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寄存的蓝色行李箱 > 第一章

第一章
红绳
咖啡馆的玻璃门被推开时,风铃叮当作响。周延抬头的瞬间,视线恰好撞上悬在门楣上的阳光——七月的午后,光线像融化的金子,把门口那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鞋尖沾着点梧桐絮,像是从街角那排老树下走过来的。
他低下头,继续搅动杯里的冰美式。冰块碰撞的脆响里,总能听见些别的声音,比如许知意以前总嫌他喝咖啡太急,说冰碴会硌坏牙;比如她系在帆布包上的红绳,走路时会蹭到书包带,沙沙地擦过他的手腕。
先生,您的东西掉了。服务生的声音打断思绪。周延低头,看见自己的钢笔滚到了邻桌脚边,弯腰去捡时,目光突然被桌角的行李箱勾住。
灰蓝色的箱体,边角有些磨损,像是被长途托运过。最醒目的是拉链上缠着的半根红绳,毛线的纹路磨得发毛,末端系着个小小的银铃铛——当年许知意的背包上,也有这么个铃铛,他总笑她走路像只小松鼠,一蹦一跳的,铃铛就跟着叮铃铃地响。
这是他站起身,指尖几乎要碰到那根红绳。
刚才有位小姐落下的,服务生递来张便签,她说如果您在这儿,就麻烦转交。
便签是咖啡馆的点单纸,背面用黑色水笔写着字,清瘦的笔画,带着点刻意压稳的力道。麻烦转交周延,内有他落在旧居的东西。末尾没有署名,但周延一眼就认出那是许知意的笔迹。尤其是延字,最后一笔总习惯性地拐个小弯,像只胆怯的尾巴——当年她在他笔记本上写名字,每次都要在这个弯上多顿两秒,说这样才像永远陪着你。
他的指腹在那个小弯上摩挲,突然想起分手那天,她在宿舍楼下递还他的书,扉页上的名字被泪水晕开,唯独这个小弯,依然清晰。
她人呢周延的声音有点哑。
刚走没多久,往东边去了。服务生指了指窗外,说如果您问起,就告诉您……箱子没锁。
周延拎起箱子,重量比想象中轻。拉链很顺滑,拉开时发出刺啦一声,像是撕开了什么尘封的东西。一股淡淡的香气漫出来,是晒干的薰衣草味——许知意以前总在衣柜里放这种香袋,说能赶走梅雨季节的潮气。有次他借穿她的外套,袖口沾了这味道,被队里的兄弟笑了整周,说他身上有女朋友的味道。
最上层放着本笔记本,封面是褪色的蓝白格子,边角卷得像波浪。周延认得,这是他们大学时共用的错题本,他用黑色笔写高数公式,她用红色笔标英语短语,中间留白的地方,画满了歪歪扭扭的小漫画——有次他熬夜看球没去上课,她就在本子上画了个耷拉着脑袋的小人,旁边写周延是大笨蛋。
他翻开第一页,一张照片从纸间滑落。是大三那年的秋天,他们在学校的梧桐道上拍的。他穿着校篮球队的红色球衣,球衣号码被汗水洇得有点模糊,是她最喜欢的7;她举着支快融化的巧克力冰淇淋,嘴角沾了点褐色的酱,眼睛弯成了月牙。背景里的梧桐树叶绿得发亮,阳光透过叶隙,在他们脸上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
照片背面有行小字,是许知意的笔迹:2019年9月17日,周延投进绝杀球,冰淇淋很甜。
周延的喉结动了动。那天他打完球,球衣都没换就冲去找她,她在观众席上举着冰淇淋等他,人群里一眼就能看见。他抢过冰淇淋咬了一大口,甜得齁人,却觉得比赢了比赛还开心。后来才知道,那是她省了三天早饭钱买的,因为他说过想吃那家店的巧克力脆筒。
笔记本一页页往后翻,时间好像跟着倒回。有他抄的物理公式,旁边被她画了个哭脸,写着看不懂;有她记的英语单词,他在forever旁边画了个箭头,指向自己的名字;有次吵架,她用红笔写了周延最坏,后来又用黑笔涂掉,改成其实也还行。
翻到最后一页时,一张硬纸卡掉了出来。是张电影票根,边缘已经磨得发白,上面的字却还清晰:《爱在黎明破晓前》,放映时间是三年前的6月15日,晚上7点45分。
是他们分手那天看的电影。
周延的指尖突然发冷。那天他约她在电影院见面,说有很重要的事要说。她穿了条浅蓝色的连衣裙,是他送的生日礼物,化了淡妆,耳后喷了他喜欢的柑橘香水。电影演到一半,她靠在他肩膀上,轻声说:你看他们多好,从陌生到熟悉,好像一辈子都不够。
他当时没说话,心里像塞着块石头。散场时,他在出口的台阶上停下,说:知意,我们算了吧。
她愣了很久,眼睛慢慢红了,却没掉眼泪,只是问:是因为我爸妈说的话吗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许知意的父母是大学教授,总觉得他这个学体育的不够稳重,那天中午在咖啡馆撞见,话里话外都是让他别耽误女儿考研。他攥着兜里刚发的兼职工资,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电影里说,遇见喜欢的人,就像看见日出。她转身要走时,突然回头看他,眼睛亮得吓人,可我好像……等不到我们的日出了。
周延捡起那张票根,背面有行极浅的字迹,是用指甲在纸上刻出来的:他说看完就散,可我还在等日出。
字迹刻得很深,几乎要划破纸背。他能想象出她写这句话时的样子,大概是在电影院的黑暗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票根,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反复撕扯。
箱子里还有些别的东西。一件洗得发白的篮球服,是他当年丢在她宿舍的,领口还留着她绣的小太阳;一个缺了角的马克杯,是他们一起在陶艺馆做的,杯身上的两个小人歪歪扭扭地牵着手;甚至还有半包薄荷糖,是他以前总在训练间隙吃的那种,包装上的日期已经过期很久了。
周延的手指在这些旧物上一一掠过,像是在抚摸一段被冻结的时光。他一直以为,分手是他一个人的决定,是为了不耽误她,却从来没想过,那些被他刻意斩断的牵连,其实被她小心翼翼地收着,藏了这么多年。
摸到箱底时,指尖撞上硬物。是个铁盒子,暗红色的漆掉了大半,锁扣上锈迹斑斑。周延认得,这是许知意的百宝箱,小时候装弹珠,长大了装情书,他以前总笑她把宝贝看得比命还重。
盒子没锁。打开的瞬间,他愣住了——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沓体检报告,每一张的抬头都是他的名字。
最早的一张是三年前的,那时候他刚毕业,在球队训练时崴了脚,逞强不去医院,是许知意硬拖着他去的。报告上的建议栏里,医生写着需静养两周,避免剧烈运动,旁边用红笔添了行小字,是许知意的笔迹:周延是大犟种,明天开始监督他喝排骨汤。
后面的报告越来越厚。有他因为熬夜看比赛查出的心律不齐,她批注:把他手机闹钟设成23点,不听话就拔网线;有他吃太多辣椒引发的肠胃炎,她批注:冰箱里放了小米粥,再吃辣就把辣椒酱扔了;有他淋雨感冒后的血常规,她批注:伞放在他球队储物柜了,再忘带就打他屁股。
一笔一划,都是她的语气,带着点霸道,又藏着掩不住的担心。周延的视线慢慢模糊,那些被他忽略的细节突然涌上来:他熬夜时,她总会热杯牛奶放在桌角;他吃辣时,她总会备着胃药;他忘带伞时,总能在训练馆门口看见等他的她,手里举着把大伞,自己半边肩膀都淋湿了。
他一直以为那些都是巧合,原来都是她不动声色的安排。
最后一份报告压在最底下,日期是上周。纸页有点皱,像是被人反复看过。医生的建议栏里,用红笔写着加粗的需尽快手术,旁边附着一行小字:左膝旧伤恶化,建议关节镜手术,拖延可能影响行走。
周延的呼吸猛地顿住。他的膝盖在大学时受过重伤,这些年全靠止痛药撑着,每次训练完都疼得站不住,却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包括许知意。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没想过……
报告旁边,许知意的字迹有些潦草,像是写得很急:已经托陈医生留了床位,下周三上午9点,这次不许再逃。
陈医生是市中心医院的骨科主任,也是他现在的主治医生。上周他去复查时,陈医生还劝他尽快手术,说再拖下去风险很大,他当时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他怕手术影响工作,更怕躺在病床上时,连个端水的人都没有。
可现在,这张薄薄的报告上,却写着有人为他留好了床位,算好了时间,甚至连他可能逃跑的心思都料到了。
咖啡馆的风铃又响了。周延猛地抬头,看见许知意站在门口,手里捏着个行李箱,也是灰蓝色的,拉链上缠着半根红绳——和他手里这根,正好能拼成一整根。
她好像瘦了点,头发留长了,扎成个低马尾,碎发被风吹得贴在脸颊上。穿着件简单的白T恤,牛仔裤的膝盖处磨出了洞,还是他以前喜欢的样子。看见他时,她的耳尖瞬间红了,像熟透的樱桃,眼神有点慌,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箱子。
我……她刚要开口,周延的目光突然越过她,落在她身后的男人身上。
是陈景,穿着白大褂,手里还拿着个病历本,看见周延时,不动声色地朝他比了个OK的手势。
周延的心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闷得发疼。
陈医生说你总把报告藏起来。许知意把手里的行李箱推过来,拉链上的红绳晃了晃,铃铛轻轻响了一声,这个箱子,其实是他昨天‘捡到’,让我转交的。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紧张,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鞋尖,像是怕他生气。
周延打开她推过来的箱子,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住院用品。一件浅蓝色的病号服,大概是她特意选的,说过他穿蓝色好看;一双防滑拖鞋,鞋底贴着卡通贴纸,是她最喜欢的小熊图案;还有几本杂志,封面都是他喜欢的球队;最上面放着张便签,是陈景的字,龙飞凤舞的:许小姐守在你办公室三个月了,说等你看完旧物,就带你去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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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月。
周延想起这三个月来的巧合。他加班晚了,总能在公司楼下看见卖热粥的小摊,摊主说是位小姐订的,说有个姓周的先生可能会来;他膝盖疼得厉害时,办公桌上总会多出一贴止痛膏,同事说是个漂亮姑娘送来的,没留名字;他去医院复查,陈医生总会恰好提起有个许小姐很关心你的病情。
原来不是巧合。
窗外的阳光突然斜斜切进来,落在并排的两个灰蓝色行李箱上,把红绳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条终于交汇的河流。周延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自己那个箱子的底部,那里有个暗格,是他当年偷偷做的,藏着样东西。
他摸到了那个小小的丝绒盒子,冰凉的金属边缘硌着掌心。是枚戒指,他毕业那年就买好了,原本想在看完《爱在黎明破晓前》的那个晚上,在电影院的台阶上交给她。戒指内侧刻着一行字,是他练了很久的笔迹:其实那天看完电影,我在出口等了你整夜。
那天他说完分手,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突然就后悔了。他在电影院门口等到天亮,直到清洁工来打扫,才发现她根本没走远——她就在街对面的公交站台上,抱着膝盖坐了一夜,像只被遗弃的小猫。
可他终究没敢走过去。他觉得自己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觉得她值得更好的人。
你手里拿的什么许知意突然抬头,眼睛亮晶晶的,像发现了什么秘密。
周延下意识地想把戒指藏到身后,却听见她笑出声,清脆得像风铃:我看见啦。
她往前走了两步,站在他面前,阳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小小的阴影。陈医生说,她的声音带着点狡黠,还有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做完手术出院那天,就可以戴了。
周延愣住了,手里的丝绒盒子啪嗒一声打开。戒指在阳光下闪着光,内侧的字迹清晰可见。
许知意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戒指上,晕开一小片水光。其实我知道你在等我,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哽咽,那天早上我抬头,看见你站在电影院门口,背对着我,肩膀都僵了。
她顿了顿,抬起手,轻轻碰了碰他手里的戒指:我等了三年,周延。不是等你手术,是等你……想明白。
咖啡馆的风铃又响了,这次是陈景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个保温杯,笑眯眯地说:许小姐准备的排骨汤,周延你得趁热喝,下午我带你去住院。
周延没说话,只是伸出手,把许知意揽进了怀里。她的头发上还带着薰衣草的香气,和箱子里的味道一模一样。他能感觉到她在发抖,却紧紧地回抱住他,像抱住失而复得的珍宝。
对不起。他说,声音哑得厉害。
别说对不起,许知意的声音闷在他的胸口,说……我们去做手术,然后回家。
周延低头,看见两个并排的灰蓝色行李箱,拉链上的红绳缠在了一起,铃铛轻轻碰撞,发出叮铃铃的声音,像在为迟到了三年的日出,奏响序曲。
阳光穿过玻璃窗,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落在那枚戒指上,落在那些摊开的旧物上。周延突然觉得,那些被他刻意错过的时光,那些被他弄丢的温柔,其实一直都在,像晒干的薰衣草香,藏在岁月的褶皱里,等着他回头,重新拾起。
而这一次,他再也不会放手了。
第二章
病房
住院部的电梯里,消毒水的味道混着许知意身上的薰衣草香,奇异地交融成一种让人安心的气息。周延的左手被她牵着,掌心沁出薄汗——不是因为害怕手术,是她的指尖总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像在确认什么,又像在安抚什么。
302床,周延是吧护士推着治疗车过来,手里拿着腕带,陈医生特意交代过,左膝旧伤,术前别乱动。她抬头时笑了笑,目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打了个转,许小姐昨天就来铺好床了,连枕头高度都调了三次,说你睡觉爱翻身。
周延转头看许知意,她耳尖又红了,小声嘟囔:护士姐姐你别乱说……
病房是双人间,靠窗的床位空着,阳光把白色的床单照得发亮。周延的床头柜上摆着个玻璃罐,里面插着新鲜的向日葵,是许知意早上从花店买的。陈医生说向日葵能让人心情好,她一边帮他整理枕头,一边说,你以前打球输了,看见学校花坛里的向日葵就会笑。
他确实有这习惯。大学时输掉关键比赛,他会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发呆,许知意会摘朵向日葵递过来,说:你看它们总朝着太阳,输了就重新再来嘛。那时候他总觉得她幼稚,现在看着罐子里的花,突然觉得心里的焦躁都被晒化了。
箱子里的东西……周延刚开口,就被许知意打断。
先别看,她把他按坐在床上,转身去开自己的行李箱,等你做完手术,我们慢慢看。拉链拉开的声音很轻,她从里面拿出个保温桶,陈医生说术前要吃点清淡的,我炖了小米粥,放了点南瓜。
粥的温度刚好,南瓜的甜混着米香,熨帖地滑进胃里。周延看着她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托着腮看他吃,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她瘦了很多,下巴尖得能硌到自己的手心,可眼睛里的光,和大学时举着冰淇淋笑的样子,一模一样。
你这三个月……他想问她怎么知道自己生病,怎么守在办公室,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有些事,好像不必追问,她在,就够了。
陈医生是我爸学生,许知意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捻起块南瓜递到他嘴边,去年同学聚会听你队友说你膝盖不好,我就托陈医生多留意。他说你总找借口不来复查,我……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我就每天下班去你公司楼下等,想看看你到底怎么样了。
周延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公司在市中心的写字楼,楼下有棵老槐树,他偶尔加班晚了,会看见树下有个灰蓝色的身影,总以为是自己眼花。原来不是幻觉,是她站在那里,一站就是三个小时。
上周陈医生说你必须手术,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膝盖,动作小心得像碰易碎品,我怕你又跑,就找他想了这招——让他‘捡到’你的旧物箱,再让我转交。她抬头时眼睛亮晶晶的,周延,我知道你不想麻烦人,可这次,让我麻烦麻烦你,行不行
他张了张嘴,想说好,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伸手把她拉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她的肩膀很薄,隔着T恤能摸到脊椎的形状,他突然想起分手那天,她也是这样瘦,站在电影院门口,风把她的连衣裙吹得贴在身上。
对不起。他又说了这句。
许知意却笑了,往他怀里靠了靠:再跟我说对不起,我就把你冰淇淋的照片发朋友圈。那是他大学时吃冰淇淋蹭了满脸的照片,被她存了三年,总说要等他不听话时拿出来威胁。
下午做术前检查,许知意寸步不离地跟着。拍X光时,医生让她在外面等,她却扒着门缝往里看,直到看见周延朝她比OK的手势,才肯乖乖站在走廊里。出来时,她手里多了个气球,是护士站给小朋友的,黄色的,画着笑脸。
给你,她把气球系在他的轮椅上,陈医生说手术很快,你别紧张。
周延被她逗笑了:我打比赛的时候,几万观众看着都不紧张。
那不一样,她推着轮椅往病房走,声音很轻,那时候你身边有队友,现在……你身边只有我。
走廊的窗户映出两人的影子,轮椅上的男人,推着轮椅的女人,轮椅上的黄色气球晃晃悠悠,像个不肯长大的孩子。周延看着那影子,突然觉得,所谓的侠骨柔情,大概就是这样——再强硬的人,也会在某个瞬间,想被人稳稳地托住。
晚上陈医生来查房,手里拿着手术同意书。小周啊,你的情况不算糟,他拍了拍周延的肩膀,就是拖得太久,关节里有点粘连,我给你安排在明天上午第一台,放心。他转头看许知意,许丫头,你也别熬着,回去睡一觉,明天才有精神照顾他。
我不回去,许知意从包里拿出折叠床,是她下午特意去买的,我就在这儿陪他。
陈医生笑了笑,没再劝,只是临走时朝周延挤了挤眼。
病房的灯关了,只有窗外的月光透进来,落在向日葵的花瓣上。周延躺在床上,能听见许知意在折叠床上翻身的声音,还有她轻轻的呼吸声。他突然想起大学时,他们在图书馆熬夜复习,她也是这样,总在他旁边睡得很轻,稍有动静就会醒。
睡不着他轻声问。
嗯,她的声音带着点鼻音,在想明天穿什么衣服,陈医生说术后要穿宽松点的,方便照顾你。
周延笑了:你穿什么都好看。
黑暗里传来她的笑声,像羽毛落在心上:周延,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话了
一直都会,他说,以前没敢说。
以前他总觉得喜欢好看这些话太矫情,可分开的这三年,他在无数个深夜里后悔——如果当初能多说几句软话,如果当初能再勇敢一点,是不是就不用等这么久
箱子里的体检报告,许知意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其实我早就知道你膝盖不好。你大三那年打决赛,被对方球员撞了一下,下场时走路都瘸,却跟我说没事。她顿了顿,我那时候就偷偷存了你的体检报告,想着万一……万一有一天你需要,我能知道该怎么办。
周延的眼眶热了。原来有些关心,从一开始就藏在暗处,像向日葵的根,在看不见的土壤里,悄悄蔓延了这么多年。
知意,他说,等我好了,我们去看《爱在日落黄昏时》吧,是那部电影的续集。
好啊,她的声音带着笑意,但这次不许再说看完就散了。
不散了,他说,这辈子都不散了。
折叠床那边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周延知道她睡着了,嘴角大概还带着笑。他转头看向窗外,月亮很亮,把云都染成了银白色。他想起许知意说的等日出,其实日出早就来了,就在她站在咖啡馆门口,红着脸说这次不许再逃的时候。
第二天早上七点,护士来备皮。许知意站在走廊里,手里攥着那个黄色气球,指节都白了。周延被推往手术室时,在走廊尽头看见她,突然抬手朝她比了个投篮的姿势——那是他们大学时的暗号,意思是放心,我能赢。
许知意也朝他比了个相同的姿势,眼泪却掉了下来,砸在气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手术室的灯亮起来时,周延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好起来,然后牵着她的手,去看一场真正的日出。
第三章
向日葵
麻醉醒过来时,周延最先闻到的是薰衣草香。他费力地睁开眼,看见许知意趴在床边,头发乱糟糟的,眼下有淡淡的青黑。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给她周身镀了层金边,像幅没干透的油画。
醒了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的红血丝比他还多,疼不疼要不要叫护士
周延想摇头,却扯动了嘴角的伤口——麻醉时插了氧气管,喉咙又干又涩。许知意立刻懂了,倒了杯温水,用棉签沾湿了给他擦嘴唇,动作轻得像在呵护易碎的瓷器。
陈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就是要好好休养,至少三个月不能剧烈运动。她从包里拿出个笔记本,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字,这是我查的康复训练表,每天做什么动作,做几组,我都记下来了。
周延看着她认真的样子,突然觉得膝盖的疼痛都减轻了。他伸出没输液的右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头发,说:辛苦你了。
不辛苦,她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下午护士来换药,解开纱布时,周延看见膝盖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边缘渗出点血渍。许知意别过头不敢看,却在护士离开后,小心翼翼地用热毛巾给他擦了擦小腿:陈医生说多按摩能促进血液循环,好得快。
她的指尖很软,掌心带着点温度,擦过皮肤时,留下一阵酥麻的痒。周延突然想起大学时,他打完球浑身是汗,她也是这样,端着盆温水给他擦脸,嘴里念叨着臭死了臭死了,手却温柔得不像话。
箱子里的笔记本,他说,能给我看看吗
许知意愣了一下,还是去把那个褪色的蓝白格子笔记本拿了过来。周延翻到中间,看见她画的小漫画——有幅画里,他拄着拐杖,她推着轮椅,旁边写着周延的康复日记第一天,画里的太阳笑得露出了牙齿。
这是昨天画的,她有点不好意思,想着等你醒了给你打气。
他继续往后翻,发现后面都是空白页。剩下的,他指着空白处,我们一起填,好不好
许知意的眼睛亮了,用力点头:好。
康复训练比想象中难。第一次尝试弯曲膝盖时,周延疼得冒冷汗,手紧紧抓着床单,指节都白了。许知意站在旁边,手里拿着他最喜欢的球队徽章,说:再弯一点点,就给你戴徽章。
他咬着牙,听着她数一、二、三,汗水滴在床单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练完后,她立刻用冰袋给他冷敷,膝盖上的凉意和她手心的温度,奇异地中和了疼痛。
你以前罚点球,明明腿都软了,还硬说没事,她一边给他擦汗,一边说,现在怎么这么不坚强
那不一样,周延喘着气笑,那时候有你在旁边喊加油,现在……
现在我也在啊,她把徽章别在他的病号服上,声音清脆,周延加油!周延最棒!
走廊里的病人都被逗笑了,隔壁床的大爷探出头来:小两口感情真好啊。
许知意的脸瞬间红了,却没否认,只是往周延身边靠了靠。
周延的队友来看他时,带了个篮球,说是全队签名的,让他早点归队。许知意把篮球放在窗台上,和向日葵并排摆着,说:等你能走路了,我们就去球场,我看着你投篮。
到时候你可得给我捡球,周延故意逗她,就像以前那样。
大学时他练投篮,她总在旁边捡球,捡累了就坐在地上,托着腮看他,说:周延投进一百个,我就亲你一下。他那天疯了似的投了两百个,最后她踮着脚尖,在他脸颊上印了个带着冰淇淋味的吻。
想得美,许知意哼了一声,却在转身时,偷偷笑了。
出院前一天,周延终于能拄着拐杖慢慢走了。许知意扶着他,在医院的花园里散步,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两只互相搀扶的蜗牛。
箱子里还有样东西,许知意突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拿出个小小的丝绒袋,是你的,以前落在我宿舍的。
袋子里是枚戒指,款式很简单,是周延用第一笔兼职工资买的,本来想在毕业那天送给她,却因为吵架,一直没送出去。戒指内侧刻着意字,笔画里藏着个小小的延。
我找了很久,许知意把戒指放在他手心,搬家的时候以为弄丢了,直到上周整理旧物,才在笔记本夹层里找到。
周延握紧戒指,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传过来,却烫得他心口发疼。他突然单膝跪下,膝盖还缠着绷带,动作有点笨拙,却异常坚定。
许知意,他抬头看她,眼睛里映着夕阳,以前是我不好,让你等了太久。现在,你愿意……让我用一辈子来补偿吗
许知意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他的手背上,像颗温热的珍珠。她伸出手,声音哽咽,却异常清晰:我愿意。
周延把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大小刚刚好。就像他们的缘分,绕了很多弯路,错过了很多时光,却终究还是找到了对的位置。
花园里的向日葵朝着夕阳,花瓣被染成了金红色。许知意扶着周延站起来,两人慢慢往病房走,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像在为这场迟到的告白,打着温柔的节拍。
周延突然想起许知意写在电影票根背面的话:他说看完就散,可我还在等日出。
其实不必等了。
因为最好的日出,不是在黎明破晓时,而是在他单膝跪下,她含泪点头的这一刻——阳光正好,风也温柔,而你就在我身边。
第四章
旧居
出院那天,陈医生来送他们,手里拿着个信封:这是许丫头这三个月的考勤记录,我托你公司HR打印的,全勤。他笑着拍周延的肩膀,小子,好好对人家,不然我们整个科室都不饶你。
许知意的脸又红了,抢过信封塞进口袋:陈老师你别乱说……
周延开着车,许知意坐在副驾,左手戴着那枚戒指,时不时低头看一眼,嘴角弯得像月牙。车窗外的梧桐树叶绿得发亮,和大学时照片里的背景一模一样,只是这一次,他们不再是穿着球衣和连衣裙的少年少女,而是要一起回家的大人。
先去旧居看看周延问。旧居是他们大学毕业后合租的房子,在老城区的顶楼,带个小小的露台,分手时他搬了出去,钥匙一直放在许知意那里。
嗯,她点头,箱子里的东西,该放回原来的地方了。
旧居的楼道还是老样子,墙皮掉了几块,楼梯扶手被磨得发亮。周延拄着拐杖走得慢,许知意就走在他身后,时不时扶他一把,像在照顾个易碎的孩子。打开门时,一股熟悉的薰衣草味漫出来,和箱子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我每周都来打扫,她一边换鞋一边说,总觉得……你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
客厅的沙发还是原来的蓝色,茶几上摆着两个马克杯,是他们一起在陶艺馆做的那对。露台上的向日葵开得正好,是许知意种的,花盆上还贴着他写的周延的专属花。
你看,她拉着他走到露台,指着角落里的旧篮球,你当年丢在这儿的,我一直没舍得扔。篮球的皮都皱了,却被擦得干干净净,上面的签名还能看清。
周延的眼眶热了。他一直以为分手是终点,却没想过她把这里变成了起点,守着满屋子的回忆,等他回头。
许知意打开那个灰蓝色的行李箱,把里面的旧物一件件拿出来:大学时的合照摆在电视柜上,褪色的笔记本放在书桌的老位置,体检报告收进抽屉里,旁边是她这三年的日记。
这本给你,她把日记递过来,里面写了很多……骂你的话,你别生气。
周延翻开日记,第一页的日期是他们分手那天:周延是大笨蛋,大骗子,说好了要一起看日出的……后面的字迹越来越浅,到最后一页,日期是上周。
写着:陈医生说他明天手术,我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坐着,月亮很亮,像他当年打球时的球衣号码。突然觉得,等多久都值得。
周延的手指抚过那些字迹,纸面被泪水浸得有些发皱,却字字清晰,像她从未掩饰过的心意。他合上书,抬头时撞见许知意的目光,她正踮着脚尖,往露台的栏杆上系红绳——是那两根从行李箱上解下来的红绳,她把它们接成了一根,末端的银铃铛在风里轻轻晃动。
这样,她笑着说,就再也不会断了。
中午,许知意在厨房做饭,周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她系着他的旧围裙,带子在背后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切菜的动作还是慢吞吞的,像大学时在宿舍用小电锅煮面的样子。
需要帮忙吗他喊。
不用,她探出头来,脸上沾了点面粉,你乖乖坐着,不然膝盖该疼了。
饭菜很简单,番茄炒蛋、清炒西兰花,还有一碗冬瓜排骨汤——是她记在体检报告上的秘方。周延喝着汤,突然想起护士说的许小姐调了三次枕头高度,想起她日记里每周来打扫的坚持,想起她在咖啡馆门口红着耳尖说这次不许再逃。
原来爱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是藏在番茄炒蛋里的糖,是排骨汤里的姜片,是无数个被精心照顾的琐碎瞬间。
下周带你去见我爸妈吧,许知意突然说,夹菜的手顿了顿,他们……其实早就不生气了,去年还问我,你最近怎么样。
周延愣了一下。他一直以为许知意的父母看不起他,却没想过时间早已磨平了偏见。他们会不会……
不会的,她打断他,眼睛亮晶晶的,我爸说,能让我等三年的人,肯定是值得托付的。
吃完饭,周延靠在沙发上晒太阳,许知意在旁边给他读那本蓝白格子笔记本。读到她画的周延是大犟种时,他故意皱眉,她就笑着用手指戳他的脸颊,像在惩罚不听话的小孩。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们身上,暖得让人发困。
对了,许知意突然想起什么,从抽屉里拿出个U盘,这个给你。
U盘里是她剪辑的视频,开头是大学时的篮球赛,他穿着7号球衣,在人群里朝镜头挥手;中间是他们在梧桐道上散步的背影,她的帆布包上红绳飞扬;最后是他住院时的样子,她举着向日葵,在病房门口比耶。背景音乐是他们都喜欢的那首《爱在黎明破晓前》的主题曲,旋律温柔得像月光。
视频的最后,跳出一行字:周延的日出,迟到了三年,但终究来了。
周延的眼眶湿了。他拉过许知意的手,把那枚藏在箱底的戒指拿出来,轻轻套在她的无名指上——和她刚刚戴上的那枚,是一对。
其实这枚,他说,三年前就该给你了。
那天在电影院出口,他攥着戒指盒等了整夜,直到天亮才发现,原来她就在街对面的公交站台上。可他终究没敢走过去,怕自己给不了她想要的未来。
现在也不晚,许知意的指尖划过戒指内侧的字,‘其实那天看完电影,我在出口等了你整夜’——我知道。
周延愣住了。
你以为我没看见吗她笑了,眼里闪着狡黠的光,你站在电影院门口,背对着我,手里攥着个小盒子,我在公交站台上看得清清楚楚。她顿了顿,声音软下来,周延,我等的从来不是日出,是你愿意走向我的那一步。
露台的风铃又响了,红绳上的银铃铛叮当作响,和厨房里的碗碟声、客厅里的呼吸声,混在一起,像首温柔的歌。周延看着许知意的眼睛,突然明白,所谓的归宿,不是找到完美的人,是两个有瑕疵的人,愿意为彼此补全棱角;不是等来轰轰烈烈的救赎,是在无数个平凡的瞬间里,确认你就在这里。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客厅,落在并排的两个灰蓝色行李箱上。它们已经空了,里面的旧物被一一放回原位,像段被重新梳理的时光。周延知道,那些错过的三年不会重来,但未来的无数个三年,他会牵着许知意的手,把每一个瞬间都过成值得收藏的模样。
许知意靠在他的肩膀上,指着窗外的梧桐叶说:等你膝盖好了,我们去拍张新照片吧,就像大学时那样,我举着冰淇淋,你穿着球衣。
好,周延点头,轻轻吻了吻她的发顶,这次换我买冰淇淋,买最大的那种。
风穿过露台,红绳上的铃铛又响了,像在为这个迟到了三年的约定,轻轻应和。而远处的天际线上,夕阳正慢慢落下,不是结束,是为了明天的日出,埋下温柔的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