,需要她肚子里的孩子平安!至少,在他从铜陵带着足够的资本回来之前!
他不再停留,迈开大步,朝着弄堂外更明亮、更喧闹的大马路方向走去。脚步沉稳而迅疾,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石板上,也踏在命运的刀锋之上。口袋里的五张“大团结”和那瓶无名的药片,如同两块冰冷的烙铁,时刻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和肩头那无法卸下的重担。
夜色更深,城市的霓虹在远处闪烁。陈默的身影穿过弄堂口最后一片阴影,融入了主干道昏黄路灯下的稀疏人潮。他没有回头看一眼那片死寂的、隐藏着李芳和那笔“巨款”的破败弄堂。他必须赶在午夜之前,抵达上海老北站,登上那趟开往铜陵的绿皮火车。
掠夺的号角,在沉寂的夜色中无声地吹响。
铜陵火车站出口,像一张贪婪而肮脏的巨口,在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喷吐着混杂了煤烟、汗臭、劣质烟草和食物馊味的浊流。陈默裹挟在汹涌而出、神色疲惫麻木的人潮中,脚步沉稳地踏上了这座陌生小城冰冷坚硬的水泥站台。
凌晨凛冽的风,带着长江水汽特有的阴冷湿气,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瞬间穿透了他单薄的夹克,刺入骨髓。他下意识地紧了紧衣领,深吸了一口这浑浊却自由的空气。不同于上海老北站的喧嚣鼎沸,这里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工业小城特有的、粗粝而沉重的气息——远处高炉模糊的剪影在夜色中矗立,隐约传来机器低沉的轰鸣,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硫磺和矿石粉尘的味道。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在昏黄站台灯光的映照下,迅速扫过周围的环境。挑着扁担吆喝卖劣质茶叶蛋和烤红薯的小贩,裹着油腻军大衣、目光警惕的票贩子,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提着铝制饭盒匆匆赶早班的工人……一切都是八十年代末中国小城火车站最普通的景象。但陈默的目光穿透了这表象的平凡,像最精密的探测器,捕捉着空气中那无形的、却让他血液加速流动的信息——**钱的味道**。
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在此刻被巨大的目标刺激得异常清晰。他记得,就在这个时间点,就在这座以铜矿闻名、信息相对闭塞的江边小城,由于缺乏公开的交易渠道和民众急于变现的心理,一些年份的国库券在民间私下交易的价格,低得令人发指!与上海银行挂牌的收购价相比,差价最高能达到百分之五甚至更多!这就是他此行的目标!是他用那五百块本钱撬动十倍、百倍利润的唯一机会!
他像一头闯入陌生猎场的独狼,凭借着前世零散的记忆和一种近乎野兽般的直觉,迅速锁定了目标区域——火车站附近自发形成的、混乱而隐蔽的“民间金融角”。那里,是消息最灵通、交易最“灵活”、也是风险最高的地方。
他穿过站前广场,避开几个眼神闪烁、主动凑上来问“要不要住店”的拉客者,拐进一条背街的小巷。巷子狭窄、昏暗,两侧是低矮破败的砖瓦房。空气里弥漫着尿臊味和垃圾腐败的气息。然而,就在这污秽的角落深处,却聚集着十几个人影。他们或蹲或站,大多穿着深色、不起眼的衣服,低声交谈着,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陌生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贪婪又带着点鬼祟的氛围。这就是铜陵的地下“黑市”,国库券、外汇券、粮票…各种紧俏票证的灰色交易在此悄然进行。
陈默的脚步在巷口顿了一下,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那群人。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将脸上所有的表情收敛,只留下一种属于底层讨生活者的、带着点疲惫和警惕的麻木。他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一只手紧紧攥着那五张滚烫的“大团结”,另一只手则虚握着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像一条滑溜的鱼,悄无声息地汇入了这片浑浊的水域。
他没有立刻找人搭讪,而是不动声色地靠近人群外围,竖起耳朵,捕捉着那些压得极低的交谈碎片。
“……八七年的,五十块面额,八五折收,有多少要多少……”
“……九折?你抢钱啊!银行挂牌都九二了!”
“挂牌?挂牌有个屁用!排得上队吗?耗得起那功夫吗?老子八七折现钱!要的赶紧!”
“……八八年的呢?量大,八折!”
“八八年的不行,压手里风险大,七五折!”
零碎的信息迅速在陈默脑海中拼凑、分析。和他记忆吻合!年份越近(如88年),因为兑付期还早,私下交易价格越低,甚至能打到七五折!而年份稍早(如87年),因为接近兑付,价格稍高,但也远低于银行收购价!巨大的利润空间像诱人的毒饵,散发着致命的香气!
他需要找一个“出货”的人。一个急于变现、手里有货、并且能接受他这小额本钱的人。他的目光在人群中快速移动,最终锁定了一个目标。
那是个蹲在墙角阴影里的中年男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领口袖口都磨出了毛边的蓝色工装,戴着一顶同样破旧的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人造革提包,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显得很焦躁,不时抬头张望,又迅速低下头,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当有人靠近低声问价时,他显得犹豫不决,报出的价格明显偏高,又很快自己降低,语无伦次,眼神里充满了急于脱手的不安。
就是他了!一个被生活逼到墙角、急需用钱、经验不足、容易压价的“生手”!
陈默不再犹豫,他像幽灵般滑到那人身边,同样蹲了下来,身体微微前倾,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沉而快速地开口:“大哥,收券?八七年的,五十块面额,什么价?”
鸭舌帽男人猛地一颤,像受惊般抬起头。帽檐下露出一张憔悴蜡黄、布满愁苦皱纹的脸,一双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血丝。他警惕地上下打量着陈默这个陌生的年轻人,嘴唇哆嗦着,报了个价:“八…八七折…”
陈默心里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露出一丝为难:“大哥,高了。刚问过那边,”他用下巴极其隐晦地指了指巷子深处一个正唾沫横飞压价的老油条,“人家八五折收大额的。我这…本钱小,就想倒腾点小的,挣个跑腿钱。”他刻意强调自己“本钱小”,降低对方的警惕。
鸭舌帽男人果然急了,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提包,声音带着哭腔:“兄弟!不能再低了!我…我等着钱救命啊!家里…家里老娘住院了!等着交钱手术啊!”他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哽咽,不似作伪。
陈默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前世,母亲病重时,他四处求借无门、跪在亲戚门前却被轰出来的画面,如同冰冷的刀片划过记忆。但这点微澜瞬间被他强大的意志压了下去。怜悯?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猎场,是致命的毒药!
“大哥,谁家没个难处?”陈默的声音依旧低沉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同病相怜的叹息,“可我也得吃饭不是?这样,八二折!你有多少?五十块的,我全要了!现钱!”他报出一个比刚才听到的市场价(八五折)更低、但又比鸭舌帽心理底线(可能更低)稍高的价格,同时抛出了“全要”和“现钱”的诱惑!
“八二?!”鸭舌帽男人失声叫了出来,随即意识到声音太大,惊恐地左右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带着巨大的挣扎和不甘,“太…太低了!兄弟,八四!八四行不行?我这有…有十张!五百块面额呢!”
十张?五百块面额?陈默的心脏猛地一跳!五千块!正好是他需要的目标金额!真是瞌睡送枕头!但他脸上依旧是一片沉静,甚至微微皱起了眉头,做出极其为难的样子:“十张?大哥,太多了!我本钱不够啊!”他故意犹豫了一下,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这样,八三折!一口价!行,我现在就掏钱!不行,我就去找别家了!”他作势要起身。
“别!别走!”鸭舌帽男人彻底慌了神,一把抓住陈默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声音带着绝望的哀求,“兄弟!行!八三就八三!现钱!现在就给!”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生怕陈默反悔。
成了!陈默心中巨石轰然落地,狂喜的岩浆在血管里奔涌!但他强行压制住,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好!点货!”
鸭舌帽男人颤抖着手,拉开那个鼓鼓囊囊的人造革提包。里面用旧报纸包着厚厚一叠崭新的国库券。他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叠,借着巷口透进来的微弱天光,一张张地数给陈默看。1987年,五十元面额,崭新的连号!正是银行收购价最高的优质券!
陈默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验钞机,飞快地扫过每一张券的年份、面额、水印、防伪标记。确认无误后,他不再犹豫。他站起身,示意鸭舌帽男人也站起来,两人移动到旁边一个更深的、堆满废弃木箱的角落阴影里。
陈默背对着巷子深处可能投来的目光,用身体挡住交易。他飞快地从贴身的内袋里掏出那卷用牛皮筋紧紧捆扎的五张“大团结”!厚厚一沓!崭新的油墨在昏暗中反射着微光。他手指异常稳定地解开牛皮筋,从中数出四张一百元(八三折,5000面额*0.83=4150元),又仔细数出十五张十元(凑够4150元),厚厚一叠,塞到鸭舌帽男人颤抖的手中!
“数数!”陈默的声音低沉而急促。
鸭舌帽男人捧着那叠钱,如同捧着滚烫的烙铁,又像是捧着老娘的命。他手指哆嗦着,飞快地清点了一遍,又一遍。确认无误后,他猛地将怀里那叠用旧报纸包好的国库券塞给陈默,然后像被鬼追一样,紧紧攥着钱,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小巷,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陈默迅速将那一叠沉甸甸的国库券塞进贴身的、缝在内衬的另一个特制口袋。冰凉的纸券紧贴着他的胸口,那厚度和重量,是五千块本金换来的、价值远超本金的财富凭证!更是他下一步计划的基石!
他强压下心中翻涌的狂喜和立刻离开的冲动。他依旧保持着警惕,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在小巷里又转悠了几分钟,随意问了问其他年份券的价格,混淆视听。直到确认无人注意他刚才的交易,他才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渐渐亮起的天色和开始苏醒的城市人流中。
他没有立刻前往银行兑付。现在去太扎眼。他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待银行开门,更需要一个地方,好好规划下一步!他记得前世在铜陵短暂停留时,住过火车站附近一家极其破旧、但胜在便宜且不需要登记的小旅社。
凭着模糊的记忆,他七拐八绕,找到了一条更加破败的后街。一栋墙皮剥落、窗户蒙着厚厚油污的三层小楼,门口挂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利民旅社”木牌。门口坐着一个打瞌睡的老头。
“住店。”陈默走过去,声音低沉。
老头睁开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他一下,伸出三根手指:“单间,一天三块,押金两块。”
陈默没废话,掏出五块钱递过去。老头收了钱,慢吞吞地拿出一把拴着木牌的钥匙:“二楼,最里面,205。热水自己下去打。”
陈默接过钥匙,走进散发着浓重霉味和劣质消毒水味道的门厅。楼梯陡峭而黑暗。他摸黑爬上二楼,找到205房。打开门,一股更加刺鼻的霉味扑面而来。房间小得可怜,只有一张窄床,一张破桌子,墙壁上糊着发黄的旧报纸。窗户紧闭,深绿色的玻璃让室内一片昏暗。
他反锁上门,拉上那扇破旧的、满是油污的窗帘。狭小的空间彻底隔绝了外面的世界。直到这时,他才靠在冰冷的、布满裂纹的墙壁上,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了一口浊气。紧绷了几乎一整夜的神经,在这一刻才敢稍稍松懈。
他走到床边坐下,没有开灯。黑暗中,他小心翼翼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叠厚厚的、用旧报纸包着的国库券。解开报纸,一叠簇新、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深绿色国库券呈现在眼前。1987年,五十元面额,十张,五千元!在1988年,这是一笔足以让普通人眼红的财富!
他一张张地摩挲着那光滑坚韧的纸面,感受着上面精细的凹凸纹理,冰冷而真实。前世蹬三轮、扛油漆桶、在废料堆里翻垃圾的汗水和辛酸,橡胶厂车间那令人窒息的绝望,李芳在车站那绝望的嘶喊和化验单的冰冷……所有的画面在眼前飞速闪过,最终定格在这叠冰冷的纸券上。
他的嘴角,在黑暗中,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锋利的弧度。这弧度里,没有狂喜,只有一种历经磨难、终于扼住猎物咽喉的、属于猎食者的残酷满足感。
第一步,成了!用五百块,撬动了五千块的国库券!
但这仅仅是开始!是燃料!他要烧起的,是一场足以照亮整个八十年代末、焚尽前世所有屈辱和失败的滔天大火!目标——上海!目标——那即将掀起惊涛骇浪的股票认购证!
他小心翼翼地将国库券重新包好,贴身藏好。然后,他走到那张破桌子前,拉开抽屉。里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层厚厚的灰尘。他毫不在意,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快没水的圆珠笔——这是他出门前特意准备的。
他坐在吱呀作响的椅子上,就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微光,在本子上飞快地写下一行行数字和地名:
**本金:500(上海出发)**
**购入:国库券5000元(面额),铜陵,八三折,成本4150元**
**目标:上海银行兑付(挂牌价约92折?需核实)**
**预期利润:5000*0.92
-
4150
=
4600
-
4150
=
450元?**
**(注:实际利润应为差价,5000*(0.92-0.83)=450元,但本金500撬动450利润,已近翻倍!)**
**下一步:**
**1.
上午9点,铜陵工行兑付!分散、低调!**
**2.
兑付后,立刻购买返沪车票!**
**3.
返沪资金:预期4500+本金500=5000元(扣除车费)**
**4.
上海目标:利用5000元,开始布局认购证信息收集和原始积累!**
**5.
李芳处:必须尽快稳定其状况!弄堂环境太差!需另寻安全居所!钱!需要更多钱!**
他的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每一个数字,每一个地名,都像一枚冰冷的棋子,在他脑海中那盘名为“逆天改命”的巨大棋盘上,被精准地落下。眼神专注而冰冷,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计算火焰。
窗外的天色,在不知不觉中,已经由深蓝转为鱼肚白。远处工厂的汽笛声,沉闷地穿透空气,宣告着新一天的开始。这汽笛声,在陈默听来,却如同冲锋的号角!
他收起本子和笔,站起身。走到那扇蒙着厚厚油污的窗前,用力拉开深绿色的窗帘。浑浊的光线瞬间涌入,照亮了他布满血丝却异常明亮的眼睛,也照亮了桌上那叠在晨光中泛着冰冷光泽的国库券。
铜陵冰冷的晨光,映照着他孤狼般的身影。掠夺的盛宴,才刚刚拉开血腥的帷幕。而远在上海那片破败弄堂里,另一个沉重的赌注,正在未知的黑暗中,悄然发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