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一箱黄金七日命 > 第一章

清晨的阳光像金子般泼洒在青溪村,暖意融融。王大河顶着张油亮红润的脸,打着饱嗝,慢悠悠踱到村头那棵老歪脖子槐树下。树下几个汉子正歇脚,烟锅子吧嗒吧嗒响。
哟,大河哥,气色旺得很呐!赵老三抬头招呼,语气里带着点藏不住的酸味儿。
王大河嘿嘿一笑,故意挺了挺肚子,那新做的细棉布褂子绷得紧紧的。嗐,一般般吧!还不是家里来了贵客,顿顿离不了酒肉我那个表哥,陈福生,你们是不知道,京城里做大买卖的!那排场……他拖长了调子,满意地看到周围几双眼睛都聚拢过来,满是艳羡。
啧啧,真了不得!李瘸子咂咂嘴,瞧瞧大河哥这身行头,阔气!
那是!王大河越发得意,唾沫星子乱飞,我表哥说了,咱这地方,风水好,他那矿上出的美玉,京城里的大官老爷们都稀罕!这不,刚送走一批上好的料子,回去给官家老爷贺寿呢!金子嘿,那玩意儿,对我表哥来说,跟咱地里的土坷垃也差不多!
他吹得天花乱坠,仿佛那玉矿是他王家祖产,那京城的门路是他王大河亲自打通的。众人听得一愣一愣,连声附和。王大河享受着这众星捧月的快意,仿佛自己也成了那金光闪闪的人物。直到日头升高,晒得人发晕,他才意犹未尽地拍拍屁股,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步三晃地往家走。脚下轻飘飘的,像踩在云端。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那股子酒肉的香气还没散尽。院子里静悄悄的。正屋门帘一挑,新娶的媳妇田招娣端着盆水走出来,看见他,细长的眉毛立刻蹙了起来。
又去哪儿吹牛了家里柴火都没人劈!她声音不高,却带着刺。
王大河的好心情顿时散了一半,梗着脖子道:老爷们的事,你懂啥!表哥在的时候,你咋不嫌没柴烧
表哥表哥!田招娣把水盆往地上一墩,溅起一片水花,人家走了十来天了!好日子过完了,梦也该醒醒了!指着你祖上那几亩薄田,能过出什么花来
这话像根针,扎破了王大河那用牛皮吹胀的得意劲儿。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底气不足。田招娣走近一步,压低声音,语气带着焦灼和恨铁不成钢:你就不能跟表哥好好说说在他矿上谋个差事,管点事,哪怕跑跑腿呢总比窝在这村里强百倍!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王大河脸上火辣辣的。跑腿管事光是想象要走出青溪村,跟那些穿绸裹缎、眼珠子长在头顶上的城里人打交道,他腿肚子就忍不住转筋。在村里吹牛,他是一把好手,唾沫横飞能把死人说活。可一旦离了这熟悉的泥土味,见了生人,他那舌头就跟被牛筋捆住似的,半天憋不出个囫囵屁。上次去邻村赶集,想跟人讨价还价买头猪崽,结果被人三言两语绕进去,多花了半吊钱,成了村里好一阵子的笑柄。
我…我不是那块料……他嗫嚅着,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
窝囊废!田招娣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狠狠剜了他一眼,扭头进了厨房,把门摔得山响。
王大河像只被戳破的皮球,蔫头耷脑地立在院子当中。表哥带来的金光闪闪的幻梦碎了,露出现实冰冷贫瘠的底色。他抬头望望天,刚才还觉得暖洋洋的太阳,此刻晒在背上竟有些发烫,烤得人心烦意乱。
就在日子过得寡淡如水,连田招娣的抱怨都少了些力气时,院门外响起了清脆的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王大河一个激灵从炕上弹起来,趿拉着鞋就往外冲。
表哥!他拉开院门,惊喜地喊出声。
果然是陈福生。他穿着一身簇新的宝蓝色绸缎长衫,更显得面皮白净,气度从容。身后跟着小厮福顺,还有一辆结实的骡车。车辙印很深,显然载着重物。
表弟,叨扰了!陈福生笑着拱手,依旧是那副和气生财的模样。
哎呀表哥说的哪里话!快请进快请进!王大河脸上笑开了花,殷勤地接过福顺手里的小包袱。田招娣也闻声出来,脸上堆着前所未有的热情笑容,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表哥一路辛苦啦!快屋里坐,我这就去烧水沏茶!她飞快地瞥了一眼那辆沉甸甸的骡车,眼里的光热切得惊人。
这一次,王大河两口子的热情几乎要把屋顶掀翻。田招娣更是变着法儿地弄好吃的,说话时眼波流转,总往陈福生脸上瞟,一声声表哥叫得又软又糯。王大河看在眼里,心里像塞了团乱麻,说不上是别扭还是别的什么,只能借着酒劲儿,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压下去。陈福生似乎浑然不觉,或者根本不在意,依旧谈笑风生,该吃吃,该喝喝。
日子在一种表面喧闹、内里紧绷的气氛中滑过几天。这天下午,王大河扛着锄头去侍弄村东头自家的两亩豆子地。锄了不到半个时辰,日头毒辣,汗流浃背。他忽然想起忘了带水囊,只得折返回家。
院门虚掩着。他放轻脚步走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正屋门开着,没人。他下意识地朝陈福生住的那间厢房望去,心猛地一沉——田招娣那熟悉的身影,穿着一件水红色的新衫子,头上还簪了朵不知哪儿掐来的野花,正扭着腰肢,一闪身进了那房门!
王大河的血嗡地一下全冲到了头顶。他像被钉在原地,手脚冰凉。几息之后,一股邪火猛地窜起,烧得他眼珠子发红。他攥紧拳头,想立刻冲进去把那对狗男女揪出来!可脚刚抬起,又像灌了铅似的顿住了。表哥那张白净的脸,那身贵气的绸缎,还有那骡车上不知装着何物的沉重箱子,像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他冒烟的怒火上。
他咬着牙,腮帮子鼓起老高,像只被激怒又不敢扑咬的土狗,悄悄挪到厢房的窗户底下,屏住呼吸,竖起耳朵。
屋里传出田招娣刻意捏得又尖又细的嗓音,像裹了蜜的钩子:表哥呀,您尝尝这个,我特意给您留的,可甜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在递什么东西。
接着是陈福生温和但明显带着点距离感的声音:多谢表弟妹,放着吧。
表哥,您这趟回来,要待多久呀田招娣的声音更近了,仿佛就贴着窗户纸,您见识广,给我们讲讲京城里的事儿呗听说那儿的女子,个个都跟天仙似的
京城繁华,各有千秋罢了。陈福生的回答依旧平淡。
表哥……田招娣的声音陡然又软了几分,带着点撒娇的意味,您看我……跟那些天仙比,是不是差远啦
屋内有短暂的沉默。王大河在窗外听得心如火焚,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肉里。他想象着里面不堪的画面,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终于,屋里传来椅子移动的声音和田招娣略显失望的告辞:那……表哥您歇着,我先去忙了。
王大河像受惊的兔子,猛地缩头,猫着腰,用最快的速度、最轻的脚步,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溜出了院门。直到跑出老远,躲在一棵老榆树后,他才敢大口喘气。忘了拿的水囊早抛在脑后,一股强烈的被羞辱、被背叛的怒火和一种说不出的窝囊憋屈感,在他胸膛里横冲直撞,烧得他五脏六腑都疼。他狠狠一拳砸在粗糙的树干上,震得树叶簌簌落下。
接下来的三天,王大河像变了个人,沉默寡言,眼神阴沉地在田招娣和陈福生之间来回扫视。田招娣心虚,不敢再明目张胆往厢房跑,只低着头做事。陈福生似乎也察觉到了点什么,除了吃饭,更多时间留在自己屋里看书,或是带着福顺去矿上查看进度。
第四天早上,王大河扛着锄头,照例大声嚷嚷着:下地去了!走出院门。但他没往村东头走,而是绕了个大圈,偷偷潜回家附近一片茂密的茅草丛里,像狩猎的野兽般伏下身,眼睛死死盯着自家院门。
日头一点点爬高,晒得他汗流浃背,蚊虫嗡嗡地围着叮咬。他咬着牙,一动不动。终于,快到晌午时,他看到田招娣端着一盆洗好的衣服进了院子,不久,又见陈福生带着福顺出门,大概是去矿上。
机会来了!
王大河像只狸猫,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溜回院子。院子里静得可怕。他刚靠近陈福生住的厢房,就听见里面传出田招娣那刻意放软的说话声,黏黏糊糊的。他贴在门缝上,心脏狂跳。
突然,屋里传来哎哟一声娇呼!紧接着是身体碰撞和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就是现在!
积压了三天的屈辱、猜忌和怒火轰然爆发!王大河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嘣地断了!他双眼赤红,像头发疯的蛮牛,后退一步,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脚踹在门板上!
哐当——!
单薄的门板应声而开,撞在墙上又弹回。屋内景象瞬间撞入王大河充血的眼底——田招娣整个人几乎扑在陈福生怀里,双臂还紧紧环着他的腰!陈福生则一脸惊愕和尴尬,双手下意识地半抬着,像是要推开又没来得及。
贱人!畜生!王大河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根本不容分说,钵大的拳头带着风声就朝陈福生那张白净的脸上狠狠砸去!
陈福生猝不及防,结结实实挨了一拳,痛哼一声,踉跄着撞在身后的桌子上,茶杯茶碗哗啦啦碎了一地。他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等粗野对待,又惊又怒:王大河!你疯了!这是误会!她绊倒了……
误你娘的头!王大河哪里还听得进半个字,扑上去揪住陈福生的衣领,另一只手劈头盖脸地又是几拳。陈福生也急了,奋力反抗,两人顿时扭打在一起,桌椅板凳被撞得东倒西歪,屋子里一片狼藉。田招娣吓得尖叫连连,缩在墙角瑟瑟发抖。
住手!快住手!就在这混乱当口,一个焦急的声音响起。是福顺!他刚从矿上回来,一进门就看见这景象,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冲上前去,拼命拉扯撕打在一起的两人。他年轻力壮,又用了狠劲,好不容易才把暴怒的王大河从陈福生身上扯开。
陈福生脸上挨了好几拳,嘴角破裂,渗出血丝,崭新的绸缎长衫被扯破了好几处,沾满了灰土,狼狈不堪。他剧烈地喘息着,用手背抹去嘴角的血,看向王大河的眼神充满了震惊、愤怒和一种冰冷的疏离。从小到大,何曾有人敢动他一根手指头
好!好得很!王大河!陈福生气得声音都在抖,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王大河和田招娣,福顺!收拾东西!我们走!一刻也不在这腌臜地方待了!
主子!您消消气……福顺急得满头大汗。
走!陈福生厉声喝道,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福顺不敢再劝,狠狠瞪了王大河一眼,赶紧冲进里屋,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陈福生看也不看瘫软在地的王大河和角落里哭泣的田招娣,整了整破烂的衣襟,挺直脊背,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这个曾让他感到一丝乡情温暖,如今却只剩下龌龊与背叛的院子。
骡车很快消失在村道尽头,卷起一阵尘土。王大河像被抽掉了骨头,瘫坐在一片狼藉的堂屋里,脸上火辣辣地疼,不知是刚才扭打时蹭的,还是臊的。他看着空荡荡的院子,看着那辆骡车消失的方向,心里那点因冲动而起的暴怒迅速冷却,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际的恐慌和后怕。
完了!表哥走了!那些好酒好肉,那些在村里受人吹捧的日子,还有……还有那些跟着表哥才能指望的好处,全都没了!
都是你这扫把星!丧门星!他猛地扭头,把所有的怒火和怨毒都喷向缩在角落里的田招娣,要不是你勾三搭四,表哥能走吗老子……老子休了你!
田招娣被他吼得一哆嗦,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敢回嘴,只是捂着脸,呜呜地哭得更凶了。当天下午,她简单收拾了个小包袱,一声不吭,低着头走出了家门,回娘家去了。
田招娣一走,院子里彻底空了。王大河在冰冷的炕上翻来覆去烙了一夜烧饼,脑子里一会儿是陈福生被打肿的脸和冰冷的眼神,一会儿是村里人日后嘲笑的嘴脸,一会儿又是田招娣那水红色的衫子和扑在表哥怀里的样子……最终,所有的画面都汇聚成一个念头:不能就这么算了!表哥就是座金山,得把他请回来!
第二天天蒙蒙亮,王大河就爬了起来。他翻箱倒柜,把家里仅剩的几十个铜板全摸出来,狠狠心,又去鸡窝里把仅有的两只下蛋母鸡抓了,急匆匆赶到镇上。卖掉鸡,加上那点铜板,换来一只油汪汪的烤鸡和一小坛子劣质烧酒。
他提着这点寒酸的赔礼,一路小跑进了城。在城里最大那家客栈的门口蹲了大半天,才等到陈福生带着福顺从外面回来。
表哥!表哥!王大河立刻堆起满脸谄媚的笑,小跑着迎上去,腰弯得像个虾米,您可算回来了!我……我该死!我混蛋!我不是人!他一边说,一边作势要抽自己嘴巴,动作夸张。
陈福生脚步一顿,看着眼前这个形容狼狈、眼神闪烁的表弟,眉头紧锁。
表哥,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那天是灌多了黄汤,猪油蒙了心!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这浑人一般见识!王大河把烤鸡和酒坛子往前递,几乎要塞到陈福生怀里,您看,我给您赔罪来了!家里都收拾好了,您……您还是回去住吧城里客栈哪有家里舒坦自在我保证,再不会有那些腌臜事儿!
福顺在一旁冷冷地看着,一脸鄙夷。
陈福生沉默地看着王大河,眼神复杂。他生性不喜斤斤计较,甚至有些疏阔。那天的冲突虽然让他震怒,但冷静下来想想,王大河这粗鄙村夫,无非是疑心病重又没脑子。如今看他这副低声下气、惶恐不安的样子,陈福生心里的气倒也消了大半。想想也是,客栈终究嘈杂,矿上的事还得在青溪村附近处理,来回奔波确实不便。
他叹了口气,摆摆手:行了行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起来吧,像什么样子。语气虽淡,却已没了昨日的冰冷。
王大河如蒙大赦,差点喜极而泣:哎!哎!谢谢表哥!谢谢表哥宽宏大量!他赶紧爬起来,抢着去帮福顺拿行李,点头哈腰地把陈福生主仆二人重新迎回了青溪村那个小院。
当王大河殷勤地引着陈福生和福顺回到那个熟悉又尴尬的小院时,天色已近黄昏。院门吱呀作响,推开后,王大河愣住了。
灶房的烟囱正冒着淡淡的青烟。一个单薄的身影系着粗布围裙,背对着他们,在灶台前默默忙碌着。正是田招娣。她听到动静,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手里的锅铲机械地翻炒着,锅里是简单的青菜。
她回来了。无声无息,灰溜溜地自己回来了。
王大河张了张嘴,那句你怎么回来了卡在喉咙里。他想起田招娣娘家那拥挤的土坯房,她那个重男轻女、只把女儿当劳力的刻薄爹娘,还有那一群同样不受待见的妹妹们。她这样两手空空、哭哭啼啼地跑回去,能有什么好果子吃恐怕连口热水都没喝上就被轰出来了。
一股复杂的情绪堵在王大河胸口,有嫌恶,有恼怒,但更多的是一种同病相怜的酸楚和无力。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转头又挤出笑脸对陈福生道:表哥,您屋里坐,歇着!饭一会儿就好!
陈福生目光扫过田招娣那瑟缩的背影,又落在王大河强笑的脸上,不易察觉地微微蹙了下眉,但终究没说什么,点点头,带着福顺进了屋。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轨道。饭桌上,田招娣沉默得像块石头,只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粒,偶尔给客人添菜,动作也透着小心翼翼。王大河则使出浑身解数,插科打诨,极力奉承着陈福生,绝口不提那天的不快。陈福生依旧是那副平和的样子,谈些矿上的事务,问问村里的收成,仿佛那场风波从未发生。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王大河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院子角落里停放的那辆骡车。车板上,那个需要五六个人才抬得动的巨大木箱,被油布盖得严严实实,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散发着无形的诱惑。陈福生这次回来,对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始终讳莫如深,只说是要紧的货物。
时间又滑过去半个多月。陈福生处理完一批矿石交割,再次动身返回府城。临走前,他特意嘱咐福顺留下照看矿上后续事宜,并叮嘱王大河看顾好院子里的东西。
表弟,这箱子里的物件紧要,万不可出差错。陈福生的语气带着少有的郑重。
表哥放心!有我王大河在,连只耗子都甭想靠近它!王大河拍着胸脯,信誓旦旦。他看着马车载着陈福生远去,心里那点被压抑了许久的疑窦和贪念,如同浇了油的野草,呼啦一下又蹿了起来。
又过了一个多月,陈福生果然回来了。这次阵仗更大,除了那辆熟悉的马车,后面还跟了一辆同样结实的货车。几个精壮的脚夫喊着号子,从货车上卸下那个沉重无比的大箱子,再次安置在院角,用油布仔细盖好。
王大河殷勤地帮着招呼,眼睛却像黏在了那箱子上。陈福生这次似乎心情极好,笑着说箱子里是刚从府城一位大人物那里换来的紧要物事,过些时日要带回京城老宅。
紧要物事王大河的心像被猫爪子挠了一下,痒得难受,表哥,啥宝贝这么沉啊
呵呵,天机不可泄露。陈福生神秘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带着福顺出门去访友了。
院子里只剩下王大河一个人。午后的阳光白晃晃地照着,晒得人发晕。那巨大的箱子静静地待在角落里,油布在微风下轻轻掀动一角,仿佛在无声地召唤他。
好奇心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越勒越紧。到底是什么金子银子还是价值连城的美玉陈福生越是不说,王大河就越是想知道。他像着了魔似的在院子里踱步,眼睛死死盯着那箱子。终于,那点可怜的自制力彻底崩断。他左右张望一番,确定四下无人,蹑手蹑脚地溜到箱子旁。
一把黄铜大锁牢牢地锁着箱子。王大河咽了口唾沫,心跳如鼓。他早年混迹乡里时,跟一个偷鸡摸狗的二流子学过点开锁的皮毛,本想着或许能派点用场,后来发现自己胆子太小,终究没敢真去干那勾当。没想到,这点手艺竟在这时用上了。
他从柴房角落一堆破烂里翻出一根弯曲的粗铁丝,手心里全是汗,哆哆嗦嗦地捅进锁眼。屏住呼吸,凭着模糊的记忆和感觉,轻轻拨弄着里面的簧片。时间一点点过去,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流下。
咔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午后格外清晰。锁开了!
王大河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颤抖着手,掀开沉重的箱盖。一股混杂着木头、桐油和金属的奇特气味扑面而来。
阳光斜斜地照进箱子。
金光!
刺眼的、晃动的、几乎要流淌出来的金光!
整整一箱!码放得整整齐齐,黄澄澄、亮闪闪的金锭!在午后阳光的直射下,爆发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眩晕的光泽!每一块金锭都像一块凝固的太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视网膜上,烫得他眼睛生疼。
王大河像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凸出来。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一片铺天盖地的金色。一两金,十两银……这满满一箱……这得是多少田地多少房舍多少辈子也花不完的富贵啊!
一股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狂喜猛地冲上他的天灵盖!这金子……这金子要是我的……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就像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占据了他所有的思维。眼前陈福生那张白净温和的脸,瞬间变得无比可憎。凭什么凭什么他生来就锦衣玉食凭什么这泼天的富贵是他的一个疯狂的、黑暗的念头,如同毒蛇般从他心底最阴暗的角落,缓缓抬起了头。
王大河猛地合上箱盖,那刺目的金光被隔绝,但他心头的灼热和贪念却再也无法熄灭。他失魂落魄地锁好箱子,脚步虚浮地走回堂屋,瘫坐在椅子上,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眼前晃动的,全是那一片令人疯狂的黄金。
几天后,陈福生受邀去邻县会友,福顺也去了矿上监工。院子里又只剩下王大河。
他像头困兽,在屋里焦躁地踱步。那个疯狂的念头在脑海里不断翻腾、膨胀,啃噬着他最后一点理智。黄金!那箱黄金!那是他王大河翻身的唯一指望!一个阴狠的计划在他浑浊的脑子里逐渐成形。
他想起了后山。青溪村后山深处,毒蛇不少,尤其是一种当地人叫土聋子的蝮蛇,毒性猛烈,被咬上一口,救治不及,多半是活不成的。一个恶毒的念头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着他的神经。
第二天一早,王大河揣上家里仅剩的一点钱,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上后山半腰。那里住着个独眼的猎户老孙头,除了打猎,偶尔也抓些毒蛇卖给城里的药铺炮制蛇酒。
孙老哥!王大河堆着笑,递过去一小串铜钱和一小块腊肉,跟你打听个事儿。
老孙头叼着旱烟袋,独眼锐利地扫了他一眼:啥事说。
呃……想跟你求点东西。王大河搓着手,眼神躲闪,家里老人寒腿的老毛病犯了,疼得厉害。听说……用毒蛇泡酒,管用想跟您讨一条‘土聋子’,药引子就行。
老孙头的独眼眯了起来,像刀子一样刮过王大河那张强作镇定的脸。土聋子他吐出一口浓烟,声音沙哑,那玩意儿毒性大得很!沾上一点就够呛!泡酒你小子懂不懂行别没治了寒腿,先把命搭进去!
王大河心里一哆嗦,脸上却挤出更恳切的笑容:懂!懂!祖上传下来的方子,有讲究的!您放心,就泡着,小心着呢,绝不乱动!
老孙头盯着他看了半晌,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人心。王大河手心全是冷汗,后背的衣裳都湿透了。半晌,老孙头才慢悠悠地磕了磕烟锅,站起身,从墙角一个蒙着黑布、散发着怪味的藤条筐里,用一根带叉的长棍,极其熟练地夹出一条小臂长短、土褐色、三角脑袋的蛇来。那蛇被夹住,身体猛地一扭,发出嘶嘶的威胁声,看得王大河头皮发麻,腿肚子直转筋。
喏,小心着点。老孙头把蛇塞进一个更小的、编得密实的细竹篓里,递过来,记住我的话,这东西,阎王爷的请柬!别瞎折腾!
哎!哎!谢孙老哥!省得省得!王大河如蒙大赦,赶紧接过竹篓,像捧着个烧红的炭盆,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地转身就往山下跑,生怕老孙头反悔似的。
那细竹篓被他藏在陈福生厢房角落一个废弃的破箩筐里,上面胡乱盖了些柴草。竹篓里,那条土聋子不安地扭动着,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王大河每次靠近那屋子,都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心跳得快要炸开。
机会终于来了。这天晚上,陈福生去邻村赴宴,回来时已是深夜,脚步踉跄,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福顺在后面小心地搀扶着。
表……表哥回来了王大河一直没睡,听到动静立刻从堂屋迎出来,脸上堆着关切的笑容,喝了不少啊快,快扶表哥进屋歇着!他上前帮忙,和福顺一左一右,把醉得几乎不省人事的陈福生架进了厢房,安置到床上。
陈福生嘴里含糊地嘟囔着什么,很快便沉沉睡去,鼾声如雷。福顺打了水来,拧了湿毛巾给陈福生擦了擦脸和手,又仔细掖好被角。
福顺哥,你也累一天了,快去歇着吧。我看着点表哥就行。王大河强作镇定,对福顺说道。
福顺看了看醉得不省人事的主子,又看看一脸诚恳的王大河,犹豫了一下。他确实又累又乏,想着就在隔壁,应该无碍,便点点头:那……辛苦表舅爷了,我就在隔壁,有事您喊一声。
放心!放心!王大河连连点头。
福顺打着哈欠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堂屋的门。院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陈福生沉重的鼾声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王大河站在黑暗的厢房里,听着那鼾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像一尊石像,僵立了许久。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惨白的光块。终于,他动了。他屏住呼吸,一步一步,挪到墙角那个破箩筐边,动作僵硬得如同牵线木偶。他颤抖着手,拨开上面覆盖的柴草,露出了那个细竹篓。
篓子里,那条土褐色的毒蛇似乎感受到了威胁,猛地昂起三角脑袋,蛇信吞吐,发出急促的嘶嘶声。
王大河吓得一哆嗦,差点把竹篓扔出去。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疯狂的孤注一掷。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抓蛇,而是用尽全身力气,飞快地抽掉了竹篓口上那根卡死的细木闩!
篓口豁然洞开!
他像被烫到一样,立刻缩回手,抱着那个空竹篓,用最快的速度、最轻的脚步,连滚带爬地退出了厢房,反手轻轻带上了房门。整个过程快得如同鬼魅。
他没有回堂屋,而是直接溜进了黑漆漆的柴房,把那个空竹篓深深塞进一堆烂柴禾底下,自己则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双手死死抱住膝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黑暗中,他圆睁着惊恐的眼睛,死死盯着厢房的方向,耳朵竖得老高,捕捉着任何一丝微小的动静。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夜风吹过破窗棂,发出呜呜的怪响,像冤魂的哭泣。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半个时辰,也许已到半夜……
啊——!
一声凄厉到骇人的惨叫,猛地撕裂了深夜的寂静!是陈福生的声音!
紧接着,厢房里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桌椅被猛烈撞击、掀翻的噼里啪啦声,还有福顺惊恐万分的嘶喊:主子!主子你怎么了!啊——蛇!有蛇!
混乱的厮打声、碰撞声、绝望的惨嚎声……如同地狱的序曲,在小小的厢房里激烈上演!
王大河蜷缩在柴房的黑暗角落,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但那可怕的声响依旧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脑子。他感觉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裤管流下,骚臭味弥漫开来,他竟然失禁了。
屋里的动静渐渐弱了下去,最终,只剩下死一般的沉寂。
王大河瘫软在地,像一滩烂泥,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过了仿佛一万年,他才找回一点力气,连滚带爬地冲出柴房。他没有立刻进厢房,而是先冲到院子角落,把那藏着空竹篓的烂柴禾堆胡乱扒拉了几下,盖得更严实些。做完这一切,他才像被鬼追着似的,冲到田招娣睡觉的屋子门口,用变了调的声音嘶喊:招娣!招娣!快起来!不好了!表哥……表哥屋里出事了!快……快去叫村长!
田招娣被惊醒,衣衫不整地跑出来,看到王大河惨白如鬼、浑身抖得像风中秋叶的样子,又听到厢房那边死寂一片,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也顾不上多问,跌跌撞撞地就朝院外跑去。
很快,村长带着几个胆大的村民举着火把赶来了。推开厢房的门,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蛇类特有的腥膻气扑面而来。火把的光芒下,屋内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头皮发麻。
陈福生仰面倒在地上,脸色乌青肿胀,眼睛瞪得滚圆,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惊骇,早已没了气息。他的脖颈处,赫然印着两个深紫色的毒蛇牙孔,周围皮肤已经发黑。福顺则倒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条手臂肿得发亮,呈可怕的紫黑色,同样气息全无。他另一只手里,还死死攥着一把带血的柴刀。一条被砍成两截的土褐色蝮蛇,残躯还在血泊中微微扭动,三角蛇头狰狞地张着嘴。
天爷啊!村长吓得后退一步,差点摔倒,是‘土聋子’!快!快去县城报官!
县衙的仵作来了,一番查验,结论简单而冰冷:两人皆系被剧毒蝮蛇咬伤,毒发身亡。意外。村里人帮忙收殓了尸体,买了薄棺,在院子里草草搭了个灵堂。消息快马加鞭送往京城陈府。
几天后,一个穿着素服、头发花白、面容悲戚的老者带着几个家仆风尘仆仆地赶来。正是陈福生的父亲,王大河口中的表叔。老者扑在儿子的棺木上,哭得几次昏厥过去,老泪纵横,口中反复念叨着:我儿……我儿……你怎就遭了这横祸啊……爹白发人送黑发人……
陈家的祖坟就在青溪村后山。白发人送黑发人,最终也只能将陈福生主仆二人就地安葬。葬礼肃穆而凄凉。表叔临走前,握着村长的手,千恩万谢,又冷冷地瞥了一眼站在人群后、一脸悲痛的王大河,终究没说什么,带着无尽的哀伤离开了。
当最后一辆送葬的马车消失在村口扬起的烟尘里,王大河关紧院门,背靠着门板,身体顺着门板滑坐到地上。巨大的恐惧和紧张如潮水般退去,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沸腾的岩浆,猛地冲垮了他所有的堤坝!
他无声地咧开嘴,肩膀剧烈地耸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死了!都死了!碍事的人都没了!那箱金子……那箱金子是他的了!他王大河,要翻身了!
他猛地从地上弹起来,像只偷油成功的老鼠,兴奋得在院子里直打转。他瞥了一眼缩在堂屋门口、脸色惨白、眼神空洞的田招娣,不耐烦地挥挥手:你!回你娘家住几天去!老子心里烦,想一个人静静!
田招娣被他狰狞的表情和语气吓得一哆嗦,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问什么,默默回屋收拾了个小包袱,低着头,步履蹒跚地走了出去。
确认田招娣走远了,王大河立刻像打了鸡血一样冲到院子角落。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搬开油布下那个沉重无比的大木箱,又找来铁锹,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发疯似的挖了起来。泥土飞溅,汗水浸透了他的破褂子。一个深坑挖好,他连拖带拽,把箱子推进坑里,填土,踩实,又在上面堆了一大堆破烂的农具、烂柴禾,伪装得严严实实。
做完这一切,他累得瘫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夕阳的余晖照在他布满汗水和泥土的脸上,映出一种病态的潮红和扭曲的亢奋。他咧着嘴,无声地笑着,仿佛看到无数的金元宝在眼前飞舞。
几天后,田招娣回来了。王大河没提金子,只神神秘秘地拿出两块沉甸甸、黄澄澄的金锭在她眼前晃了晃。
哪……哪来的田招娣眼睛都直了,声音发颤。
少问!王大河一把将金子揣回怀里,下巴一扬,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睥睨姿态,以后跟着老子,吃香的喝辣的!记住,管好你的嘴!
很快,青溪村的人发现王大河家不一样了。破败的院墙被推倒,崭新的青砖大瓦房拔地而起,气派非凡。王大河又一口气在村里买下了几十亩上好的水田,成了名副其实的大地主。他穿着崭新的绸缎长袍,腆着肚子在村里招摇过市,逢人便吹嘘自己时来运转,得遇贵人指点发了财。
没过几个月,田招娣怀孕了。王大河更是得意非凡,逢人便说这是双喜临门,他王大河要人财两旺了!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接生婆从产房里抱出个大胖小子,嗓门洪亮:恭喜大河兄弟!是个带把儿的!
王大河接过襁褓,看着儿子红通通的小脸,乐得嘴咧到了耳根,几颗黄牙在阳光下格外醒目。他抱着儿子,从村头炫耀到村尾,嗓门震天响:看看!我儿子!王富贵!将来是要当大官发大财的!哈哈哈!
几个纳鞋底的妇人坐在老槐树下,看着他那副得意忘形的样子,撇撇嘴,低声嘀咕:呸,瞧他那轻狂样儿!好像谁家没生过儿子似的!
就是!暴发户嘴脸!
哎,你们听说没一个妇人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那孩子生下来,背上可是有七颗黑痣!排得跟那北斗七星似的!
真的假的七星痣那可是大富大贵的命啊!
嘁!什么富贵命!另一个年长些的妇人嗤笑一声,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的忌讳,北斗七星那也叫扫把星!命硬克亲!我看啊,是祸不是福!
嘘!王婶子,这话可不能乱说!旁边人赶紧扯她袖子,你看人家王大河现在,房子田地,哪样不是顶好的能是扫把星
王婶子撇撇嘴,没再吭声,但眼神里的疑虑并未散去。
王富贵满月不久,家里的怪事就接二连三地开始了。
先是闹鼠患。家里的粮食袋子被咬得千疮百孔,刚做的新衣裳也被啃出洞来。王大河买来最好的耗子药,可那些老鼠像是成了精,药饵碰都不碰,依旧夜夜猖獗。
接着,黄鼠狼进了村。这东西邪性得很,专盯着王大河家养的那几十只肥鸡下手。一夜之间,鸡圈里一片狼藉,十几只鸡被咬断了脖子,吸干了血,死状诡异。村里其他人家的鸡鸭,却安然无恙。
王大河气得跳脚,请人加固了鸡圈,还养了两条大狗看家护院。然而,更大的厄运降临在他新买的田地上。无论是精心伺候的稻子,还是耐旱的豆子,种下去没多久就开始发黄、枯萎,最后成片成片地死去,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燎过。请来的老庄稼把式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摇头叹息邪门。
家里的灾星似乎还没闹够。田招娣在一次寻常的风寒后,竟一病不起。咳嗽越来越重,脸色蜡黄,整日缠绵病榻,喝下去的药汤像石沉大海,不见半点起色。家里的积蓄如同流水般淌出去,换回一碗碗苦涩的药汁。
王大河起初还耐着性子,请医问药。可看着日益空瘪的钱袋和田招娣那张枯槁的病容,一股无名邪火越烧越旺。他开始流连镇上新开的赌坊。起初只是小赌怡情,想试试手气,填补家用。可那骰子清脆的碰撞声,牌九翻开的瞬间,如同魔鬼的呓语,迅速攫住了他全部的心神。输钱时的不甘,赢钱时的狂喜,像两条毒蛇啃噬着他的理智。很快,他就深陷其中,难以自拔。赌瘾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勒越紧。
家里的田地、新盖的瓦房,都成了赌桌上的抵押品。输了钱,他就红着眼回家,把一肚子邪火全撒在病弱的田招娣身上。
都是你这个病秧子!丧门星!他揪着田招娣稀疏的头发,把她从炕上拖下来,拳打脚踢,生了个扫把星!害得老子家宅不宁!赔钱货!你怎么不早点死!
田招娣蜷缩在地上,像一片枯叶,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痛苦的呻吟。襁褓里的王富贵被吓得哇哇大哭。王大河打累了,闻到田招娣身上散发的药味和衰败的气息,更是嫌恶,一脚踹开她,抓起酒壶,咕咚咕咚灌下大半瓶劣质烧酒,然后瘫倒在冰冷的泥地上,醉死过去。
家里的光景,如同秋风中的落叶,急剧衰败下去。新瓦房和田地,陆续变成了赌坊柜台上冰冷的借据。钱像水一样流走,那深埋在槐树下、曾带来无限希望的金箱,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一个漆黑的深夜,万籁俱寂。王大河像做贼一样,悄悄摸到老槐树下。他拨开上面堆砌的破烂杂物,用铁锹疯狂地挖掘。泥土的腥味混杂着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和汗臭。终于,铁锹碰到了坚硬的木头。他喘着粗气,撬开箱盖。
箱子里,曾经刺目耀眼的金光,此刻在惨淡的月光下,显得有些黯淡和诡异。王大河贪婪地抓起几块沉甸甸的金锭塞进怀里,冰凉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哆嗦,随即又被一种扭曲的兴奋填满。他草草掩埋好箱子,怀揣着黄金,像幽灵一样溜出家门,直奔镇上那家烟雾缭绕、彻夜喧嚣的赌坊。
金子换成了筹码,筹码在赌桌上飞快地流转。赢钱时的狂笑,输钱时的咒骂,劣质烟草和汗液混合的污浊空气……这一切像一剂强烈的迷幻药,让他暂时忘却了家里的破败、病妻的呻吟和那个被诅咒的儿子。
赢来的钱很快又输了出去。他再次深夜潜回,挖开槐树下的泥土,取出更多的金子……如此循环往复。那箱曾让他以为取之不尽的金子,在赌坊这个无底洞里,迅速减少。每一次挖掘,坑都变得更深,他的心也更空,更冷。
田招娣的病越发沉重,咳出的痰里开始带着血丝。她躺在冰冷的炕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结满蛛网的房梁,听着外面王富贵微弱的啼哭和王大河深夜挖掘的窸窣声,泪水无声地滑落枯槁的脸颊。
王富贵七个月大了,瘦弱得不像话,小脸上没什么血色,唯独那双眼睛,又黑又亮,看人时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有时甚至是……一种冰冷的审视。王大河每次被这目光扫到,都觉得脊背发凉,心里发毛。
这天夜里,王大河又一次输光了刚从土里挖出的最后两块金子。赌坊里那令人作呕的喧嚣和输光最后一枚铜板的绝望,像两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失魂落魄地推开家门,一股浓重的药味和衰败的气息扑面而来。屋里没有点灯,只有冰冷的月光透过破窗,在地上投下惨白的光斑。
田招娣蜷缩在冰冷的炕角,似乎已经睡去,气息微弱。那个小小的摇篮,放在屋子中央。王富贵没有睡,黑亮的眼睛在黑暗中,静静地望着推门进来的父亲。
王大河胸中的邪火无处发泄。他踉跄着冲到摇篮边,浓烈的酒气喷在王富贵的小脸上,指着炕上那个瘦弱的身影,破口大骂:扫把星!都是你这个扫把星!克得老子倾家荡产!克得你娘半死不活!你怎么还不……
他的咒骂戛然而止。
摇篮里,那个只有七个月大的婴儿,忽然咧开了没长牙的小嘴。那不是婴儿无意识的笑容,而是一种极其诡异、冰冷、带着浓浓嘲弄的弧度!
紧接着,一个清晰无比、冰冷得不带一丝孩童稚气的声音,在死寂的屋子里响起,一字一句,如同冰锥,狠狠凿进王大河的耳膜和心脏:
王大河……
为了这一箱黄金……你竟敢害我性命……
这七个月……是我向阎王爷……借来的报复……
如今……黄金尽了……
我也……该走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王富贵那双黑亮的、带着无尽冰冷与恨意的眼睛,骤然失去了所有神采。小小的脑袋无力地向旁边一歪,一只瘦弱的小手软软地从襁褓边缘垂落下来,再无一丝气息。
啊——!!!鬼啊!!!
王大河发出一声非人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一股腥臊的液体瞬间浸透了他的裤裆!他像见了最恐怖的恶鬼,连滚带爬地向后猛退,脊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土墙上,整个人如同烂泥般瘫软下去,筛糠似的抖成一团,牙齿咯咯作响,眼珠子惊恐地凸出,死死盯着摇篮里那个小小的、已经毫无生气的身体。
田招娣被这惨嚎惊醒,挣扎着抬起头,看到这一幕,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破碎的呜咽,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几天后,几个膀大腰圆、满脸横肉的汉子踹开了王家摇摇欲坠的破院门。为首的是镇上天元赌坊的管事,姓刁,人称刁三爷。
王大河!滚出来!刁三爷的声音像破锣,你欠赌坊的五十两银子,连本带利,今儿个该清账了!别给老子装死!
破败的堂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一种说不出的衰败死气。王大河蜷缩在墙角,头发蓬乱如草,眼窝深陷,脸上是青黄交错的死灰色,裤裆处还残留着干涸的污渍痕迹。几天前那恐怖的一幕彻底抽走了他的魂,他眼神呆滞,嘴里不停地喃喃着鬼……鬼……金子……索命……,对闯进来的凶神恶煞毫无反应。
刁三爷嫌恶地皱了皱鼻子,环视一圈这徒有四壁的破屋子,目光落在炕上那个形销骨立、气若游丝的田招娣身上。
妈的,穷得叮当响!他啐了一口,没银子行!按规矩,拿人抵债!把这婆娘带走!
两个打手上前,粗暴地把奄奄一息的田招娣从炕上拖了下来。田招娣像片破布一样被拎着,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只发出一阵微弱痛苦的咳嗽。
刁三爷凑近看了看田招娣那张枯槁蜡黄、布满病容的脸,又摸了摸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胳膊,眉头拧成了疙瘩,一脸晦气:操!就这半死不活的痨病鬼拉回去还得倒贴棺材钱!晦气!真他娘的晦气!
他猛地转头,凶狠的目光刀子一样剜向角落里神志不清的王大河,狞笑一声:没钱没值钱货那就拿你身上的零件儿抵!
话音未落,旁边一个打手早已抡起手中碗口粗的枣木棍,带着风声,狠狠砸在王大河那条蜷缩着的右腿上!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声,清晰地在破屋里响起!
啊——!!!
王大河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剧痛瞬间冲散了他的呆滞,整个人像离水的虾米一样在地上疯狂地翻滚、抽搐,双手死死抱住那条以诡异角度扭曲的断腿,涕泪横流,哀嚎不止。
刁三爷看都懒得再看一眼,像丢垃圾一样挥挥手:行了!这账,两清了!我们走!说罢,带着手下扬长而去,留下满屋狼藉和撕心裂肺的惨嚎。
为了治这条断腿,王大河卖掉了最后半亩薄田和那个曾经气派、如今也破败不堪的院子。他拖着一条断腿,用破木板勉强固定着,拄着根树枝做的拐杖,背着只剩一口气的田招娣,在村人冷漠或鄙夷的目光中,一步一挪,最终住进了后山脚下那个废弃多年的破茅草屋里。
寒冬腊月,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山坳,从茅草屋四面漏风的破壁里灌进来,卷走最后一丝暖意。屋顶的茅草被风吹得簌簌作响,随时可能被掀翻。角落里堆着一点湿冷的柴禾,火塘里的火苗微弱得可怜,舔舐着冰冷的空气。
田招娣蜷缩在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烂稻草上,身上盖着几件破得不成样子的单衣。她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凸起,蜡黄的皮肤紧紧包裹着头骨。眼睛半睁着,眼神空洞地望着黑漆漆、结满蛛网的屋顶,嘴唇干裂乌紫,只有胸口那点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几天前,她就已经说不出话了,连咳嗽的力气都已耗尽。
王大河靠坐在冰冷的泥墙边,断腿处传来一阵阵钻心的、麻木的钝痛,让他整夜无法合眼。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小小的、冰冷的襁褓。里面是王富贵小小的尸体,早已僵硬。几天了,他没钱买棺材,也没力气挖坑,只能这么抱着。
他不敢闭眼。一闭上眼,就是那箱晃得人睁不开眼的金子,是陈福生临死前那张乌青肿胀、充满惊骇的脸,是福顺肿得发亮的断臂,是血泊中扭动的毒蛇残躯……最后,定格在王富贵那双冰冷、漆黑、充满无尽恨意的眼睛,和那清晰如诅咒的话语:这七个月……是我向阎王爷借来的报复……
冷,刺骨的冷,从四面八方钻进他的骨头缝里。肚子里空空如也,饿得前胸贴后背,像有无数只手在抓挠。断腿的疼痛反而有些麻木了,被一种更深的、来自灵魂深处的寒冷和恐惧所取代。
窗外的风声更紧了,像无数冤魂在呜咽哭泣。一片雪花,从屋顶的破洞飘了进来,落在王大河枯槁肮脏的脸上,冰凉。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那个冰冷僵硬的小小躯体,仿佛那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最后的依靠。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垢,无声地淌下来,在冰冷中迅速冻结。
黑暗,无边的黑暗,带着彻骨的寒冷,终于彻底吞噬了他。意识沉入冰冷深渊的最后一刻,他似乎看到眼前有七点幽冷的寒光,排成一把勺子的形状,一闪而逝。
破败的茅草屋彻底沉寂下来,只剩下北风穿过破洞时发出的、永不停歇的呜咽,如同为这出由贪婪书写、以血泪终结的悲剧,唱着最后的挽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