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峰太明白了,在东山这个看似平静的县城水面之下,暗流汹涌,盘踞着复杂而庞大的利益网络。
肖新安只是这张网上的一个节点,牵一发而动全身。
真要彻查肖新安,就等于捅了马蜂窝,甚至可能引发整个东山政法系统的强烈反弹。
到时候,各种阻力、干扰、甚至威胁会接踵而至。
他王海峰虽然是纪委书记,但在东山经营多年,深知其中厉害,他的家人、他的位置,都可能受到冲击。
更重要的是,刘世廷点出了“江昭宁的安全”。
这并非危言耸听。
东山的某些势力,为了维护利益,手段狠辣是出了名的。
江昭宁如此强硬地推动改革,已经触怒了不少人。
如果再对肖新安穷追猛打,触动更深层的利益,难保不会有人铤而走险。
作为纪委书记,王海峰深知地方上某些角落的黑暗远超常人想象。
这些念头在王海峰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
他不能出卖刘世廷,更不能明说背后的张彪,只能把所有的压力、担忧和“苦衷”,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表达出来。
王海峰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罕见的凝重:“书记,我……我明白您的意思,也理解您的愤怒。”
“肖新安之流,确实罪有应得。”
“但是……”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合适的措辞,“书记,东山的情况,远比表面看到的复杂。”
“这里面的水,太深了。”
他抬眼,迎上江昭宁审视的目光,鼓起勇气继续说道:“有些事,真要彻底翻出来,掀开盖子,牵扯到的可能不仅仅是一两个人。”
“那会是一连串的反应,会拔出萝卜带出泥。”
“甚至……可能会是串案、窝案!”
“涉及的面会非常广,层次也可能很高。”
“到那时,您面临的将不是一两个对手,而是……树敌无数!”
“整个东山的局面可能会瞬间变得异常复杂,甚至……失控。”
王海峰看到江昭宁眉头紧锁,但并未立刻反驳。
便赶紧补充道:“而且,书记,恕我直言,这绝非危言耸听。”
“我们不得不考虑极端情况。”
“有些利益链条盘根错节,动其根本,难保不会有人狗急跳墙,铤而走险!”
“为了东山来之不易的稳定大局,为了东山的发展,也……也为了您自身的安全考虑,书记!”他加重了“安全”二字的语气。
“所以,你觉得现在这样处理,就是最好的结果?”江昭宁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书记,这绝不是妥协!”王海峰立刻强调,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急切,“这是策略!是必要的策略!”
“打蛇打七寸,但也要找准时机,一击必中。”
“我们现在需要的是稳住局面,让交巡警改革顺利落地,让新的力量发挥作用。”
“在这个过程中,逐步巩固您的位置和威信。”
“同时,暗中收集更扎实、更全面的证据。”
“等您的根基更稳,力量更强,时机更成熟时,再对那些真正的毒瘤,进行精准、彻底的清除!”
“现在贸然全面开战,风险太大,成本太高,可能会让前期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甚至引发更大的混乱。”
“书记,请您三思啊!”
王海峰说完,感觉后背的衬衫都已被冷汗浸湿。
他紧张地看着江昭宁,等待着这位年轻却意志如铁的书记的最终决断。
办公室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窗外的阳光依旧炽烈,照耀着楼下新上街执勤的交巡警们闪亮的警徽,也无声地映照着这间办公室里关于权力、原则、现实与策略的激烈交锋。
江昭宁靠在宽大的椅背上,手指依然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目光深邃,望向窗外繁忙的街景。
他看到了新生的“交巡警”在履行职责,也仿佛看到了肖新安被开除后可能投向的某个阴暗角落,更看到了王海峰口中那深不见底的“水”下,潜藏着的巨大阴影。
愤怒的火苗在他胸中并未熄灭,反而燃烧得更旺。
但他明白,王海峰的话,尽管带着畏缩和“和稀泥”的成分,却也道出了东山残酷的现实——这不是简单的惩恶扬善,而是一场需要极高政治智慧和耐心的复杂战役。
莽撞冲锋是不成的。
“策略……”江昭宁缓缓吐出这两个字,声音低沉而冰冷,像淬火的铁,“好一个策略。”
他没有再斥责王海峰,但也没有表示赞同。
那份关于“轻轻放过”的报告,被他随手丢进了办公桌最下层的抽屉里,却没有合上抽屉,仿佛预示着这件事远未结束。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江昭宁摆了摆手,语气恢复了平静,却比之前的质问更让王海峰感到不安。
那平静之下,似乎酝酿着更汹涌的暗流。
王海峰如蒙大赦,又心有余悸地退出了办公室。
门关上的瞬间,江昭宁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无比。
他拿起笔,在便签纸上重重写下了两个名字:肖新安,张彪。
又在旁边画了一个巨大的问号和一个箭头,指向更深邃的未知。
“慢慢来?”江昭宁看着纸上的名字,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可以。那就慢慢来。”
“但该清算的,一个也跑不掉。我们,走着瞧。”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那张便签纸上,两个名字仿佛被镀上了一层冰冷的金色。
整顿的第一步,看似尘埃落定,实则,一场更深、更险的较量,才刚刚拉开序幕。
交巡警的警徽在街上闪烁,而暗处的阴影,也在无声地蠕动。
东山的棋局,进入了更复杂的博弈阶段。
……
黎明的薄纱尚未完全褪去,灰蓝色的晨雾便已悄然弥漫开来,缠绕在县城的街巷之间。
这雾气带着一种粘稠的质感,像稀释了的牛乳,沉甸甸地悬垂着,将远处几栋高楼的轮廓揉搓得模糊不清。
路灯的光晕在浓雾中挣扎着,艰难地透出几团昏黄、浑浊的光,勉强映照着下方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反射出幽暗、断续的微光。
空气是冷的,带着一股露水和泥土混合的湿润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了一小片微凉的、饱含水分的地域。
县委大院那扇侧门滑开一道缝隙。
一个身影轻捷地从门内闪出,旋即融入了门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灰白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