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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像无数把淬了冰的细刃,疯狂地切割着江西信丰这片被炮火反复耕耘的土地。1933年的冬天,用它的残酷,给这片红壤覆盖了一层灰败的死寂。空气里塞满了呛人的硝烟、浓得化不开的血腥,还有冻土被炸开后翻出的、带着腐败根茎气息的泥土味。
“呃…!”
一声短促到几乎被呼啸北风吞没的痛哼,从一具蜷缩在冰冷弹坑边缘的躯体里挤出。林烽猛地睁开眼,视野里一片猩红模糊,如同隔着一层浸透了血泪的毛玻璃。每一次呼吸都像有粗糙的砂纸在摩擦撕裂他的肺腑,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前一个滚烫的、不断向外泵出生命热流的破口。冰冷的金属碎片,深深楔在左胸靠近肩膀的位置,每一次微弱的搏动都让它向更深处切割一分。
“嘶——”他倒抽一口凉气,彻骨的寒意混合着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冲垮了刚刚苏醒的混沌。
就在这剧痛的顶点,一股庞大而混乱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进了他的意识深处!
林烽…中央苏区兵工厂技术顾问…英国伯明翰大学…机械工程…书呆子…迂腐…不切实际…被士兵嘲笑…突围命令下达…掉队…流弹…剧痛…黑暗…
“呃啊!”他痛苦地抱住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知识体系、情感记忆,在这濒死的躯壳里猛烈碰撞、撕扯、强行融合。一个是二十一世潜心钻研精密机械、惯于逻辑推演的大学教授林烽;一个是满腔理想却屡遭现实嘲弄、带着“书呆子”标签在血火中艰难求生的年轻技术顾问林烽。最终,属于教授的、那份根植于理性与逻辑的强大意志,如同淬火的精钢,在混乱的熔炉中重新凝聚成型,压倒了原身的迷茫与软弱。
“操他娘的!孔二愣子!点清楚了没?!还他娘的能喘气的,都给老子吱一声!”
一个炸雷般粗粝暴躁的咆哮,穿透了林烽意识融合的余痛,也压过了远处零星的枪炮嘶鸣和伤兵压抑的呻吟。这声音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凶悍和不甘,瞬间将林烽拉回了现实——冰冷的土地,刺鼻的硝烟,以及无路可退的绝境。
林烽艰难地偏过头,循着声音望去。
视线逐渐清晰。十几米外,一个身材敦实、穿着破旧灰布军装、腰里别着一把磨得锃亮大刀片的汉子,正梗着脖子,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他对面一个高瘦军人脸上。那汉子脸上沾满硝烟和泥垢,但一双眼睛却亮得骇人,像两团燃烧的炭火,里面翻腾着愤怒、焦躁,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这就是李云龙。
被他吼的对象,孔捷,面相沉稳些,此刻也是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正快速扫视着散布在弹坑和乱石堆后、一个个灰头土脸、疲惫不堪的身影,手指在破旧的小本子上用力划拉着。
“连长!”孔捷的声音同样沙哑,但带着一种竭力维持的条理,“算上你、我、丁参谋,还有刚找回来的两个手枪队的兄弟,咱们连…能动的,满打满算,三十个!重伤两个,搁在那边石窝子里,出气多进气少了!”
他顿了顿,下巴朝另一个方向扬了扬,那里是几块大石勉强围出的避风处:“赵小花她们娘子军,十二个,都带伤,但还能动。手枪队,八人,子弹快打光了。还有…”孔捷的声音低沉下去,“童子军那十个娃娃,王班长豁出命护下来的,也都在这儿了。”
李云龙腮帮子上的肌肉剧烈地跳动了几下,牙齿咬得咯咯响,猛地一拳砸在旁边半截焦黑的树干上:“他娘的!出发前一个满编连!现在就剩这点家当?被狗日的咬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老子的兵啊…”他猛地扭过头,那双喷火的眼睛扫过蜷缩在各处的残兵,当掠过林烽所在的位置时,猛地一顿。
“咦?”李云龙像是发现了什么稀罕物,大步流星地就走了过来,沉重的破布鞋踩在冻硬的土地上咚咚作响。
林烽挣扎着想坐起来,证明自己不是累赘,至少现在这具被教授意志主导的身体,求生欲和冷静分析能力远超原身。但他一动,胸口的剧痛就让他眼前发黑,喉咙里涌上一股铁锈味的腥甜。
“哟呵!这不是咱们的‘洋墨水’林大顾问嘛!”李云龙已经站在了跟前,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将林烽完全笼罩。他俯下身,那张沾满硝烟、胡子拉碴的脸凑得很近,喷出的热气带着浓重的烟草味和一股子蛮横劲儿,“老子还以为你早就去马克思那儿报到,给咱红军提前打点精密机床去了!命挺硬啊?挨了颗‘花生米’还能喘气?”
李云龙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在林烽胸前那片被血染透、又被冻得发硬的破棉袄上来回扫视,尤其是在那块微微嵌入皮肉的冰冷金属片上停留了一瞬。他眉头拧得更紧,嘴里却依旧刻薄:“他娘的,读书人就是不经打!风吹吹就倒!突围的时候跑都跑不利索,活该挨枪子儿!”
话音未落,他那沾满泥污、结实得像铁锤般的右脚,带着一股子说不清是发泄怒气还是确认死活的劲儿,不轻不重地踹在了林烽没受伤的右腿上。
“唔!”林烽闷哼一声,身体被踹得歪向一边,牵扯到伤口,疼得他额角瞬间渗出一层冷汗。他猛地抬起头,穿越者融合的坚韧和属于教授的那份被冒犯的尊严感同时涌起,目光锐利地迎向李云龙那双充满压迫感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原身的怯懦和退缩,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丝被激怒的倔强。
“李连长,”林烽的声音因为虚弱而发颤,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踹一个伤员,能让你觉得…离冲出包围圈更近一步吗?”
李云龙显然没料到这个一贯被视为“怂包”的书生顾问敢这么顶撞他,还顶得如此冷静犀利。他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眼珠子一瞪就要发作:“嘿!你个…”
“老李!”孔捷及时赶了过来,一把拉住李云龙抬起的胳膊,声音带着劝阻,“行了!跟个伤员较什么劲?好歹是咱们兵工厂的人,肚子里多少有点墨水,留着或许有用!”
“有用?有个屁用!”李云龙甩开孔捷的手,指着林烽的鼻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林烽脸上,“你看看他这熊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跑两步喘得像拉风箱!还顾问?顾问个屁!突围的时候要不是他磨磨蹭蹭掉队,王班长也不至于为了回头找他…”
“李连长!”孔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严厉,打断了李云龙后面可能更伤人的话。李云龙像是被掐住了脖子,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是鼻孔翕张着,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恶狠狠地瞪着林烽,眼神复杂,愤怒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恼——为牺牲的战友,也为眼前这个看起来随时会断气的“累赘”。
林烽没再理会李云龙的咆哮。剧痛和寒冷像两把锉刀,反复折磨着他的神经,但更强烈的是求生的本能和那份属于工程师的、面对困境时近乎本能的冷静分析欲。他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撑住冰冷坚硬的地面,一点点,极其艰难地将自己的上半身撑了起来。每动一下,胸口的伤处都传来一阵撕扯般的剧痛,冷汗瞬间浸透了破烂的内衬,但他硬是没让自己再倒下去。
他靠在身后冰冷的土壁上,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刀片。目光却像最精密的探针,越过李云龙和孔捷的身影,快速而专注地扫视着四周的环境。
正前方,大约两百米开外,一片相对开阔的坡地。几处明显的人工土包和断墙后,黑洞洞的枪口隐约可见,那是敌人精心布置的火力点,机枪阵地。视野开阔,毫无遮挡,冲过去就是活靶子。
左右两侧,是近乎垂直的陡峭山壁,岩石嶙峋,风化严重,布满了松动的碎石和稀疏的枯草,猿猴攀爬都嫌吃力。但…山壁底部并非完全光滑,有些地方似乎有微小的凸起和裂缝。
身后,是他们刚刚撤下来的方向,一条狭窄逼仄、蜿蜒曲折的山谷入口,像大地裂开的一道缝隙,里面光线昏暗,乱石堆积,仅容两三人勉强并行。山谷深处的情况不明。
三面被围,唯一的退路是那条狭窄的山谷,但敌人会傻到不在里面设伏?或者留下追击的通道?
电光火石间,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方案雏形,在林烽融合了机械工程空间思维和原身战场记忆的脑海中迅速成型。他猛地抬起头,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直直地看向还在生闷气的李云龙。
“李连长!”林烽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瞬间吸引了李云龙和孔捷的注意。“不能进山谷!那是死路!敌人肯定在谷口或者里面等着我们钻进去!”
李云龙眉头一拧,刚想骂人,林烽却语速极快地接了下去,手指艰难地抬起指向正前方开阔地的敌军火力点:“你看那边!敌人火力集中,但视野太开阔,他们不怕我们冲,怕的是我们分散、隐蔽,摸到他们想不到的地方!”
他又猛地指向两侧陡峭的山壁,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两侧山壁!看着陡,但不是完全没可能!仔细看,有落脚点!关键在于——声东击西!”
“声东击西?”孔捷下意识地重复,眼神凝重起来。
“对!”林烽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痛楚,思路越发清晰,“派一支小股部队,人数不用多,从正面佯攻!不要真冲,目标是制造混乱,吸引、牵制住敌人正面的所有火力!动静越大越好,让他们以为我们主力要从正面突围!”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那条狭窄的山谷入口,又快速扫过两侧山壁的根部:“而真正的主力,放弃山谷,沿着山壁的根部,利用阴影和岩石的掩护,攀爬!目标不是山顶,是绕到敌军火力点的侧后方!从他们视线的盲区,顺着山壁爬过去,最终的目的地,是山谷出口的侧上方!那里,才是我们真正的生路!”
林烽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一条曲折但清晰的路线:“利用地形,抵消我们的人数劣势!正面佯攻吸引火力,主力侧翼攀爬绕后,在敌人反应过来之前,从侧后方进入山谷出口,堵死入口,争取时间撤离!这是唯一的办法!”
死寂。只有寒风卷过枯草的呜咽。
李云龙脸上的怒容凝固了,他死死盯着林烽,像是在看一个突然开口说话的石头。几秒钟后,一声巨大的、充满荒谬感的冷笑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
“哈!哈哈哈!”李云龙笑得肩膀都在抖,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滑稽的笑话,他指着林烽,对着孔捷和闻声走过来的丁伟(一个面容清癯、眼神沉静的军人)大声道,“听见没?孔二愣子!丁瞎子!咱们的‘洋顾问’给咱们指了条明路!让几个人去正面送死!剩下的去爬那比刀还陡的石头山!他娘的,书生瞎指挥!你当这是你们学校画图纸玩呢?正面就几个人,还不够敌人塞牙缝的!爬那山?摔都摔死个球的!”
他越说越气,唾沫横飞:“林烽!你他娘的是不是伤口发炎把脑子烧糊涂了?还是被那洋墨水泡傻了?这叫主意?这叫送死!嫌咱们死得不够快是吧?”
林烽抿着苍白的嘴唇,没有反驳。他只是艰难地抬起手,再次指向那陡峭山壁的某个位置,那里有一块向内凹进去的岩棚,形成了一小片阴影区,岩壁上有几处明显的、可供抓握和踩踏的凸起岩石。
“看那里,李连长,”林烽的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那不是刀削的。岩石有纹路,有缝隙,有凸起。关键不是陡不陡,是找对路线,找对落脚点。我懂这个。”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能找到路。”
一直沉默观察的丁伟,此时也走到了山壁边缘,眯起眼睛,顺着林烽指的方向仔细看去。他伸出手,试探性地抠了抠岩壁上几处风化的缝隙和突出的石棱,又抬头看了看山壁的走势和前方敌军火力点的方向。片刻后,他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脸上露出一丝凝重和…惊讶。
“老李,”丁伟转过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这小子…说的地形,有点门道。”他指了指敌军火力点,“他们的机枪口,主要对着开阔地和山谷口。侧后方这片山壁,尤其是靠近山谷出口上方那一段,确实是他们视线的死角!只要攀爬过程不弄出大动静被提前发现…”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地看向林烽:“关键在于,正面佯攻的兄弟,能不能真的把狗日的火力全吸引过去?还有,这山,怎么爬?你确定能找到安全的路线?这可不是儿戏,一步踏错就是粉身碎骨!”
“我能!”林烽斩钉截铁,目光扫过李云龙、孔捷、丁伟,最后落在不远处一直紧张关注着这边、脸上带着尘土和血痕却眼神坚定的娘子军队长赵小花身上。一个更清晰、更具操作性的细节在他脑中补充完成。“佯攻…不一定要用人命去填!我们需要…烟雾!大量的烟雾!遮蔽敌人视线!”
“烟雾?”李云龙嗤之以鼻,“老子要有烟雾弹,还用得着在这儿听你放屁?”
林烽的目光却牢牢锁定了赵小花:“赵队长!你们…带煤油了吗?一点也行!还有…破布!草木灰!”
赵小花被点名,先是一怔,随即眼睛一亮,像是明白了什么。她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转身,对着身后疲惫却挺直脊背的娘子军们喊道:“姐妹们!快!把水壶里剩的那点煤油都倒出来!还有,谁有破衣服、破绑腿,都拿出来!小石头!带童子军的兄弟们,去旁边那些烧焦的草窝子里,快!扒拉草木灰!越多越好!要细的!”
命令清晰而果断。娘子军和童子军们虽然不明所以,但对赵小花的信任是绝对的。她们立刻行动起来,几个女兵麻利地解下腰间或扁或瘪的煤油壶,小心翼翼地开始倾倒那珍贵的液体;童子军们在那个叫“小石头”的机灵男孩带领下,飞快地扑向附近被炮火燎过的枯草堆,用小手甚至刺刀奋力扒拉着焦黑的灰烬。
林烽强忍着剧痛,向赵小花的方向挪动了几步,声音嘶哑但清晰地指导:“赵队长,让大家把破布撕成巴掌大的布片,中间放上草木灰,不要压实,蓬松些…对!然后…倒一点点煤油在上面,浸透就行…最后,像这样,包起来,四角收拢,用细绳或者草茎扎紧…留一小截布条在外面…”
他一边说,一边用自己还能动弹的右手,艰难地拿起赵小花递过来的一块破布,亲自示范。动作因疼痛而笨拙,但步骤清晰无误。很快,十几个用破布包裹着草木灰、浸了煤油、扎着“小辫子”的简陋包裹,就在娘子军和童子军们快速而默契的协作下制作完成。
赵小花拿起一个掂量了一下,看向林烽:“林顾问,这…就是烟雾弹?”
“对!”林烽点头,因为失血和用力,脸色更白了,眼神却灼灼逼人,“点燃留出来的布条,用力扔出去!落地后,煤油引燃草木灰,会产生大量浓烟!记住!你们不需要冲锋!只需要在安全距离外,尽可能多地点燃、扔出这些‘烟包’,制造出大军冲锋、烟雾弥漫的假象!把敌人的火力牢牢钉死在正面!这就是你们的任务!能完成吗?”
赵小花挺直了腰板,那张沾着泥污的脸上写满了决绝和信任:“能!保证完成任务!姐妹们,准备!”她没有任何质疑,立刻组织娘子军们分配“烟包”,检查引火物。
“他娘的…”李云龙看着这一幕,嘴里嘟囔着,虽然依旧是一副不爽的样子,但看向林烽的眼神里,那纯粹的轻蔑和愤怒已经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疑和一丝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或许这小子真有两下子”的复杂情绪。他烦躁地挠了挠他那乱糟糟的头发,最终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了这个疯狂的计划。
“孔捷!”李云龙转向孔捷,声音恢复了指挥官的粗粞,“清点能爬山的!手脚利索的优先!把重伤员想办法带上!老丁!”他又看向丁伟,“你眼尖,带手枪队的兄弟,负责盯着山上的动静,给攀爬的兄弟指路、警戒!要是哪个王八羔子失手滑下来惊动了敌人,老子剥了他的皮!”
“明白!”孔捷和丁伟同时应声,立刻开始行动。
林烽喘着粗气,胸口伤处火烧火燎,每一次呼吸都像拉风箱。他靠着冰冷的岩石,目光死死盯住那片陡峭的山壁。属于机械教授的精密空间感和结构分析能力在脑中疯狂运转,眼前的岩壁不再是无法逾越的天堑,而是一张摊开的、标注了无数应力点和路径的立体图纸。
“李连长,”林烽的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攀爬路线,我来定。”
李云龙刚想习惯性地喷一句“你定个屁”,但看到林烽那苍白如纸却异常专注的侧脸,还有他眼中那种近乎偏执的冷静光芒,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行!老子倒要看看你这洋墨水能画出什么花来!快点!没时间磨蹭!”
林烽不再说话。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血气和眩晕感,右手食指伸出,颤抖着,却异常精准地点向岩壁底部一处不起眼的、向内凹陷的浅坑。
“这里!第一个落脚点!”他声音嘶哑,目光锐利如鹰隼,手指艰难地向上移动,指向一块突出岩体上方、被风化的缝隙,“左手抓那里,右脚上抬,踩…踩旁边那块深色的、带棱角的石头!那块结实!”
他的手指在冰冷的空气中虚划,如同最精密的绘图笔,在无形的蓝图上勾勒出一条曲折却可行的生命线:“…绕过那片松动的碎石区…贴着岩壁阴影走…看到那块像鹰嘴的凸起没有?从它下面钻过去…那里是个死角…”
汗水混着血水,从他额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岩石上。他全神贯注,每一个关键节点都反复确认,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准备攀爬的战士耳中。那些原本看着光滑陡峭、令人绝望的岩壁,在他精准的“导航”下,似乎真的显露出了一条条隐秘的通路。
孔捷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低声对身边一个身手灵活的士兵复述着要点。连李云龙也抱着胳膊,拧着眉头,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跟着林烽的手指移动,脸上那暴躁的神情被一种混合着惊愕和凝重的专注所取代。
“最后一段!”林烽的手指猛地指向靠近山谷出口上方、一片被巨大岩棚遮挡的陡坡,“从这块大石头右边绕上去!上面有灌木根可以借力!翻过去!就是山谷出口侧上方的安全地带!记住,动作要快!要轻!攀爬过程中,尽量利用岩石阴影!”
他刚说完,胸口一阵剧烈的抽痛袭来,眼前猛地一黑,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及时扶住了他的胳膊。
是李云龙。
“他娘的!说完没?”李云龙的声音依旧粗声粗气,甚至带着点不耐烦,但那只手却抓得很稳,甚至下意识地避开了林烽左胸的伤处,“说完就省点力气!别没爬上去先咽气了!”他松开手,对着已经集结好的攀爬主力吼道,“都他娘的听清楚了没有?按林顾问指的道儿爬!谁要是笨手笨脚掉下来惊了狗日的,不用敌人动手,老子亲自送他见马克思!出发!”
他大手一挥,孔捷立刻带着第一批十几个身手最好的战士,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冰冷的岩壁,按照林烽标记的“图纸”,开始向上艰难挪动。
就在这时!
“姐妹们!点火!扔!”赵小花清亮而决绝的声音划破了压抑的空气!
正面开阔地上,娘子军战士们矫健的身影在乱石间跃动。嗤啦!火镰擦过燧石,点点火星引燃了“烟包”上浸透煤油的布条。她们奋力挥臂,十几个冒着青烟的简陋包裹划出弧线,远远地抛向敌军火力点前方的开阔地!
噗!噗!噗!
包裹落地,瞬间爆开!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大股大股浓烈到近乎粘稠的黑灰色烟雾,如同地狱之门洞开喷涌出的瘴气,滚滚翻腾,迅速弥漫开来!草木灰燃烧的味道混合着煤油的焦糊气息,被寒风裹挟着,铺天盖地涌向敌军阵地!
“敌袭!正前方!烟雾!开火!开火!别让他们冲过来!”敌军阵地上果然传来一阵慌乱的吼叫和拉枪栓的声音。
哒哒哒!哒哒哒!
机枪的咆哮声骤然加剧!炽热的火舌疯狂地舔舐着浓密的烟雾,子弹如同骤雨般倾泻在烟雾笼罩的区域,打得地面泥土飞溅,碎石乱崩!敌人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这声势浩大的“烟雾冲锋”牢牢吸引到了正面!
“好!”丁伟低喝一声,眼中精光一闪,立刻对身边手枪队的战士下令,“盯紧山上兄弟!手势指挥!快!”
攀爬的主力,在浓烟的掩护和敌军震耳欲聋的机枪声中,像一群沉默的壁虎,紧贴着冰冷陡峭的岩壁,按照林烽规划的路线,艰难而坚定地向上移动。孔捷身先士卒,动作稳健,不时回头用手势提醒后面的战士注意脚下松动的碎石。
林烽被两名相对强壮的士兵搀扶着,跟在队伍靠后的位置。每一次微小的移动,每一次手臂的伸展去抓握岩缝,都牵扯着胸口的伤,带来钻心的剧痛和阵阵眩晕。汗水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在寒风中迅速变得冰冷刺骨。他咬紧牙关,嘴唇被咬出血丝,全部的意志力都用来对抗身体的虚弱和痛苦,死死盯着前方战士的动作,确保他们走在正确的“线”上。
突然!
噗噗噗——!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子弹破空声从头顶掠过!几块被子弹崩碎的岩石碎屑噼里啪啦地掉落在攀爬的队伍中!
“啊!”一声带着哭腔的稚嫩惊呼在下方响起。
是童子军里年纪最小的那个孩子,叫小石头。他正吊在队伍靠后位置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子弹几乎是贴着他头皮飞过,打在他上方不远处的岩壁上,溅起的碎石打在他脸上,火辣辣的疼。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小脸煞白,手脚发软,身体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眼看就要抓不住滑下去!
“糟了!”搀扶着林烽的一个战士低呼,想去拉,但距离太远,中间还隔着人。
“小石头!别松手!”赵小花的喊声带着焦急从下方传来,但她正在指挥娘子军制造烟雾,根本无法分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他娘的!”一声炸雷般的咆哮在下方响起,如同平地惊雷!
只见一道魁梧的身影,如同暴怒的棕熊,竟硬生生地从相对平缓的攀爬路线上猛地横移过来!是李云龙!他放弃了相对安全的路径,利用一处狭窄的岩缝,双脚猛地一蹬,强壮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险之又险地扑到了小石头所在的岩石下方!
他一只大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扣住一块风化的岩石棱角稳住身体,另一只粗壮的胳膊闪电般向上探出,一把就攥住了小石头即将脱手的脚踝!
“给老子抓紧了!”李云龙低吼着,脖子上的青筋都暴凸起来。他手臂肌肉虬结贲张,硬生生地将吓得魂飞魄散的小石头往上提了一截,让他重新抓牢了上方的岩缝。
小石头惊魂未定,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哭个屁!再哭老子把你扔下去!”李云龙恶狠狠地骂道,但攥着小石头脚踝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反而更加用力,像一根最可靠的保险绳。他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凶光四射地扫过上方还在攀爬的队伍,最后狠狠瞪了一眼被搀扶着、同样惊出一身冷汗的林烽,咆哮道:
“林烽!你他娘的小兔崽子!要是坑了老子,回头老子剥了你的皮做鼓面!都给老子快点爬!”
骂声未落,上方负责观察掩护的丁伟猛地打出手势,同时压低声音疾呼:“机枪停了!敌人好像发现不对了!在往山谷口和山壁这边看!快!加速!”
攀爬的队伍瞬间如同被鞭子抽打,速度陡然加快!每个人都在拼命,手脚并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林烽被两名士兵几乎是半架半拖着向上拽,每一次拉扯都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胸口的伤处更是传来撕裂般的痛楚,温热的液体似乎又渗透了包扎的破布。
“快!快啊!”孔捷焦急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终于,在丁伟手枪队战士冒着风险打出的几枪冷枪掩护下(子弹精准地打向试图探头观察山壁的敌军士兵),攀爬的主力一个接一个,狼狈不堪却又无比迅速地翻过了最后那道被岩棚遮挡的陡坡!
眼前豁然开朗!
脚下,是那条狭窄山谷的出口!前方,是相对开阔、植被稍密的丘陵地带!
“快!进谷口!堵住后面!”孔捷嘶哑地吼着,率先冲向山谷出口内侧。
林烽被两名战士几乎是架着扔进了谷口内侧相对安全的一块巨石后。他瘫软在地,靠着冰冷的石头,大口大口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眼前金星乱冒,几乎要昏厥过去。
“快!搬石头!堵死入口!”李云龙的吼声如同炸雷,他人已经冲到了队伍最前面,指着山谷入口狭窄的通道,“大的!要大的!给老子把这口子堵严实了!一块缝都别留!”
幸存的战士们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如同疯狂的工蚁,冲向谷口两侧散落的巨大山石。十几条汉子,用肩膀顶,用木棍撬,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低沉的号子。沉重的岩石在冻土上摩擦滚动,发出沉闷的轰隆声。
一块,又一块…巨大的岩石被艰难地推到狭窄的谷口,层层叠叠地垒砌起来。缝隙被碎石和泥土飞快地填塞。那道连接着死亡追击的狭窄通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彻底封死!
当最后一块需要几人合抱的巨石被李云龙亲自用肩膀死死顶住、再由孔捷带人用撬棍楔入缝隙卡死时,谷口彻底变成了一面由乱石构成的、高达数米的绝壁。
“呼…呼…”李云龙背靠着冰冷的石墙,胸膛剧烈起伏,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脸上淌下,在硝烟熏黑的皮肤上冲出几道沟壑。他抹了一把脸,环视着同样筋疲力尽、瘫倒在地的众人,扯着嘶哑的嗓子吼道:
“孔二愣子!给老子点人!看看还剩几个喘气的!”
孔捷同样累得够呛,撑着膝盖喘息片刻,立刻开始清点。气氛瞬间变得沉重。每一次点名的停顿,都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众人心头。
“…李云龙、孔捷、丁伟…林烽…”孔捷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赵小花、赵小花的娘子军十一个…手枪队七个…童子军…九个…”
他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才艰难地报出最后的数字:“…重伤员…两个。轻伤不算。能动的…二十八人。”
死寂。只有寒风穿过新垒砌石墙缝隙的呜咽,如同亡魂的哭泣。
出发时三十多名残兵,加上娘子军、手枪队、童子军,近六十人。现在,能站着的,只剩二十八个。还有两个重伤员躺在冰冷的地上,气息微弱。
“他娘的…”李云龙低低骂了一句,声音里没有了往日的暴烈,只有一种被抽空了力气的沉重和压抑的愤怒。他猛地扭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像刀子一样狠狠剜向靠在石头上、脸色白得像鬼、胸口被重新渗出的鲜血染红一大片的林烽。
“林烽!”李云龙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像压抑着即将爆发的火山,“下一步!去哪?你他娘的给老子指条明路!要是再敢瞎指,老子现在就崩了你!”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林烽身上。疲惫、绝望、茫然,还有一丝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期待。
林烽靠在冰冷的岩石上,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灼热的铁砂,胸口伤处传来的剧痛和失血带来的强烈眩晕感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击着他的意识。他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地扫过一张张被硝烟、泥垢和绝望刻满的脸庞,最后定格在李云龙那双喷着火、却又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依赖的眼睛上。
下一步?去哪?
原身的记忆碎片和教授的地理知识在眩晕的脑海中飞速碰撞。中央苏区…反围剿失败…主力转移…于都…集结…突围…
一个清晰的方向如同黑暗中的灯塔,骤然点亮!
“西北…”林烽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微弱得几乎被风声盖过,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他艰难地抬起右手,指向寒风呼啸而来的方向——那是太阳此刻被厚重铅云遮蔽,无法直接指明,但他融合的记忆和知识给出了答案。“找…大部队…往西北…走…”他喘了口气,补充道,“南方…植被…更密…但…敌人追兵…肯定…往南…堵截…”
“西北?”李云龙眉头瞬间拧成一个死疙瘩,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低吼出来,“放屁!西北是开阔地!狗日的飞机在天上飞,追兵撵在屁股后面,去西北?等着当活靶子吗?往南!钻林子!山多沟深,好躲!”
林烽艰难地摇了摇头,牵扯到伤口,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嘴角溢出一丝暗红的血沫。他强忍着,目光死死盯着李云龙:“往南…是…死路…敌人…判断…我们会…躲…追兵…主力…必在…南边…”他每说几个字都要喘息一下,眼神却异常锐利,“西北…看似…险…实则…生路…大部队…在…集结…于都…方向…西北…”
“你他娘的…”李云龙被他那固执的眼神和逻辑噎得一时语塞,胸膛剧烈起伏,显然在极力压制怒火和内心的挣扎。往南躲藏,是求生的本能;往西北寻找主力,是渺茫的希望和巨大的风险。这抉择重若千钧。
就在气氛僵持、众人心头沉甸甸的时候,一个水壶递到了林烽面前。
是丁伟。
这位一直沉默观察、面容清癯的参谋,此刻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是看着林烽,声音平静,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拿着,省着点喝。你比那些只知道在地图上画圈、喊口号的参谋处的人…靠谱。”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云龙,又落回林烽苍白的脸上,补充了一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校,“你觉得…追兵会往哪条路追?”
林烽接过那冰冷的水壶,入手沉重,里面水似乎不少,这份信任让他冰冷的指尖感到一丝微弱的暖意。他拧开盖子,小心地抿了一小口,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片刻的清明。他看向丁伟,又看了看依旧拧着眉头、像一头焦躁困兽的李云龙,嘴角竟然扯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点冷冽意味的弧度。
“追兵?”林烽的声音依旧虚弱,却多了一分属于猎手的冷静算计,“他们…肯定以为…我们…慌不择路…往南…钻山沟…”
他喘息着,目光投向他们刚刚攀爬下来的陡峭山壁方向,又缓缓移向他们即将踏上的西北路途。
“所以…我们…要帮他们…确认…这个…‘判断’…”他抬起手,指向他们来时的、通往南方密林的路径,“在…撤退路上…留下…清晰的…脚印…往南的…脚印…越多…越好…”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地扫过众人:“然后…所有人…立刻…转向西北!用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脚印…要真…要乱…像…溃兵…逃命…”
孔捷的眼睛瞬间亮了,他一拍大腿,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由衷的、甚至带着点“阴险”的赞叹:“妙啊!这招够阴!让狗日的追兵在南边的林子里转悠去吧!林顾问,真有你的!”
李云龙抱着胳膊,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最终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默认了。他烦躁地一挥手:“还他娘的愣着干什么?孔二愣子!带几个人,去!给老子把脚印留得漂漂亮亮的!越像逃命的越好!其他人,收拾东西!给老子准备往西北跑!快!阎王爷在后头撵着呢!”
命令下达,残存的队伍再次快速行动起来。孔捷立刻带着几个手脚麻利的战士,沿着来路向南方植被茂密的方向跑去,故意踩踏枯草,留下混乱而清晰的足迹,甚至有人故意撕下破布条挂在显眼的荆棘上。
林烽被重新搀扶起来,靠在石头上。他看着孔捷等人消失在南方林线的背影,又望向西北那片被铅灰色天空笼罩、寒风凛冽的开阔丘陵地带。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胸口伤处的疼痛似乎都变得有些麻木。他闭上眼,试图积攒一丝力气。
“喂!姓林的!”李云龙粗粞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带着惯有的不耐烦。
林烽勉强睁开眼。
只见李云龙不知何时又凑到了跟前,他手里捏着一小块硬邦邦、黑乎乎的东西,像是烤糊的地瓜干,动作粗鲁地直接往林烽嘴边一塞。
“嚼两口!省得半道上断了气拖累老子!”李云龙恶声恶气地说着,眼神却飞快地扫过林烽胸前那片被血浸透、又在寒风中冻得发硬的破棉袄,眉头皱得死紧,嘴里依旧不饶人,“他娘的,看着就晦气!给老子撑住了!没到地方前,你他娘的别死啊!”
那硬邦邦的地瓜干硌在牙齿上,带着一股烟熏火燎的焦糊味和泥土气,却也是此刻无比珍贵的能量来源。林烽没有力气道谢,只是默默地将那点带着李云龙体温(或者说汗味)的干粮含在嘴里,用唾液慢慢软化。
夜幕,如同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绒布,沉甸甸地覆盖下来,迅速吞噬了天地间最后一丝微光。寒风失去了白日的喧嚣,变得阴冷而粘稠,像无数冰冷的蛇,贴着地皮游走,钻进衣领袖口,带走身体里最后一点可怜的热气。
队伍在黑暗中沉默地跋涉,如同幽灵。每个人都精疲力竭,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沉重的镣铐。林烽被两个士兵用临时扎起的树枝担架抬着,每一次颠簸都让胸口的伤处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钝痛,冰冷的金属碎片似乎随着心跳在血肉里微微震颤。
“停!”走在最前面的丁伟突然举起手,压低声音。他侧耳倾听片刻,又借着微弱的星光仔细辨认了一下前方山体的轮廓,“前面有个山洞!看着挺深,可以避避风!”
这个发现如同一剂微弱的强心针。队伍立刻转向,朝着丁伟指的方向挪去。洞口不大,被茂密的枯藤遮掩了大半,里面黑黢黢的,一股浓重的、带着野兽粪便和潮湿岩石的腥膻气味扑面而来。
“快!进去!”李云龙哑着嗓子催促,自己则持着大刀,警惕地守在洞口,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身后沉沉的黑暗。
士兵们鱼贯而入。山洞内部比想象中要深一些,空间也足够容纳他们这二十多人。洞内寒气更重,仿佛连空气都结了冰。
“冷…好冷…”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角落里响起,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是那个叫小石头的童子军,他蜷缩成一团,小脸冻得发青。
“都别傻站着!挤紧点!互相取暖!”李云龙跟进洞内,低声吼道。
林烽被轻轻放下,靠在一块相对干燥的岩石上。他喘息着,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刺痛。他吃力地转动目光,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微弱星光,看向洞内深处那两个几乎没了声息的重伤员。他们的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脸色在黑暗中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灰。
“不能…睡…”林烽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他挣扎着想挪过去,但身体根本不听使唤。
“林顾问?你要做什么?”一个清脆却同样带着疲惫的女声在旁边响起。是赵小花。她安置好自己的姐妹,立刻注意到了林烽的动作和目光所向。
“…伤员…伤口…必须…处理…”林烽喘着气,目光紧锁着那两个重伤员的方向。
赵小花立刻明白了。她没有任何犹豫,快步走到林烽身边蹲下:“你说,怎么做?我来!”
林烽闭了闭眼,集中精神调动着原身记忆中那些零碎的战场急救知识:“…火…烧红…刺刀…或者…匕首…”
赵小花愣了一下,瞬间明白了这残酷手段的目的。她咬了咬下唇,眼神闪过一丝不忍,但随即被坚毅取代。她立刻起身:“有火镰的兄弟,生堆小火!快!要烧东西!”她又转向旁边,“谁有刺刀?要磨得锋利的!”
很快,一小堆微弱的篝火在山洞深处避风的地方燃起,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带来一丝微弱的光明和稍许暖意,也映亮了众人疲惫而紧张的脸庞。赵小花接过一名士兵递来的磨得锃亮的刺刀,毫不犹豫地将刀尖伸入火焰之中。
跳跃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冰冷的钢铁,发出滋滋的轻响。刺刀迅速变得暗红,灼人的热浪扭曲了周围的空气。
赵小花握着刀柄末端,感受着那惊人的热度,看向林烽:“林顾问?”
林烽靠在冰冷的石壁上,胸膛微弱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钝痛。他艰难地抬起眼皮,目光越过跳跃的火光,落在赵小花手中那柄被烧得暗红、尖端甚至开始泛白的刺刀上,又缓缓移向角落里那两个气息奄奄的重伤员。黑暗模糊了他们的面容,但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呻吟声,却像冰冷的针,扎在每个人的神经上。
“对…”林烽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伤口…深处…腐肉…必须…烫掉…消毒…否则…必死…”他每说一个字,都像是耗尽全身力气,眼神却异常坚决,“快…趁热…动作…要稳…要快…”
赵小花握着刺刀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火光映在她沾满硝烟和尘土的脸上,那双清澈的眸子深处,清晰地闪过一丝剧烈的挣扎和本能的恐惧。用烧红的烙铁去烫活人的伤口…这景象光是想象就足以让人不寒而栗。但林烽那斩钉截铁的语气,以及角落里那越来越微弱的气息,像两根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她。
“我来!”她猛地一咬牙,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眼神瞬间变得如同淬火的钢铁般坚定。她不再看任何人,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都压入肺腑深处,然后握着那柄散发着死亡热力的刺刀,毅然决然地走向重伤员。
两名娘子军的女兵立刻上前,一人用力按住伤员不断抽搐的身体,一人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解开伤员胸前那早已被血和脓浸透、冻得硬邦邦的破布绷带。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和腐败的恶臭瞬间在狭小的山洞里弥漫开来,让所有人都皱紧了眉头,几个年轻的童子军忍不住干呕起来。
伤口暴露在摇曳的火光下,狰狞可怖。皮肉翻卷,边缘发黑溃烂,脓血混杂着泥土和布屑,深可见骨。伤员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无意识地发出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呻吟。
赵小花的瞳孔猛地一缩,握着刺刀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但她立刻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她强迫自己冷静,眼神锐利地锁定伤口深处最严重的腐烂区域。林烽嘶哑的指令在她脑中轰鸣:“稳…快…”
“按住他!”赵小花的声音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冷硬。
下一秒!
嗤——!!!
烧得通红的刺刀尖端,带着灼烧空气的尖啸,精准而迅猛地烙在了那团翻卷发黑的腐肉之上!
“呃啊——!!!”原本意识模糊的重伤员,身体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猛地向上弹起!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撕裂了山洞的寂静!按住他的女兵几乎被掀翻!
刺鼻的、蛋白质被瞬间烧焦的恶臭轰然爆发!浓烈的白烟伴随着令人头皮发麻的“滋滋”声升腾而起!
山洞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残酷到极致的一幕震慑住了,连呼吸都停滞了。只有那伤员身体剧烈的抽搐和喉咙里嗬嗬的倒气声,还有刺刀烫过皮肉那令人牙酸的声响,在死寂中回荡。
赵小花的额头瞬间布满了冷汗,顺着她紧绷的侧脸滑落。她的手却稳如磐石,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伤口,控制着刺刀移动的轨迹和停留的时间。快!稳!灼烧掉所有看得见的腐肉和感染组织!这是唯一的生路!
短短十几秒,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当赵小花终于移开刺刀时,伤员的胸口赫然留下了一个触目惊心的、边缘焦黑、中间凹陷的烙痕,散发着袅袅的青烟和刺鼻的焦糊味。伤口深处的溃烂和污秽被彻底灼烧干净,露出了相对鲜红的肌肉组织,虽然依旧恐怖,但那股腐败的气息却淡了许多。伤员的抽搐也慢慢平息下去,只剩下无意识的微弱呻吟,但胸膛的起伏似乎…平稳了一丝丝?
赵小花丢掉手中依旧滚烫的刺刀,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般,踉跄后退一步,被旁边眼疾手快的女兵扶住。她的脸色惨白如纸,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握过刺刀的右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着。
“布…干净的布…包扎…”林烽微弱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和…疲惫。
立刻有女兵拿出珍藏的、相对干净的破布条(有些是从自己里衣撕下来的),沾着有限的清水(赵小花之前指挥收集的),小心翼翼地清理掉伤口边缘的焦黑碎屑和污血,然后轻柔而紧密地将伤口包扎起来。
同样的酷刑,施加在另一名重伤员身上。惨嚎声再次撕裂寂静,浓烈的焦糊味和血腥气混杂在一起,挑战着每个人的神经极限。但这一次,赵小花的动作更快,更稳。当她完成第二处烫烙时,山洞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和火苗噼啪的轻响。
李云龙一直抱着胳膊,像一尊冰冷的石像,蹲在靠近洞口的位置,背对着洞内的景象。那两声凄厉的惨嚎响起时,他宽阔的肩膀明显地僵硬了一下。当赵小花处理完第二个伤员,山洞里只剩下压抑的喘息和火苗的噼啪时,李云龙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了身。
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那张沾满硝烟、胡子拉碴的脸。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越过疲惫不堪的众人,越过那两具在痛苦中陷入昏厥的重伤员身体,最终,牢牢地钉在了靠在石壁上、脸色白得像死人、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的林烽身上。
那目光极其复杂。有震惊,有审视,有残留的暴躁,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深深触动后的茫然。他看着林烽那张年轻却写满痛苦和坚韧的脸,看着他那被鲜血浸透的前襟,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像是在自言自语。
他用手肘碰了碰旁边同样沉默望着林烽的孔捷,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困惑和一丝丝…动摇:
“孔二愣子…你说…这小子…真懂点东西?那眼神…那下手狠劲…不像装的啊?”
孔捷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林烽身上,带着深思。
山洞深处,篝火的光芒顽强地跳跃着,试图驱散无边的黑暗和寒意,却也只能在冰冷的石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阴影。洞口,李云龙魁梧的身影如同沉默的礁石,一半浸在洞内微弱的光里,一半融在洞外浓稠的黑暗之中。他那双习惯性眯起、如同鹰隼般扫视着无尽黑夜的眼睛,此刻却微微失焦,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黑暗,在审视着某个刚刚被颠覆的认知。
洞内死寂。重伤员粗重而痛苦的呼吸声,还有赵小花压抑着疲惫的低声安排(“小花,你和小翠轮流看着点他们额头…用布沾冷水敷…”),构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突然!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极度寂静中却显得格外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从洞口附近传来!
咔嚓。
声音很轻,像是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枯枝。
李云龙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被惊醒的猛虎,他猛地从半蹲状态弹起,右手闪电般按在了腰间大刀的刀柄上!那双刚才还带着困惑茫然的锐利眼睛,瞬间爆射出骇人的精光,死死锁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洞外那片被浓重夜色吞噬的、寒风呜咽的黑暗!
洞内,原本就紧张的气氛瞬间凝固!所有疲惫不堪、昏昏欲睡的战士,如同被冷水浇头,猛地惊醒!孔捷、丁伟的手同时按住了腰间的短枪!赵小花和几个女兵下意识地护住了重伤员和童子军!连靠在石壁上、意识都有些模糊的林烽,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紧张感刺得一个激灵,勉强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一片死寂。只有寒风穿过洞口枯藤的呜咽声。
但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那声枯枝断裂的轻响,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了每个人的神经。
洞口,李云龙高大的身影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纹丝不动,只有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侧耳倾听着,锐利的目光穿透黑暗,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异常的动静。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几乎被风声掩盖的对话声,如同游丝般,断断续续地飘进了洞口:
“…脚印…南边林子…很乱…像是往深处跑了…”一个陌生的、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低沉男声。
“哼…一群丧家之犬…跑不远…”另一个声音响起,更加沙哑阴冷,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残忍,“…仔细搜…这附近…山洞…石缝…一个也别放过…上头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声音很轻,被风吹得模糊不清,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穿了山洞里刚刚凝聚起的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追兵!
他们竟然没被引开!他们就在附近!而且…正在搜索这片区域!
李云龙的瞳孔骤然收缩!他猛地回头,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刺向靠在石壁上、脸色惨白的林烽!那眼神里充满了惊怒、质问,还有一丝被逼到悬崖边的狂暴杀意!
林烽迎上李云龙那几乎要噬人的目光,胸口伤处的剧痛和骤然降临的巨大危机感,如同冰冷的铁钳攥紧了他的心脏。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灌入肺腑,呛得他一阵剧烈的咳嗽,嘴角再次溢出血沫。
山洞外,寒风呜咽,枯枝断裂的轻响和那阴冷的对话,如同死神的脚步,在黑暗中悄然逼近。