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像一匹被浸了水的灰布,沉甸甸地压在苗疆村落的上空。沈明舟站在祭祀场边缘,看着脚下青石板缝隙里钻出的苔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那里还沾着刚才穿过祭祀场时蹭到的、带着铁锈味的尘土。身后传来林缃压抑的咳嗽声,她正弯腰用手帕捂住口鼻,试图挡住空气里那股甜得发腻的腥气。
“这雾不对劲。”陈崟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低沉得像碾过石子的车轮。他背对着众人,脊背挺得笔直,目光穿透前方十米外就开始扭曲的雾气,“正常山里的雾会流动,但这雾……像钉死在这儿的。”
沈明舟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雾气确实异常,明明能感觉到有风从山坳里钻出来,撩动树梢的叶子发出沙沙声,可眼前的白雾却纹丝不动,仿佛凝固的牛奶,将整个村落罩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玻璃罩。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青铜小镜——出发前顺手塞进包里的旧物,此刻镜面冰凉,映出的人影边缘都带着模糊的毛边,像是被水洇过的墨画。
“先往前走。”苏玦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上蒙着一层薄露,“刚才那阵异动后,祭祀场的石门就消失了,现在只能往里走。”她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手指依然紧紧攥着那本牛皮封面的笔记本,封面上“考古现场记录”几个字在雾中泛着微弱的光。
四人成菱形向前挪动,陈崟在前,沈明舟与苏玦分在两侧,林缃走在中间。脚下的路从青石板变成了混合着碎石的泥土路,踩上去悄无声息,只有偶尔踢到石子时,才会听见一声短促的闷响,瞬间就被浓雾吞了进去。
走了大约百十米,雾气忽然稀薄了些,前方隐约露出一个黑色的轮廓。随着距离缩短,轮廓逐渐清晰——那是一根矗立在村口的石柱,约莫三米高,底部粗得要两人合抱,往上慢慢收窄,顶端被凿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尖形,像是被巨斧劈过的痕迹。
“是图腾柱。”林缃忽然停下脚步,眼睛亮了起来,刚才的紧张仿佛被瞬间驱散。她快步走到石柱前,手指轻轻抚过柱身粗糙的凿痕,“苗疆很多村寨都有图腾柱,通常用来祭祀祖先或山神,但这根……”
沈明舟凑近细看。柱身上刻满了繁复的纹路,最显眼的是一条盘旋而上的蛇,蛇身缠绕着无数细小的虫形图案,有的像蜈蚣,有的像蝎子,还有一些是他从未见过的、长着翅膀的蠕虫。这些图案相互咬合,在柱身上构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仿佛要将整根石柱勒紧。
“这蛇纹不对劲。”他指着蛇头的位置,那里的凿痕比别处更深,蛇眼被刻意凿成了两个凹陷,里面填着暗红色的土,“正常苗族图腾里的蛇是有灵性的,眼睛会刻得圆而有神,但这蛇的眼睛……像是被挖掉的。”
林缃点头,指尖移到蛇眼下方的一排古文字上。那些文字是用尖锐的工具刻上去的,笔画扭曲,像是挣扎的虫豸。她边看边喃喃自语:“‘引灵’……‘归位’……不对,这个字是‘禁锢’……”她忽然皱起眉,手指在“禁锢”二字上反复摩挲,“这两个符号不该出现在一起。‘引灵’是请祖先或神灵降临,‘禁锢’是困住邪祟,把它们刻在同一根柱子上,等于同时向神鬼发出邀请,这在苗族巫术里是大忌。”
苏玦蹲下身,用手机的手电筒照着石柱底部。光柱刺破雾气,照亮了基座周围散落的碎石,其中几块碎石上沾着暗红色的粉末,不是常见的朱砂那种亮红,而是像干涸的血迹一样发暗。“沈老师,你看这个。”她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点粉末,递到沈明舟面前,“质感很细腻,不像是天然矿石磨的。”
沈明舟接过镊子,凑近闻了闻。粉末没有味道,但指尖触到的地方传来一丝微弱的凉意,像是握着一块冰。他忽然想起三年前修复过的一面苗族铜鼓,鼓面上的纹饰缝隙里也残留过类似的粉末,当时请教过民俗专家,对方说可能是某种植物烧成的灰,常用于巫术仪式中的“封坛”步骤。
“留一点样本。”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透明的密封袋,让苏玦将粉末装进去,“刚才在祭祀场,我好像在石门缝里也见过类似的东西。”
陈崟一直站在稍远的地方警戒,这时忽然低声说:“你们听。”
四人立刻噤声。雾气里传来一阵规律的“咚、咚”声,像是有人用木槌在敲击竹筒,节奏缓慢而沉闷,每敲一下,空气里的甜腥气就浓重一分。声音来源不定,有时像是在左前方的雾气里,有时又像在身后,仿佛有个无形的敲鼓人在围着他们转圈。
“是‘唤蛊’的信号。”林缃的脸色有些发白,她后退一步,下意识地抓住了沈明舟的胳膊,“正常情况下,养蛊人会用特定的节奏呼唤自家的蛊虫,防止它们乱跑,但这种节奏……”她侧耳听了几秒,眉头皱得更紧,“这是‘聚蛊’的节奏,是要把所有蛊虫都召集到同一个地方。”
“召集到哪儿?”陈崟的手按在了腰间的匕首上——那是他退伍时带回来的老物件,刀刃上刻着模糊的军徽,此刻在雾中泛着冷光。
林缃摇了摇头:“不知道,但肯定不是好事。苗寨里只有在两种情况下会‘聚蛊’:一是祭祀大典,二是……”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有人要放蛊屠村。”
苏玦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她扶了扶眼镜,看向图腾柱后方:“那边好像有房子。”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雾气中果然露出了一片错落的黑色屋顶,像是漂浮在白雾里的孤岛。那些房子都是吊脚楼样式,木头结构在雾中呈现出深沉的黑色,底层架空的支柱斜斜地扎在泥土里,像一只只畸形的脚。
“先去最近的那栋看看。”陈崟做了个手势,示意大家跟上,“保持警惕,别碰任何东西。”
走向吊脚楼的路上,沈明舟注意到地面上有很多模糊的脚印,深浅不一,像是有很多人从这里走过。但奇怪的是,这些脚印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深入村落的方向,却没有一个是往回走的。他蹲下身,用手指量了量脚印的大小,其中有几个明显是孩童的脚印,边缘却带着拖拽的痕迹,像是被人拉着往前走。
“这些脚印很新。”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泥土的湿度显示,最多不超过半天。”
“可我们一路走来,连个人影都没见到。”苏玦的声音有些发飘,“这么多脚印,人去哪儿了?”
林缃没有说话,只是盯着前方那栋吊脚楼的窗户。窗户上糊着的纸已经发黄发脆,边角卷起,露出里面漆黑的缝隙。就在刚才,她好像看到那缝隙里闪过一点微弱的红光,快得像错觉。
陈崟已经走到了吊脚楼下。这栋吊脚楼比远处的几栋看起来更完整,底层架空的空间里堆着一些干枯的玉米秸秆,秸秆上落满了灰尘,像是很久没动过。他抬头看了看二楼的木门,门虚掩着,门轴上的铜环锈得发黑,轻轻一碰就发出“吱呀”的呻吟。
“我上去看看,你们在下面等着。”他抓住木梯的扶手,试了试稳固性,扶手上传来一阵朽木的碎屑。
“等等。”沈明舟忽然开口,“楼梯第三阶松动了。”他指了指木梯中间的一级台阶,那里的木纹比别处更深,边缘有明显的磨损,像是被人反复踩过同一个位置,“刚才在图腾柱那边,我看到地上有块木屑,纹理和这木梯的一样。”
陈崟低头看了看第三阶台阶,用匕首的侧面敲了敲,果然听见里面传来空洞的回响。他用手抓住台阶边缘,猛地一拉,台阶应声而落,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口,里面散出一股比空气中更浓烈的腥甜味。
“是陷阱。”林缃倒吸一口凉气,“苗寨里的陷阱通常用来防野兽,但这个洞口大小……明显是给人准备的。”
陈崟用匕首往洞里探了探,刀柄上沾回一些粘稠的液体,在雾中泛着油光。“是蛊油。”林缃的声音发颤,“用十几种毒虫熬出来的,沾到皮肤上会顺着毛孔钻进去……”
陈崟没说话,只是用布擦干净匕首,重新选了一条更稳固的路径,手脚并用地爬上了二楼。他推开木门时,门轴发出的“吱呀”声在寂静的雾中格外刺耳,像是有人在耳边尖叫。
“上面安全。”他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三人陆续爬上二楼。二楼的空间比想象中更小,大约只有十五平米,正中间是一个火塘,里面的灰烬已经冷透,结成了一块黑色的硬块。火塘边放着一张木桌,桌上摆着三个陶碗,碗里的米粥已经发黑,表面结了一层硬膜,用筷子一碰就碎成了渣。
“像是突然中断的饭。”苏玦拿起一个陶碗,碗底刻着一个简单的“木”字,“可能是这户人家的姓。”
沈明舟的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银饰上。那是一串由银项圈、耳环和手镯组成的饰品,用红绳串在一起,挂在一个牛角制成的挂钩上。他取下其中一枚银簪,簪头是一朵镂空的梅花,花瓣边缘却有细微的齿痕,像是被人用牙齿咬过。更奇怪的是,梅花中心镶嵌的红玛瑙有一道裂痕,裂痕边缘沾着一点深褐色的东西,像是干涸的血迹。
“这银簪是新的。”他用指尖搓了搓簪身,没有氧化发黑的痕迹,“苗族银饰通常会代代相传,磨损会很严重,但这枚……像是刚做出来没多久。”
林缃凑过来看了看,忽然“咦”了一声:“这红玛瑙有问题。”她指着裂痕处,“正常玛瑙不会这么脆,这裂痕像是被人用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翻出一本画册,翻到其中一页——那是她之前在博物馆拍的苗族银饰照片,其中一枚与这枚银簪几乎一模一样,只是玛瑙没有裂痕,“这是‘定情簪’,通常是男方送给女方的,象征‘同心同命’。”
“那齿痕和裂痕……”苏玦的声音有些发紧。
“可能是主人离开时太匆忙,用牙齿咬着银簪跑,不小心把玛瑙磕裂了。”沈明舟将银簪放回原处,“但为什么要咬着银簪跑?”
就在这时,楼下忽然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重物落地的声音。陈崟立刻按住腰间的匕首,低声道:“别动。”
四人屏住呼吸,听着楼下的动静。先是一阵细碎的“沙沙”声,像是有人在翻动玉米秸秆,接着是木板被踩断的“咔嚓”声,声音从底层架空的空间里传来,慢慢朝着木梯的方向移动。
沈明舟走到窗边,撩开一点纸,往外望去。雾气比刚才更浓了,只能看到楼下的地面上有一个模糊的黑影,正慢慢蠕动着,像是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黑影的轮廓忽大忽小,有时像人的形状,有时又像一团没有固定形态的烂泥。
“是‘走尸’吗?”苏玦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紧紧攥着笔记本,指节都白了。
林缃摇了摇头,脸色苍白如纸:“比走尸更糟。走尸是被下了‘僵蛊’,动作僵硬,只会直线行走,但这个……”她侧耳听着楼下越来越近的声音,“它在试探我们的位置。”
陈崟示意大家退后,自己则靠在门后,匕首紧握在手中。楼下的声音已经到了木梯旁,一阵“吱呀”的声响后,有什么东西开始顺着木梯往上爬,每爬一步,木梯就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
沈明舟的目光落在火塘边的一个陶罐上。那是一个粗陶制成的罐子,里面装着半罐黑色的粉末,他凑近闻了闻,一股刺鼻的硫磺味直冲鼻腔。“是火硝。”他心中一动,迅速将陶罐抱起来,对着苏玦使了个眼色,指了指火塘里的火石。
苏玦立刻会意,蹲下身在灰烬里摸索,很快摸到了两块边缘锋利的火石。她用力摩擦着,火星溅落在干燥的柴草上,发出“噼啪”的轻响。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外面的光线。那东西大约一米五高,佝偻着背,穿着破烂的苗服,头发像枯草一样披散着,遮住了脸。它的动作很慢,每移动一步,关节就发出“咔咔”的声响,像是生锈的零件在摩擦。
“让开。”陈崟低喝一声,正要冲上去,却被沈明舟拉住。
沈明舟指了指那黑影的脚。它的脚没有穿鞋,光着踩在木板上,脚踝处有一圈暗红色的印记,形状与图腾柱上的虫纹一模一样。“是被蛊控制的村民。”他低声说,“别杀他,可能还有救。”
说话间,黑影忽然抬起头,露出藏在头发后的脸——那是一张中年女人的脸,皮肤青灰,眼睛瞪得滚圆,却没有任何神采,嘴巴微微张开,露出两排被染成黑色的牙齿。她的脖颈后,有一个淡红色的虫形印记正在慢慢蠕动,像是有活物要从皮肤里钻出来。
“母……归……”女人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的铁片,“子……入……”
“她在说图腾柱上的咒语!”林缃忽然喊道,“‘母归位,子入瓮’,这是召唤母蛊的口诀!”
女人的手臂突然伸直,朝着离她最近的苏玦抓去,指甲又黑又尖,泛着幽光。苏玦吓得往后一躲,撞翻了身后的木凳,发出一声巨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沈明舟将手中的陶罐猛地砸向女人脚下,火硝粉末撒了一地。苏玦立刻将燃着的柴草扔过去,火硝瞬间被点燃,燃起一团蓝色的火焰,发出“噼啪”的声响。
女人被火焰逼得后退了一步,发出一声非人的尖叫,脖颈后的虫形印记变得鲜红,像是要渗出血来。她转身扑向窗户,撞破纸糊的窗棂,跌了下去,在地上滚了几圈后,慢慢爬起来,朝着村落深处的迷雾里走去,很快就消失不见。
陈崟冲到窗边,看着女人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这只是一个,可能还有更多。”
沈明舟走到被撞破的窗户边,看着外面浓得化不开的雾气,空气中的甜腥气似乎更重了。他想起刚才女人脖颈后的印记,又想起图腾柱上的虫纹,忽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可能——这些被控制的村民,或许就是“子蛊”的宿主,而那个尚未现身的“母蛊”,才是这一切的源头。
“必须找到母蛊。”他转过身,看向另外三人,“不管它藏在什么地方。”
林缃点了点头,从包里拿出一张苗疆地图,摊在桌上。地图是她出发前打印的,上面用红笔标着几个重要的村寨位置,但眼前的村落并不在其中。“根据图腾柱的样式,这里应该是属于‘黑苗’的分支。”她指着地图上一片空白的区域,“黑苗擅长养蛊,通常会把母蛊藏在禁地或祭坛里,而禁地……”
她抬起头,看向村落深处那片更浓重的雾气:“多半就在森林旁边。”
陈崟看了看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雾中已经能看到零星的光点,像是有人在远处点起了火把。“天黑前必须找到暂时安全的地方。”他的声音沉稳,“先继续往前探,找到更多线索。”
四人重新整理好装备,沈明舟将那枚有裂痕的银簪放进了口袋——直觉告诉他,这东西或许会有用。苏玦把火硝粉末收集起来,装在一个小布袋里,紧紧攥在手里。林缃则反复看着那张地图,嘴里默念着苗族巫术的禁忌,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再次走进雾气中时,那“咚、咚”的敲鼓声似乎更近了,节奏也变得更快,像是在催促着什么。沈明舟回头望了一眼那根矗立在村口的图腾柱,石柱顶端的尖形在雾中若隐若现,像是一个沉默的审判者,正冷冷地注视着他们踏入这片被诅咒的土地。
他忽然想起出发前收到的那封神秘邀请函,信封上烫金的花纹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当时只当是一场普通的研讨会,现在看来,从他们踏入这片雾起,就已经成了棋盘上的棋子。沈明舟低头看了眼掌心,不知何时竟沁出了一层薄汗,与空气中的湿冷交融,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沈老师,你看那边。”苏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她指着左前方一栋吊脚楼的屋檐,那里挂着一串风干的草药,叶片呈暗绿色,形状像是缩小的手掌,在雾中轻轻晃动。“是‘醒神草’。”林缃立刻认了出来,快步走过去细看,“这种草能驱散低阶蛊虫,通常挂在产妇或孩童的房檐下。”
她踮起脚摘下一片叶子,放在鼻尖轻嗅,眉头却皱得更紧:“不对,这草被人动过手脚。”叶片背面有几个细小的针孔,孔里塞着黑色的粉末,与之前图腾柱下的粉末质感相似,“有人在醒神草里掺了‘迷魂散’,表面是驱蛊,实际上是让屋里的人更容易被控制。”
陈崟绕到吊脚楼后方,那里有一个用竹子搭成的厕所,竹片间隙里卡着一块染血的布条。布条是靛蓝色的,与村民穿的苗服颜色一致,边缘有撕扯的痕迹,上面的血迹已经发黑,凝固成了硬痂。“这户人家应该有人受伤了。”他用匕首挑起布条,“血迹没干透,最多两小时。”
四人交换了一个眼神。两小时前,这里还发生过冲突。可整个村落静得像座坟墓,连虫鸣都带着死寂,那些受伤的人、被控制的村民,到底藏在什么地方?
往前走了约莫五十米,雾气中忽然出现了更多的人影。不是之前那个单个的“走尸”,而是一群——大约七八个村民,穿着统一的靛蓝苗服,围着一个圆形的石碾缓慢转圈。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膝盖弯曲的角度、手臂摆动的幅度都分毫不差,像是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
“是晒谷场。”林缃压低声音,拉着众人躲到一栋吊脚楼的柱子后,“苗族村寨的中心通常是晒谷场,用来晾晒粮食,也是祭祀的场地。”
沈明舟从柱子后探出头,仔细观察那些村民。他们的脸色青得发灰,嘴唇却红得异常,像是涂了血。每个人的脖颈后都有一个淡红色的虫形印记,随着转圈的动作微微蠕动。最诡异的是他们的眼睛,瞳孔涣散,没有焦点,仿佛灵魂被抽走了,只剩下一具空壳在机械地重复动作。
“他们在念咒。”苏玦的耳朵贴在墙壁上,试图听清村民嘴里的声音。那是一种含混不清的音节,像是隔着水说话,只能捕捉到零星的词语:“……祭……母……生……”
“是在祭祀母蛊。”林缃的声音带着颤音,“苗族祭祀时,会用歌舞和咒语唤醒神灵或蛊灵,这些人被操控着举行祭祀,说明母蛊很可能就在附近。”
陈崟注意到石碾旁的地面有被翻动过的痕迹。新翻的泥土颜色较深,与周围的黄土地形成鲜明对比,边缘还散落着几个破碎的陶罐碎片,碎片上沾着与银簪玛瑙裂痕处相同的深褐色痕迹。“有人在这里埋过东西。”他蹲下身,用匕首拨开泥土,一股浓烈的腥臭味立刻涌了上来。
泥土下埋着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一堆干瘪的虫尸。那些虫子已经死去很久,身体缩成了黑色的一团,但轮廓依稀能看出是蜈蚣、蝎子和蜘蛛,正是苗疆常见的蛊虫。虫尸堆里还混杂着几根人骨,指骨细小,像是孩童的骨头。
“是‘养蛊坛’的残骸。”林缃捂住嘴,强忍着恶心,“母蛊需要用子蛊和活物喂养,这堆虫尸和骨头,应该是被母蛊吃掉的‘养料’。”她忽然指向虫尸堆中心的一个黑色物体,“那是什么?”
沈明舟用树枝拨开虫尸,露出一个巴掌大的青铜小罐。罐子表面刻着与图腾柱上相同的蛇纹,罐口用红布封着,布上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禁”字。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罐子,入手冰凉,罐身有一道细微的裂痕,像是被人摔过。
“和之前杂物间看到的蛊罐很像。”苏玦凑近看了看,“但这个更小,上面的蛇纹更密集。”
沈明舟摇了摇罐子,里面传来“沙沙”的轻响,像是有细小的东西在动。他刚想打开红布,就被林缃按住了手:“别碰!这可能是‘子蛊罐’,一旦打开,子蛊闻到活人气味就会立刻扑上来。”
她指着罐口的红布:“这是‘镇魂布’,用施术者的血浸过,能暂时困住子蛊。但这布已经发黑,说明施术者可能出事了,子蛊随时会破罐而出。”
就在这时,转圈的村民忽然停下了动作。七个人齐齐转过身,面向森林的方向,膝盖一弯,竟对着雾气重重跪下。他们的头颅低垂,额头抵着地面,嘴里的咒语变得清晰起来,虽然依旧听不懂,但那股阴森诡异的气息却像潮水般涌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咚、咚、咚——”
远处的敲鼓声突然变得急促,像是在回应村民的跪拜。雾气开始剧烈翻涌,原本凝固的白雾变成了旋转的漩涡,将晒谷场笼罩其中。沈明舟四人紧紧贴在吊脚楼的墙壁上,看着漩涡中心的石碾慢慢升起,离地约半米高,底部的泥土像沸腾的水一样冒泡,隐约有黑色的东西在泥土下游动。
“他们在召唤母蛊出来。”林缃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石碾下面……是母蛊的巢穴!”
陈崟将匕首拔了出来,刀刃在雾中闪着寒光:“准备突围。如果母蛊真的出来,我们未必能挡得住。”
沈明舟却盯着那些跪拜的村民。他发现其中一个村民的袖口露出了一截红色的布条,与厕所里发现的染血布条颜色一致。那村民的手指蜷缩着,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随着身体的颤抖微微晃动。
“等等。”他按住陈崟的手臂,“那个穿蓝布衫的老头,手里有东西。”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那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跪在最前面,右手紧紧攥着,指缝里露出一点黄色的纸角。沈明舟仔细回忆了一下,这老头的苗服袖口有一块补丁,布料与其他村民不同,像是后来缝上去的——那是块粗麻布,通常用于包裹重要的东西。
“是地图!”苏玦忽然喊道,“我在博物馆见过类似的,苗族老人会用麻布包地图,防止受潮。”
林缃也反应过来:“他可能是想把地图交给我们!这些村民里,或许还有没被完全控制的人!”
就在他们说话的瞬间,石碾下方的泥土突然炸开,一只碗口大的黑色虫子从土里钻了出来。那虫子长得像蜈蚣,却长着一对蝙蝠般的翅膀,头部有两只猩红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跪拜的村民。
“是‘噬心蛊’!”林缃失声尖叫,“母蛊的护卫!被它咬到,心脏会被啃成空壳!”
噬心蛊展开翅膀,发出“嗡嗡”的声响,朝着离它最近的一个村民飞去。那村民依旧跪在地上,毫无反应,眼看蛊虫就要落在他的脖颈上,沈明舟突然将手中的青铜子蛊罐扔了过去。
罐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正好砸在噬心蛊的翅膀上。蛊虫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翅膀被砸得歪向一边,掉落在地。没等它爬起来,陈崟已经冲了过去,一脚将其踩碎,黑色的汁液溅了一地,发出刺鼻的臭味。
这一下惊动了所有跪拜的村民。他们猛地抬起头,涣散的瞳孔瞬间聚焦,露出里面猩红的光,齐刷刷地朝着四人的方向看来。
“跑!”陈崟低喝一声,拉起林缃就往晒谷场边缘冲。沈明舟和苏玦紧随其后,身后传来村民们僵硬的脚步声,像是无数只木偶在追赶。
跑过图腾柱时,沈明舟回头望了一眼。那些村民没有追出来,只是站在晒谷场边缘,对着森林的方向重新跪下,继续他们未完成的祭祀。石碾下方的泥土又开始冒泡,更多的噬心蛊在雾中闪烁着猩红的光,像是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窥视。
他忽然明白,这村落不是坟墓,而是一个巨大的祭坛。他们这些闯入者,不是猎物,而是即将被献祭的祭品。
雾气越来越浓,将四人的身影吞没。敲鼓声还在继续,“咚、咚、咚”,像是敲在心脏上,每一声都在提醒他们——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