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得新生
8
云庭双眼通红，恶狠狠地瞪着他。
「你是沉溺在温柔乡里，忘了嫂子今天出院。就在刚刚，她坐的黄包车被一辆汽车碾压过去」
他哭得泣不成声。
「嫂子被压死了！」
「她死了！」
「胡说！你胡说八道！」
「婉秋怎么会死，她说过会一辈子陪着我。」
沈云儒浑身哆嗦着往门外跑去，被高高的门槛哐当一下绊倒。
也顾不上身上的疼，他连滚带爬地支撑起身体，满身灰也没顾得上拍打。
「云庭，快带我去！」
他伸手抓着弟弟的胳膊，脚下像踩了棉花一样，晃悠悠地站不稳。
苏梅穿好衣服追了出来。
「云儒，你别被她给骗了！她这种戏子最会做戏了！」
她上前拉住沈云儒的衣袖：「她就是在耍花招，让你心疼她！」
沈云儒抬手一推，将苏梅推倒在大门旁边的水槽里。
苏梅满脸不可置信。
「你竟然为了那个女人打我！」
她还想说着什么，被沈云儒厉声呵斥。
「苏梅，现在人命关天！如果婉秋出了什么事，我」
「你怎么？你还想再打我？」
她像落汤鸡一般从水槽里爬出来，嘴角竟浮上一抹笑。
「你是不想要你的亲骨肉了？」
她的手覆上自己的肚子。
沈云儒双眼猩红，鼻孔随着剧烈的呼吸快速张合，像一头随时要爆发的野兽。
苏梅从没见过这样的沈云儒，顿时吓得不敢说话。
「你现在最好别惹我！」
沈云儒一拳打在门框上，手指关节处鲜血直流。
「云庭，快带我去见婉秋！」
9
兄弟俩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到出事的路上。
是出南京城的方向。
「不可能，婉秋若真出院也是回沈府，这根本不是回沈府的方向！」
沈云儒揪住车夫的衣领，颤抖地说。
「你说，这不是婉秋，这不是婉秋」
车夫吓得浑身颤抖：「我真的不知道，这位太太说，她要去城郊的尼姑庵。」
「尼姑庵，不可能！婉秋不会抛下我去当尼姑的」
他蹲在原地，不停地自言自语，却迟迟不敢上前确认。
理查德大夫也匆匆赶来。
他快步走到场地中间，蹲下来，轻轻地掀起覆盖着尸体的白布。
一片血肉模糊，早已辨别不出模样。
理查德捡起几粒珍珠，递给蹲在一旁的沈云儒。
「非常抱歉，沈先生，请您节哀。」
沈云儒怔怔地接过珍珠，目光空洞。
这条珍珠项链是他从南洋归来时送给我的礼物，还挂着雕刻着我名字的金提溜，世上唯一。
「啊」
沈云儒终于大声哭了出来。
灯烬落，晓星朦。
长街跪影，好似弯弓。
他挣扎着爬到我尸体旁边，刚看了一眼，便狂吐不止。
一堆血肉混合着浓烈的血腥味，极其刺鼻。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吐完后抹了下嘴，便趴着将地上散落的珍珠一粒一粒捡起。
云庭拍了拍他的肩。
「活着的时候不珍惜，现在也就别难过了！」
他的语气里满是埋怨。
「骗人！你们都骗人！」
他一把将云庭推开。
「婉秋不会生我的气，她处处让着我，才不去当什么破尼姑！」
他呆坐在地上，面朝着尸体。
「婉秋，我们不撤诉了好不好，不生气了，好不好？」
「婉秋，跟我回家，我答应你一生只娶你一个！」
「难道你真的生我的气了？」
他恍然大悟般，提高了语调：「那你醒过来啊，醒过来惩罚我！」
「是打是骂我都依你好不好，你起来啊！」
「起来，起来！」
「不要丢下我，你起来」
他呜呜地哭着，像个讨不到糖而撒泼打滚的孩子。
可是，沈云儒，你应该知道，我们都已经长大了。
早就过了容易原谅的年纪。
10
几天后，沈云儒为我安排了厚葬仪式。
纸扎仪仗，全城听闻。
宾客散去，他仍久久地呆坐在我的墓前。
云庭看他这个样子，忍不住疑惑地问。
「真是弄不懂你了，明明那么爱嫂子，干什么还和那个苏大小姐勾搭！还让她怀了孩子！」
「那个苏梅哪里能比得上嫂子！难道是因为苏梅留过洋，你就看不上嫂子了？」
沈云儒抱着头，一个劲地摇头。
「你不懂！」
云庭冷哼，「什么我不懂，明明就是你忘恩负义，薄情寡性！」
「当初嫂子没和你一起去留洋，还不是因为咱爹病重，她主动留在家里照顾爹，才让你安心去学习！论成绩，嫂子可不比你差！」
沈云儒把手指深深地插进头发里，低头喃喃地说：「可你嫂子不干净了」
云庭照着他的头就猛地打了一拳：「你说的是人话吗？什么叫嫂子不干净！」
沈云儒疯了一样站起来。
「她怀的是洋人的孩子！」
「你说什么？」
云庭震惊地张大嘴巴。
沈云儒低下头。
「尽管我爱她，但她不能这么明晃晃地给我戴绿帽！」
「孩子生下来后，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娃娃，我们沈家会被大家笑话的！」
「而且」
「我觉得好不公平，她找人我也要找人，所以才接受了苏梅」
云庭瞬间捏紧拳头，朝着他的脸就是猛地一击。
沈云儒失去重心，趴倒在地上还在继续喃喃。
「可是，我都已经打算原谅她了，只要孩子没了，她还是我的妻子。」
云庭又追上去，使劲朝他身上踹了几脚。
「这是谁说的鬼话！嫂子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
「嫂子多包容你！你闹脾气、耍性子，哪次嫂子不是由着你胡闹。」
「你居然还怀疑她！」
沈云儒蜷缩在地上，五官紧紧地拧在一起，痛苦至极。
「苏梅说，亲眼看见她和洋人」
云庭朝他身上又狠狠地踢了一脚。
「她的话你也信！」
「我看你就是留了洋，看不上嫂子了！」
「我没有！」
沈云儒怒吼道。
「连苏家伙计也说，也说亲眼看见」
云庭已经气得双眼通红。
「前一阵子是有个洋人总来找嫂子，他说嫂子长得好看，想让嫂子拍那个叫啥对了，洋电影，洋电影！」
「可是嫂子压根没同意，也压根没和任何人在一起过！你留洋三年你知道个屁！」
云庭丢下趴在地上的沈云儒，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11
云庭到了医院旁边的教堂，穿过侧面的小门进到一个屋子。
「嫂子，我哥他可能是对你有误会，你还能不能原谅他啊？」
云庭偷瞄着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
「云庭，你十九岁了，也长大了，不该劝我。」
「嫂子，不，婉秋姐，你说得对，我不劝你。」
理查德大夫敲门进来。
「沈小姐，我会连夜送你去上海。恭喜你，获得新生。」
这几天，我一直有一种虚幻的感觉。
直到现在，帮我「假死」的两个男人出现在我眼前，才觉得真实。
那天韩警官带着苏梅一行人闹到医院后，在我声嘶力竭地同意撤案时，理查德大夫听过争吵匆匆赶来。
那些人走后，我也像是失了魂一般。
理查德大夫说，作为传教士，他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受到伤害，也绝不会纵容警察和苏梅蔑视法律、无法无天的勾当。
恰巧这时云庭也来看我。
我说我要走，他瞬间就哭了出来。
「云庭，你不是也知道苏梅怀了你哥的孩子吗？」
他低低地垂下头。
「而且，我以后也不能再当妈妈了，你也知道吧。」
「嫂子，不是，姐，你别说了我对不起你。需要我怎么做，我一定全力以赴。」
云庭抹了把眼泪，下定决心。
很快，理查德大夫找了一具刚出车祸的女尸。
云庭联系了一位车夫并安排了肇事现场。
他把沈云儒送我的珍珠项链要去，说这样才万无一失。
云庭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信任他，将项链交给他。
12
离开南京后，我就到上海找阿爹。
这些年他也去沈府看过我，但是怕沈老爷误会他把孩子送人后又反悔，每次都是匆匆看一眼便走。
这些年，正值电影《定军山》上映后，中国影视进入蓬勃发展的时期，新现实主义崭露头角。
阿爹所在的戏班子，三年前被电影公司看中招致麾下。
最近，阿爹根据戏班子的故事，写了一部唱戏人面对着当时社会种种现状，备受欺凌的故事。
女主角是当年戏班子的台柱子玲姐。
我还记得当年阿爹送我走时，玲姐的凄惨的样子。
当时难以想象，今后她该怎么活下去。
而如今，她是电影的女主角。
摄影棚里，她被灯光包围。
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散发着光芒。
看着她重获新生，我打心底里为她高兴。
玲姐看到我，眉眼里也全是笑意。
拉着我细细上下打量一番。
她说，婉秋，你长得漂亮，悟性也高，早晚能成为大明星。
听着她的褒奖，我还有些羞涩，她却已经将我带到导演面前。
云庭来上海看我时，我正在摄影棚拍摄。
我饰演和玲姐一起唱戏的小姐妹。
「婉秋姐？」
云庭看到我，吃惊地不敢相认。
「婉秋姐，你离开沈家后，感觉像是换了个人！」
「你也像换了个人，个头比之前又高了半个头呢。」
我看着他笑。
云庭也憨憨地笑。
我们都变了。
他说，考了上海的国立交通大学。
又说，主要是想来看我才考到上海。
导演周立青看到我们闲聊，走了过来，笑着说：「晚晚，这小弟弟谁啊，介绍一下？」
13
云庭表情不满，从上到下打量着他。
「还晚晚？干嘛叫这么亲昵？」
周立青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吃醋了？」
他朝我暧昧地眨眼：「解释解释？」
我淡淡一笑。
「这位是沈云庭，我弟弟。」
周立青听到这个名字，诧异地看着我。
尽管我对过去闭口不提，但他早就从阿爹那里听到过沈云儒的名字，一下子便猜出他与沈家有关系。
「我们又没差几岁，不用强调弟弟，叫我沈云庭就行。」
「倒是挺可爱。」
周立青勾着嘴笑。
云庭给了他个白眼。
此后，他有空就来片场看我们拍戏。
他对拍摄那些仪器设备很感兴趣，周立青就给他讲解。
很快，两个人就熟络起来。
一天，周立青看着片场角落心事重重的云庭，冲我使了个眼色。
「这个小弟弟是爱上你了吧？」
「别瞎说！」
我白了他一眼。
「你不信去问他，他昨天送你花，前天送你胸针，还有大前天」
我摆了摆手。
「她是我弟弟，你别胡说八道。」
「真不喜欢他？」
我使劲朝他肩上锤了一下。
「那我就放心了。」
他嘿嘿笑着走远了。
当天晚上，云庭从怀里拿出一个精美的小盒子，又要送我礼物。
我摆摆手，拒绝了。
「我知道你家里富裕，但你出门求学，还是好好上学，别整天给我瞎买东西。」
云庭有点慌张。
「没有，我没有瞎买，这个我真的想送给你。」
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首饰盒。
是一条珍珠项链。
上面也有一个金色的小提溜。
和当初那条，很像。
「婉秋，我能当你的男朋友吗？」
14
「我知道你恨我哥哥，但是我和他不一样！」
听到这话，我脸色沉下来。
离开南京后，我已经许久没想起过这个人。
「他已经受到应有的惩罚了。」
他喃喃地讲着。
「你走后的三个月，他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整天抱着你留在家里的衣服，伤心难过。」
「打你的那几个伙计，都坐了牢。那个韩警官，也因为收受贿赂被撤了职。」
「苏梅，因为怀孕暂缓坐牢。她想缠着我哥，但被我哥骂跑了。」
「后来，她的孩子出生了，居然是个黄毛混血！后来我们才知道，她是因为怀了孕，迫切地想找户人家嫁了，才勾引我哥，还找人打你。」
「沈家成了南京城的笑话。」
「后来苏梅坐牢了，十年都出不来，因为又给她加了行贿、通警袭警一连串罪名。」
听到这，我哑然一笑。
当初，沈云儒听信苏梅的话，以为我怀了洋人的孩子。
这反噬回旋镖还是扎到了他自己身上。
「婉秋，我喜欢你，从你到家里第一天我就喜欢你。」
他脸色泛红。
「但是那时你眼里只有哥哥，现在你也看看我好不好？」
我内心平静地拒绝。
「你是觉得当初当了你哥的帮凶，对不起我，是吧？可这不是爱。」
「不是的，你给我一点点机会就行，我会让你慢慢感受到我的爱的。」
他表情恳切。
我都依旧摇头。
接连几天下来，他终于垂下肩膀，泄气般地说道：「好吧，我赌输了。」
「打赌？」
我疑惑不解。
「周立青和我打赌，说我肯定竞争不过他。」
「竞争？」
「是啊，他说他也喜欢你，但不会阻止我追求你，他要和我公平竞争。」
我眼睛微眯，「你们关系不错啊，聊了这么多？」
「是啊，他人还不错，说你生不了孩子也爱你。」
见我面色不豫，他赶紧补充道：
「他不在意的，他发过誓。」
15
年底，我们的电影上映，在全国引起轰动。
公司举办了几场影迷见面活动。
台下，我突然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
沈云儒更消瘦了。
头顶的礼帽似乎都戴不住了，摇摇晃晃。
帽檐下，他用极其复杂的眼神盯着我。
「婉秋是婉秋」
他使劲揉搓眼睛，顺势擦掉不断涌出来的泪。
他站起来，想往台上走，离我们近一些。
几个大汉冲上去制止了他。
云庭拉住他，使劲把他往门口拽。
「你看错了，嫂子那么瘦，这个影星一看就不是嫂子。你是出幻觉了。」
「不，她是婉秋！」
他一步三回头，直直地盯着我。
我紧张得手心都冒出了汗。
周立青将我的手握在他的大手里，用力地攥着。
他拿起话筒。
「感谢影迷朋友对晚晚的喜欢！」
是啊，现在的我是江晚，上海滩新晋花旦。
而不再是那个困深宅后院，只能自怨自艾的沈婉秋。
我感激地看向他，心里安定下来。
「这是一部讲述女性在痛苦中反抗的故事，我们希望所有的女性都有重新开始的勇气！」
周立青深情地看向我，鼓励地朝我点点头。
他已经向我求婚九次了。
我决定，下一次，我就答应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