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玄甲落惊鸿 > 第一章

传闻中大族精心培育的棋子姜未央被赐婚给权倾朝野的镇北大将军秦朔。
新婚当夜,将军便从书房搜出她与敌国的通敌密信。
边关告急战报传来时,他当众将书信摔向这位柔弱的世家贵女。
翌日敌军兵临城下,秦朔重伤昏迷。
士兵们惊见城头寒光凛冽的玄甲身影。
女子披挂浴血杀穿敌阵时,敌营炸响的信号竟是姜家暗符。
她在金殿自请和离:将军可知,那密信上淬着大邺宰相的慢性毒
龙椅旁忽然倒下口吐黑血的宰相。
秦朔盯着她递来的药碗:这次里面又是什么
她只淡淡道:蜂蜜而已。
朔风夹着粗砺的雪粉,刀子似的刮过雁翎关黝黑的城垛,呜咽如同鬼泣。天色阴沉低垂,似一床浸透冰水的巨大毡布,沉沉地压向千里冻土。
镇北大将军府,此刻却张灯结彩。
大红的绸缎从府门一路铺至正厅,刺目的颜色,在这终年萧杀之地显得突兀而格格不入。廊柱上的双喜字,被风雪拍打得簌簌抖动,像是在竭力维持一份冰冷的热闹。
喜房内,红烛高燃,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合香香气。暖炉烧得正旺,烘得室内暖如暮春,与窗外肆虐的寒冻恍若两个世界。
姜未央独自端坐在宽大的楠木雕花大床边。
繁复华丽的凤冠霞帔压在她头上,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流苏垂落眼前,轻轻摇晃,遮挡了部分摇曳的烛光。红盖头低垂,视线里只余一片混沌的红。她挺直了过于纤薄的脊背,交叠放在膝上的双手冰得毫无暖意,十指微微蜷曲。周遭的寂静无边无际地蔓延,只有烛心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她能清晰听见,府邸深处隐隐传来的金属摩擦、甲胄碰撞之声。沉稳而规律,带着军营特有的肃杀节奏。那是她的夫君,刚刚权倾朝野的镇北大将军秦朔的亲卫在巡弋。
这门亲事,始于庙堂之上的算计权衡。姜家千年大族,她姜未央,不过是族老们精心挑选、又被迫抛出的棋子。棋子——一个好听些的称谓,实质则是送入狼穴的一枚质子,用以安抚皇帝对姜家根深蒂固的忌惮,更借此牵制秦朔手中足以倾轧皇权的兵权。
风声在檐角打旋,呜咽声更紧了。
吱呀一声沉重的闷响。
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强劲的冷风倒灌而入,刹那间扑灭了最靠近门边的两支红烛。浓重的黑暗与寒意瞬间吞噬了门口的区域,将室内那虚假的暖意撕开一道口子。烛火疯狂摇曳,光影在她红色的盖头上激烈明灭。
姜未央的心跳,在那门开的瞬间,骤然收紧了一下。
风雪裹着凛冽的寒意冲进暖阁。一双沉重的乌皮军靴踏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发出清晰又冷硬的橐橐声,步步迫近。
那脚步声停在姜未央身前。一道巨大浓重的阴影,彻底将她笼罩其中。
空气紧绷欲裂。红盖头之下,她的指尖几乎要掐进掌心。
没有温情的秤杆挑盖,只有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猛地攥住厚重的红绸下摆。动作干脆利落,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的粗暴,用力向下一拽——
珠翠金簪撞击的轻微脆响中,眼前那片压抑的、象征性的屏障霍然消失。
骤然强烈的光线让姜未央下意识地微微眯了下眼。
抬眸。
映入眼中的是一张极具压迫感的脸。轮廓如刀劈斧凿,眉骨峥嵘,鼻梁挺直如险峰。一双深不见底的墨眸,此刻正自上而下地、审视猎物般牢牢锁住她。他并未着喜服,依旧是一身玄色冰冷的铁甲,只在外面象征性地系了条艳俗得刺眼的红绸。肩甲上沾着几粒未融的雪籽,在烛光下闪着微弱的寒光。
这就是她的夫君,以铁血征战闻名北地的镇北大将军——秦朔。那双眼睛里,冰封千里,寻不着一丝迎娶新娘该有的暖意,只有深沉的疑虑,像亘古不化的寒冰。
秦朔紧盯着她,那目光宛如实质的寒针,试图穿透她的皮相,刺探进灵魂深处。那沉默太过沉甸,几乎要将人压垮。
姜家果然好本事。他终于开口,声音比门外的朔风更冷上几分,每个字都淬着冰渣,把你这枚‘定海神针’,安安稳稳地送进我镇北将军府的腹地。
姜未央在他令人窒息的注视下,缓缓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甲胄铁腥气的空气,强压下那自心底蔓延开的寒意。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挑不出错的礼,颈项弯出柔顺的弧度,垂下的长睫掩盖住眸底的情绪:
将军言重。未央既入将军府,便是将军的人。
嗓音清浅得如同山涧初融的雪水,没有半点尘埃,亦没有半分温度。
秦朔唇角扯动一下,那弧度称不上是笑,更像冰原上的一道裂隙。他再次逼近一步,高大身躯投下的阴影彻底将娇小的她完全覆盖。甲胄的冰冷似乎穿透空气,贴上了她的肌肤。
你的人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危险的玩味,滚烫的、带着酒气的呼吸掠过她的额发,那气息却令人寒彻心扉,还是你们姜氏大族安插在此的——眼线
最后两个字,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
姜未央的脊背下意识绷得更直,像一张被迫拉满的弓,却依旧维持着那个垂首的姿势。她并未开口辩解,长长的睫毛蝶翼般轻颤了几下,在眼下投下一片不安的暗影。
就在这时,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甲页摩擦的刺耳金属声,极其突兀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静谧对峙。
将军!一个亲兵单膝跪倒在门口,声音因急迫而显得紧张高亢,书房!有新发现!
秦朔猛地回头,目光如电射向门口。他眼底审视的寒冰骤然被一种更尖锐、更冷厉的光芒替代。他倏然抬手,宽大的玄色披风扫过姜未央面前,带起一股强劲冰冷的旋风。
看住她!三个字砸下,秦朔的身影已如一股裹挟着血腥气的黑色飓风,卷出了暖阁,朝着书房的方向疾奔而去。
房门被秦朔甩上的巨响,让整间屋子都似乎跟着震颤了一下。剧烈的气流冲撞下,又一支红烛噗地熄灭。
更浓郁的黑暗扑面而来,只剩下靠近床榻的几盏灯烛,在墙壁上投下姜未央孤伶伶的影子,被拉扯得摇摇欲坠。
那影子轻轻晃动了一下,仿佛脱力般再也无法绷紧。姜未央缓缓、缓缓地抬起头,望向那扇紧闭的、隔绝了外界动静的门扉。
光影在她苍白细腻的脸上明明灭灭。她漆黑的瞳仁深处,那被强压下去的平静冰面悄然碎裂。无边的疲惫如海潮翻涌而上,但更深邃的,却是汹涌的忧惧——不是为了书房里此刻正发生的变数,而是为了更远、更沉重的东西。这忧惧翻滚不息,最终在眸底沉淀为一种坚冰般的、破釜沉舟的决然。
将军府书房,深似寒潭。
一盏孤灯被调得极暗,昏黄的光晕仅仅勉强笼罩着中央的巨大紫檀木书案。灯影摇曳,将围在案前的几张脸映得阴晴不定,模糊扭曲。
空气凝固如铅块,每一粒浮尘都沉甸甸地压着呼吸。
秦朔站在案后,背对着所有人,宽厚的背影如同一堵沉默的玄铁壁垒。肩甲上的雪籽早已融化,留下湿冷的暗渍。
案上,几封信笺零乱地摊开着,像是被野兽粗暴撕裂后又丢回原处。
一个亲兵,方才闯入暖阁报讯的那位,此刻额角冷汗涔涔,单膝点地跪在角落阴影里,牙齿细微地打着战,竭力控制自己的呼吸。另有两名心腹副将,赵琰和孙承,一左一右立在秦朔两侧稍后,神色严峻如临大敌,目光死死锁在那些信笺上。
……确认无误秦朔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死寂。声线压得极低,像是在粗糙的砂石上磨过,每一个音节都透着刺骨的寒气。他没有回头,背影是这片沉重空间里唯一凝滞的力量。
跪地的亲兵用力吞咽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回将军!属、属下奉命排查新入府一应人等的旧物行囊,于……他声音发涩,于正院夫人陪嫁妆奁的暗格夹层中发现!是……是与北狄王庭的密信!字迹清隽,当为闺阁所出!所用暗印……
他猛地刹住话语,头死死埋下去,后背的肌肉因恐惧而绷紧。书房内寒气更重了一层,无形的冰锥悬在每个人头顶。
赵琰性子较烈,再也按捺不住,一步抢上前,粗壮的手指小心捏起一页信纸一角,凑近油灯仔细辨认上面的印鉴。娘的!他低吼出声,铜铃大眼喷火,真是‘岁寒姜氏’的清供暗符!只有嫡系方能动用!姜家!他们竟敢……后半句话像沾了滚油的石头,卡在他喉咙里,灼烧得双眼赤红。
孙承的脸色也彻底灰败下去,他转向秦朔如山岳般沉默的背影,嗓音干涩得发颤:将军……证据确凿。这姜氏女,当真是姜家送到我们心口上的一把淬毒匕首!好个‘定海神针’!他眼中闪动的不全是愤怒,更有一种被置于炉火之上的惶恐,目光扫过那暗符印鉴,如同看到毒蛇的信子。姜家千年根基,一旦事泄而他们毫无应对,将军府顷刻间就会被朝堂上那些虎视眈眈的猛兽撕得粉碎!
死寂重新沉沉落下,压得人几欲窒息。
秦朔宽厚肩膀的线条,在幽暗的光线下骤然绷得更紧。沉默不再是死水,而是翻涌着致命毒液的旋涡。
终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油灯昏黄的光线终于落在他脸上,将那如刀削斧凿的轮廓照出一半光明、一半深不见底的黑暗。那双深潭似的墨眸里,不再仅仅是审视的冰寒,而是凝冻了无边杀意与烈焰交织的狂怒。风暴在眼底酝酿,足以撕碎任何敢于直视的生物。
好一个姜氏女。他一字一顿,声音奇异地平静,却比方才的怒意更令人毛骨悚然,好一个,姜未央!
那平静里蕴藏的山崩海啸之势,让跪在地上的亲兵全身筛糠般抖起来,赵琰和孙承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连呼吸都屏住了。他们都知道,将军盛怒下的平静是最可怕的前兆。
封锁消息。秦朔目光扫过案上的密信,冰寒刺骨,府中任何风言风语泄露半句——
杀!赵琰下意识接话,杀气凛然。
秦朔没看他,冰寒的视线落在虚空某处,补充道:连带十族。那声音毫无波澜,却重如泰山,砸在每个人心头。
亲兵猛地一哆嗦,深深埋下头去:诺!声音带着哭腔。
秦朔不再言语,径直绕过书案,玄色披风在身后带起一道锐利的弧度,仿佛实质化的杀机。厚重的书房门再次被推开一道缝隙,外面呼啸的风雪声趁机汹涌灌入。
就在秦朔即将迈过门槛的瞬间——
报——!!!一个凄厉尖锐到变调的声音撕破夜空,裹挟着血腥和雪沫,由远及急速迫近!
这声音带着死亡的气息,书房内所有人像被针扎到一般,猛地抬头。
一个浑身浴血的传令兵几乎是撞破了院门,跌跌撞撞穿过庭院厚厚的积雪,扑倒在通往书房的回廊上!他身上数处刀口仍在汩汩冒血,胸甲碎裂,脸上血污混合汗水、雪水,面目难辨。人未至,那嘶哑到喉咙喷血的喊叫已经震得廊上积落的雪粉簌簌直掉:
急报!将军!北狄狼骑……破了……破落鹰口!距雁翎关……不足百里!前锋已至……野马原!守将郑猛将军……阵……亡!关外游哨…十不存…一!
噗通一声,报信兵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重重栽倒在冰冷的雪地上,溅起一片血红的雪泥。一只满是血污和冻疮的手,仍死死指向南方的天空。眼睛圆睁着,残留着无尽惊恐和绝望。
风雪猛然灌入敞开的门扉,卷灭了书案上那盏唯一亮着的油灯。
哐当一声,书案上某个铜质的镇纸被风扫落在地。
一片彻底的、绝望的死寂和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书房,吞噬了所有人,只余下门外风雪更加疯狂凄厉的呜咽。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只能听到几声粗重到濒临破碎的抽气声。
秦朔高大的身影凝固在门口,半身沐着廊下冰冷的雪光,半身沉在书房绝对的黑暗里。他挺直如松的脊背微微弓了一下,如同在万丈深渊前猝不及防地遭受重击。紧握成拳的指关节因过于用力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响,每一根都几乎要捏碎在手心。
他的目光越过门廊,死死钉在南方那片被浓稠黑暗覆盖的方向——那是雁翎关,是他镇守了半生、身后便是家国的最后屏障。
下一秒,如同被激怒的绝境凶兽,秦朔陡然爆发!
姜——未——央!
那声怒吼裹挟着滔天的恨意与狂怒,撕破了风雪,撕裂了书房令人窒息的死寂与绝望!他猛地转过身,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两座即将崩裂的火山,喷射出焚毁一切的岩浆!他一把抓起书案上那几封摊开的、曾经决定姜未央命运的信笺,狂怒如奔雷般冲出书房,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撞开回廊上所有的风雪和阻挡,朝那座点着虚假喜庆红烛的暖阁悍然扑去!
暖阁的房门被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狠狠撞开!沉重的门扉砸在两侧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屋子都在摇晃。
呼——!
冰冷刺骨的风雪如同决堤的洪流,倒灌进这方曾经温暖虚假的空间,瞬间卷灭了半数红烛。残存的几支烛火在狂风中疯狂摇曳,光线扭曲变幻,将墙上那些喜庆的装饰投射成幢幢鬼影,扑打在姜未央惨白的脸上。
她并未安寝,依旧是那身大红的嫁衣,独自坐在靠窗的梳妆凳上。冷风毫无遮拦地扑打在她单薄的肩背,满头沉甸的珠翠也簌簌轻响。窗外的天空阴沉似墨,唯有一点微弱的雪光透入,勉强映出她清瘦得近乎脆弱的侧影。
那双眼睛,定定地望着窗外无边的暗夜,如深潭般沉寂,没有丝毫新嫁娘该有的涟漪。
巨大的破门声令她肩头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回头,甚至连目光都未曾移动半分,只在那刺骨的寒风里,细微地挺直了本就绷紧的脊背,像是一株即将迎接暴雪压顶的纤细翠竹。
秦朔的身影挟带着门外凛冽的冰雪气息,如同一尊喷发着熔岩和冰霜的魔神,裹着玄甲重靴的沉重步履,一步一步,踏碎暖阁内最后的宁静。坚硬的靴底每一次落下,都发出金属磕碰金砖的钝响,如同踩在人的心尖。
他停在姜未央身后三尺之地。
那几份来自书房的密信,此刻被他攥在宽大的手掌中。被怒火揉捏过的纸页皱缩着,如同揉碎的枯叶。他甚至没有再开口质问。
手臂悍然扬起!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哗啦——!
皱成一团的信纸,如同裹挟着无尽仇恨的冰雹、蘸满了剧毒的箭矢,狠狠摔向姜未央的面门!
那锋利的纸页棱角划破空气,带起短促凄厉的尖啸!其中一张最锐利的边缘,瞬间在她苍白的左颊上刮开一道细细的血痕。
鲜红的血珠,凝在白得透明的皮肤上,刺眼得近乎妖异。
纸团最终散落开,几张信笺打着旋,飘落在地,像死去的蝴蝶。
寂静再次凝固,只有狂风在门外凄厉地呼号,吹得残烛明灭不定。
姜未央这才缓缓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来。
她脸上那道新添的血痕醒目,衬得容颜愈发脆弱。长长的睫毛抬起,目光静静落在秦朔因狂怒而扭曲的脸庞上,落在他紧攥、因用力而指节惨白的手,落在地上那几页代表通敌铁证的纸。
她的眼神很空,仿佛眼前雷霆震怒的男人、足以判她凌迟的大罪,不过是虚空中一点无关紧要的浮尘。
将军,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如同叹息,混合着窗外呜咽的风声,边关……急报
这平静到诡异的一句,如同最冷的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秦朔燃烧的狂怒风暴中心!
秦朔浑身猛地一震!那滔天的、几乎要焚烧一切的怒火,如同撞上了亘古不化的冰山。他赤红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震颤。
她……她怎么知晓!
她理应困在这深闺,被严密看管!那血染雪原的惊天噩耗,此刻恐怕也才刚刚飞抵他这位将军手中!
眼前这张染血的脸庞平静依旧,没有惊惧,没有辩解,只有一种洞穿一切的冷寂。那双沉静如古井的黑眸,似乎穿透了他狰狞扭曲的怒火,直直看到了他灵魂深处那个正在崩塌的边关,看到了那千里之外燃起的血腥狼烟!
那双太过平静的眼里,深不见底,映着他此刻的疯狂与狼狈,像一面沉默的镜子,让秦朔第一次清晰地照见自己濒临失控的愤怒中,那丝隐秘的、对于绝境的恐惧。
一股莫名的寒意,比门外的朔风更甚千百倍,无声无息地顺着秦朔的脊椎向上爬升,一路冰封了满腔的狂烈杀意。
雁翎关如同一头苍老的黑色巨兽,匍匐在风雪肆虐的北境冻土之上。狂风裹挟着粗糙的雪粒子,狂暴地抽打着城头每一块冰冷的条石。大邺王朝那褪色破败的旌旗,在关城最高处苦苦挣扎,发出裂帛般的悲鸣。
关城之下,黑压压如同涌动的浓稠墨潮。那是北狄的铁骑。
狼旗猎猎,雪光映在无数森然的刀锋上,反射出一片令人心悸的冷冽寒芒。黑压压的骑兵方阵沉默地压向城脚,那无声的威压比任何嘶吼都更加撼人心魄。沉重的马蹄叩击着冻硬的大地,沉闷的轰鸣声穿透风雪,隐隐传入关内城墙上每个戍卒的耳膜,敲打着他们紧绷到极限的心脏。
城门楼内,小小的议事厅仿佛被冻结的坟墓。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金疮药粉混杂陈腐血迹的古怪气味,还有一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绝望。
硕大的木榻正中,秦朔双目紧闭,嘴唇干裂惨白如同枯叶。肩甲已被卸下,左肩上那处深可见骨、几乎撕裂了锁子甲的巨大刀口袒露着,狰狞可怖。伤口周围皮肉翻卷,被简单处理过,厚厚糊着深褐色的止血药膏和碾碎的草药,但仍渗出丝丝暗红的血水,将身下锦褥晕染开一片刺目的深色。
那几页信笺——通敌的铁证——散落在靠近榻脚冰凉的石砖地上,溅上了几点刺目的暗红,不知是谁的血。它们无人问津,像被遗忘的垃圾。
赵琰、孙承、校尉李武等几个高级将佐环侍榻前,个个甲胄带血,脸色灰败如死。李武的肩膀也裹着浸血的绷带,包扎手法粗糙而潦草。
时间缓慢地流淌,每一刻都沉重如铁块。炉子里的炭火半死不活地燃烧着,温度低得可怕。
秦朔灰白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干燥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模糊破碎的音节:左……翼……传令……退……
赵琰猛地扑到榻边,粗糙的大手想去抓秦朔的手,又僵在半空:将军!您醒了是赵琰!您说!属下听着!
可秦朔依旧深陷在昏迷带来的无边噩梦中,声音低下去,最后几个字破碎在喉间:退守……内瓮……城……
赵琰看着那双徒劳抓握了几下、最终还是无力垂落的染血大手,这铁打的汉子,猛地一拳狠狠砸在榻边的冰冷石墙上!骨节处顿时皮开肉绽,血迹斑斑。
孙承抹了一把脸,抹下一手油灰和血污,声音嘶哑:将军不醒,军心……快散了!他眼神涣散,近乎喃喃自语,狼骑只等天明……天亮就破关!雁翎一破,关内千里平原再无险可守……苍生涂炭……苍生涂炭啊!
绝望如同沉重的冰水,无声地从他们每一个人的头顶灌下,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屋子里只剩下外面风雪呼啸、城墙下隐隐传来的战马嘶鸣和令人心悸的、如同乌云压顶般的沉默马蹄。
将军若……有不测……李武声音艰涩,目光扫过榻上昏迷的身影,又痛苦地移开,我等……我等是降是死守……终归都免不了成为大邺的罪人……
死或者屈辱这个巨大的问号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将佐心头,几乎要把他们的脖颈压断。巨大的耻辱感啃噬着他们的五脏六腑,连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赵琰猛地从墙上收回血肉模糊的手,那血糊糊的拳头再次攥紧,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沉呜咽。孙承的肩膀颓然垮了下去。李武猛地闭上眼,不敢再看榻上的主将。
就在这座小小的绝望坟茔即将被彻底冻结的一刻——
议事厅沉重的包铁木门,发出吱呀一声艰涩又清晰的响动。
所有人倏然回头!
门被从外面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只白皙纤细、毫无血色的手,轻轻按在粗糙冰冷的门框上。手指微微曲着,指甲修剪得很短很干净,在那黯沉的门板和门外灌入的风雪光线下,白得近乎透明。
下一秒,一个裹着深黑色厚重斗篷的身影,出现在门后的光影里。
寒风卷着她斗篷的下摆,露出一截大红色的衬裙边缘。是姜未央。她脸上那道被信纸划破的血痕依旧刺目,像一道细小的烙印。但此刻,那双清冽的眼眸异常明亮,没有泪水,没有恐惧,沉静得如同封冻万载的寒潭水,映着室内摇曳的微弱火光。
门外的雪光在她身后铺开一片惨白,将这纤细得不堪北风摧折的身影映成一个鲜明的剪影,径直踏入这片浸满了血腥与绝望气息的墓穴。
赵琰的神经早已绷到极限,如同一根拉到极致的弓弦。此刻看到这张属于叛徒、奸细的脸,所有压抑的、因将军重伤和败局而无法宣泄的暴戾如同火药桶被点燃!
毒妇!炸雷般的怒吼震荡屋梁!赵琰双眼血红如恶鬼,额头青筋根根暴起,如同失控的野牛般两步就冲至门前!他蒲扇般的大手箕张,带着凛冽的劲风,凶悍无匹地径直扼向姜未央那纤细的脖颈!那指节上先前在石墙上砸破的血痕未干,更添狰狞!
你还有脸来!
铁钳般的手掌裹着死亡的气息,瞬间即至!
姜未央却只是微微侧过脸。
就在那只沾满血污和暴怒的大手即将触碰到她白皙颈侧皮肤的刹那——
她的手腕极其轻微地一翻。
指尖一点微不可查的寒芒倏然闪过!
下一瞬,赵琰那只杀气腾腾、足以轻易捏碎铁骨的右手猛地停在半空!距离姜未央的喉咙,仅有寸许!他高大壮硕的身躯如同瞬间被无形的冰墙冻住,凝固在向前扑击的姿势上,脸上暴怒扭曲的神情僵在那里,只剩下瞳孔深处急剧放大的惊愕——如同见了鬼!
一支仅比发丝略粗些的、通体黝黑的细针,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精准无比地刺入了赵琰手腕上的列缺穴!尾端细如毫毛,只有针尖处折射出一点幽冷的蓝芒。
速度之快,手法之诡,令旁边的孙承和李武眼睛骤然瞪大,浑身汗毛倒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方才那一点寒芒,简直如幻觉。
赵琰整条右臂如同灌满了铅块,沉坠僵硬,完全不听使唤。那骇人的麻痹感自手臂疯狂上窜,搅得半边身体气血翻涌。惊怒交加之下,他目眦欲裂:妖女!你用……
闭嘴。
两个字,轻飘飘地落下。
姜未央甚至没有看他。她只是抬起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平平地扫过还在震惊中没有回神的孙承和李武。那双眼睛里没有杀意,也没有挑衅,平静得可怕。
孙将军,点三千弓弩手,布阵瓮城内墙左右翼暗堡,劲弓硬矢备足。语速平稳清晰,如同在念一卷文书,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针从未发生。敌军一旦涌入瓮城,以我战鼓为号,方可放箭。三息之内,箭雨必须覆盖每一寸地面!
李校尉,她目光转向呆若木鸡的李武,即刻率仅存的三百重甲玄骑上城!每人备两袋生石灰粉。
孙承喉咙滚动了一下,如同被扼住脖子的鸭子:夫人……您……这是何意那夫人二字叫得生硬无比,带着无法掩饰的动摇。
姜未央的目光越过他们,投向榻上昏迷不醒的秦朔,声音毫无波澜:将军伤重,雁翎垂危。此刻,她缓缓从斗篷下伸出那支曾掷出毒针的右手,纤细的食指指向南方城墙的方向,指尖在摇曳的烛光中异常稳定,守城。
我守。
黎明前最深沉、最寒冷、最绝望的时刻。
厚重的阴云低垂,将仅有的星光和雪光彻底吞噬。大地如同浸饱了浓墨。刺骨的北风卷着尖锐如刀的雪粒子,狂暴地抽打着雁翎关黢黑的城头,每一片雪花都像是命运冰冷的嘲弄。
城下,北狄狼骑躁动不安的铁甲摩擦声和低沉的战马喷息声已经清晰可闻。一面巨大的青狼吞月旗在乱雪中猎猎飞扬,旗角的金属尖锥在黑暗中偶尔闪过一点嗜血的寒芒。大战前的死寂,比万马奔腾的喧嚣更令人心悸。
城墙上,大邺最后的守军如同石像般凝立。每一个士兵都紧抿着干裂的嘴唇,眼神深处是难以压抑的恐惧,握着兵器的手或僵或颤。冰冷的雪花在他们冰冷的铁甲上覆盖、滑落、再覆盖。军心,如同秦朔的脉搏,正在寒风中迅速冷却、消失。
那几页被秦朔掷于姜未央脸上的通敌密信,仿佛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诅咒,无形,却更加沉重。
嗒……嗒……嗒……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沉重、冰冷、节奏清晰到令人心脏随之震颤的脚步声,由城墙的内阶梯入口处传来。
所有兵卒都下意识地转动僵硬的脖颈,朝声音来源望去。
昏暗的、被残雪覆盖的内墙阶梯上,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正一步步走上来。
黑色的甲胄覆盖全身,那是将军秦朔的玄甲!
沉重的玄铁头盔压得极低,冰冷的护颊遮住了大半脸庞,只露出一段光滑的下颌线条,和紧抿着的、毫无血色的淡唇。肩甲厚重森然,胸甲泛着幽暗的寒光,腰间悬着的长刀,刀鞘上那象征着镇北大将军威权的蟠螭纹在微光中隐约可见。
那身曾经震慑北疆、凝聚三军魂魄的铁甲,此刻穿在这身影之上,散发出一种截然不同的肃杀气息——沉凝得如同深渊寒潭,不再有秦朔那般的张扬霸烈,却多了一股令人骨缝生寒的、玉石俱焚般的死寂。
风雪卷过,吹动着那玄甲人身后披覆的一块玄色厚氅,衣袂猎猎飞扬。
身影踏上城头垛口最高的位置。站定。
就在那人影站定在垛口最高点,那身玄甲在昏暗中显出轮廓的刹那——
啪嗒!
一块护心的铁镜甲片,不知是因为这穿着者身形终究不如秦朔魁伟,还是甲带松脱,竟在此刻不堪重负地骤然崩断!
甲片带着一声脆响,滚落于冰冷覆盖着厚雪的城垛砖石上。
这细微的声响,在此时竟如同一个致命的信号!
城下,北狄先锋营中,那面一直按捺不动、象征某个大人物所在位置的大纛——那面绣着诡异双环缠绕毒蛇暗纹的青面大旗——猛地剧烈摇动了一下!
下一秒,一声带着无法置信的、近乎被巨大欺骗后的狂怒嘶吼自敌阵深处撕裂风雪响起,用的是最纯正的大邺北方官话:
姜——未——央!你这叛族的贱婢!受死——!!那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
随着这声疯狂的怒吼,北狄阵前,三颗碗口大的赤红色号炮带着凄厉的尖啸,直冲黎明前最黑暗的夜空!
轰!轰!轰!
三道刺目的红光在半空炸开,如同三只巨大的、流血的怒目!
红光瞬间映亮了一小片飞舞的雪花和城下密集狰狞的铁甲狼骑!
紧接着,沉寂许久的进攻战鼓如同疯狂的猛兽心脏被激活,咚!咚!咚!咚——!沉重而狂暴的敲击声骤然爆发!沉闷的鼓点擂得整个大地都在震颤!
杀——!!!
城下的雪原之上,积蓄已久的力量如同黑色熔岩般猛然喷发!震天动地的咆哮汇聚成恐怖的声浪!无数的铁蹄践踏着冻土和积雪,如同黑色的毁灭洪流,朝着雁翎关那看似不堪一击的巨大门闸,悍然发动了毁灭性的冲击!雪原之上,铁蹄如惊雷,刀光如怒潮!
顶住——!关破无存!顶住——!城头的邺军将佐声嘶力竭地狂吼,声音却被那山呼海啸的攻势和更猛烈的风雪瞬间撕碎吞没。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从每一名士兵的脚底板漫上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毁灭边缘——
城垛最高处,那个沉默伫立的玄甲身影,终于动了。
覆盖着玄色护手的右手,缓缓抬了起来。然后——
哐啷!
一道清冽如龙吟的金铁交鸣声陡然炸响!
腰间那柄沉重的蟠螭纹环首战刀被悍然拔出!
雪亮的刀锋如同暗夜中劈开混沌的第一道雷霆!
那玄甲身影无声地向前踏出一步,越过城墙边缘的雉堞。
在下方所有兵卒瞳孔骤然收缩的倒影中,玄甲与黑色大氅在凄厉的狂风中向后烈烈翻飞!
如同陨星坠落!那修长的身影竟从十丈高的雁翎关头,携着拔刀的清冽龙吟,决绝无畏地朝着城下那片如同黑色地狱般咆哮涌来的狄骑前锋,悍然跃下!
人在空中,那被头盔和护颊遮蔽的面容隐在阴暗之中,唯手中长刀划破空气,带起的尖锐呜咽压倒了刺骨的风声!冰冷的面甲遮住了所有表情,只有那柄映着冲天号炮红光的长刀,宣告着最后的答案。
刀锋所指——
不是怯懦!
不是通敌!
而是,玉石俱焚的死战!
轰——!!!
玄甲重铠挟着千钧之势砸入密集的狄骑前锋阵中!如同一块陨石悍然砸入浑浊的冰河!
积雪混合着冻土被掀上数丈高的半空!人仰马嘶!狂暴的冲击波瞬间将最前排的三名狼骑兵连人带马狠狠撞飞、掀翻!
玄甲身影落地瞬间如同高速旋转的钢铁陀螺,长刀带起一片凄厉的破空呼啸!刀光如同泼开的银色匹练,毫无保留地卷向周遭!
嗤啦——噗嗤!
刀锋划破皮甲、割开锁扣、斩断马腿、切入骨肉的声音密集爆响!断臂和残缺的战马躯体混合着滚烫的血雨,在冰冷的雪地上飞溅开来!
混乱中,一根沉重的套马索如同黑色毒蛇,猛地缠住了那玄甲战士的右小腿!
巨力拉扯之下,身影踉跄了一下!周围七八柄闪着寒光的弯刀,如同闻到了血腥的豺狼,抓住这千载难逢的空隙,从不同角度狞笑着刺劈而下!
玄甲战士猛地拧身侧滑,沉重的铁甲在地面积雪上犁出一道深痕,险之又险地避过了刺向心口和肋部的几刀!但斜后方袭来的一刀太快!势大力沉,悍然斩在了左臂护腕与肩甲的结合处!
锵——!
刺耳的金铁交鸣炸响!玄铁甲胄被劈开一道深深的裂口!一道鲜血瞬间从豁口中飙射而出!
呃!面具下发出一声沉闷压抑的痛哼。但动作非但未停,反而借着这一劈之势旋身!右臂长刀化为匹练回斩!
噗嗤!
那名偷袭得手的狄骑弯刀还举在半空,整个人便从脖颈处被斜劈开,头颅打着旋飞起!
血腥的混乱旋涡中心,玄甲战士左肩伤口处,鲜血浸透了甲片缝隙,不断淌下,在脚边融开一摊鲜红的雪泥。玄甲上的血迹如同狰狞的图腾,蜿蜒扭曲。
她的身影陷在狄骑层层叠叠的刀锋枪林里,沉重冰冷的铁甲上早已布满刀痕箭创,肩头那道伤口深可见骨,每一次挥刀都会牵扯着鲜血更加汹涌地渗出。每一次腾挪格挡,脚步都带着重伤后的凝滞与沉重。周围的北狄狼骑个个剽悍如鬼,前仆后继,试图将这致命的杀神绞杀殆尽。弯刀砍在玄铁上的刺耳刮擦声,长矛猛击甲胄的沉闷震响,几乎永无休止。
时间在每一刀、每一血花中艰难流淌。脚下尸骸枕藉,血水融化了积雪,染红了大地。
忽然!
一声凄厉短促、迥异于狄人狼号的尖锐哨音,带着某种奇特的颤音,猛地自激战的阵前核心处拔地而起!声音并不高亢,却像尖针一样刺破了喧嚣的战场!
那是玄甲战士在格开一柄当头劈来的斧刃时,身体后仰,面具下的唇中发出的奇异鸣响!
声音乍起——
距离战场核心区域稍靠后一些的狄兵左翼阵列中,两辆覆盖着厚厚牦牛皮、静静矗立在雪地上的巨型攻城冲车车楼顶端,毫无征兆地窜起两道诡异的青紫色浓烟!
不是火焰!是浓烟!青紫交杂,浓烈得如同鬼魅,瞬间冲天而起!
紧接着,车楼内部传来几声微弱的闷爆!木质的车楼结构似乎被内部点燃的剧烈火焰侵蚀、烧断!支撑的粗大木柱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脆响!
轰隆!
哗啦——!
巨大的车楼,半边轰然垮塌!燃烧的残骸带着火星朝下面的狄兵狠狠砸去!顿时惨叫声、惊呼声在敌阵后方爆开一片混乱!
青紫色的浓烟借着凛冽的北风,迅速蔓延开来,呛人而辛辣!虽然范围暂时不大,却像一只剧毒的蜈蚣,狠狠咬在狄骑看似坚固无匹的阵型肋部!混乱如同涟漪般扩散开去!
是‘蜈蚣烟’!有内鬼——!是姜家的暗手——!混乱中,方才那狂怒嘶吼的指挥者声音再次响起,气急败坏,充满了被毒蛇反噬的惊惶!
战场边缘,孙承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狄阵后方那两股冲天的青紫浓烟!他牙关紧咬,攥着刀柄的手指捏得嘎吱作响,直到一滴温热的血从指缝中渗出。他猛地扬起手中鲜红的令旗,声音如同受伤的孤狼朝着关内嘶嚎:
弩——!三息箭雨!死士营——推火油滚木!堵死闸门缝——!!
血腥的鏖战并未结束。但随着左翼车楼的垮塌和毒烟的蔓延,狄人凶猛的攻势如同巨浪遇到了坚硬的堤岸礁石,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迟滞和紊乱。那两股诡异的青紫浓烟,便是礁石上裂开的第一道缝隙。
就在这一丝缝隙出现的刹那——
玄甲将军——!是将军——!
将军冲出来了——!!
雁翎关城墙上,无数双几乎被绝望冻僵的眼睛瞬间被点燃!震天的狂吼几乎冲散了压城的乌云!
那身浴血的玄甲,如同绝境中劈开黑暗的闪电,以令人眼花缭乱的刀术在狄骑阵前撕开了一道短暂的血口!
没有片刻犹豫!
玄甲身影果断放弃了继续向内绞杀的目标,单刀格开侧面刺来的一柄长矛,铁靴在堆积的、尚存温热的尸体上一踏!沉重的身躯爆发出不可思议的灵活,凌空倒跃而起!
目标——雁翎关沉重闸门旁,早已为守将预设的紧急退入通道!
那是一条悬垂于巨大石闸侧后方的、仅容一人坠入的软索铁梯!
玄甲身影精准无比地抓住了铁梯冰冷的铁环!身躯借助着下坠之势猛地加速下滑!铁环摩擦护手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
然而,就在其身影滑至离地面尚有丈许高度时——
一支粗如儿臂、带着破甲棱的漆黑重弩箭!如同来自地狱的恶鬼獠牙!撕裂风雪!发出足以穿金裂石的恐怖尖啸!自狄阵后方某个指挥高台上破空射出!
刁钻!狠毒!
时机精准地把握在那身体悬在半空、无处着力的一瞬!
目标直追后心!
玄甲战士似乎有所察觉,在不可能中强行拧身!那支漆黑的死神之箭,几乎是擦着重甲背心的侧缘掠过!带起的劲风刺得甲叶发出一阵哀鸣!箭头冰冷的触感似乎已贴上了皮肤!
噗!
箭头避开了背心要害,却深深扎入了肩甲下方的缝隙!
位置不深,但那强大的冲击力如同攻城巨锤!狠狠撞在玄甲战士早已浴血、承受了无数重击的身体之上!
唔!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喉中逸出。
身体如同断线的木偶般猛然下坠!
下方是堆积如山、横七竖八、布满尖锐断裂兵器和冻硬肢体的尸骸!一旦坠落,必是骨断筋折的下场!
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布满血污和老茧的大手,猛地从闸门侧后狭窄的退兵甬道铁板门后探出!
是赵琰!
方才在议事厅被一针钉住,此刻他右臂还残留着酸麻,但那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疯魔般的执着!
将军——!
他嘶吼着,几乎整个上半身都扑出了那道仅有一人宽的狭窄铁门!用那只未受针伤、完好却同样裹着厚重护甲的左臂,爆发出全身的力量,在玄甲身影摔入尸堆的前一瞬,险之又险地一把捞住了那沉重的腿甲,死命往甬道里拖拽!
关死——!关死铁门——!孙承带着哭腔的吼叫在甬道内炸开!
轰!
沉重的精铁活板门在赵琰拖拽着玄甲战士刚刚跌入、几乎砸在他身上的瞬间,死死落下!隔绝了外面狄人狂怒的咆哮和再度涌来的刀光!
浓烈的血腥气、铁锈味和金疮药混合的味道,死死地堵在口鼻中。议事厅角落临时点燃的炭火盆噼啪作响,试图驱散寒冷,却驱不散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那几乎要碾碎一切的沉重压力。
姜未央单膝跪在冰冷的地上,靠着墙壁支撑身体,沉重的玄铁头盔已被取下,随意地丢在脚边。长发被汗水血水黏在脸侧几缕,其余披散下来,贴在汗湿的额角和颈间。她微微偏着头,任由一个战战兢兢的医官老卒替她剪开肩甲破裂处黏连着血肉的里衣,露出下面那道被弯刀撕开的狰狞创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肩头还有一处更深的穿刺伤,是那支重弩箭拔除后留下的黑紫色洞口,不断渗着血和淡黄色的体液。
剧痛让她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会牵扯得肌肉抽搐一下,细密的冷汗布满她惨白的额头和鼻尖。她却紧紧咬着下唇内侧的软肉,一声未吭,只有过于用力的指节因为撑地而显出死灰的青白色,在不住地微微颤抖。
夫人……忍、忍着点……年迈的老医官声音都在抖,拿着药瓶和针的手抖得更加厉害。那伤势触目惊心。
撒药,包扎。姜未央的声音带着大量失血后的沙哑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快!
哐当!
房门被再次撞开,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搅动了屋内凝固的空气。
孙承几乎是扑进来的,脸上混杂着硝烟、血痕、尘土与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声音都劈了岔:退了!那伙贼狄子真被射怕了!撞闸的冲车毁了大半,又被石灰粉糊脸烧了眼睛,那‘蜈蚣烟’把他们后面搅得一团乱!退开五十步了!重整队形起码要半个时辰!天快亮了!
这消息如同一剂强心针猛打入濒死的心脏!议事厅内压抑死寂的气氛猛地一松!连角落里为姜未央包扎的老医官颤抖的手都稳了一瞬,呼吸粗重起来,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微弱希望。
靠在最里面墙上休息的赵琰抬起头,疲惫的眼睛里也燃起了一点光亮。他虽然整条右臂还麻得提不起刀,但身体绷紧的弦似乎松了一丝。
孙承目光急切地扫过整个议事厅,最终定在最内侧那张木榻上:将军呢将军是不是……他大步就要朝秦朔躺着的木榻冲去。
站住。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如同冰水灌顶。
孙承脚步猛地一顿,愕然回头。
一直微微低垂着头、忍受着剧痛的姜未央不知何时抬起了脸。汗水血水浸透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唯有那双深陷下去的眼眸亮得惊人,像两点在灰烬里幽幽燃烧的寒星,冷冷射向他。
秦将军重伤昏迷,此刻需绝对静养。任何惊扰延误救治。她声音极其沙哑,却字字如同冰珠砸在石砖地上,清晰无比,军法处斩。
军法二字,如同沉重的铁枷,瞬间压回了孙承因捷报而生出的所有不合时宜的冲动和喧哗。他高大的身躯僵在原地,脸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几下,对上那双寒冰般的眼睛,一时间竟不敢再向前半步。
赵琰靠在墙角的阴影里,默默看着。他那只残留着酸麻的右手下意识地握紧了一下,又无力地松开。没有去看榻上的将军,而是将复杂的目光投向那个刚刚在尸山血海里杀出来、此刻正强撑着指挥若定的纤细身影。
方才那凶险的战场瞬息……那决死的一跃……那诡谲的毒烟……那身浴血依然挺立的玄甲……
他猛地用力晃了晃头,像是要把脑海中那身玄甲的幻影驱散。他握过刀、杀过敌无数的手第一次感到了难以言喻的茫然。那被强行压制下去的质疑与那被战场鲜血反复冲刷后滋生的难以名状的敬畏,如同毒蛇和鹰隼,在他胸腔内无声地搏杀撕咬。
议事厅再次陷入死寂,这一次,气氛却更加诡谲难言。
唯有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响,和榻上秦朔极其微弱、若有似无的呼吸。
姜未央缓缓闭上眼睛,紧绷的脊梁向后微微靠上冰冷的墙壁,似乎连支撑头颅的力气都耗尽。肩头的剧痛连绵不绝地冲击着意志的堤防。老医官抖着手用厚厚浸透了药粉的棉布按压在那狰狞的伤口上,想要止血。她的身体随之剧烈地痉挛了一下。
一声微不可闻的、破碎不堪的呻吟,终究还是从她死死咬住的唇齿间泄露了出来。
金銮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蟠龙金柱在深秋清冷的晨光下泛着孤寂的金属光泽,空旷的大殿更显森严压抑。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垂首屏息。龙椅之上,少年天子神色倦怠,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带上冰凉的玉玦。
一股浓郁的血腥气与金疮药味混合的死亡气息,随着那个纤弱身影的踏入,像一道不合时宜的寒流,瞬间席卷了这座神圣殿堂。
姜未央。
她甚至没有更换下那身染血的、破损不堪的玄甲。沉重的铁甲刮碰着光滑的金砖地面,发出呛啷啷的刺耳摩擦音,每走一步都沉重无比,像一个拖着残躯归来的战魂。原本鲜亮的甲叶上布满刀痕箭创和层层叠叠深褐色的血痂,肩头碎裂处用粗麻布紧紧缠裹,渗出的暗红将布条浸透了大半,凝成黏腻的硬块。发髻散乱,面如金纸,只有那双眼睛,沉如寒潭深渊,映着高堂之上帝王的衣冠与群臣惶惑的眼。
她一步步,缓缓行至御阶之下。甲叶摩擦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瘆人。
臣妇姜未央——她的声音如同生了锈的铁片在刮擦,嘶哑得不成样子,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大殿的死寂,因奉旨戍边不力,致主将重伤,士卒死伤枕藉。深感辜负圣恩,家门蒙羞。今日,她微微停顿,积攒着最后一丝力气,目光垂下,盯着地上金砖倒映的模糊人影,像是看着自己裂开的魂灵,特向陛下请罪。求陛下恩准——
她猛地撩起染血的玄铁裙甲,沉重的膝盖带着铁甲狠狠撞在坚硬冰冷的金砖上!
哐!
一声闷响!震得殿内角落侍立的宫女太监一颤。
求陛下恩准,废去臣妇诰命封册,准臣妇与镇北大将军秦朔……她仰起脸,望向那高高在上却无力主宰万机的帝王,嘶哑的声音在大殿穹顶下冲撞,一字一顿,如同刀凿斧刻:
和——离!
两个字,石破天惊!
短暂的死寂后,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整个朝堂彻底炸开了锅!
哗——!不可置信的哗然如同沸腾的水,从两排呆若木鸡的官员中轰然爆发!倒吸冷气声、交头接耳声、压抑的低呼声……瞬间汇成一片混乱的嘈杂!
放肆!岂有此理!大逆不道!
惊怒的呵斥在官员中响起。
立于龙椅侧下方御阶第一层、宰相梁文钦原本古井无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胜利者矜持的脸,在听到姜未央口中戍边不力几字时,仿佛猝然遭受一记无形重击!
他的瞳孔猛地收缩成针尖大小,一丝掩饰不住的、刻骨恶毒和狂乱如同闪电般掠过那双深不见底的浑浊老眼!姜未央话语中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他大脑最深处!
秦朔重伤!士卒死伤!戍边不力!
那意味着……他精心布局、志在必得的那把能同时碾碎秦朔与姜氏大族的通敌铁证——那几封盖着岁寒姜氏清供暗符的密信——此刻……失效了!她怎么能……她怎么敢……全身而退!甚至以如此惨烈的、无法指责的功勋姿态站在这里
她不是该被万箭穿心,尸骨无存吗!
噗——
一口压抑到极限、翻滚着黑紫色淤血的脓血,如同拧开的水阀,毫无征兆地从梁文钦因惊怒震怖而大张的口中猛地喷溅出来!
呃啊——!
压抑着极度痛苦的嘶吼从扭曲的喉咙中挤出!他枯树般的高大身躯如同被雷亟中的朽木,在御阶上剧烈地晃了一晃!满是褶皱的脸瞬间涨成可怕的猪肝色又急转为死人般的死灰!伸向腰带的、布满老年斑的手死死抠住胸口,指甲几乎要嵌入皮肉!
老朽的身躯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在御前侍卫的惊呼声中,朝着坚硬的御阶地面重重栽倒下去!沉闷的撞击声夹杂着骨头脆裂的微响!
梁相!
老大人!
离得最近的官员和太监魂飞魄散地扑过去搀扶!可梁文钦已然双目翻白,身体剧烈抽搐,嘴角混合着鲜血,不断涌出带着恶臭的黑紫色泡沫!那绝不是简单的急火攻心!
一股极淡、混合着怪异甜腥的腐臭气味,随着黑血的涌出,在弥漫着血腥药味的金銮殿内悄然散开。
所有官员如同被施了定身术,惊恐万状地看着这骤然的变故,再看御阶下那个跪在血泊与冰冷铁甲里的女子,一股无法言喻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龙椅上的少年天子也被这血淋淋的变故惊得猛地站起,小脸煞白。
太医院的院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上御阶,颤巍巍的手指搭上梁文钦枯槁的手腕,只片刻,便脸色惨变!
剧……剧毒!脉象大乱,气血倒逆,毒入肺腑心脉!这……这绝非急症!他失声惊呼,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下意识地看向御阶之下那个如同从地狱血池里爬出来的玄甲身影,莫非……与……后面的话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御阶之下,一片狼藉,宰相倒地抽搐口涌黑血;御阶之上,太医面色惊恐失声呼喊。
金銮殿内,落针可闻。
唯有那跪在冰冷金砖上的玄甲身影,如磐石般纹丝不动。
她似乎对御阶上骤起的风暴与太医那惊恐欲绝的暗示充耳不闻。沾着血污的长睫低垂着,目光静静投射在金砖上模糊倒影里自己那张毫无人色的脸,唇角微不可察地弯起一点弧度。
那弧度,冷得像腊月窗棂上冻结的寒冰。
沉重的将军府大门在身后轰然闭合,隔绝了外面喧嚣了一整日的车马人声。冬夜特有的凝滞寒气,缓缓沉淀在府邸每一处庭院回廊的角落。几盏悬在廊下的防风风灯,在深秋的冷风中明明灭灭,光晕被冻得发硬,吃力地撕开一小片一小片的黑暗。
静。
一种劫后余生、精疲力竭的、近乎虚脱的死寂包裹着整座府邸,亦沉沉压在每个侥幸从边关地狱挣扎而回的生者心头。
正院东厢房内,空气里萦绕着一股淡淡的、清苦的药香,与秦朔身上浓重的血腥气、金疮药味交织混杂。几只暖炉无声地烧着,炭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勉强将寒气阻挡在外。烛光透过半透明的素纱灯罩,将房内熏染成一片朦胧的暖黄。
秦朔醒了过来。
他躺在宽大的榻上,上身被小心地垫高,胸膛被厚厚的白布条缠绕包裹。伤口处的剧痛仍在持续不断地提醒他那场惊心动魄的厮杀。他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重的青黑,一张脸瘦削得只剩冷硬的线条,唇色是失血过后的浅淡灰白。
那场几乎撕裂了他左肩的刀创贯穿了肩骨,险些废掉他引以为傲的左臂。但更令人无力的是胸腔深处那种烈火灼烧般的窒息感——不是外伤,而像某种剧毒侵蚀脏腑后的余烬在阴燃。每一次较为深长的呼吸,都会引动一阵剧烈的闷痛和灼热。
太医小心翼翼地拆开白布一角,暴露出一条狰狞翻卷、边缘泛着黑紫色泽的巨大伤疤,皮肉红肿外翻,如同一条趴伏在肩上的巨大蜈蚣,触目惊心。尽管已被清理干净涂抹了生肌化腐的药膏,依旧散发着令人不安的甜腥腐败气息。
……将军肩外伤乃利刃贯穿,伤及筋骨,已用上好的续骨生肌药膏敷贴,但恢复绝非一朝一夕,切不可轻动左臂,以免筋骨移位更难愈合。头发花白的老太医跪在榻边,仔细检视着伤口边缘的脓液渗出情况,低声絮絮交代,眉头紧锁,更要紧的是肺腑间那股阴炽毒火……当是某种极刁钻的慢性奇毒,趁将军重伤体虚侵入血脉。若非将军素来体魄强横,又发现得还算及时……恐有性命之危!老朽已施针压制毒热,也开了祛毒清淤的方子……他摇摇头,苍老的脸上带着浓浓的忧虑,只是这毒根深,只能徐徐图之,清毒之后脏腑仍需长久的休养才能复原。将军务必……万般珍重!
老太医收拾药箱准备告退。
房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烛光被扰动,在墙壁上投下光影的晃动。
姜未央端着一只素色的白瓷药碗走了进来。碗里盛着大半碗深褐色的药汤,氤氲着微苦的热气。她换下了那身残破沾血的玄甲,只穿了一身烟灰色的素净常服,宽大的衣袖掩住了手腕。长发简单地用一根玉簪绾起,脸上依旧毫无血色,连那过于浓重的疲惫都被苍白的底色掩盖了,只余下一片冰玉般的沉寂。唯一与这份沉寂不符的,是她走得很慢,步态间带着一股强自压抑、却依旧难以完全掩饰的凝滞。
秦朔锐利的目光在她踏入门口的瞬间便锁定了她。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近,看着她纤长的手指稳稳托着那碗苦药。老太医低着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带上房门。
室内的光线似乎因为老太医的离开而黯淡了一些,只剩下角落炭盆里几点微弱闪烁的红芒。
姜未央行至榻前,在秦朔深沉得如同古井寒渊的注视下,将手中的药碗递了过去。
碗沿温热的触感贴上秦朔冰凉的手指。
秦朔没有立刻去接。
他的视线缓缓上移,从那只托着药碗的、苍白却似乎蕴含奇异稳定力量的手,滑过素色的衣袖,最终定格在她脸上。
那张脸依旧精致如画,可每一分轮廓都沁着疏离的寒气。那双曾因他扔出的通敌密信而染血、曾在他生死不明时穿过玄甲杀穿敌营、曾在金銮殿上跪请和离的墨色眼瞳,此刻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只有一种洞穿世事、尘埃落定后的疲惫虚空。
他盯着她的眼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在灼痛窒闷的胸口经过无数磨砺:
这次……
声音沙哑粗粝如砂纸。
里面……
他握着药碗的手指微微使力,指节绷紧,青筋在覆着汗液的苍白皮肤下微微凸起。
又是什么
话未尽,然余音里浸透了百死余生后的惊疑、被连环阴谋盘剥得只剩筋骨的忌惮,还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必清晰、却被眼前这女子亲手以铁与血撕开重重迷雾后,留下的巨大空洞和……难以面对。
姜未央抬起眼。
她的目光淡淡掠过他肩头那道狰狞缠绕的黑色伤疤——那里承载的,不仅是狄人的弯刀,更有金殿惊变后某种无形的沉重枷锁已然悄然崩解。
再看向秦朔紧盯着她的、充满复杂戾气的眼眸时,她的眼神依旧是沉寂的。然而那沉寂深处,有什么东西——那种在尸山血海中曾冰封一切、在金殿御阶前曾玉石俱焚的冰冷火焰——已悄然熄灭。
只剩下温吞的灰烬。
蜂蜜而已。
四个字,很轻。
像一片雪花,落在滚烫的药汤上,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