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萧恒的声音里夹杂了内力,许绾和院中许多丫鬟都狼狈地摔倒在地。
我狼狈地趴下,手一抖,玉镯正好摔在青砖地上。
碎得稀烂。
萧恒气得眼睛都红了,青筋暴起。
“这是我萧家传世玉镯,你就这么不珍惜吗?”
“沈棠,你当萧家是什么,当我是什么!”
玉镯碎裂时,划伤了我的手心。
手中攥着的月白色云光锦染上血红。
许绾却忽然笑了。
“沈夫人不必说这些欲擒故纵的话,要是真的爱你和阿恒哥哥的孩子,便该快些让这匹布变红。”
“你的血,不就是最好的染料吗?”
萧恒不赞成地看着许绾,却被她流下的泪封住了喉咙。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恒哥哥可是不舍,你别忘了,萧家灭门那日,萧家人的血将府内的小池塘都染成血色。”
“她不过是失去了几团带着仇人血脉的肉,流了一点点血,怎么能和萧家的血海深仇相提并论。”
许绾号啕大哭,没有一点闺阁千金的做派。
反倒是勾起了萧恒最大程度的怜悯。
他盯着我,神情有些歉疚。
最终还是避开了我的眼睛。
“既然阿绾想要她做的嫁衣,那便让她绣,如何。”
“不过时间太短,恐怕做不出什么好东西,不如让她回去慢慢做,可好?”
萧恒挥手,护卫了然。
吩咐人将我抬回萧恒的主院。
我却蓦然暴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扯下了许绾腰间那把匕首。
匕首暗格里藏了毒,只有我和萧恒知道。
这把匕首,是他当初从边塞敌军手中缴获的。
他特地送给我防身,还在暗格里藏了见血封喉的毒。
他说,这不但是对我的保护,还是对我尊严的成全。
可后来,这把刀被他送给了许绾。
只因为许绾不止一次梦到我暗杀她,萧恒便再也不肯给我武器傍身。
即使外面有无数人想要杀我这个侯夫人泄愤,他也视若无睹。
我用力将脖颈处的皮肤划破,下手极狠。
许绾被吓得惊叫,却被萧恒下意识抱进怀里。
当毒素发作,我软绵绵地仰倒下去时。
萧恒才大梦初醒一般抓住了我的手。
他脸色煞白,我的血喷了他一脸。
我的手被针扎的失去了力气,伤口不深,但好在有毒药。
总不至于让我寻死都不能。
脖颈处破碎的血肉变成了黑紫色。
萧恒想也不想伏在我的脖子处,想将毒吸出来。
我却厌恶地偏头躲避。
身体不断放轻,我开口问他。
“萧恒,你凭什么认定我是仇人之子,只是因为我长得像吗?”
“世间那么多人,都有相似之处,你凭什么因为这个就定了我的罪。”
这句话我压在心底许久,从前我试探地问过。
但获得的只有萧恒的冷眼,和更残忍的对待。
可如今弥留之际,我还是想要一个答案。
萧恒的泪滴在我脸上,许久后才沙哑地开口。
“你后颈处的印记,是何氏一族的家传图腾,家族中的每一个人身上都会用特殊染料纹上这个印记,永不褪色。”
萧恒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轻抚我的后颈。
每次我和他亲热时,他都会用力咬住我后颈的皮肤。
我当这是闺房情趣,却不想这个被我遗忘的印记竟是我一切不幸的来源。
06
看着我大口呕血,萧恒浑身都在轻颤。
他伸出手想擦拭我嘴角的鲜血,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我一字一顿,蔑视地看着他。
“萧恒,你真可悲。”
盯着他眼睛里的错愕和不可置信,我用尽所有力气大笑。
“这个印记根本不是什么许氏家族的图腾,这是我及笄那年,被父母送到青楼,里面的老鸨给我纹的。”
“你兵临城下,青楼开不下去,我才侥幸逃了出来。我根本不知道这个印记是什么!”
“萧恒,你这仇报错了。”
我笑出眼泪,萧恒却皱眉否认。
“这种染料除了用许家的特殊秘方,否则根本洗不掉。”
“我将所有方法都偷偷试过,否则怎会对你如此。”
“我对你之情,日月可鉴。”
萧恒说的这些,我并不知道。
可我又十分明确这个印记是青楼老鸨纹上去的。
鲜血顺着我的嘴角流向后颈,鲜艳的印记逐渐褪色。
染料和鲜血混在一起,萧恒一边摇头,一边用力擦拭我的后颈。
在看到全部印记消散后才瘫倒在一旁。
失神地呢喃着不可能。
余光中,我看到许绾脸色煞白,强装镇定。
在萧恒看不到的地方,她的眼神中全是杀意。
我伸出手,刚要指向许绾,就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萧恒坐在我的床边满脸憔悴。
见我睁眼,他竟也落下几滴泪来。
心疼地抱着我轻喃。
“阿棠,你怎么这样傻?”
“几个孩子而已,难道比我还要重要吗?”
“你若是死了,我该怎么办。”
我冷冷地盯着他,心里却十分酸涩。
“几个孩子?萧恒,你说得好轻松啊。”
“虎毒尚且不食子,你若是真觉得孩子无伤大雅,那你怎么不让许绾也体验一下小产的感觉。”
“你怕我死了,可是想要逼死我的不就是你自己,和你呵护的好妹妹吗?”
萧恒神色僵住,毕竟自从我和他相识。
我或是卑微胆怯,或是满脸柔情。
都不会是如今这种憎恨的表情。
“阿棠,我们注定是要相守一辈子的。过去的龃龉就让它过去,好吗?”
“许绾她,也是无心的。”
“况且这次救你的药还是她拿出来的,是她保存了十几年的传家秘宝。”
“只要你想,我们就还是过去的我们。永远都不会变。”
他满脸都是向往和怀念,神情都温柔下来。
我抬起头,环顾这个房间。
这是萧恒的主院,他每次和我同房后从不许我留宿。
只会草草递给我一碗助孕的药汤。
我每日来了又走,总是带着浑身伤痕。
他院子中的护卫每次都会用暧昧和鄙夷的眼神凝视着我身上的红痕。
这张床榻带给我的只有绝望。
萧恒却浑然不觉,甚至摸了摸挂在床边挂着的平安符。
试图也让我回想起自己当初那愚不可及的爱慕。
“这个平安符还是我们大婚前你去替我求的,阿棠,从前你说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我从此不再上战场,能够专心和你相守到白头。”
“我已向皇上提了辞官,从此只做个富贵闲人,守着你一人过日子好不好?”
那确实是我从前最大的愿望,不过如今,我只想彻底离开他。
哪怕是通过死亡。
我伸出手用力将床边的平安符扯掉。
只可惜我力气不够,只扯碎了半边流苏。
可仅仅是这,就足以让萧恒痛苦地抑住呼吸,满脸受伤。
我忽然感觉痛快极了。
07
盯着他的眼睛,撕碎了他掩盖住的心虚。
“许绾常年都不会让脖颈露在外面,哪怕是酷暑也必定会用薄纱盖住脖子。”
“她沐浴时从不许人侍候在侧,甚至连和她同床共枕的你也没见过她的脖颈吧。”
萧恒将平安符取下握在手心,嗓音嘶哑。
他说。
“阿棠,住口吧,回到从前不可以吗?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深究又有什么意义。”
我知道他怕,怕我揭开真相。
可我偏偏要说。
“你怀疑过她,却在我和她中间坚定地选择了许绾。”
“什么白头到老,萧恒,你不过反贼而已,我当真希望你死在战场上。和你共白头、同生死。只会让我恶心。”
孩子的牌位被萧恒摆在他屋内,香炉里还插着三支断香。
我笑得讽刺。
“萧恒,孩子们都不愿吃你供奉的香火。”
“我很庆幸,他们没有出生,不会拥有你这样伪善的父亲。”
萧恒痛苦地垂头,用力捶了几下胸口才喘上来气。
“阿棠,你到底要怎样才能原谅我?”
“我也只是被骗了而已啊!”
萧恒还想再说些什么,卧房的门却被大力推开。
许绾手下的丫鬟冒冒失失地闯进来。
还没等开口,就被萧恒的眼刀吓得跪在原地。
看她冲进来的架势,便知她用许绾的名头闯进萧恒的卧房许多次。
可萧恒,却偏偏想用这间充满回忆的房间让我心软。
我看到萧恒面色黑得彻底,他匆忙为我盖上被子。
温声说了句我的身体不能吹风。
转头一脚将丫鬟踢飞,丫鬟的身体撞到柜子,激起一片尘埃。
“谁准你擅闯的,不要命了?”
丫鬟战战兢兢地磕头,眼泪簌簌落下的时候倒有几分她主子的神态。
“是奴婢心急了,实在是我家小姐因为冤枉了夫人而心中有愧,独自去北门寺祈福了。”
萧恒的声音中难掩焦急,却碍于我在,只能装出毫不在意的样子。
“上山祈福而已,这是我和她欠阿棠的,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可小姐说她要从山脚下一路叩头到山顶,替您和自己赎罪啊!”
“从山脚下到北门寺足足三千阶,小姐从小身子便不好,如何能活着下山!”
萧恒为难地看着我,下一刻却毫不犹豫地吩咐人准备出发去北门寺。
临走之前,他向我保证。
“阿棠,这是我最后一次救她,此后便和她永不往来。我真的把她当成了我那年没能保护的妹妹,你能理解我的对吗?”
萧恒握着刀,不敢看我。
打算去弥补当年的遗憾。
外面下起了雷雨,他满脸焦急。
我的眼中却只有当初被他放干浑身血的自己。
良久,他已经急到满头是汗,等着我的回复和大度。
我却缓缓开口。
“萧恒,你想回到从前,我如你所愿。”
“今日,我便要你在我和许绾之间做出选择。”
“你选她,从此我们恩断义绝,死生不复相见。”
“你选我,我便忘记之前的一切,和你同生共死、恩爱终老。”
萧恒不语,却有暗卫跪在他身前。
回禀许绾在半个时辰前便不见踪影,怕是被山中贼人掳走了。
我勾唇,笑得麻木。
即使许绾身旁有萧恒安排的暗卫傍身,萧恒依然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无措。
一道雷光照亮了萧恒因为难而发红的眼眶。
我轻声送人。
“侯爷去吧,刚才的话让您见笑了。”
08
萧恒走了,心满意足、毫无愧疚。
丝毫没注意,我从未叫过他侯爷。
外面雨水淹了院子,溅进屋里。
我鼻尖萦绕的全是血腥味。
许绾踏着满院雨水进来,裙角带着狰狞的血痕。
她的目光怨毒,额头的皮肉外翻。
当着满院子的刀剑,我笑出了声。
“许小姐当真舍得下狠手,不会真的磕头替我祈福吧。”
许绾立刻反唇相讥。
说我痴心妄想。
我却笑得更加大声,甚至眼角都落了泪。
“那便好,如果真的是为我祈福,那我可能真的会死。”
“被恶心死。”
许绾没有说话,她身后却有人站出来。
容貌和她有七分相似。
是个满身煞气的男子。
他手中拿着一根特制的针,以及一桶红色颜料。
按着我的后颈准备动刀。
“沈棠,你猜我如今用特调的配方再次在你后颈上刻下一个印记,你猜萧恒是会信你,还是怀疑那天印记被抹除是你动了手脚。”
针扎进我的皮肤,带起火烧般的疼痛。
许绾却好心情地和我道歉。
“说起来还是我对不住夫人,到现在才拿到真正的颜料。”
“我是真的没想到,用血才能洗掉的染料也只能让沈夫人失去几个孩子而已。”
“不过放心,今日之后,你沈棠再无翻身之力。”
“乖乖地做一个任我摆布的替罪羊,可好?”
一群人将我死死压在原地,我却没有挣扎。
而是冷静地反问。
“许小姐好手段,不知当初你杀死真正的许家女时,是否也会如此大费周折。”
许绾低低地笑着。
良久,才将一把匕首横在我的脖颈处。
“沈棠,你是聪明的。只可惜,对你这种卑贱之人来说,过分的聪明只会招惹杀身之祸。”
匕首向前一寸,擦出血丝。
带来丝丝麻麻的疼痛。
许绾大声喊了句。
“沈夫人遭贼人杀害,院内丫鬟小厮皆是人证。”
我闭上眼,听到许绾声音里的笑意。
她说。
“沈小姐一路走好,侯夫人这个名头,归我了。”
在她将匕首捅进我白日里划出的伤口之前,一支羽箭射穿了她的手掌。
萧恒暴怒的声音在所有人耳边炸响。
“何家余孽,谁给你的胆子骗我?”
萧恒的眼中再无温情,院内许绾带来的所有人都被放倒。
只剩下与许绾相似的男人。
处在怒火里的萧恒,说话带着阴沉的笑意。
他一刀砍断了男人的双臂,又亲手将许绾掐着脖子逼到涕泗横流、气息微弱。
萧恒如珠似宝地将我抱在怀里,泪水烫得我皱眉。
他在我耳边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许绾脖子上印着一圈青紫。
她不甘心地抬头看着我。
嘶哑地问了句为何。
我从萧恒袖中拉出一只染血的耳坠子。
笑着对上她的视线。
“示弱吸引人的本事不是许小姐独门绝技,你看我学得如何?”
萧恒忘情地吻着我,浑身都在颤抖。
眼睛里全是后怕。
“对不起,阿棠,我会替你报仇。直到你原谅我为止。”
像是确认我还活着,他当着许绾的面和我亲热。
许绾在绑在院内,放干了一身的血。
却又被参汤吊着命。
她不甘地嘶吼,咒骂我和萧恒不得好死。
萧恒却痛苦地闭着眼,一下下扇在自己的脸上。
带着哭腔骂自己。
“是我不好,我是个混蛋。”
“阿棠,给我个弥补的机会好不好?”
09
萧恒像是知道,我一定会履行自己许下的诺言。
他增派了守卫,生怕我真的消失。
许绾死了,死得无声无息。
半点血腥气都没传到我的院子里。
她被萧恒送去了青楼,日日被灌下助孕的良药。
同样也被灌下了堕胎药。
不多不少,刚好九碗。
她最后活生生死于出血不止。
萧恒来告诉我许绾的死讯时,他跪在我面前。
堂堂侯爵,卑微如丧家之犬。
拿着一把匕首生生剖开了肚子。
失血昏迷前,他释然地笑。
“我听人说女人生子,犹如利刃剖腹。”
“对不起阿棠,我不知道你这么疼。”
“你不原谅我,是应该的。”
我木然地盯着他,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他绝望地闭上眼,任由下属将他抬下去医治。
皮肉之伤,并不致死。
每隔十天,他都会到我面前重新剖开肚子。
任由自己的鲜血一次次染红了我的屋子。
在他第三次划开肚子时,我吐得昏天黑地。
太医诊治后,告诉萧恒我再次怀上了孩子。
神医谷的药丸却是奇效,这个孩子来得突然。
萧恒强压下欣喜,小心翼翼地恳求我留下这个孩子。
他将手放在我肚子上,第一次喜爱地轻抚。
“阿棠,这是我们的孩子,他是无辜的。求你,留下他好不好。”
“哪怕要用我的命来换,也可以。”
萧恒日日靠自虐来乞求我的原谅,却不肯让步半分割舍出一点自由。
院内守卫只多不少,梦中呢喃时都在恳求我别走。
在他生辰那日,他拿着自己三拜九叩求来的平安符过来找我。
他赶到时,我正喝下第十碗堕胎药。
他颤抖着跪倒在地,连哭出声的力气都没有。
只能无声地问我为什么。
我看着九个牌位,双手合十。
任由身下流出鲜血。
轻声呢喃。
“没有为什么,萧恒,我对你没有情爱,也不想怀上你的骨血。”
“并不是将我受的苦楚都受一遍就是偿还,萧恒,你不无辜,而我始终清白。”
“我做错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爱过你,如今,我在纠正错误。”
那日之后,萧恒再不限制我的自由。
他将偌大的侯爵府全都留给我。
上奏请皇帝罢免他的爵位,改赐我为安平郡主。
他说,希望我余生平安喜乐。
京中权贵子弟拿着丰厚的聘礼纷纷上门求娶时,他自刎于郡主府门口。
他瘦削枯槁,流出的血却足足染红了半条街。
此后,我对他的记忆只剩下当年他将我从刀下救出时那意气风发的样子。
梦中,他笑着对我说。
“阿棠,你做得好,他不值得被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