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主任李老师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嗡嗡地回荡在午后闷热的教室里:林晓,你坐周宇旁边去。他手中的座位表轻轻拍打着讲台边缘,发出沉闷的声响,周宇啊,你这张嘴,正好让林晓治治你,安分点!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面上一块凸起的旧漆皮,视线垂落在摊开的数学课本上,那些扭曲的公式符号仿佛在跳舞。周宇,那个名字就像教室里永远关不掉的背景噪音源。我认命地抱起书包,木然地走向教室最后排靠窗那个新划定的牢笼。
书包刚落在空椅子上,旁边的噪音源就启动了。嘿,林晓!周宇侧过身,手肘大大咧咧地搁在我们两张课桌的交界线上,整个人散发着过剩的活力,缘分啊!以后就是战友了,多多关照!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得晃眼的牙齿,笑容灿烂得几乎有点刺目。
我没抬眼,只是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算是接收到了他的宣战布告。翻开英语单词书,那些字母在眼前飘浮,试图筑起一道隔绝噪音的墙。
但这墙显然不够厚。上课铃刚歇,讲台上语文老师正分析《赤壁赋》的意境,周宇的笔尖就在我眼皮底下飞快地戳着一张皱巴巴的草稿纸。我皱着眉,用余光瞥过去。纸上画着一个极其抽象、火柴棍似的火柴人,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苏东坡:风太大,胡子都吹飞了!箭头指向那个火柴人乱糟糟的头发。
我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随即立刻绷紧,强迫自己把视线钉死在黑板中央清风徐来,水波不兴那几个字上。心里默念:无聊,幼稚,聒噪鬼。
然而,周宇的聒噪似乎带着一种全方位无死角的渗透力。下午自习课,教室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头顶风扇单调的转动声。我正和一道解析几何题死磕,思路刚有点头绪,旁边又响起了极细微、断断续续的哼唱。是周宇,他做题做得投入,大概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嘴里正哼着什么不成调的旋律,身体还跟着那无声的节奏微微晃动着椅子。
那微弱的噪音像根细针,一下下扎在我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专注力上。我忍无可忍,猛地转过头,用力瞪了他一眼。他正咬着笔杆,眉头紧锁盯着物理题,被我凶狠的目光一刺,明显愣了一下,哼唱声戛然而止。他眨巴眨巴眼,无辜又茫然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讪讪地低下头,只用手指在桌面上无声地敲打着节拍。
我转回头,心里没有半分胜利的轻松,反而更烦了。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这无形的冷战持续了好几天,直到那个突如其来的暴雨天。
放学铃响得格外急促,天空像被谁猛地捅了个大窟窿,雨水疯狂地倾泻而下,瞬间模糊了窗外的世界。走廊里瞬间挤满了没带伞的学生,吵吵嚷嚷,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水汽和焦躁。
我缩在教室门口,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心里一阵发凉。爸妈今天都加班,肯定没人来接。书包里空空如也,连片塑料布都没有。正盘算着是冒雨冲出去还是等雨小一点,一把鲜亮的明黄色折叠伞突然强硬地塞到了我手里。
我愕然抬头,撞上周宇被雨水打湿了一缕的额发下,那双依旧带着点没心没肺笑意的眼睛。拿着!他声音比平时大了些,盖过周围的嘈杂,我家近,跑回去就行!他不由分说地把伞柄往我手里又按了按,那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
没等我反应过来拒绝,他用力拍了下我的肩膀,像头敏捷的小鹿,转身就一头扎进了门外灰白色的雨帘里。雨水瞬间打湿了他浅蓝色的校服外套,勾勒出少年单薄却挺直的脊背轮廓,很快就在密集的雨点中跑远了,只留下一个迅速模糊的、奔跑的背影。
我握着那把还带着他掌心温度的伞柄,冰凉的塑料壳下,似乎有细微的暖意渗出来,熨贴着皮肤。伞面上跳跃的明黄色,在昏暗的天色和灰蒙蒙的雨幕里,亮得有点灼眼。
这聒噪鬼……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那把明黄色的伞像一把钥匙,在无形中撬开了我对周宇那堵冰冷防备的墙。虽然课堂上他偶尔还是管不住嘴,小声嘀咕着老师的口误或者某个搞笑的联想,但我发现,自己瞪过去的眼神里,不知不觉少了几分戾气,多了点无奈,有时甚至会被他那些无厘头的脑洞逗得想笑,只能死死咬住嘴唇憋回去。
真正让那堵墙开始崩塌的,是那天体育课后的风波。
刚跑完八百米,我累得像条搁浅的鱼,拖着灌了铅似的腿往教室挪。刚走到后门,就听见里面传来几个男生夸张的哄笑。是班里以嘴欠著称的猴子孙浩他们。
哟,快看谁回来了林晓!孙浩怪腔怪调地喊着,模仿着我刚才跑步时气喘吁吁、脸颊通红的样子,动作极其夸张,啧啧,这速度,跟蜗牛爬似的,跑完一圈半操场都结蜘蛛网了吧
他周围的几个男生立刻爆发出更响亮的笑声,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我的脸瞬间烧了起来,手脚冰凉,像被钉在原地。喉咙发紧,那些准备好的、微弱的反驳卡在嗓子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习惯性的羞耻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
孙猴子!一个熟悉的声音猛地炸开,带着罕见的火气,瞬间压过了那些哄笑。我循声望去,是周宇。他刚从外面进来,手里还攥着瓶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几步就跨到了孙浩面前,挡住了那些投向我的、不怀好意的视线。
他个子比孙浩高半头,平时总是嬉皮笑脸的人,此刻沉下脸来,眉宇间竟有种迫人的气势。你嘴闲得发慌是吧周宇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清晰地砸在骤然安静的空气里,八百米及格线多少你上次擦着及格线过的吧要我给你回忆回忆你跑完躺地上装死的熊样嗯
他微微俯身,逼近孙浩。孙浩脸上的嘲弄瞬间僵住,眼神闪烁,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强撑着嘴硬:开、开个玩笑而已!你急什么眼啊周宇
玩笑周宇嗤笑一声,眼神锐利地扫过那几个刚才跟着起哄的男生,分得清玩笑和嘴贱吗再让我听见你们这么‘开玩笑’,他晃了晃手里的矿泉水瓶,塑料瓶身被捏得咯吱作响,我不介意帮你们洗洗嘴。
教室里鸦雀无声。孙浩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敢再出声,悻悻地扭过头去。那几个跟班也立刻噤若寒蝉,各自散开了。
周宇这才转过身,脸上那层冰霜瞬间融化,又恢复了那种熟悉的、带着点阳光气的神情,甚至还冲我眨了下眼,仿佛刚才那个冷面煞神只是我的幻觉。愣着干嘛,赶紧坐下歇会儿啊,他语气轻松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自然地拉开我的椅子,喝水不我这儿有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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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怔怔地看着他,心跳快得不像话,喉咙里堵着的那团东西好像被一股暖流冲开了,眼眶有点发酸。默默坐下,接过他递来的那瓶没开封的矿泉水,冰凉的瓶身握在手里,却奇异地驱散了刚才的冰冷和无助。
那件事之后,周宇像是拿到了某种通行证,开始更自然地把我往他的圈子里带。
林晓,走啊,小卖部去!饿死了!下课铃一响,周宇的声音就盖过一片嘈杂。不等我犹豫,他的铁哥们儿陈远已经笑嘻嘻地凑过来:就是就是,一起一起!听说新进了种饼干,巨好吃!
食堂吃饭时,他那群朋友也总会恰好多占一个位置。林晓,这边!空着呢!周宇隔着几张桌子朝我挥手,他旁边的女生李薇也笑着招手:快来,我们正讨论周末去不去看新上映那部电影呢,你也给点意见
起初我像只误入新领地的兔子,坐在他们中间浑身不自在,只能低头默默扒饭。但周宇总有办法。他会故意抛出一个巨冷的笑话,比如指着食堂阿姨打的菜说:看这土豆烧肉,土豆是土豆,肉是肉,它们真的‘烧’过吗感觉就是刚认识,还没熟呢!然后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他那夸张的样子总能戳中大家的笑点,连带着我也忍不住跟着弯了嘴角。
李薇是个活泼的姑娘,发现我笑点其实挺低后,开始故意模仿班主任的经典动作和口头禅,学得惟妙惟肖。陈远则热衷于分享他刷到的各种搞笑动物视频。在这个被周宇搭建起来的、喧闹又安全的小圈子里,我那层坚硬的壳,开始一点点松动、剥落。
我发现自己接得上他们的梗了,甚至偶尔也能小声地吐出一两句带着点冷幽默的吐槽。比如陈远抱怨食堂的汤像刷锅水时,我小声嘀咕了一句:至少……颜色挺像紫菜蛋花汤的。声音不大,却让旁边几个人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大的笑声。李薇拍着我的肩膀:林晓!深藏不露啊!
周宇看着我,眼睛亮亮的,笑容比窗外的阳光还要耀眼。那一刻,我心里某个沉寂的角落,轰然一声,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迎着光,开始疯狂滋长。他的笑容,成了我世界里唯一的焦点。
我开始贪婪地捕捉他所有的细节:阳光下他微微发亮的发梢,思考难题时无意识咬住笔杆的小动作,球场上奔跑跳跃时带起的风,还有他低沉笑起来时,喉结轻轻滚动的那一下……每一个瞬间都像被无限放大、拉长,深深刻进脑子里。课本上的字迹变得模糊,老师的讲解成了遥远的背景音,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他的声音,他的动作,他存在的气息。
然而,这隐秘的、甜蜜的沉溺,很快就被冰冷的现实戳破了。
那天课间,我去办公室送作业本。回来时,远远就看到周宇靠在走廊尽头的窗台边。他面前站着隔壁班的文艺委员,一个叫苏晴的漂亮女生,扎着高高的马尾,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苏晴手里拿着张纸,正指着上面说着什么。周宇微微侧着头,听得很专注,嘴角噙着他惯有的、温和的笑意。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暖暖地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一幅和谐得有些刺眼的画面。
苏晴说着说着,大概是遇到了什么难题,眉头轻轻蹙起。周宇立刻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那张纸上点了点,耐心地解释起来。他的神情,他专注的眼神,他说话时那种让人安心的温和语气……和我问他数学题时,一模一样。甚至,他对苏晴说话时,笑容似乎更加舒展、柔和。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骤然沉了下去,沉入冰冷的深潭。原来,那些我以为独属于我的关心、耐心、温暖的笑容,他对别人也一样慷慨。那场为我而起的对峙,那把明黄色的伞,那些带我融入圈子的努力……也许,真的只是他天性使然,对谁都一样好。我站在走廊的阴影里,看着阳光下谈笑风生的两人,第一次清晰地尝到了名为失落的苦涩滋味,带着尖锐的棱角,一下下刮着心脏。
这份苦涩迅速发酵,变成了难以控制的酸意。当周宇和前排的女生讨论动漫新番,发出愉快的笑声时;当他帮李薇捡起掉落的笔,顺手揉乱了她的头发(李薇立刻笑着打回去)时;当他和任何其他女生有任何一点靠近、说笑……我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胸口那团无名火在闷闷地烧,烧得我坐立不安,却又无处发泄。我只能把头埋得更低,手指用力掐着课本的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纸页里。
更可怕的是,我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集中精神了。摊开的物理习题集,密密麻麻的公式像一堆纠缠不清的乱码。老师的声音在讲台上飘着,却一个字也钻不进我的耳朵。我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一次次不受控制地飘向斜前方那个熟悉的背影。他微微晃动的肩膀,他偶尔转笔的动作,都成了我全部的注意力黑洞。笔记本上,不知何时涂满了无意义的线条和几个重复的名字缩写。
月考成绩单发下来的那一刻,看着那个刺眼的名次下滑,我捏着薄薄的纸片,指尖冰凉。班主任李老师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扫过我和周宇的座位,像冰冷的探照灯,让我无所遁形。
该来的总会来。期中考试后的班会课结束,李老师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像块冰砸在我和周宇之间:林晓,周宇,你们两个,留一下。
办公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和陈旧纸张混合的气味。李老师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指关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敲得人心头发紧。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我们,最终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这次考试,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林晓,年级排名掉了三十七名。周宇,你倒是稳得很,还在老位置晃悠。他停顿了一下,端起保温杯喝了一口,视线在我和周宇之间来回逡巡。
高中生,该把心思放在哪里,不用我多说吧李老师放下杯子,杯底磕在玻璃桌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同桌之间互相帮助是好事,但过了那个‘度’,好事就变成坏事了。他特意在度字上加重了语气,目光意有所指地在我和周宇之间又扫了一圈。
周宇站在我旁边,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瞬间的僵硬。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辩解什么:老师,我们……
行了,李老师直接抬手打断了他,语气不容置疑,目光转向我,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口吻,林晓,下次换座位,你们两个分开坐。心思别放歪了,把成绩搞上去才是正经!他最后几个字咬得很重,像钉子一样砸下来。
办公室里的空气凝固了。窗台上那盆绿萝的叶子都仿佛停止了晃动。我低着头,盯着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弯月形的印痕。那句心思别放歪了,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脸颊火辣辣地疼,更烫得我心里一片冰凉荒芜。原来在老师眼里,我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早已昭然若揭,成了影响学习的罪证。
走出办公室,走廊的光线有些刺眼。周宇走在我旁边,沉默得反常。快到教室后门时,他忽然停下脚步,侧过头看我,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老班……他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下次换座……我们还坐一起他的眼神里有紧张,有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猛地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句心思别放歪了再次在耳边尖锐地回响,混合着月考成绩单上刺眼的红色数字。一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再这样下去,沉溺在他带来的虚幻温暖里,我只会在这片名为周宇的沼泽中越陷越深,最终彻底失去自己,连同那点微茫的前途一起葬送。
分开。只有分开。离他远一点,看不见他,听不到他,或许……就能找回那个平静的自己
再看吧。我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生硬地避开了他的目光,然后逃也似的快步走进了教室,把他和他那句带着希冀的问话,一起关在了门外。
换座位那天,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搬家的混乱气息。桌椅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此起彼伏,书本碰撞,夹杂着兴奋的交谈和抱怨。
班主任李老师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着新的座位表,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下面。他采用了先按成绩排名选,再微调的方式。我的心跳得像擂鼓,手心全是冷汗。终于,轮到我名字被叫到。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忽略那道从教室后方投来的、几乎能灼穿我后背的视线。
我站起身,目光在教室里快速逡巡,像在扫雷,精准地避开了那个熟悉的角落。最终,我指向了前排靠墙的一个空位,旁边坐着一个戴着厚厚眼镜、以沉默寡言著称的男生。
老师,我坐那里。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教室里异常清晰。
话音刚落,我就感觉到那道一直黏在我身上的目光,骤然凝固了。我不敢回头,却能清晰地感知到空气里瞬间绷紧的弦。教室里似乎也诡异地安静了一瞬,不少同学的目光在我和周宇之间好奇地逡巡。
我僵硬地抱起书包,走向那个选定的、安全的角落。经过周宇座位旁边时,眼角的余光无法控制地瞥见了他。他还坐在原地,身体绷得笔直,像一尊突然被冻结的雕像。他脸上的表情很空,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刚刚指向的那个位置,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茫然,还有一丝被猝然遗弃的、受伤的幼兽般的惊愕。他搭在桌沿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节用力到泛白。
我几乎是屏住呼吸,逃也似的坐到了新座位上。冰冷的墙壁挨着我的胳膊,带来一丝清醒的凉意。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轮到周宇了。李老师叫了他的名字。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像被惊醒般,猛地站了起来,动作有些大,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没有立刻动作,而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越过几排桌椅,精准地盯在我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纠缠不清的毛线,里面有震惊,有受伤,有浓得化不开的困惑,还有一种无声的质问,沉甸甸地压过来。
他就那样定定地看着我,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了几秒。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难熬。终于,他猛地转回头,不再看我,大步走向讲台,胡乱在座位表上指了个离我最远的位置,声音硬邦邦地:就那。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教室另一端的角落,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被强行压下的僵硬和落寞。
下课铃声尖锐地响起,像一把刀划破了凝固的空气。
我正低头慌乱地收拾着散落在新桌子上的书本,一片阴影猛地笼罩下来。周宇站在我桌边,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微微俯身,双手撑在我的桌沿,手指用力得骨节凸起。教室里还没走完的同学瞬间放慢了动作,目光若有若无地飘向这边。
为什么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仍旧泄露出来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林晓,为什么他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眼尾泛着一点不正常的红,连商量都没有就这么……把我扔了
他的质问像冰锥,刺得我心脏紧缩。周围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窒息感扑面而来。我能感觉到无数道好奇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滚烫的沙砾。
我的沉默似乎激怒了他,又或者是伤到了他。他撑在桌上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猛地站直了身体。脸上那种受伤的、愤怒的神情像潮水般迅速退去,被一种刻意堆砌起来的、极其夸张的满不在乎所取代。他甚至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抬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啧,行吧行吧!他故意拔高了声调,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带着一种表演般的轻松,开个玩笑嘛!多大点事儿!不打扰大学霸学习了,您好好学!他最后几个字咬得特别重,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嘲讽和自嘲的意味。说完,他不再看我一眼,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了教室后门,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喧嚣里,留下身后一片尴尬的死寂和无数道探究的目光。
那把明黄色的伞,被我小心地折叠好,塞进了书包最深的夹层里,像藏起一个灼热的秘密。周宇似乎真的践行了他那句不打扰。
起初几天,他路过我的新座位时,总会刻意放慢脚步,探头探脑地张望。有时是夸张地清清嗓子,有时是手指在我桌角笃笃敲两下,或者干脆笑嘻嘻地大声问一句:喂,大学霸,研究什么宇宙难题呢试图引起我的注意,语气里带着他惯有的、没心没肺的调侃。
但我,再也没有回应过。
他每次靠近,带来的不是往日的轻松,而是更深的慌乱和窒息感。我只会把头埋得更低,握笔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目光死死地钉在书本上,仿佛那上面有拯救一切的答案。我用沉默筑起一道冰冷的堤坝,将他所有试图靠近的试探,都无声地挡了回去。
渐渐地,那些刻意的清嗓子和敲桌角的声音消失了。他不再在我桌边停留。偶尔在走廊、在操场远远看到他,他总是和一群朋友大声笑闹着,勾肩搭背,依旧是那个光芒四射的中心。只是当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我所在的方向时,那笑容似乎会凝固一瞬,眼神深处会掠过一丝极快、难以捕捉的阴翳,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直到那天晚自习前,我去洗手间。刚走到楼梯拐角的阴影处,就听见上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周宇和他最好的朋友陈远。
……远子,你说,周宇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罕见的迷茫和疲惫,完全不同于平日的张扬,她到底怎么了啊我到底哪儿惹她了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用力吸着气,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懊恼,一句话,就一句话都不肯跟我说了当我是空气我他妈的……我……后面的话被一种烦躁的、近乎哽咽的气息声取代。
陈远的声音模模糊糊地安慰着什么,听不真切。
我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冰冷的墙角阴影里。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又酸又胀,几乎无法呼吸。他声音里那种真实的困惑和受伤,像细密的针,刺穿了我用冷漠和疏离辛苦构筑的堡垒。原来,我的保护,带给他的,是同等份量的不解和痛苦。
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最终,我没有走出去,只是无声地后退,沿着来路慢慢走回教室。每一步都沉重得像灌了铅。他懊恼的质问在脑海里反复回响,和我心底那句无声的呐喊纠缠在一起:因为我喜欢你啊……喜欢到快要失去自己了,笨蛋……
可这句话,我永远没有勇气说出口。只有分开,离他远点,让时间和距离冷却这不该有的热度,或许……才是对我们都好的唯一出路。只是这出路,每一步都踏在心上,留下清晰的、带着血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